镜像与自我建构
——《七月与安生》叙事解读

2016-11-20 09:04杨林玉
电影新作 2016年6期
关键词:安生人格建构

杨林玉

镜像与自我建构
——《七月与安生》叙事解读

杨林玉

本文参照扬-艾森卓的性别理论、荣格的分析心理学理论,从电影改编的设置、电影叙事的反转以及镜像/同情情谊、欲望的自我建构等角度解读影片《七月与安生》的叙事。七月与安生互为镜像,彼此迷恋上的是自己的匮乏,二人之间的情感也是各自投射欲望、完成“自我”建构的内在动力。

镜像 建构 七月与安生 叙事

七月与安生起初因差异而互相吸引,之后也不自觉地受情感的驱动,按照对方意愿的样子塑造自身,各自在对方身上释放了自己压抑的那部分人格。参照扬-艾森卓的性别理论,个体迷信其所处的文化系统指派的社会性别角色,就会形成僵化的性别自我意识,可能失去自己的若干亚人格成分,导致自我残缺不全,有强烈的缺失感,无意识地将这部分他性的人格进行外化投射。①扬-艾森卓的理论同样可以用来解释个体中主体人格的形成,占据主体地位的人格会抑制部分的亚人格,导致自我的缺失感。七月与安生表面看来,各自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主体人格,根据荣格的观点,对立性人格成分是个体之间形成心理投射的一个主要因素②。七月遵循其身处的环境的询唤,发展出的自我认同是一个受主流规训的角色,在遇到安生后,她内心狂野的一面被激活;在安生这边则反之。彼此的缺失感使得二人在对方(也是自己外化的亚人格)身上倾注了理想化的情结与意象。

一、关于小说改编

原著小说中的安生是个极度缺乏爱、渴望爱的人。她性格里阴郁、颓废的一面比较突出。相反,七月是小康之家的乖乖女,成绩好,温顺,让人不忍伤害。安生对七月的选择更像是一种引诱,她在七月面前打开了一扇门,带她领略门背后那个让她神往而不敢触碰的禁区。而另一方面,桀骜不驯、孤独脆弱的安生在七月眼中像一只受伤的小兽,需要她的爱和安抚。小说中的安生丝毫不节制,看上家明,就大胆表白,要和家明在一起,还怀了他的孩子,最后难产而死(也是蜕壳新生),七月抚养了小安,两位少女时代就不分彼此的人以另一种方式延续这一世的情谊。小说的世界有点超乎大众的审美接受标准,安生这个角色较难以引人认同。

电影对人物设置做了改动。七月与安生,是一个人格的两面,这两个面互相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七月不是童话女生,她只是善于装乖媚上以获得自己想要的;安生也不是浪荡成性,她一直的渴望就是家。安生生世凄凉,视七月为理想人生的标杆,珍惜二人的友谊,克制、回避家明的爱意,主动退出,自我放逐于千里之外。她与家明的再度相见正逢自己痛失未婚夫(也是未来的“家”),极度痛苦、幻灭中与家明的短暂在一起似乎也可得到赦免。反观七月,成年之后心机很重、为维护自己的东西不遗余力。在生命结束前,她“任性”了一回,做了一回小说中的安生。

二、电影叙事的反转

小说除了后半部分交代了前文两处伏笔之外,基本上是一层叙事到底,而电影《七月与安生》在叙事上大胆尝试了三重反转,一重比一重接近真相,之后返归理想世界。如个体认知世界的过程,起先是浪漫化的想象,之后一步一步认清残酷的现实,最后从中超脱,重建幻想世界,安然与二者共处。

电影《七月与安生》以网上正在连载的小说、七月与安生之间往返的明信片讲述了故事的前半部分,止于二人之间的第一次交锋。这部分故事中,伶俐、乖巧的优等生七月与放肆、张扬的问题女孩安生之间温馨、美好的少女情谊,因为一个共同爱恋的男孩而分离。一个关于成长的寓言——成长是终于发现某些东西是不能也不愿与最亲密的人分享的。网络小说是泰式小清新式的通俗剧,是七月与安生经过提纯的友谊和哀伤的成长经历以及阴差阳错——互换的人生。

网络小说是安生的视点,但用了“七月”作笔名,是安生想象性地代入七月的身份、建构二人的故事。故18岁的离别被描述成安生的独立意志,“五月的婚礼”一章只提及家明逃婚、七月被迫远游(未提及让家明逃婚是七月的主意)③。网络小说写作时间是七月去世六年之后(女儿瞳瞳正上一年级),安生此时是33岁的单身妈妈,在一家电商公司上班。安生建构的故事中,七月是纯粹的乖乖女、绝世好闺蜜,给安生她所能给予的一切,甚至因发现有些东西(爱情)不能与之共享而痛哭不已。

第二重故事是现实时空,在接续第一重叙事的基础上,揭开了一个青春残酷的成长内幕。电影以客观视角展现了二人的两次交锋以及其间安生遭遇的变故④。二人分别五年后重聚时第一次交锋:七月戳穿安生一直戴着家明的信物、五年来的明信片上一直“问候家明”,意谓爱情受到侵犯;安生直指七月虚伪,从物到人,一切都“分得很清”。五年前因为一个男生而分别的真相被撕开。安生的另一面浮现,她一直戴着家明的信物,也是戴着一份对安稳家庭的渴望,在被迫放逐、流浪的日子里,每一天都经历着“酸甜苦辣的人生”,五年的流浪生涯掏空了她的青春,她贫穷且困厄,盼望归家。七月与安生第二次在浴室里的惨烈交锋,暴露出的是一个连父母、未婚夫也从未见识过的七月——刻薄、凶悍,狂怒之下仍不失理性。原来七月从来就不是表面上的温婉、善良,她的乖巧、她的隐忍、克制都是理性的意志,现实的抉择,她小心地走着父母期望(也是安生期望)的道路——优等生、体面工作、美满婚姻,尔后是终极归宿——贤妻良母,直到结婚前夕发现了男友与闺蜜同居。她在前者面前歇斯底里地发作,转身在后者面前冷静克制有加。在最终赢得了男友之后又转身抛弃——因为不想和一个“不够爱自己”的人过一辈子。第二重故事在电影的客观视角的基础上补充进安生的讲述(对家明),交代了瞳瞳的出生以及安生的现状,追叙了当年逃婚故事的另一面。在安生的讲述中,七月在流浪的中途找过她,生下孩子后,飘然离去。在这重讲述中,二人不是阴差阳错地互换人生,而是一开始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第三重叙事是关于背叛与自我惩罚,是当事人刻意要深埋进潜意识的记忆。安生18岁那年因与家明精神出轨的不安而远走他乡,家明在车站单独送别时赠送给安生自己的信物。家明与安生的两次告别⑤——一个懦弱的男人浮出水面,一面是理性意志下谈一个体面的女友、结一桩合适的婚姻,一面则是念念不忘胸口的红玫瑰,狂野、绚烂、极具诱惑性的安生,是理性压抑下的男人的匮乏之所在。原来二人争夺的是如此寡淡的一个男人。小说的设置(安生建构的回忆)——家明逃婚,既维护了七月乖乖女的形象,又有意把这处理为家明割舍不下安生,是安生潜意识中为她与家明的这段感情涂抹的光晕。在安生不愿面对的记忆里,温室里长大的七月所享受的自由转瞬即逝,她在与未婚夫发生关系的同时拒绝婚姻的率性举动让她偿付了生命的代价,安生签署了她的“死亡通知书”,落寞地独活,抚养七月(和家明)的孩子。两次犯禁的惩罚——安生的八年流浪与七月的产后血崩,自由的代价如此之高昂。影片在年轻人群体当中引发如此大的共鸣,与其说它是一部青春片,不如说它是给成年人准备的“青春祭奠”,只不过,它停留在故事中,以一种无害的方式完成了浪荡青春的放逐仪式。

考虑到网络小说的真实作者是安生,以及七月在现实中的生命止于27岁,故整部电影皆可视作是安生的视点,是安生建构的关于两个人的故事。只不过这记忆又经过了各种因素的触动,发展成不同的版本,形成既互相补充、又裂隙丛生的互文本。在这一系列互文本中,网络小说的读者读到的是一个虚假的、泰式小清新式的青春故事,当事人之一的家明知晓的是七月与安生的残酷青春物语的一部分,只有安生最深层的意识当中存留着满目疮痍的生活本身。

三、镜像与同性情谊

扬-艾森卓认为,“两性之间的爱与亲密关系的出发点在于个人对于自己本身异性部分人格的爱”⑥。七月与安生是就彼此被抑制的那部分“异性的人格”,二人互为镜像,彼此的人生是在对方眼前展开的电影银幕:七月代安生过着温馨、完满、健康的、乖乖女的人生,安生则代七月浪荡天涯。七月在安生眼中代表港湾,代表家,是她游荡倦怠之后可以寄寓心灵的地方;安生在七月眼中是敢爱敢恨、自由不羁的灵魂,是她规行矩步的人生里一扇寄托幻想的窗子。

七月的名字寓意父母的心愿——母亲生七月时经历了难产与酷暑的劫难⑦,母亲给她取“七月”这样简单的名字,寄寓了美满、平淡的人生。安生则是从头到尾的不得“安生”,她太缺乏爱,没有父亲,母亲仅是名义上的存在。她太羡慕优等生七月的生活——父母宠爱、同学羡慕、老师另眼相看。七月领她进家门,安生得以想象性地进入七月的世界。七月是想像安生一样狂野然而不得不克制,她没有勇气离开自己熟悉的“陆地”——安稳的家;安生是想像七月一样安稳,然而只能想象性地代入,破碎的原生家庭、未完成的受教育经历以及低端的职业都无法给她一份安稳的生活。她潜意识里取悦七月的父母、吸引七月的男友,又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七月内心的平衡,她不能失去七月——这个代替她过美满人生的灵魂伴侣。

当七月终究失去“美满生活”开启流浪生涯时,安生逐步走向“安生”,即将为人妻。这是现实中安生愿意接受的结局——自己终得安生,七月则如她所愿、接续自己过上自由无羁的生活。这也是“自由”的宿命,每个人都热爱自由,却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拥有自由,自由意味着对自身的一切完完全全的承担。家庭、学业、单位等等,这些牵绊自由的东西,同时也是为身体提供稳固供养的来源,抛开这一切,不断地置身于陌生的情境,是享受了精神上的自由,但也等于自己独立肩负起身体供养的重担。对于安生而言,她是让七月给她派定的“自由”给掏空了。当年18岁出门远行并非自己所愿,这是一场必须供上的“奉”——偿还七月给她领进一个“家”的情。18岁的离别,在安生这一边,是“让”给七月一个安稳可靠的男人,一个将来安稳的“家”。在七月这边,明知是被给予,却不肯低头认输,她习惯了完满地拥有一切。安生离去,七月有不舍,但很难说这不是七月的原意——放逐灵魂伴侣去远游,自身留下,一步步进阶完满人生:优等学业——体面职业&校园爱情——美满婚姻,这是七月愿意的结局。

七月与安生,也是个体人格的两面,向往自由而身陷尘网,循主流规训、过大众化的庸常人生,留自由的灵魂在想象中驰骋。七月与安生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存在,如履薄冰做优等生的七月在安生面前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而不用害怕失去;放荡不羁做坏女孩的安生也只有借七月领进一个“家”来弥补先天的缺失、“觊觎”健全的人生。

四、情感的建构性

安生爱的是七月的一切(包括她的男朋友)⑧,是以她和家明的初会,由一场来势汹汹的挑衅化作难以抑制的渴慕、黯然而归。七月父母健全、小康温馨的原生家庭,以及苏家明——一个稳重、帅气的男朋友所暗含的温暖的未来小家庭,都是安生奢望而不敢言明的。她们俩的友谊本就建筑在彼此殊异的基础之上。活成对方需要的样子,友谊才能存在。

彼此对情谊的珍重使得她们俩不自觉地按照对方希冀的样子塑造自己,包括建构自己的欲望。安生按着七月的希冀,当着敢做敢为的、书写传奇的侠女,她敢肆无忌惮、得罪老师和同学、敢晚上翻墙闯入商店、“自助购物”,也敢于摆脱学校的束缚、早早地踏入社会。安生流浪的五年中寄回来的明信片,串起了七月平淡的、规行矩步的生活与外面五彩缤纷的世界。七月寡淡的、一眼可望见尽头的生活中,要有一个味道迥然、色彩浓烈的人生来调剂,而生物本能的趋利避害,又抑制着七月规避这种会损害、掏空自身的浪荡行迹,愈来愈安于既有的、舒适的、可控的生活。七月说“我闯荡世界的梦想也随着你走了”,正因为有了另一个自我——安生在外代替她闯荡世界,七月才可安驻舒适的家中,波澜不惊地生活下去⑨。安生是七月放逐的另一个自我,是以五年后精疲力竭的安生要乞求七月让她回家⑩。

当安生也爱上了中规中矩的家明时,二人之间友谊的裂痕出现。不仅仅是七月成长所悟到的,某些东西不能分享,而是在七月潜意识中,跟随一个酒吧驻唱歌手离家出走才是安生的爱情应该有的开端。安生的身世飘零,安生爱情也必须有传奇的样子,这是七月为安生谱写的人生脚本。爱上家明,是安生第一次潜意识战胜意识,想要逃逸出这样的魔咒,拥有一个健康的小家,像七月一样。然而,在友情和自己想要的生活面前,18岁的安生最终选择了前者,自我放逐,继续七月眼中的传奇安生。

五年后二人重聚,支撑友谊之基础的差异不再,穷且困顿的安生无法再掩饰自己内心真实的需求,她想要一个家。七月眼中的安生传奇再难继续,她看到了流浪生涯的真实、残酷的一面。与此同时,安生对于七月爱情的威胁再一次出现,这一次,是两个同样渴望成家的女人和一个模棱两可的男人。此前二人小心维护的不羁少女的“为爱走天涯”的传奇轰然坍塌,而七月,也在安生面前彻底撕碎了二人小心建构的、幸福女孩的无瑕爱情故事。

结语

古老的爱情是“形”与一个不离不弃的“影”相濡以沫的故事,类似影片中少女时代的七月与安生互相踩着对方的影子玩的游戏,意在不离不弃。现代爱情则执著于认识主体、形塑主体的过程,即“形”自身也不知道什么是自己,“形”所需要的是赋予自己轮廓的光,爱情就充当着那一束让“形”显影的光。主体从爱侣身上发现了自己、重新认识了自己,二者在潜移默化中互相交融,最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个人如另一个人的镜中映象。比如,七月与安生的爱情观各异,却循着对方的方式开启自己的异性爱情。在现实的恋爱中,七月采取了“安生式”的做派——18岁那年爱上一个男生、大胆表白;安生则做了一个“七月式”的决定——18岁那年从了一个她并不怎么爱、但声称很爱她的酒吧歌手。她被动地跟随那些对她表达爱慕的男性,一再地“忍受”他们,却回避自己心心念念的家明。在安生眼中,最初的家明是附带属于七月,因爱七月的一切而爱家明,尔后家明成了她投射理想化异性人格的载体。为了成全七月的完满人生,也为了完成七月眼中的“传奇安生”,她只能流浪。家明与安生在她流浪的第八年里短暂在一起,于安生而言,既是疗伤,也是自我成全。而家明爱上安生,亦是爱上自身的匮乏,他和七月一样是中规中矩的人,按着主流社会规训的样子塑造自我,安生那样一个狂放不羁的野性女孩始终是他内心最隐秘的渴望。

【注释】

①波利・扬-艾森卓:《欲望与性别——不受诅咒的潘多拉》,杨广学译,53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

②郭爱妹、陈晴钰:《荣格心理分析学的女性主义解读》,见《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102页。

③同样,小说中关于少女时代二人的记叙中,有一段砸学校报警器的情节,小说有意误导成“安生砸了报警器”,在电影的第二重叙事中,以二人在产房的回忆补叙了当年的情形:安生拿石头在边上比划,七月最终砸向了报警器。

④二人第一次分别后的两年,安生正计划嫁人、出国,突然遭遇未婚夫车祸。

⑤18岁的安生离家时家明对她说“再见”、与七月婚礼前夕家明对她说“我们可能不会再见”。据导演阐述,二人在此时已发生了亲密关系。如果说第一次分别时两人只是精神出轨,第二次分别时已肉体出轨。

⑥波利・扬-艾森卓:《欲望与性别——不受诅咒的潘多拉》,杨广学译,6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

⑦“七月”是七月出生的月份,参见小说《七月与安生》(一)。

⑧影片中家明与安生在酒吧第二次见面,安生直言“我喜欢七月的一切”,家明则答“七月的一切我都喜欢”,二人对话中的“一切”亦包括了彼此,潜意识里有调情的味道。

⑨扬-艾森卓在荣格的“自性化”(individuation)理论的基础上进一步指出,主体努力追求外在的完整统一性,以便形成和周围的稳定的合作关系,在此过程中,将非我的部分亚人格作外化的投射,而不必自身付诸外显的行动。参见波利・扬-艾森卓:《欲望与性别——不受诅咒的潘多拉》,杨广学译,61-69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

⑩电影中安生在最后寄出的明信片上“请示”安生:“我可以回家了吗?让我回家吧。”

杨林玉,北京大学中文系当代文学博士研究生,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副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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