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的话

於可训

大约是在本世纪初，我参加湖北的屈原文艺奖评审，读到一篇名叫《马吉》的中篇小说，内容是写一个叫马吉的外国女人，因为追求自由、热爱自然，跑到中国农村，与当地的一个普通农民生活在一起，后来又结了婚，过起了农家的小日子。但这个外国女人最后还是离开了那个地方，原因是她追求的自由，受到了种种世俗生活的限制，她热爱的自然，面临种种渴望现代的威胁。这部中篇当时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获得了那一届评出的屈原文艺创作奖。这部中篇小说的作者就是姚鄂梅，一位生活在宜昌的女作家。我自认对湖北的作家比较熟悉，但姚鄂梅这个名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惊讶于作者取材的特别和文字的爽利，还有对两种文化之间的抵牾和冲突，描写得如此精到，拿捏得如此得体。后来就较为留意她的创作。但过了几年，这个姚鄂梅又淡出了我的视野。个中缘由，除了我的近视，就是她的远走。现在，这个再度进入我的阅读视野的姚鄂梅，已不再是一个地域性的而是一个有全局性影响的当代作家了。

因为要做这个专辑，我读了姚鄂梅《马吉》以后的一些作品，也勾起了我对评审《马吉》的回忆。对照后来的作品，我觉得姚鄂梅的创作不管走多远，心里都怀着一个永远的马吉。这个马吉既是理想的化身，又是追求理想而不得的象征。理想和现实是一对矛盾，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但对待这一对矛盾的态度，处理这一对矛盾的方法，却各有不同。孔子说，知其不可而为之，是说明知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却依旧要勉力追求。这是孔子的精神，也是他的精神为后人所景仰的地方。庄子说，人对幸福、也就是理想生活的追求，有两种类型，一类是追求一种相对的幸福，一类是追求一种绝对的幸福；追求相对的幸福要有所依凭，也就是今天说的物质条件，追求绝对的幸福则无所依凭，无须任何物质条件，你只要按你想要的、也就是你的理想去做就行了。庄子虽然很欣赏这种态度，很向往这样的境界，但却也清醒地知道，这种绝对的幸福，在现实中是不可能有的，所以它只能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对这种绝对幸福的追求，在现实中也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它只能是一种想像性的满足。孔子和庄子的想法，在现实生活中很有代表性。如果要以他们的想法为标准进行分类，我们绝大多数人无疑都分属这两种类型。用现在的话说，一种叫永不放弃，或不轻言放弃，一种叫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当然，也有另外的态度和另外的处理方法，就是在对明知不可得的理想的追求中，体味追求过程的价值和意义。这就有点接近存在主义哲学家加缪借西绪弗斯的神话所表达的观点。加缪的观点既有孔子所主张的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一面，又不像庄子那样，把这不可为的理想完全交给看不见的精神和摸不着的想像，而是放在追求的过程中去细细体味。人们总说中国人想问题喜好中庸之道，我看加缪的这个想法就很有点中庸的味道。真正像姚鄂梅的小说中所写的人物小西那样，能够调和理想和现实的矛盾，可能本身就是作者的一种理想，在现实中同样是不能实现的。就算是像小说中所写的那样实现了，其实已经不是先前的理想，而是理想与现实妥协的产物。有人以隐逸题材为例，对姚鄂梅笔下的人物进行了分类，认为一类是“有心无力的隐逸者”，一类是“中途折回的隐逸者”，还有一类就是像上述小西这样“成功的隐逸者”。如果我们把隐逸看作是某些人心目中一种理想的生活状态的话，那么我要说在姚鄂梅笔下没有一个“成功的隐逸者”。

我这样说，不是指作品的艺术描写，而是指作品人物的隐逸理想。从来的文学作品，涉及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总爱把它置放在一个二元对立的格局中，要么赞美理想精神，歌颂对理想的执着和追求，要么赞美世俗生活，张扬现世的欲望和感觉。或以各自所赞美者相互否定。其实，理想与现实的关系远不是二元对立的逻辑这么简单。就算你要简单地说吧，那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难截然区分。这原因其实原本就不复杂，如果要抽象一点说，人有血、肉，是物质的实体。人又有情、欲，也是精神的实体。有血、肉，就要有供养，就不能脱离现实。有情、欲，就会有向往，就要滋生理想。就拿姚鄂梅笔下所写的隐逸人物具体一点来说吧，隐逸固然是一种精神理想，但隐逸者的肉身同样需要供养，这就不能仅靠隐逸的理想过生活，同时还要现实地获取油盐柴米，所以聪明的隐逸者并不一定躲进深山，而是在生活条件优裕的朝市。所谓“小隐在山林，大隐于朝市。”就是这些聪明人的说辞。还有更聪明的，如我们所热爱的诗人白居易，觉得小隐的山林“太冷落”，大隐的朝市“太嚣喧”，不如折其中者而用之，隐在一个闲散的官位上，“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问题是，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真要把这“出”和“处”“忙”和“闲”的关系处理好了，真正做到像陶渊明那样“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实在是一件万难之事，所以古往今来，这样的隐士便少。

因为姚鄂梅的作品一向关注理想与现实的关系问题，所以引我发了这一通议论。目的只在说明，姚鄂梅的创作写了许许多多以各种方式追求各种理想的人物，但最后都未让他们到达真正理想的境界，而是让他们在追求理想的过程中，尽显理想与现实之间纠缠不清的复杂关系，和人对理想与现实暧昧不清的态度。从这个意义上说，姚鄂梅的创作无疑在二元对立的格局之外，为我们开辟了一个处理理想与现实的关系问题的一个新的思维向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