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诺·拉图尔访问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

2017-10-12 11:19高璐,张志会
自然科学史研究 2017年3期
关键词:现代性现代化

布鲁诺·拉图尔访问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

2017年5月9日,受法国远东学院北京中心和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的共同邀请,法国知名学者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在自然科学史研究所报告厅进行了一场关于“自然主义的多种形式”(On a Few Varieties of Naturalism)的精彩报告(图1),并于10日与研究所内外的青年学者进行了两个小时的座谈(图2)。

图1 拉图尔教授报告现场

拉图尔是当今学界最重要的STS学者、人类学家、法国理论哲学家,曾出版《实验室生活》、《法国的巴斯德化》、《科学在行动》、《我们从未现代过》、《自然的政治》、《面对盖亚》等16本著作,提出了行动者网络、重置现代性等诸多重要的理论,曾获得贝尔纳奖(Bernal Prize,1992)、霍尔贝格奖(Holberg Prize,2013)等。此次拉图尔的中国之行包括了在上海喜马拉雅美术馆进行的“重置现代性!”(Reset Modernity!)工作坊,以及在中科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首都师范大学、中央美术学院等多处机构举办的学术活动。

5月9日下午,法国远东学院北京中心的杜杰庸(Guillaume Dutournier)主任首先对拉图尔的学术背景做了简要介绍。张柏春所长代表中科院自然科学史所致辞,热烈欢迎拉图尔教授,感谢欧美与国内学者对这一国际化系列讲座的支持。他说,国内外学者对“什么是现代化”、“是否存在有共识的现代化”、“是否真有科学革命”等问题开展不同观点的讨论和交锋,希望这一中法系列讲座能成为多元化、跨文化的交流平台。

拉图尔的报告首先从爱伦·坡(Edgar Allan Poe)的《莫斯肯漩涡沉浮记》谈起。在欧洲传统中,文化是一个编码的范畴(coded category),但“自然”不是。人们往往认为自然是一体的,文化却是多元的。然而,法国著名人类学家菲利普·德斯科拉(PhilippeDescola)在其新著《超越自然与文化》中,提出“泛灵论”(Animism)、“图腾主义”(Totemism)、“自然主义”(Naturalism)和“类比法”(Analogism)作为自然主义的四种形式,尝试解码自然本身。继而,拉图尔讨论了“西方主义视角下的自然究竟是怎样的”这一经典的哲学问题。他认为,西方主义视角下自然被人类置于自身之外,人们需要一个画框来制造一个外在于自然的影像,从而完成对主体和客体的双重建构。这种看待自然的方式被当作普世的,甚至被作为衡量其他文化的准绳。他指出,自然秩序不仅是描述性的,也是规定性的。人们对世界本身的描述永远存在道德判断成分,“自然”天生在道德上是优秀的。但是,事实与价值之间的界限变得不稳定,比如许多生态学家很难在事实陈述和预警间进行选择,经常招致猛烈抨击。

拉图尔解释说,他之所以选择“生态变异”(ecological mutation)一词,而非“生态危机”(ecological crisis),因为他认为危机是人们可以解除的,但生态变异却如莫斯肯旋涡,我们永不可能阻止它的发生,最好的结果就是不被卷入其中。生态变异所导致的严重后果是在时间上、空间上和人类自身能动作用的迷失。拉图尔引用英国科普作家奥利弗·莫顿(Oliver Morton)在《重塑的星球》一书中的一句话来描述这种迷失:“人类变得如此强大,他们已经成为大自然的力量,而根据定义,自然力量就是超越了人类控制的力量。”为了克服上述三种迷失,许多科学家开始对人类生存和活动所集中的地球浅层表面的环境——“关键带”(critical zone)进行研究。尽管研究地球内部和外太空的科学家可以从完全工具化的角度去看待自然,不构成认识论冲突,但是,那些专门研究“关键带”的科学家却因为各种不同的利益相关者的诉求都交叠在地球表面薄薄的一层之上,而不能逃避冲突。拉图尔认为,这三种迷失将颠覆欧洲政治哲学,那么这在中国将意味着什么,则是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

拉图尔的对策是进行一种宪法的重构,思考事实与价值的关系,探究如何处理好事实维度的不确定性与确定性、价值维度的协商与等级制度之间的关系,还有科学家、政治家与经济学家们的相互共融问题。最后,与开篇相呼应,他启发人们思考:我们正在大漩涡中下降么?人们可通过构建一个观察网络,对关键带进行密切观察。他强调,面对一个如同旋涡般的“自然”,我们已不能通过技术掌控而扭转现状,但为了生存,人类不得不做出抗争。与其惊慌和焦虑,甚至如特朗普治理下的美国一样因焦虑而否认气候变化、拒绝采取行动,莫不如对关键带给予高度关注。说不定还能在旋转的激流中抓住一个木桶,使得整个人类存活下来。

在提问环节,与会者就关于行动者网络理论的提出者、“人类世”概念、人类面临的危机与知识分子的责任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的讨论。来自法国的数学史家林力娜(Karine Chemla)教授、美国技术哲学家米切姆(Carl Mitcham)教授,以及来自丹麦、德国、北京的高校和科研院所共计70余人参加了讲座。

5月10日上午,拉图尔再一次来到自然科学史所,与所内的研究人员以及来自清华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美国科罗拉多矿业大学、法国波尔多大学等高校的学者进行了深入的交流。

韩琦副所长首先介绍了自然科学史所的历史与发展,尤其是研究所的成立与建制化过程、国际合作以及科研成果,并向拉图尔赠送了《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简介》一书。韩琦研究员参与了拉图尔在上海举办的“重置现代性!”系列活动,并阐释了自己对于“现代”概念传入中国的理解,表达了对于气候变化与现代性关系的关注。

清华大学的安文轩首先提问,他认为STS边界并不清晰,他希望拉图尔教授能够评价一下其思想在中国的传播。拉图尔主要从现代性与现代化两者之间的关系回答了这一问题,他认为现代化的含义在于工业化的进程,而现代性则是一种社会思考形式。中国在现在化进程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是自然与文化的二分却仍然是十分重要的问题,而STS的发展将有助于我们理解科技与社会的复杂关系。

王彦雨副研究员紧接着提问,如何看待现代性与现代化之间的区别,是否存在好的现代化与不好的现代化?拉图尔认为现代化给人们带来生活标准的提高,这是与对现代性的反思不矛盾的。不同国家之间的现代化可以使我们更好地认识现代性的复杂性,如中国的现代化模式便具有其自身的独特性。

高璐副研究员借此机会请拉图尔再次澄清现代性在其整个理论体系中的角色与作用,同时希望了解其东亚之行是否是在寻找其所谓的多元现代性并存的类比模型(Analogism)?拉图尔澄清自己并不认为中国是德斯高拉(Descola)意义上的类比模型,但却产生了许多令人感兴趣的现象,中国的高速发展使得不同类型的现代性得以共存。拉图尔认为现代性是其讨论的核心议题,是现代人理想化的情形,而他想要做到的就是让人们意识到这种简化从未真正成立,STS的目标与基础也在于此。

清华大学的王程韡副教授的问题与STS如何完成其责任有关。拉图尔在《我们从未现代过》一书中希望建成一种自然和社会之间的新宪政(constitution),但STS却在不断式微,与科学家之间存在着巨大隔膜。STS究竟能走多远?拉图尔笑着回答:他对中国的情况知之甚少,但STS仍处于起步阶段。比如美国现代科学家当遭受政治质疑的时候会主动向STS学者求助,特别是在气候变化等问题上,STS和科学家真正地走到了一起,而在欧洲STS学者与科学政策携手并进。另外,以中国为代表的处于现代化高速发展阶段的国家,科学史的学科建设具有合法性。

方在庆研究员和大家谈起了他在20世纪90年代就曾与拉图尔之间通过书信联系的往事。谈到《法国的巴斯德化》这本书,他想了解拉图尔对于巴斯德与德国医学家科赫(Robert Koch)之间的关系的看法,法德两国之间的学术交流是否促进了他们各自学术的发展?拉图尔表示很多科学史家对19世纪的科学史做了细致的研究,19世纪是科学建制化的时代,他会更倾向从欧洲科学的角度去理解这一问题。

任丛丛副研究员对中国传统建筑技艺、文化与现代性的冲突进行了评论,指出在中国的历史上,建筑就像是我们的衣服,并非是完全外化于人的;建筑史家对于过去的描述总是从技艺、样式与材料这些角度进行,而一些重要的仪式与文化都是建筑的一部分。她想知道如何能够更好地开展对传统建筑的研究。拉图尔教授建议要对称(symmetrical)地展开问题,将与此有关的仪式看得与物化的房子一样重要。

孙承晟副研究员提问拉图尔,在《我们从未现代过》一书的中文版序言中谈到我们已从科学(science)世界步入研究(research)的世界,这是在提倡一种新的哲学视角吗?拉图尔表示假若自己曾经强调这两者的区别,那么是因为科学是固化的知识,而研究则与风险、创新联系得更紧。他并非想对此进行严格的划分,只是期望人们更加关注研究的哲学(philosophy of research)。

陈蜜用流利的法语向拉图尔提问:德日进提出的“智慧圈”与“人类世”是否有关联?中国学者将如何参与到对现代性的重置中?拉图尔认为德日进的“智慧圈”概念仍然是进化论视角,他对此持批评态度,“人类世”是从人类对地球影响角度提出的地质概念,二者本质不同。欧洲对中国知识分子的期待是中国能够更多地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欧洲与中国的关系在当代世界格局中尤为关键。

人民大学李瞳提问拉图尔对盖娅的理解与洛夫洛克和马古利斯有何不同?拉图尔笑着说,他写了一本书来回答这个问题。他认为盖娅理论最早是洛夫洛克在地质学方面的假说,而后来在他遇到马古利斯之后,盖娅假说又融入了生物学的部分,成为一个十足的杂合体(hybrid)。并且,围绕在盖娅假说周围的学者们来自地质学、气象学、生物学、政治学、社会学等各个领域,形成多学科的合作。盖娅假说不是简单的、纯化的科学理论,而是非现代式研究的一个范例。

姚大志副研究员谈到了自己在技术哲学与科学史两个学科之间遇到的转型及平衡问题,2016年他也曾在新加坡的SHOT中与各国学者讨论这一话题,他希望拉图尔可以给他一些建议。此外,在正在进行的科技革命与国家现代化研究中,他尝试描述法国的高度中心化的科学结构,这一点与中国具有相似性,是否可以将两国进行对比?拉图尔回答说,他对学科之间关系的理解很浅,法国哲学传统与其他国家不同,一般来说哲学并不做经验研究,但是他却是一个经验研究的拥护者。其次,拉图尔对于法国科学体系是高度集中化这一判断应该保持警惕,法国政府对科学的控制程度并不高。

最后,高璐副研究员用拉图尔在《法国的巴斯德化》中的一段话,结束了整场讨论:“Nothing can be reduced to anything else, nothing can be reduced from anything else, everything may be allied to everything else”。

(高璐 张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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