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眼中的杜甫
——两个伟大灵魂之间的对话

2017-04-03 10:47周裕锴
关键词:杜诗全集杜甫

周裕锴

§宋文化研究§

苏轼眼中的杜甫
——两个伟大灵魂之间的对话

周裕锴

苏轼对杜甫的理解与解释,可视为两位伟大诗人之间的对话。苏轼如何回应杜甫遗留下来的会话材料,既透视着杜诗作用于苏轼思想、行动的痕迹,同时也塑造着杜甫的形象和杜诗的品格。苏轼眼中的杜甫,与时论保有一定距离,不论推崇、调侃或微议,其主要从自身的个性、观念、体验等出发,更注重的是杜诗在自己心中引起的共鸣。苏轼以自己为杜甫的异代知音,而将杜甫作为自己的代言人。杜诗浸透在苏轼生活的各个方面,实际上已化作苏轼生命的一部分,超越文本本身,成为一种生命诗学。

苏轼;杜甫;杜诗;对话

一、杜甫、苏轼之间的心灵对话事件

理解与解释的本质是解释者与作者之间的对话,正如伽达默尔的观点:“理解总是以对话的形式出现,传递着在其中发生的语言事件。”(Understanding is always a form of dialogue: it is a language event in which communication takes place.)*David Couzens Hoy, The Critical Circle,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2,p.63.而“苏轼眼中的杜甫”这一事件,实可视为唐宋时期两位最伟大的诗人之间的对话,虽是有关“语言事件”,但传递出来更重要的信息却是心灵的碰撞与共鸣。

所谓“对话”,在阐释学语境里当然是一种隐喻,但在苏轼那里,对话却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杜甫曾在苏轼梦中亲口说了一些话,这在《杜工部诗集》中是查不到的;而苏轼也常常对杜甫表达着自己各种复杂的感情,有时还会调侃一下杜甫。苏轼曾经记载杜甫向自己托梦的事,是一个典型的对话事件:

仆尝梦见一人,云是杜子美,谓仆:“世多误解予诗。《八阵图》云:‘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世人皆以谓先主、武侯欲与关羽复仇,故恨不能灭吴,非也。我意本谓吴、蜀唇齿之国,不当相图,晋之所以能取蜀者,以蜀有吞吴之意,此为恨耳。”此理甚近。然子美死近四百年,犹不忘诗,区区自明其意者,此真书生习气也。*《记子美八阵图诗》,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文集校注》卷六七,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9册,第7525页。

四百年前的古人,在梦中穿越出来讲自己的诗给苏轼,这与其说是杜甫的“书生习气”,不如用来评价苏轼自己更加恰当:如果这梦是真的,可说明苏轼对解释杜诗的痴迷,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以至于梦中遇到杜甫给自己解释创作意图;如果是假的,则可说明苏轼为了证明自己理解的权威性,甚至抬出作者托梦之事来作后盾。尽管苏轼声称这是杜甫本人通过托梦方式传达的作品原意,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不过是苏轼自己“以意逆志”的结果。即使我们相信苏轼关于梦的叙述属实,那也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梦想而已。无论如何,这个梦不仅表明苏轼梦中犹不忘诗的书生意气,而且表明他认为自己才是杜甫真正的知音。

苏轼在阅读杜诗时,发现自己想要表现的生活、想要表达的感情,杜甫诗中都写过了。因此他直接把杜诗看作是自己人生的“实录”,并质疑杜甫的产权问题:

“用拙成吾道,幽居近物情。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村鼓时时急,渔舟个个轻。杖藜从白首,心迹喜双清。”“晚起家何事,无营地转幽。竹光团野色,山影漾江流。废学从儿懒,长贫任妇愁。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子瞻云:“此东坡居士之诗也。”或者曰:“此杜子美《屏迹》诗也,居士安得窃之?”居士曰:“夫禾麻谷麦,起于神农、后稷,今家有仓廪,不予而取辄为盗,被盗者为失主。若必从其初,则农、稷之物也。今考其诗,字字皆居士实录,是则居士诗也,子美安得禁吾有哉!”*《书子美屏迹诗》,《苏轼全集校注·文集校注》卷六七,第19册,第7530页。

回答“或者曰”的一段话,其实也是在回答杜甫。这是很霸道的说法,认为诗歌的产权应由读者与作者共享,杜甫的实录也是东坡居士的实录,直接将杜诗的产权据为己有。苏轼相信,在杜诗的原初视野后面还有一种如“农稷之物”那样更原初的东西,那就是作为相同类型的士大夫生活的真实存在。这里隐含的信息是,苏轼在申说共享产权时,其实是把杜甫看作自己的代言人。于是,苏轼成了杜甫的知音,杜甫成了苏轼的代言人,二者穿越“时间距离”完成了隔代的对话。

既然阐释就是阐释者与作者的对话,那么我们要追问,苏轼是如何理解与评价杜甫诗中的语言事件的呢?换言之,苏轼对于杜甫遗留下来的会话材料即种种实录,是如何作出回应的呢?再进一步说,这种回应对于塑造杜甫在诗坛上的形象起了哪些作用呢?

二、一饭未尝忘君——苏轼对杜甫忠诚人格的推崇

苏轼在人们心目中是一个旷达乐观的人物,林语堂写的苏轼传记,便直接题为《快乐天才苏东坡》(TheGayGenius:TheLifeandTimesofSuTungpo)。而杜甫在人们心目中却总是一副愁苦的形象,甚至有“许浑千首湿,杜甫一生愁”*《桐江诗话》,郭绍虞:《宋诗话辑佚》,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43页。的俗语。二人的性格差别太大,似乎理当排斥。然而有一个共同的特质却将杜、苏联系在一起,这就是杜甫坚贞忠诚的人格使苏轼产生共鸣。苏轼在《王定国诗集叙》中提出一个著名观点:

太史公论《诗》,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以余观之,是特识变风、变雅耳,乌睹《诗》之正乎?昔先王之泽衰,然后变风发乎情,虽衰而未竭,是以犹止于礼义,以为贤于无所止者而已。若夫发于性止于忠孝者,其诗岂可同日而语哉?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苏轼全集校注·文集校注》卷一〇,第11册,第988页。

这种推崇“一饭未尝忘君”的观点,似乎与我们心目中的东坡相去甚远。但他在《与王定国》书信中也表达了同样的看法:

杜子美困厄中,一饮一食,未尝忘君,诗人以来,一人而已。今见定国每有书,皆有感恩念咎之语,甚得诗人之本意。仆虽不肖,亦尝庶几仿佛于此也。*《苏轼全集校注·文集校注》卷五二,第17册,第5685页。

两次提及,当然不是一时兴发之语,而是有深刻的认同。这种说法被旧时代注杜者所坐实,如杨伦《杜诗镜铨》评《槐叶冷淘》诗“此所谓一饭不忘者也”,*杨伦:《杜诗镜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766页。但另一方面却遭到当今一些学者的批判,被斥为“愚忠”,或者认为是封建士大夫为了适应其时代的政治需要对杜甫进行的曲解。苏轼的说法的确很难成立,唐人孟棨《本事诗》说:“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孟棨:《本事诗》,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5页。宋人也多是如此理解。而苏轼却在“饥寒流落”的前提下,突出杜甫“一饭未尝忘君”的一面,这很令人费解。不过,仔细分析苏轼这两段话,我们可发现这样几点:其一,借批评司马迁赞扬《国风》《小雅》的说法,而推崇《大雅》的写作传统。李白《古风五十九首》第一首就说:“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李太白全集》卷二,王琦注,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87页。杜甫同样说过:“大雅何寥阔,斯人尚典刑。”*杜甫:《秦州见敕目薛三璩授司议郎毕四曜除监察与二子有故远喜迁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韵》,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卷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3册,第1618页。黄庭坚也把杜甫诗看作“大雅”,并为之写过《大雅堂记》。《大雅》的特点就是“忠厚”“止于忠孝”。其二,苏轼提出此看法时正贬谪黄州,而他的朋友王定国也受牵连贬谪岭南宾州,不知何时能被朝廷召回。所以评杜甫诗,他不仅提到“饥寒流落”,更加上“终身不用”,因而特别要向朝廷表明“一饭未尝忘君”的忠心。其三,苏轼特别指出,自己也像杜甫、王定国一样,“尝庶几仿佛于此”,一样的“感恩念咎”“止于忠孝”。苏轼离开黄州贬谪地后曾写下“老去君恩未报,空回首,弹铗悲歌”*《满庭芳·归去来兮》,《苏轼全集校注·词集校注》卷二,第9册,第515页。的句子,正表明愿报效朝廷的愿望。因此,苏轼对杜甫的解读,与其说是“曲解”,不如说是借杜甫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苏轼这种忠君观念也在他解读杜诗中表现出来,如《辨杜子美杜鹃诗》反复强调“尊君”“造次不忘君”,以为有无杜鹃应以是否尊君为标准。

总之,苏轼不仅有潇洒旷达的一面,也有忠君报国、存心忠厚的一面。所以宋孝宗在《苏轼文集序》中特别指出:“故赠太师谥文忠苏轼,忠言谠论,立朝大节,一时廷臣无出其右。”*《苏轼全集校注·文集校注》附录,第20册,第8903页。这正是杜甫人格熏陶的结果。

三、自是契稷辈人口中语——苏轼对杜甫远大志向的肯定

杜甫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写道:“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杜甫全集校注》卷三,第1册,第668页。稷与契是辅佐虞舜的大臣贤臣,杜甫一生未做过大官,有这样的自许,看起来是很迂腐的,但是苏轼对此却有同情的理解:

子美自比稷与契,人未必许也。然其诗云:“舜举十六相,身尊道益高。秦时用商鞅,法令如牛毛。”此自是契、稷辈人口中语也。又云:“知名未足称,局促商山芝。”又云:“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乃知子美诗外尚有事在也。*《评子美诗》,《苏轼全集校注·文集校注》卷六七,第19册,第7534页。

苏轼认为,人们虽然未必认为杜甫可比于稷与契,但杜甫诗中体现出来高明见识,足可说明他的远大抱负并非浮夸。《述古三首》其二“舜举十六相”四句:高阳氏有才子八人,号八恺,高辛氏有才子八人,号八元,舜以此十六人为相,天下同心同德,所以大治。秦孝公任商鞅为相,变秦法令,各种严刑峻法太多,以致刻薄少恩,与尧舜的仁政相左。赵次公的注解认为,杜甫诗举舜任十六相和秦任商鞅两种做法,隐喻唐玄宗早期任用贤相姚崇、宋璟,后期任用奸相李林甫、杨国忠。*参见林继中:《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丙帙卷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589页。苏轼特别欣赏这四句,则是有感于宋神宗任用王安石变法,如商鞅一样法令多如牛毛,失去宋仁宗时代宽厚爱民的祖宗法度。苏轼称杜甫“诗外尚有事在”,这是赞叹杜甫不只是一个单纯的诗人,而且是有政治家的杰出眼光。赵次公注云:“东坡议论至此,而后能见古人之心;见古人之心,而后能说诗也。今杜公此篇,自‘杜陵有布衣’至‘浩歌弥激烈’六韵,则以虽抱济世之才,而无稷契之位,故不免于浩叹也。”*《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甲帙卷四,第101页。这正可见苏轼是杜甫真正的知音。

苏轼有几句发牢骚的诗:“我材濩落本无用,虚名惊世终何益。东方先生好自誉,孟贲子路并为一。杜陵布衣老且愚,信口自比契与稷。暮年欲学柳下惠,嗜好酸咸不相入。”*《蒜山松林中可卜居余欲僦其地地属金山故作此诗与金山元长老》,《苏轼全集校注·诗集校注》卷二四,第4册,第2677页。称自己就像老且愚的杜甫一样,一事无成,而把自己比为稷与契。对此诗意,有的读者并不理解,以为苏轼诋毁杜甫太过分。王文诰辨别说:“公作此诗在废中。自‘我材本无用’句后,为列数人,皆借以自讬。时方以杜自讬,寓与世不合之意,肯诋毁之乎?”*曾枣庄主编:《苏诗汇评》卷二十四,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1068页。苏轼当时刚从黄州量移汝州,尚处于罪废的境况,这时借杜甫诗来寄托与世不合之意,实际上是对“虽抱济世之才,而无稷契之位”的处境表示感叹。这正是另一层次上杜甫的知音。

四、巨笔屠龙手——苏轼对杜甫诗坛地位的评价

杜甫在苏轼眼中到底如何,这回避不了苏轼对杜甫在诗坛地位的总体评价,除了前面道德政治上“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诗人以来,一人而已”的评论,苏轼对杜甫的艺术成就也极为推崇,在不少场合将杜甫视为诗坛第一人或并列第一人。

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至于诗亦然。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书黄子思诗集后》,《苏轼全集校注·文集校注》卷六七,第19册,第7598页。

这里将李、杜并举,认为自从李、杜出现在诗坛以后,超越百代诗人,古今诗人在他俩面前都被废掉了。这个评价是很高的。他又指出:

颜鲁公书雄秀独出,一变古法,如杜子美诗,格力天纵,奄有汉魏晋宋以来风流,后之作者,殆难复措手。*《书唐氏六家书后》,《苏轼全集校注·文集校注》卷六九,第19册,第7892-7893页。

用书法界的颜真卿来作类比,一段话中表达了几个意思:一是“雄秀独出”,雄伟秀拔而又独特;二是“一变古法”,富有创造性,引领了诗坛的新风气;三是“格力天纵”,有上天赋予的才能,“天纵”二字见《论语·子罕》“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是评论孔子的话;四是“奄有汉魏晋宋以来风流”,相当于说集大成;五是“后之作者,殆难复措手”,是说其艺术成就达到顶峰,后来的诗人很难超越。类似的意思苏轼在《书吴道子画后》也表达过:

智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苏轼全集校注·文集校注》卷七〇,第19册,第7908-7909页。

认为中国古代的文学艺术经过千百年的创造积累,到唐代发展到了顶峰,而杜甫在诗坛的地位,如同韩愈在文坛、颜真卿在书坛、吴道子在画坛的地位,继承了三代以来的传统,并在古法上创新,使得一切艺术技巧至此已全部具备。苏轼称赞杜甫等人有创有述,有学有技,是天才和人力的结合。

苏轼的评论非常经典,具有权威性,对杜甫、韩愈艺术成就的论述中已暗含当今学术界所谓“唐宋转型与变革”的因子。当然,鉴于苏轼自己的审美趣味,他在高度推崇杜甫诸人的同时,也流露出几分对“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的遗憾。

五、微官似马曹——苏轼对杜甫不幸遭遇的同情

在苏轼眼里,杜甫既是一个道德高尚、艺术高超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个生不逢时、值得同情的诗人。苏轼的恩师欧阳修喜欢李白而不太喜欢杜甫,这令宋代士大夫感到有点意外。然而与苏轼义兼师友的张方平却是杜甫的超级崇拜者,张氏写过一首《读杜工部诗》,全面评价杜诗的伟大成就:

文物皇唐盛,诗家老杜豪。雅音还正始,感兴出离骚。运海张鹏翅,追风骋骥髦。三春上林苑,八月浙江涛。璀璨开蛟室,幽深闭虎牢。金晶神鼎重,玉气霁虹高。甲马屯千队,戈船下万艘。吴钩铦莫触,羿彀巧无逃。远意随孤鸟,雄筋举六鳌。曲严周庙肃,颂美孔图褒。世乱多群盗,天遥隔九皋。途穷伤白发,行在窘青袍。忧国论时事,司功去谏曹。七哀同谷寓,一曲锦川遨。妻子饥寒累,朝廷战伐劳。倦游徒右席,乐善伐干旄。旧里归无路,危城至辄遭。行吟悲楚泽,达观念庄濠。逸思乘秋水,愁肠困浊醪。耒阳三尺土,谁为翦蓬蒿。*《张方平集》卷二,郑涵点校,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5-16页。

这是一首对仗工整、气势磅礴的五言排律,从第五句“运海张鹏翅”起到“颂美孔图褒”止,一连用了十六比喻来形容杜诗千汇万状的艺术风格和诗法技巧。并且从“世乱多群盗”到“愁肠困浊醪”写杜甫一生的生活轨迹和心路轨迹。这首诗全面代表了当时士大夫对杜诗的普遍认识。

苏轼读到恩师这首诗,随之写下一首次韵的排律,在尊重老师的同时表达了自己对杜甫的独特理解:

大雅初微缺,流风困暴豪。张为词客赋,变作楚臣骚。展转更崩坏,纷纶阅俊髦。地偏蕃怪产,源失乱狂涛。粉黛迷真色,鱼虾易豢牢。谁知杜陵杰,名与谪仙高。扫地收千轨,争标看两艘。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尘暗人亡鹿,溟翻帝斩鳌。艰危思李牧,述作谢王褒。失意各千里,哀鸣闻九皋。骑鲸遁沧海,捋虎得绨袍。巨笔屠龙手,微官似马曹。迂疏无事业,醉饱死游遨。简牍仪型在,儿童篆刻劳。今谁主文字,公合抱旌旄。开卷遥相忆,知音两不遭。般斤思郢质,鲲化陋鯈濠。恨我无佳句,时蒙致白醪。殷勤理黄菊,未遣没蓬蒿。*《次韵张安道读杜诗》,《苏轼全集校注·诗集校注》卷六,第1册,第545页。

我们注意到苏轼论杜的几个特点:其一,引入《大雅》的典刑,认为《大雅》以下词赋、楚骚都是诗之变而非诗之正,楚骚以下诗坛更糟糕,而直至杜甫才恢复《大雅》的传统,这与张方平“感兴出离骚”的看法不同。其二,将李白与杜甫并举,其中“争标看两艘”“失意各千里”都写两位诗人。这不同于同时代人津津乐道的“李杜优劣论”。其三,借用欧阳修“诗穷而后工”的说法,说明上天有意成就李白、杜甫,所以照例使他们一生奔逃漂泊。其四,强调李、杜的生不逢时,特别是杜甫,因为在安史之乱中,朝廷更需要良将李牧,即郭子仪、李光弼这样的平叛将领,而不需要王褒这样歌功颂德(写过《圣主得贤臣颂》)、靠笔杆子吃饭的词臣。不幸的是,无论是“兴酣落笔摇五岳”的李白,还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杜甫,都是战乱时期无用的文人。其五,用对仗的形式写出杜甫伟大的艺术成就和低微的人生地位之间的强烈反差:“巨笔屠龙手,微官似马曹。”杜甫做过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等微官,所以称为“马曹”,而“屠龙手”本身也带几分挖苦,因为“屠龙”既是高超之技,也是无用之技(见《庄子·列御寇》)。其六,称杜甫“简牍仪型在”,为诗坛树立了典范,“儿童篆刻劳”意思是说后来的诗人“难复措手”,只能搞些雕虫篆刻之事。在这首诗中提到“知音两不遭”的问题,而其意则隐然自诩为杜甫的知音。苏轼并不刻意写杜诗如何伟大,而将重点放在其人生遭遇上,从“诗人例穷苦”开始,直到“醉饱死游遨”,都在描写李杜特别是杜甫的穷苦失意,对之充满同情。

六、才力富健——苏轼对杜甫艺术风格的欣赏

杜甫的主要艺术风格是什么?现在我们耳熟能详的是“沉郁顿挫”四个字,这出自杜甫《进雕赋表》,是他对自己写作风格的总结,后人以之评论杜诗。然而,苏轼似乎并未关注杜甫这方面,他喜欢杜诗的主要风格似是“才力富健”。在《书司空图诗》中,他比较司空图和杜甫诗的差异:

司空图表圣自论其诗,以为得味于味外。“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此句最善。又云:“棋声花院静,幡影石坛高。”吾尝游五老峰,入白鹤院,松阴满庭,不见一人,惟闻棋声,然后知此句之工也。但恨其寒俭有僧态。若杜子美云:“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则才力富健,去表圣之流远矣。*《苏轼全集校注·文集校注》卷六七,第19册,第7580页。

一方面,他固然欣赏司空图的“棋声花院静,幡影石坛高”,并用自己游庐山白鹤院的亲身经历证明这联诗的妙处;但另一方面,当他把司空图诗拿来与杜甫诗对照时,立刻显出二者高下。所谓“寒俭有僧态”,是说其诗缺乏生命的动力,如同一般和尚的诗一样有不食人间烟火的“蔬笋气”。而同样写静中之景,杜诗中无论是萤火虫还是水鸟(《倦夜》),都充满生命的活力与人情味,甚至是写安静无人的夜晚,山和水也因为“吐”和“明”字变得富有动感(《月》)。萤、鸟、山、水的描写,透露出杜甫富足健康的内在生命律动。

苏轼非常欣赏杜甫七律中的“伟丽”,即雄伟壮丽的诗句,如“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等句子,认为自杜甫之后,七律的伟丽便无人继承,“寂寞无闻焉”。直至欧阳修才写出“沧波万古流不尽,白鹤双飞意自闲”“万马不嘶听号令,诸蕃无事乐耕耘”这样的句子,可以与杜甫“并驱争先”。但事实上,欧阳修诗的“伟丽”根本无法与杜甫相提并论,因为“白鹤”句风格闲淡,而“诸蕃”句缺乏形象感,更像是事件概括。反倒是苏轼自己的两联诗“令严钟鼓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露布朝驰玉关塞,捷书夜到甘泉宫”更与杜甫接近,即他自己所说“亦庶几焉尔”。*《评七言丽句》,《苏轼全集校注·文集校注》卷六八,第19册,第7665页。前人评论苏轼诗,注意到苏诗学杜之处,比如前面所举《次韵张安道读杜诗》,汪师韩就认为“但觉铺张排比,辞气不减少陵耳”。*《苏诗汇评》卷六,第196页。

七、简牍仪型在——苏轼对杜诗意象句法的化用

苏轼对杜甫的诗了然于胸,以至于常常看到某些景物,立即就想到杜诗,甚至梦中也不例外。他在颍州时做过一个奇怪的梦,后来几次提及。先是在《双石》诗序中说道:

至扬州,获二石。其一绿色,冈峦迤逦,有穴达于北。其一正白可鉴,渍以盆水,置几案间。忽忆在颍州日,梦人请住一官府,榜曰“仇池”。觉而诵杜子美诗曰:“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乃戏作小诗,为僚友一笑。*《双石》诗叙,《苏轼全集校注·诗集校注》卷三五,第6册,第3971页。

获得两块有洞穴的怪石,于是想起了自己的梦。梦中的官府“仇池”,其实是来自杜甫《秦州杂诗》的描写。我们很难设想,若是不熟稔杜诗,知道“仇池”这个地名,他怎会梦见榜曰“仇池”的官府。后来在《和陶桃花源》诗引中,苏轼再次提到“仇池”:

予在颍州,梦至一官府,人物与俗间无异,而山川清远,有足乐者。顾视堂上,榜曰“仇池”。觉而念之。仇池,武都氐故地,杨难当所保,余何为居之?明日以问客,客有赵令畤德麟者,曰:“公何问此?此乃福地,小有洞天之附庸也。杜子美盖云:‘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他日,工部侍郎王钦臣仲至谓余曰:“吾尝奉使过仇池,有九十九泉,万山环之。可以避世,如桃源也。”*《苏轼全集校注·诗集校注》卷四〇,第7册,第4751页。

至此我们才明白,“仇池”原来是苏轼梦中避世的桃花源,问题在于苏轼不是梦到桃花源,而是梦到仇池。他后来不仅把自己珍爱的怪石命名为“仇池”,而且将自己晚年的笔记命名为《仇池笔记》。这足以说明杜甫诗句对他的重要影响。

杜甫《月》诗中的“四更山吐月”两句,更为苏轼所喜爱,他不仅称这两句“才力富健”,而且誉之为“古今绝唱”,如《江月五首》序曰:

杜子美云:“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此殆古今绝唱也。因其句作五首,仍以“残夜水明楼”为韵。*《苏轼全集校注·诗集校注》卷三九,第7册,第4610页。

他仿效杜诗,从“一更山吐月”直写到“五更山吐月”,实在是过于痴迷。在苏轼诗歌中,随时都可看到化用杜诗的痕迹,比如《次韵吴传正枯木歌》*《苏轼全集校注·诗集校注》卷三六,第6册,第4178页。“能使龙池飞霹雳”句来自杜诗《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龙池十日飞霹雳”,“或自与君拈秃笔”句来自杜诗《题壁画马歌》“戏拈秃笔扫骅骝”,至于“不独画肉兼画骨”句则来自杜诗《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幹惟画肉不画骨”。*分别参见《杜甫全集校注》卷十一、卷七,第6册,第3207页;第4册,第1998页;第6册,第3201页。又如咏海棠的名作《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苏轼全集校注·诗集校注》卷二〇,第4册,第2162页。当然很容易让我们想起杜甫的“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佳人》,《杜甫全集校注》卷五,第3册,第1350页。据查慎行评论:“此种诗境,从少陵《乐游园歌》得来,遇其神理而化其畦畛,斯为千古绝作。”*《苏诗汇评》卷二十,第855页。此外,苏轼还会就杜甫诗的原意进行翻案,杨万里《诚斋诗话》说:“杜诗云:‘忽忆往时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饮令心哀。’东坡云:‘何须更待秋井塌,见人白骨方衔杯。’此皆翻案法也。”*杨万里:《诚斋诗话》,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1页。

前面讨论过苏轼分享杜甫“实录”的观点,这种公共产权的意识更体现在“集句诗”上。黄庭坚曾把集句诗称为“百家衣体”,但如果是集同一诗人的句子,则更像拼七巧板,难度很大,前提是必须做到对该诗人全集烂熟于胸,而且能够进行巧妙的重新排列组合。苏轼的朋友孔平仲曾作过多首集杜诗,仅今存者就有三十多首。他曾赠给苏轼五首集句诗,其中一首就是集杜甫诗。苏轼赞叹道:

集句诗表面看来是百分之百的盗窃,所有的句子都是来自前人,但实际上这是一种再创造,前人的文字只是语言材料,黄庭坚说“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答洪驹父书》,《黄庭坚全集》正集卷十八,刘琳等校点,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475页。集句诗就是“点铁成金”推向极端的产物。在苏轼看来,孔平仲学杜甫,可以说是得骨得髓,拾取了杜诗的精华,仿佛是杜甫转生再世,信手写出来的诗句都能恰如其分地表现自己的感情。宋末文天祥在燕京监狱中,读杜诗,集得二百首五言绝句,他认为“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代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觉为吾诗,忘其为子美诗也。乃知子美非自能为诗,诗句自是人情性中语,烦子美道耳”。*《〈集杜诗〉自序》,《文天祥全集》卷十六,北京:中国书店,1985年,第397页。把杜诗的产权据为己有,正是继承了苏轼的观点。

八、杜陵饥客眼长寒——苏轼对杜甫诗歌和人生的调侃

苏轼的性格一贯风趣幽默,黄庭坚说他“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杜甫这样一个后世被尊为“诗圣”的大家,在苏轼眼里却更像一个隔世的朋友,一个“尚友”。朋友之间不仅可以共同分享“实录”的诗句,而且不妨开开玩笑,调侃一下。杜甫写作《丽人行》,讽刺杨贵妃兄弟姐妹骄奢淫逸的生活,本是个严肃的题材,苏轼借杜甫的诗题写了《续丽人行》,却有几分戏谑的意味,诗序里说“李仲谋家有周昉画背面欠伸内人,极精,戏作此诗”:

深宫无人春日长,沉香亭北百花香。美人睡起薄梳洗,燕舞莺啼空断肠。画工欲画无穷意,背立东风初破睡。若教回首却嫣然,阳城下蔡俱风靡。杜陵饥客眼长寒,蹇驴破帽随金鞍。隔花临水时一见,只许腰肢背后看。心醉归来茅屋底,方信人间有西子。君不见孟光举案与眉齐,何曾背面伤春啼。*《苏轼全集校注·诗集校注》卷十六,第3册,第1680页。

根据诗序提供的信息,这是一首题画诗,画是美人图。诗的前八句写美人睡起欠伸的画面,“沉香亭北”四字令人想起杨贵妃,虽然周昉的原作画的是内人(宫女),未必是贵妃。同时也写周昉故意画美人背影,以给人无限的联想,使画面含蓄,具有无穷的意味。但后面六句却完全离开画面,拿寒酸的杜甫来打趣,想象杜甫当年写《丽人行》时的处境,饥寒交迫,骑着蹇驴,戴着破帽,只能隔着曲江远远地从背后看一眼美人的腰肢,就这样已看得心醉,回到茅屋还在回味,人间原来真有这样的美人,简直不可思议。这里描写的杜甫形象显得穷酸而且眼馋,不过好些意象都来自杜甫自己的诗句,算不上诽谤,杜诗《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丽人行》“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参见《杜甫全集校注》卷二,第1册,第277、342页。便都可视为自供状。当然,在诗的最后,苏轼表达了对美女的同情,反不如丑女孟光嫁个好丈夫,举案齐眉,暗示杜甫夫妻之间的情感大概就是这样的吧。这就是《诗经·卫风·淇澳》所说“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还有个现象值得注意,苏轼虽然从总体上强调杜甫“一饭未尝忘君”“窃比稷与契”的高尚道德政治理想,但在具体品评杜甫作品时,他似乎更欣赏那些表现日常性生活的篇章,即使这些作品在艺术上并不高明,如前面所举《屏迹》诗之类,又如下面这条评论:

子美诗云:“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东坡云:此诗虽不甚佳,可以见子美清狂野逸之态,故仆喜书之。昔齐鲁有大臣,史失其名,黄四娘独何人哉?而讬此诗以不朽,可以使览者一笑。*《苏轼全集校注·文集校注》卷六七,第19册,第7529页。

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写成都春天赏花的情况,非重大题材,但苏轼欣赏的是杜甫的“清狂野逸之态”,其实这个态度也是东坡自己的写照,苏轼赏花时也同样“清狂野逸”,比如“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苏轼全集校注·诗集校注》卷二二,第4册,第2503页。之类,一点也不亚于杜甫。但这里苏轼把齐鲁大臣与黄四娘相比,却颇有意味,曾经不可一世的政治人物却“史失其名”,而再也平常不过的村妇黄四娘,却因杜诗而得以不朽。这的确是很有趣的事,但其中包含着这样的意味:诗歌还可以超越一时一世而价值永存。所以“可以使览者一笑”的调侃,其中却饱含深意。

有时苏轼也借杜诗来调侃自己,如他在《次韵秦太虚见戏耳聋》诗中说自己“晚年更似杜陵翁,右臂虽存耳先聩”,*《苏轼全集校注·诗集校注》卷一八,第3册,第1991页。化用杜甫《清明》诗“右臂偏枯左耳聋”*《杜甫全集校注》卷十九,第10册,第5747页。之句。苏轼借杜诗来说明自己的身体状况,但是从诗题中我们就可看出这是戏谑之作。将人生的痛苦用调侃的方式来进行排解,这就是幽默的美学价值。由此,苏轼扬弃了杜诗中的悲愁,使之变为乐观,使“杜甫一生愁”变为“东坡千首达”。而这种悲哀的扬弃,正是宋人的一代风气。

九、此论不公吾不凭——苏诗对杜甫评艺和杜诗陋句的质疑

由于生活背景和人生道路的不同,苏轼和杜甫之间的艺术趣味也有差异。相对而言,杜甫后半生生活艰难,在艺术趣味上倾向于喜欢“瘦劲”“骨立”的风格,马喜欢瘦马,字喜欢瘦字,与唐人尚肥的社会审美风尚不相投合 。相反,苏轼作为宋人,却喜欢相对丰肥的趣味,如写字喜欢肥字,马喜欢肥马。所以,当苏轼评价书法艺术时,其观点便与杜甫针锋相对。如《孙莘老求墨妙亭诗》:

兰亭茧纸入昭陵,世间遗迹犹龙腾。颜公变法出新意,细筋入骨如秋鹰。徐家父子亦秀绝,字外出力中藏棱。峄山传刻典刑在,千载笔法留阳冰。杜陵评书贵瘦硬,此论未公吾不凭。短长肥瘠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苏轼全集校注·诗集校注》卷八,第2册,第738页。

杜甫在《李潮八分小篆歌》中提出:“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苦县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杜甫全集校注》卷十五,第8册,第4214页。批评肥字为失真,主张“尚骨立”“瘦硬通神”。而苏轼则认为书法艺术应该包含各种风格,不能以肥瘦为判断标准。汪师韩评苏诗说:“论书大旨不外前和子由作所云‘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 ’一语,故每不取少陵‘瘦硬通神’之说。”*《苏诗汇评》卷八,第271页。

又比如评画马,杜甫的《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说“弟子韩幹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幹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推崇曹霸而贬低韩幹。但苏轼在题韩幹画马图诗中,却暗地里反驳杜甫的观点,如《书韩幹牧马图》说“先生曹霸弟子韩。厩马多肉尻脽圆,肉中画骨夸尤难”,*《苏轼全集校注·诗集校注》卷一五,第3册,第1467页。显然是称赞韩幹强过老师,理由是能做到“肉中画骨”,表面肥圆,其实含有骨力,这当然是不同意“画肉不画骨”的责难。而《次韵吴传正枯木歌》中所说“龙眠胸中有千驷,不独画肉兼画骨”,其实也是在纠正杜甫的说法。总之,苏轼对韩幹画的肥马是深有好感的,在《韩幹马十四匹》诗中他把自己与韩幹联系起来:“韩生画马真是马,苏子作诗如见画。世无伯乐亦无韩,此诗此画谁当看?”*《苏轼全集校注·诗集校注》卷一五,第3册,第1590页。如果说杜甫是曹霸的知音,那么苏轼就是韩幹的拥趸。这里面传达出来的信息是颇能令人玩味的,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苏轼对杜甫的挑战,在论书和题画方面,他不想蜷伏在杜甫的阴影之下,而是想通过这种质疑表达出超越的愿望。

从这点来说,苏轼不是杜甫无条件的崇拜者,更像是一个值得信赖的诤友。所以,当读到自己不喜欢的杜诗时,他也会毫不客气地指出来:

“减米散同舟,路难思共济。向来云涛盘,众力亦不细。呀帆忽遇眠,飞橹本无蒂。得失瞬息间,致远疑恐泥。百虑视安危,分明曩贤计。兹理庶可广,拳拳期勿替。”杜甫诗固无敌,然自“致远”以下句,真村陋也。此取其瑕疵,世人雷同,不复讥评,过矣。然亦不能掩其善也。*《苏轼全集校注·文集校注》卷六七,第19册,第7531页。

赵次公《解忧》注认为:“然公之意亦以藉众力而济险,犹资百虑而持危者矣,故曰理可广也。”*《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己帙卷四,第1379页。尽管我们未必赞同苏轼的评论,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非常可取的实事求是的态度,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当今我们研究杜甫或苏轼的学者,往往会回避诗人的不足,崇敬中加以有意回护。苏轼这样的评论可以说为我们树立了良好的榜样。

结 语

苏轼对杜甫的评价,受到北宋诗坛风气的一定影响,但更重要的是他从自己独有的个性气质、生活道路、艺术趣味、美学眼光等多种角度出发来看待杜甫,因而他不在意时人论杜的“诗史”之称,也不太理会杜诗神圣的光环,而是看重杜诗在自己心中引起的共鸣:贬谪生涯中“一饭未尝忘君”的忠贞、不合时宜“窃比稷与契”的迂腐、“用拙存吾道”的幽居情怀,甚至会对杜甫进行善意调侃。他不仅把杜甫誉作“天下能事毕矣”的艺术高峰,同时也对“魏晋以来高风绝尘”的丧失感到遗憾。杜诗已化作苏轼生命中的一部分,以至于他在登临、游览、赏花、玩石、观月、饮酒、论书、评画时都会想起化用杜甫的诗句。苏轼认为自己是杜甫的知音,而杜甫则是自己的代言人。他在题跋中常不由自主解释杜诗,而宋人也把他的言论看作权威,不断称引发挥。“伪苏注”的流行正是宋代注杜者借苏轼之权威来作注的一个曲折投影。

(责任编辑:庞 礴)

DuFuintheEyesofSuShi—The Conversation Between the Two Great Souls

Zhou Yukai

The attitude of Su Shi towards Du Fu can be viewed as the conversation between the two great poets. The way Su Shi responds to the material left by Du Fu not only reflects the impact of Du's poems on the path of Su Shi's thought and action, but also reshapes the image of Du Fu an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his poems. Distanced from the popular criticism of his time, Su Shi interprets Du Fu mainly from Su's own personality, philosophy and personal experience, whether they are praise, irony or modest criticism. What matters are the resonance and sympathy in Su's heart caused by Du's poems. Su regards himself as the soul mate of Du in a different age and considers Du his spokesman. Du's influence can be seen in all aspects of Su's life and has actually become part of Su's life. In this sense, Du's poems have gone beyond the texts and become a kind of life poetics.

Su Shi, Du Fu, Du's poems, conversation

I207.22

A

1006-0766(2017)06-0019-09

周裕锴,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教授(成都 610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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