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对奈瓦尔的接受研究

2017-04-05 23:22
法语学习 2017年2期
关键词:普鲁斯特上海译文出版社瓦尔

周 权

普鲁斯特对奈瓦尔的接受研究

周 权

欣赏《追忆似水年华》,诗意美在字里行间,体会奈瓦尔(Gérard de Nerval)的作品,诗情画意款款而来。那么,这共同存在的诗意惆怅是否只是一种偶然?实际上,三条既隐秘又明晰的线索共同隐含于两位作家的作品之中——“回忆、梦幻和潜意识”、“色彩”、“音乐”,奈瓦尔借助这三种途径,在创作的道路上完成心灵的救赎,而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正是通过对奈瓦尔作品的吸收和转化即互文这一过程追寻别样的永恒。两位作家均借助通感,达到与梦幻世界的沟通,本文通过以上三方面将普鲁斯特对奈瓦尔的接受研究进行梳理和探讨。

奈瓦尔;普鲁斯特;潜意识

引 言

《追忆似水年华》(Alarecherchedutempsperdu)同奈瓦尔的《希尔薇》(Sylvie)类似,以一种半睡眠体验开篇,激发一连串的回忆,普鲁斯特成功感知了奈瓦尔式的模糊的记忆并将其运用于自己的作品之中,这种模糊的记忆,不仅仅是灵魂回归个人心理的状态,同时也是一种虚构形式,一个文本结构化的文学过程。奈瓦尔的文字跳跃时间,而对这一文学创作手法的采用在《追忆似水年华》中被放大,时间维度被加以强调,同时感觉的瞬间性击破了重要的时间维度。如果说这种文本间的重叠体现了“互文性”的话,那么这恰好证明普鲁斯特试图从奈瓦尔所指的困境中解脱出来,他试图找寻一种在本我和世界、在欲望和现实中徘徊不定的解决方法。

一、回忆、梦幻、潜意识

贴在奈瓦尔身上最明显的标签,便是“谵妄”、“疯狂”、“潜意识”,在奈瓦尔的代表作《奥蕾莉娅》(AuréliaouleRêveetlaVie)中,他将副标题定为“梦与生活”,而文章开篇第一句再一次重复到:“梦是第二种生活”。同时在奈瓦尔的作品中,我们常常会发现两个“他”的存在,一个是现实的“他”,一个是想象中的“他”,因为“梦”是沉思,唯有梦,才能深入灵魂,洞悉思想。奈瓦尔早年游历欧洲,深受瑞典神秘主义哲学家斯韦登伯格(Emanuel Swedenborg)的影响,认为我们所看到的周围世界其实是某种内在的形态,我们的梦和幻觉或多或少与现实有着重合。

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普鲁斯特由一口小玛德莱娜点心刺激了自己的味蕾,随后回忆便排山倒海般涌来。在某种程度上,普鲁斯特是借助通感,达到回忆、梦幻和潜意识的融合,他想象中的世界,虚无缥缈,既真实又虚构,因为现实和梦幻是相通的两个世界。这样,便可以看出普鲁斯特的文学创作同奈瓦尔的相似。手法叠加或某些章节的遥相呼应带来“隐迹纸本”(palimpseste)的效果,按照法国符号学家朱丽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在《符号学》(Séméitiké.Recherchespourunesémanalyse)中提出的概念:“任何作品的本文都像许多行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本文都是其它本文的吸收和转化,也即每一个文本都是对先前的其它文本的吸收和改写,都是先前文本的影子,新文本和先前文本之间相互映照彼此关联,形成一个意义无限增殖的、不断延展着的网络”,可以被定义为“互文性”*蒂费纳·萨莫瓦约. 《互文性研究》. 邵炜译. 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 p. 77.。

在普鲁斯特的长篇论文《驳圣伯夫》(ContreSainte-Beuve)中,普鲁斯特阐述了自己对奈瓦尔的看法:“在热拉尔·德·奈瓦尔身上,狂症待发未发之时,仅仅表现为一种极端的主观主义,对于某种梦幻、某种回忆,在感性的个人性质上与众不同,可以说比一般人共有的、感受到的现实更有重要意义”*马塞尔·普鲁斯特. 《驳圣伯夫》. 王道乾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p. 90.。按照福楼拜的说法,“当这种艺术创作意向趋向于将现实‘转用于描写幻象’,并发现幻觉可以上升为描写某种现实,现实便转而致力于创造幻象,最后变成未疯狂状态,这种疯狂寄存于疯狂的核心实质之中孕育而成为他的文学独创性,直至遵循感受进行描写,只要是可以描写的。按照顺序写下去,就像艺术家临睡时记下从醒到睡去直至睡眠形成那一刻的意识历程”*同上, p. 95.。

圣伯夫提倡将自然史运用于精神史范畴,寻求普遍的精神原则,就好比植物有植物家族,动物有动物家族,而精神也有精神家族。例如他采取调查的方法,利用作品和事件将帕斯卡尔(Blaise Pascal)、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拉辛(Jean Racine)和莫里哀(Molière)联系在一起,寻求他们之间的精神联系。这种批评理论即为精神家族的批评理论。然而在《驳圣伯夫》中,普鲁斯特表示,传记批评方法(critique biographique)也好,心理分析理论(critique psychologique)也罢,在他眼中都属于低层次的智力范畴:“赋予智力的价值日益减少,我愈发意识到,只有在智力之外,作家才能捕捉到我们印象中的某种东西,也就是达到自身的某种东西和艺术的唯一材料……某些事物赋予我(叙述者)美妙的想像,他体会不到,而认为这些事物很肤浅”*同上, p. 10.。由此,普鲁斯特得出结论,智力并非艺术家创作的首要因素,而相反,正是意识,或者说主观思想才是作家创作的真正决定动因,这需要经验的支撑,否则,任何有价值的作品都无缘面世。

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叙述者说他的朋友圣卢(Saint-Loup)试图在书中寻找高尚的思想,但圣卢仅从智力层面去探究,而“某些事物赋予我美妙的想象,他体会不到,而认为这些事物很肤浅”*马塞尔·普鲁斯特. 《追忆似水年华》. 沈志明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p. 409.。毫无疑问,普鲁斯特把经验放在第一位,他认为在任何作品中,我们都可以找到经验的源头——直觉,如一缕阳光、一股炭火的味道、倒映在湖面上的一片景色等等。

从整体判断,我们可以说奈瓦尔的风格特色更偏向于浪漫主义,以其短篇小说《希尔薇》为例,尽管《希尔薇》叙述的是浪漫主义的爱情故事,但是奈瓦尔的新颖之处在于,他并不像同时期的其他诗人一样畅快淋漓的直抒胸臆,相反,他采用的是将回忆、梦幻、潜意识结合的方式来展现整个巴黎上层社会的风貌。这样的美学特色,无疑称得上是“现代性”的最佳体现。而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就是以同样方式呈现了相似的主题。

黛尔菲卡

你可记得那座廊柱无尽的神殿,

和你牙齿曾印入的苦涩柠檬,

还有令不速之客丧命的岩洞,

降伏之龙的古种在那里长眠?

你久久哀泣的神祗,都将回来!*钱拉尔·德·奈瓦尔. 《火的女儿》. 余中先译. 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 2011, p. 34.

在奈瓦尔的这首诗中,也许少有人注意到“柠檬”,因为关于它诗人只是一句带过。从互文性角度,“柠檬”就是“小玛德莱娜”的镜子,“小玛德莱娜”片段是对“柠檬”的吸收与转化,它们相互参照,彼此牵连,形成一个潜力无限的开放网络,以此构成一个巨大的开放体系。柠檬或许就是那个小玛德莱娜点心,品尝时,相比它的味道,回忆更能让人产生满足:“你可记得那座廊柱无尽的神殿,和你牙齿曾印入的苦涩柠檬”。这里的柠檬便是普鲁斯特借鉴奈瓦尔的一处,柠檬是甜的,它又是酸的,它是大自然的礼物,它是回忆留下的印迹,因而它也是苦涩的。“回忆、梦幻、潜意识”的叙述方式对普鲁斯特影响很大。那么,这样一种不由自主的回忆是怎样形成的呢?这里就不得不提及象征派诗人推崇的“通感”手法,普鲁斯特也一样,不由自主的回忆需要由味觉激发,刺激一连串的身体官能产生运动,重拾过往的每一个碎片。“一缕阳光、一股炭火的味道、倒映在湖面上的一片景色”继续存活在我们的感官之中,普鲁斯特写道:“不要忘记,我生命中有个反复出现的动机……比对阿尔贝蒂娜(Albertine)的恋情还重要的动机,即重温旧事,这也是献身艺术者的上好材料……一杯茶、散步场上的树木、钟楼等等”*马塞尔·普鲁斯特. 《追忆似水年华》. 沈志明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p. 472.。玛德莱娜蛋糕便是出色的例子。当主人公马塞尔(Marcel)的嘴唇接触这块形似海贝的蛋糕时,整个贡布雷(Combray)就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从一杯椴花茶中浮现出来,当前的感觉与重新涌现的记忆使亲身的经历更加动人。

二、色彩的艺术

阿耳忒弥斯

……

她手中拿着的玫瑰,被人们叫做蜀葵。

那不勒斯的圣女满手握着腾腾的火焰,

紫色心形的玫瑰圣女菇杜乐的鲜花;

你可在空旷的天穹中找到了你的十字架?

白色的玫瑰,掉下来吧!你们亵渎了我的神;

从你燃烧的天空中掉下来吧,白色的怪魂:

——深渊中的神女在我的眼中反倒更加神圣!*钱拉尔·德·奈瓦尔. 《火的女儿》. 余中先译. 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 2011, p. 109.

在《阿耳忒弥斯》一诗中,诗人着重运用紫色对玫瑰进行修饰,然而这种玫瑰,并不是传统意义上象征爱情的玫瑰,“她手中拿着的玫瑰,被人们叫做蜀葵”,蜀葵(rose trémière),从法语单词的构成上便可看出它并不与玫瑰直接对等,确切来讲它属锦葵,呈紫色。如今,花是喜庆的象征,然而在过去,花却被用来祭奠死者。在这首小颂歌中,诗人确切指出此“蜀葵”是呈紫色心型:“紫色心形的玫瑰圣女菇杜乐的鲜花”,查阅色彩象征学相关书籍,可以发现紫色与绿色相对,是接近葬礼的颜色,同时,在基督教中,紫色代表耶稣受难。并且奈瓦尔的《幻象集》(LesChimères)共计十二首,其中的5首构成了诗集最主要的部分《橄榄树下的基督》(LeChristauxOliviers)。其中,奈瓦尔写到:

探寻着上帝的眼睛,我却只看见一个空框;

空荡,发黑,无底;居住其中的夜就是从里头;

放出光芒照在世界上,并永远地变厚变稠*钱拉尔·德·奈瓦尔. 《火的女儿》. 余中先译. 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 2011, p. 57.。

“空荡,发黑,无底”用来形容夜晚,但夜晚不顾一切,散发光芒照耀大地,这首诗实际是与《幻象集》开篇第一首《不幸者》(ElDesdichado)中提到的“黑色太阳”进行呼应:

我是个忧郁者,——鳏夫,——不得慰藉的人;

毁弃塔堡中的阿基坦亲王:

我唯一的星死去了——我布满繁星的诗琴;

带来忧郁的黑色太阳*同上, p. 9.。

黑色,阴暗的象征,意味着不吉祥和罪恶。“死去的星星”和“黑色太阳”在此重合,诗人借助暗喻的修辞手法传达深刻的寓意:“犹豫者”、“鳏夫”、“不得慰藉的人”、“毁弃的阿基坦亲王”实则均暗指诗人本身,也是他自身经历的真实写照,诗人刻意将忧郁一词首字母大写(Mélancolie),更是着重强调自己心境的忧郁。

可以看出奈瓦尔熟练运用色彩展现母爱的缺失和对爱慕者可望而不可及的双重打击给他带来的复杂思绪,加之奈瓦尔本人患有谵妄症,现实和梦境的轮回让他苦不堪言,双重身份的游离使他不得不通过宗教的“救赎”向死而生,从而摆脱心灵的痛苦。因此,忧郁和死亡被奈瓦尔赋予了全新的定义,它们不再是恐惧的对象,通过“梦幻”,“忧郁”只是生活的一个过渡历程,真正的目的是要达到精神的永生。

《驳圣伯夫》中普鲁斯特的一句话完美地证明了他对奈瓦尔作品中色彩运用的感悟:

“在落日时分,白丁香让它的白色歌唱,人们感动自身充溢着美……《希尔薇》的色彩是一种紫红色,一种紫红或淡紫色天鹅绒的红玫瑰色彩”*马塞尔·普鲁斯特. 《驳圣伯夫》. 王道乾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p. 97.。我们发现,普鲁斯特观察事物十分细致,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有这样一幅场景:他去厨房询问菜谱时,偶然发现摆在案板上的竹笋。他描写道:

不过,最使我悦目赏心的是那堆芦笋,从头到脚浸透了海青、桃红两色,上端的穗条一丝丝有如染上了浅紫和碧蓝,往下则好似虹彩递变,色层分明、直达污泥犹存的根部;

这显然不是土壤之功,我觉得这些天成的光色恰恰泄露了一群狡黠的精灵的作为,仿佛是它们乐于化作菜蔬,好让人们透过这些厚实而可口的内质伪装,从犹如曙光初现、彩虹渐显、暮霭覆天之时的光色转变中,瞥见它们可贵的本质,我在晚餐时食用过芦笋后,这种本质我整夜都不难分辨;变幻的光色恰如莎士比亚神话故事里专爱恶作剧的小精灵,开尽既有诗意又很粗俗的玩笑,一夜之间把我的夜壶变成了香水瓶*马塞尔·普鲁斯特. 《追忆似水年华》. 沈志明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p. 256.。

仅仅是芦笋的色彩,作者就用了许多颜色:海青、桃红、浅紫、碧蓝,而“曙光初现”、“彩虹渐显”、“暮霭覆天”等词汇的运用更让人对芦笋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全新感觉,类似的还有:

干枯的茶梗弯弯曲曲地组成一幅构图匪夷所思的立体图案,在虬曲盘绕的网络中间,绽开着一朵朵色泽幽淡的小花,仿佛是哪位画家精心安排,有意点缀上去的。那片月光也似的柔和的粉红光泽,在干茎枯梗之林中,把小朵金色玫瑰般的挂在林梢的花儿衬托得格外分明*马塞尔·普鲁斯特. 《追忆似水年华》. 沈志明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p. 656.。

对色彩的领悟直接反映出普鲁斯特的艺术感觉,他对莫奈(Claude Monet)、伦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华托(Jean-Antoine Watteau)、夏尔丹(Jean Baptiste Siméon Chardin)等画家有着丰富的认识,从画作中追忆逝去的时间,在瞬间中寻觅永恒,足见作家对意识流手法的娴熟运用。普鲁斯特说过:“这就是我要宣称的全部内容,以此来证明我自己有资格写画家”*同上, p. 478.。他赞赏画家夏尔丹,“他的画直面你我俗生,直击凡人琐物,描绘渐入佳境,终抵事物核心”*同上, p. 500.。艺术家都是灵魂的孤独者,普鲁斯特说:“有时候,艺术家的趣味是不合常理的,他们的喜好是没有道理可言的。当艺术家性格蛮横秉性诡诈时,他们稀奇古怪的偏好便引起公众愚蠢的艳羡”*同上, p. 489.。永恒潜藏在这些画作的背后,有待挖掘,也就是说瞬间与永恒的结合只有在画作中才能闪光,而普鲁斯特正是借助意识流手法表现这种永恒。

参互成文,含而见文。不难看出,不仅在潜意识方面,奈瓦尔与普鲁斯特在色彩方面的感悟,也是惊人的相似。

三、音乐的共鸣

幻象

这是一首非凡的乐曲,为了它我会丢弃

罗西尼,莫扎特和韦伯的所有作品。

一段十分古老的乐曲,忧郁而悲悯,

只是对我一人,它才有着迷人的魅力!

然后,一座石头边角的砖砌城堡,

玻璃窗上涂描着红艳艳的颜色

四周围绕着公园,还有一条小河

流淌在鲜花丛中,浸泡着它的墙脚;

然后,一个贵夫人,倚在她高高的窗户;

她呀,我或许在另一次生存的前世

已经见到过她在我的记忆深处!*钱拉尔·德·奈瓦尔. 《火的女儿》. 余中先译. 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p. 34.

她呀,我或许在另一次生存的前世

已经见到过……她在我的记忆深处!*同上, p. 78.

开篇短短四句,足以证明奈瓦尔对音乐的重视,奈瓦尔所处的时代是浪漫主义盛行的时代,法语中抒情诗(lyrisme)的拼写同竖琴(lyre)一词十分相像,这也解释了浪漫主义诗人青睐将音乐引入诗歌的原因。对奈瓦尔而言,音乐更多的是“过去”的同义词。因为“音乐”引领叙述者一睹“贵夫人”的容颜,在音乐引发的感受里,叙述者找到了自己思念已久的心上人,但可惜的是,她仅存于“记忆深处”。普鲁斯特有句献词完美地证明了这一点:“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是一些彩虹般的图景,他们从不会在现实生活中出现,也不能被言语表达。他们只可能出现在梦里,或者音乐所引发的感受里”。“一个贵夫人,倚在她高高的窗户”,她金黄色的头发纯粹,闪耀着光芒,仿佛是教堂中的雕像等着人们膜拜,“一座石头边角的砖砌城堡”更加证明她所处的位置是对教堂的映射,因此,这位贵夫人对叙述者而言是一位圣者。诗歌用“Il est”开篇,诗人选用现在时而非过去时,便是说诗人将我们带入到一个完美的世界,在那里回忆和现实并存,回忆和想象相互交融。

在法国文学史上,奈瓦尔被誉为象征主义远祖,原因在于奈瓦尔通过梦幻传达的晦涩和音乐是象征主义作家常常用来传达神秘朦胧感的手段。晦涩能够发挥语言的暗示作用,而音乐常常被用来表现晦涩。为什么他们如此看重音乐呢?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道出了奥秘:“通过音乐,灵魂窥见了坟墓背后的光辉”*波德莱尔. 《恶之花》. 郭宏安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p. 88.。即是说音乐给人以启发。而普鲁斯特在《斯万的爱情》(UnamourdeSwann)中反复提及的“凡特伊小乐曲”正是他完美吸收奈瓦尔作品的第三点证明。

普鲁斯特一直痴迷音乐,他早年结识法国著名作曲家、音乐指挥家雷纳尔多·哈恩(Reynaldo Hahn),并从其音乐理念中汲取灵感。对于普鲁斯特来说,音乐是最敏感、最能通晓宇宙的艺术。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凡特伊的奏鸣曲”(Sonate de Vinteuil)被反复提及:

有一天,她给我弹了一段凡特伊的奏鸣曲,就是有斯万最喜欢的小乐句的那段。可是,第一次听一首较为复杂的曲子,我们往往并没听到什么东西。我也是在后来,第二遍第三遍听人弹奏这首奏鸣曲时,才意识到它原来是我所熟悉的*马塞尔·普鲁斯特. 《追忆似水年华》. 沈志明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p. 256.。

这首虚构的小提琴钢琴演奏曲,在人物内心活动中发挥重要作用。尤其是当斯万与奥黛特(Odette )见面,凡特伊奏鸣曲的再次出现证明了他对奥黛特无限的爱意,主人公斯万意识到,其实音乐带给他的乐趣是“一种进入与一个并非我们命中注定的世界进行接触的乐趣,这个世界对我们似乎无形,因为我们的眼睛看不到它,对我们似乎无意义因为它避开了我们的理智”。正是由于爱情的乐趣与这种不可见的现实沟通所带来的微妙通过小乐句的五个音符得以传达,所以斯万才形象地将“凡特伊奏鸣曲”比作是与奥黛特的“爱情的国歌”。

“小乐句”片段中字里行间透露出普鲁斯特对音乐的感知。音乐对他来说是一种高级符号,甚至比文字更能展现内心感觉的永恒,因为不同于爱情,音乐是持久的。对于普鲁斯特而非斯万来说,音乐是沉思的代名词,它所带来的不仅仅是愉悦。另外,普鲁斯特也承认,《追忆似水年华》中的很多片段都受“凡特伊小乐曲”启发而创作,普鲁斯特研究专家莱奥·斯皮策(Leo Spitzer)(1943)在《马赛尔·普鲁斯特的风格》*Léo Spitzer. Le style de Marcel Proust. Paris : Gallimard, 1970, p. 469.一书中阐明自己的观点,他认为:长句的节奏可以说是普鲁斯特最具代表性的艺术风格……而这种风格直接反映了普鲁斯特看待世界的方式……他关注的不仅仅是事物的复杂性,他洞悉整个事件的所有脉络:

天气晴好时,从高处如铁塔或者巴黎圣母院的钟楼往下俯瞰,整个巴黎在金色的阳光中徐徐展开它美不胜收的画卷,蒙马特高地上的圣心教堂在远处蓝色的天际线上刻下它的白色尖顶,新凯旋门中间那朵浮云仿佛真的在风中飘动,塞纳河像一条闪闪发光的绿绸子,仿佛有意把周遭的美景束起来奉献给你,而那一百来座各有特色的大桥,就如同绸带上典雅的白色束环。*马塞尔·普鲁斯特. 《追忆似水年华》. 沈志明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p. 256.

这占据全书三分之一篇幅的长型句子便是最好的证明。这些长句依靠副句的叠加和并列,创作出旋律悠长的乐曲,呈现出匀称美丽的框架结构,而这不正是悦耳动听的乐谱吗?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对两位作家来说,音乐带给他们的远不止是感官上“愉悦”的享受,它是一种思绪,这种思绪萦绕盘旋于脑中,让人游离于现实和想象之间,此空间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它是回忆,它是沉思,它更是永恒。两个文本互相指涉,普鲁斯特在对奈瓦尔文本的互文过程中,达到了与他思想上的共鸣。

结 语

奈瓦尔对普鲁斯特的影响是深刻的,普鲁斯特公开表明,没有哪一部作品能像《希尔薇》一样让他心动,他认为这是“法国文学的杰作之一”,他非常欣赏奈瓦尔采用梦境的描写手段。借助通感的手段,色彩和音乐,视觉和听觉促使两位作家与大自然进行沟通,从而领悟生命的真谛。《追忆似水年华》是对奈瓦尔作品的吸收和转化,他们镶嵌交叉,或多或少含有隐秘的互文关系。而文本中的不同细节,如同语言的高速公路,沿着不同的轨道行进。不同的是,普鲁斯特在对奈瓦尔艺术手法的吸收过程中,找到了一条更好的释放途径,而非死亡。因为,两个“我”这样一个矛盾体均存在于两位作家的作品之中,普鲁斯特却巧妙地适从了这种精神时间的冲击,在普鲁斯特身上,痛苦渐渐转化喜悦;而奈瓦尔却未能抵抗,在疯狂与虚幻的折磨下,他最终选择以自杀的方式了却尘世一切忧虑。这正体现普鲁斯特对奈瓦尔作品的互文,不止体现在吸收,还有转化。

波德莱尔. 《恶之花》. 郭宏安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蒂费纳·萨莫瓦约. 《互文性研究》. 邵炜译. 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

奈瓦尔. 《火的女儿》. 余中先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普鲁斯特. 《驳圣伯夫》. 王道乾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7.

普鲁斯特. 《追忆似水年华》. 沈志明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Bonnet H.GérarddeNerval. Paris: Hatier-Bovin, 1973.

Bony J.Lerécitnervalien. Paris: José Corti, 1990.

Léo Spitzer.LestyledeMarcelProust. Paris : Gallimard, 1970.

I106.4

A

1002-1434(2017)02-0023-07

(作者信息:周权,西安外国语大学,法语文学方向研究生)

La réception de Nerval chez Proust

Résumé :Trois indices cachés mais logiques sont inclus dans lesuvres de Proust et Nerval :《mémoire, rêve et subconscience》, 《couleur》, 《musique》. Sur le chemin de la création, grceces trois moyens, Nerval achève sa rédemption de l’esprit, et Proust, par absorption et conversion des moyens de Nerval, c’est--direl’aide de ce processus d’intertextualité, poursuit une autre forme d’éternité. De plus, avec la méthode de 《correspondance》, les deux écrivains atteignent la communication avec le monde irréel. Notre recherche est basée sur les trois aspects mentionnés ci-dessus pour analyser l’influence de Nerval sur Proust.

Mots clés : Nerval; Proust; subconsci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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