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背的世界

2017-11-25 02:29王哲珠
作品 2017年8期

文/王哲珠

背靠背的世界

文/王哲珠

王哲珠在《作品》 《中国作家》 《广州文艺》 《边疆文学》 《北方文学》 《文艺风赏》 《福建文学》 《百花洲》 《南方文学》 《延安文学》 《作家》 《创作与评论》 《鸭绿江》 《芙蓉》 《海燕》等发表小说一百多万字,有小说被《小说选刊》 《中华文学选刊》 《小说月报》和《中篇小说选刊(新锐专号)》转载。有小说入选《2012中国中篇小说年选》。出版长篇小说《老寨》 《长河》。

我认出唐克是因为他的眼睛,准确地说,是他眼里的神情。近二十年了,他的脸几乎没有原来半点痕迹,圆脸成了长方脸,柔和的眉毛鼻子都有了棱角,眼睛的形状也大变样了,但对视那一刻,我脱口喊出他的名字,他也张嘴唤了我,向我走来,拥抱了我,近二十年的光阴在拥抱中消失了。

唐克兴奋地说第一眼就认出我,他声调扬起,情绪很高,我感觉到更多熟悉的东西,从近二十年的岁月隧道中穿越而回,亲切而动人。看得出他有很多话,我也极想问他怎么认出我的,我外表肯定跟小时完全不一样了,他也从我身上感觉到某种熟悉的东西吗?我能有什么气质,是不合时宜的土气吧?我不敢问。

我们控制住高声畅谈的欲望,并肩慢走,压着声音说话,激动的情绪火星一样在话语里哔啪作响。我们相遇的环境不允许喧闹,但适合激动,倒挺配心境的。

我们是在一个科技博览会上遇见的,遇见他之前,我已经进入一种恍惚状态,被博览会的新奇东西弄得昏昏乎乎,一个小小展示间,走进去,身边跳出一只老虎,吓我一大跳,转身又变成一个美女,柔声欢迎我参加体验;有那么一台机器,三转两转,不知怎么的造出一个杯子来,我还在拼命擦眼睛,有个人在机器上按几下,一朵艳色的塑料花开在面前;还有个机器人服务员,点菜、上菜、收盘子,比真人服务员还麻利……总之,新奇得我想尖叫,但最初的兴奋后,莫名地有些慌,甚至有点后悔来看博览会,这不是我这种人的地盘。在这里,我突然发现另一个世界,这世界跟我这种人毫无关系,而且,这个世界在奔跑,而我的世界在原地踏步,两个世界越来越远,我莫名其妙地害怕,害怕什么,说不清。

我想起以前一些工友,有一个进了酒店,端了两年菜,终于混到小主管,以后,他会管理那些端菜的机器人么?噢,他怎么懂得管机器人。另一个在鞋厂当工人,要是博览会上这种叫3D打印的玩意进了厂,那个工友还要不要吃饭……种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子里碰撞。我的手攥成一团,后背浮了汗,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开始失去方向感,在展馆里乱转乱兜,有种进入外星球的错觉。这时,唐克向我走过来,充满不真实感,然而,我第一时间喊出他的名字。

唐克带着我走,对各种高科技加以介绍,解说各项科技的运用。我心事重重的,对他的话没有听进去,但他每一次解说都让我脑子更乱,感觉和他之间的距离又慢慢拉远,远不止近二十年时间这么简单。

终于出了科技博览会场,唐克拉我去吃饭,下午的计划他安排好了:博览会场刚走了一半,吃过饭后两人坐一坐,继续走完另一半,所有东西都是值得看的,细看。我摊摊手说实在没力气了,其实是没有勇气。唐克忽略我的话,将一杯茶挪到我面前,继续刚才的话题,每个字都充满科技的味道。

坐在唐克对面,我开始被他吸引,不是他的话,而是他眼里的光,一点都没变。多年前,作为一个讨厌城市的孩子,我会被他吸引,就是因为他眼里这种光。我清晰地记起他第一次看到蝉蜕时的样子,像发现外星人,他倾身凑近,鼻尖几乎触碰到蝉蜕,反复向我确认那真是蝉的壳,像脱衣服一样脱下来的?脱的时候痛不痛?那么多脚一只一只缩出来?他将蝉蜕放在手心,高高举起,对着日光,半眯起眼睛,眼里的光芒裹住蝉蜕,把蝉的前世今生、生活习性问了个遍。

和唐克在一起,会觉得一切很有意思。近二十年前,我被他的激情所激动,但现在,我已经完全“平静”,而唐克身体内那团火还在。他关于科技的话题一直没停,并且开始拓展,博览会上那些技术可以变成什么产品,用于哪种行业,有可能改变甚至颠覆生活某一方面。他还提到其它科学新发现,将怎样慢慢变成现实,进入人世。他愈谈愈激昂,告诉我,这些改变一项一项积累,将慢慢改变人类。他相信未来是如此美好。

唐克那样灸热,而我在他的灸热圈子之外,恍恍惚惚地,他谈得太长远,我原先有的慌乱感反而变淡了,这些东西离我太远,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日子里没有这些。我想这样反问唐克的,终没有开口,他像个孩子,全心全意兴奋着,我不忍心打断。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很老了,好像我的时光过得比唐克快很多。

我大概猜得到唐克现在的工作,肯定跟他滔滔着的科学相关。据我小时候所知,他成绩高得惊人,十岁就能解寨里高中生都解不出的数学题,他送我一只自制的电动小船,至今仍藏在我老家的木箱里,放在盛水的大木盆里,还能绕木盆开动。但都与我不相干,我希望唐克谈一些实在点的,比如下一代手机可能是什么样式,手机壳会流行什么元素,电脑会有什么新配件,比如音箱、键盘什么的,有什么新的设计趋式。我吱吱唔唔提出这个意思,唐克手一挥,继续他的话题,不知是没听清我的话,还是不屑于我的话题。

这次来看这个科技博览会,就是想了解一点趋势,为拿货找灵感。在城里拼搏多年,我小心地将自己缩成一团,尽量少花费,尽量少放纵,连谈恋爱都要周密计划,终于开了这家小店,除了蚂蚁搬食般耐心给手机贴膜,厚脸皮甜嘴巴留住顾客,极重要的一环就是拿货,很多时候,拿对了货就抓住了消费者。对拿货我是极花心思的,除了上网跟查潮流,还找时间四下走动,到别的片区别人的店里暗察,这次,我追到科技博览会。来之前,想想就激动,感觉自己高端了,相信经过这次高端洗礼,店也将高端起来。随着店面的高端,我的生活也将……我胸口有些发热,及时抑住思绪,怕一不小心又想得太多,在城市打拼这么多年,我仍会有各种不着调的想象,和电影片断一样幼稚而美好,但慢慢学会控制了,因为我越来越承受不了回神后坠回现实那一瞬的疼痛。

饭后唐克付钱时,我拿出手机,假装看信息。我原先想好请他的,谁知他把我带到这价钱可以杀人的地方,也不能怪他,在博览会场周围哪个地方吃饭,价钱都闪着寒光。虽然埋着头,我仍准确地感觉到唐克付账的数目,不知觉算起来,得贴多少张手机膜才换这么一顿饭。我为这想法恶心,用力拧了下大腿,骂自己没出息,活该永远当穷巴巴的城里人。

大约因为结账,唐克兴奋地提起多年前那顿粿条汤。那时,他在寨里住了一个多月,要回城了,我竟万分不舍,请他到镇上吃最出名的刘家粿条汤,加了好几颗肉丸。那是极奢侈的一顿,我卖了半个月青草攒下的钱。唐克埋头大吃,脸要埋到大瓷碗里了,说没想到粿条汤是这样好吃的东西,说肉丸也和城里很不一样。当时我认为,那是因为城里人心不好,做出的肉丸也不好。唐克和我约定,等我进城请我吃肯德基,他具体描述了肯德基的食物。唐克离开后好几年,我经常想象肯德基那些东西的味道。唐克笑着表示,没想到一别这么多年,已不好意思请我吃肯德基,只能用这顿饭代替。他为这顿没有特色的饭惭愧,我在他的惭愧里自在了,笑着评价这顿饭之高档,是我进城以来的顶峰了。

饭后,我急于离开,我想还是回批发市场耐心走一走,可以了解更多,对我更加有用。唐克不让我走,极惊讶地盯着我,表示近二十年才见这一面,就这样分开无法接受,两人联系方式都没有交换,也没约好下次见面时间,还有以后怎样来往,问我什么时候去他家,他也打算找个时间去我那里看看,好像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弟。我忍不住感动,莫名地反思以往对城市是不是有些偏见。

唐克找了家咖啡店,我们坐住了,谈了些题外话,唐克问起寨子的情况,我不想多谈,敷衍几句,唐克的话题便又转回科学。不知话题怎样扯的,他谈起外太空,极乐观地描述人类对太空的探索前景,坚信宇宙有无数适合人类生活的空间。他告诉我,不久的将来,人类将找到新的居住地,有全新的生活环境,可以制订全新的制度,建立更完美的社会结构,人类生活将充满可能性。若不是我认识唐克,若不是他谈的是科学,他的样子会让人误会成狂热的邪教分子。我承认被他的描述吸引了,那确实是新奇到超出想象的世界,这种新奇将我拉离生活的烟烟火火,我面前出现从未有过的广阔空间。

但我很快清醒,那又怎样?我直接插了一句话,把唐克的话生生截断,他半张着嘴,愣愣望着我,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说这跟人有什么关系,地球上的事人都还没有搞好。看得出他想反驳的,但竟没了声音。一旦回到现实,我便记起日子里所有的难处和零碎,我说这些是大人物想的事,可惜很多大人物喜欢把眼睛放脑门上,宁愿盯着天上的事也不愿意看看下面的人,我现在更关心能不能在城里找到个位置,城市会不会有一天把我踢走了,不管我奋斗多少年都两手空空。我激动了,若不是突然碰上他发呆的眼神,可能会继续滔滔下去。

唐克沉默了,慢慢搅着咖啡,半天不出声,我不习惯他这种状态,也许我说得过分了,满心思都是自己那点小算盘,不该拿这个来说事。我想说点什么缓解一下,可半天也想不出一句整话。我懊恼了,近二十年不变的人是多么难得,我想交唐克这个朋友的。但唐克重新开口了,一开口我就知道自己想多了,把他想小气了,刚才的沉默,他正严肃想着我的话。

唐克先承认刚才谈得远了些,决定说些现实点的,让我好好感受现今的进步。他从博览会的机器人提起,顺着机器人这个话头一直谈,向我描述了目前各种机器人,从高智能的下棋机器人到最简单的清洁机器人,预言了机器未来的发展,什么自我升级,模仿人类情绪,陪伴人类,机器人时代……我脑子随着闪过无数种机器人的样子,想象里世界变得光怪陆离。他很高兴也很坚信,机器人将把人类从很多束缚中解放出来,与人类共同经营这个世界——和他一起说话,我的话也好像变得高端了,很有点科技的味道。

他说解放的时候,我涌起一阵强烈的恐慌,感觉不到一丝解放。我脱口反问,日子就是过,怎么能解放,解放了还有什么日子?没了日子人还怎么活?我的话听着有点赌气,可是我的心里话。

唐克迟疑了一下,两只手指敲着下巴,试图解释解放的意思,他退了一步,说最现实最快来到的,是机器人可以为人类分担重活粗活之类的低级劳动。他举了个例子,回到博览会那个机器服务员上,说这样一来,现在的服务员就能从辛苦的工作里抽身了。

我没想到自己会那样激动,当即大声质问现在的服务员抽出身后怎么办。我似乎看到在酒店上班的朋友失业了,甚至想象他立在机器人面前手足无措,机器人有电可以吃,我的朋友将失去饭碗。

唐克的意思是社会一直在进步,到那种时候,人将一起进步,会有更好的出路。我听得出唐克的语调不再那么肯定,似乎失去了某种信心,我也觉得很空。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我突然觉得好笑,我们这两个近二十年未见的朋友谈这些做什么。我主动把话题拉到个人身上,说了我所在的区域,附近有个水库,邀他闲时去玩。唐克立即顺着话题问我的事。

我进城快十年了,经历几乎和所有进城打工的年轻人一样,打工,不停地换工厂,似乎这样能带来什么改变,事实上只是换个地方,换个工种,于是尝试着离开工厂。尽量找包吃住的职业,工钱除了给家里寄一些,拼命攒是我们积累资本唯一的办法。从工人到服务员再到销售员,我终于找到比较喜欢的行业并慢慢熟悉。两年前,和一个朋友陈迎生合开了家小店,卖手机配件和电脑配件,维修手机。回乡时,寨里人便把我当成半个人物,喊我老板,不停地想往店里介绍员工,羞得我直不起脖子,只有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

小店开在近郊区地带一个市场里,靠着附近的物流中心和工厂制造的“繁荣”生存,消费对象多是打工者,我和朋友当老板,也当员工,轮流看店。

给唐克看了我那家小店的照片,也许是拍照的角度问题,店面看起来竟挺像样的。唐克的乐观主义又冒头了,让我慢慢走高端路线,以后的市场会往精品方向走,还让我一步步进军市区,甚至建议我做成自己的品牌。我只是笑笑,除了感谢他的好意,不知还能说什么。无法告诉他电子产品更新换代带来多大压力,一批货未卖完已过时是多么郁闷。感觉自己又有抱怨的苗头了,忙将话题转到他身上。

唐克的经历没有任何悬念,以学霸身份一路念到名牌大学物理系,现今在一家大学的实验室工作,简单地说,他是个科学家。我想起小时候作文,写到我的理想,最崇高的层次就是科学家。我顿时感觉和他间隔着一层天地。

我和唐克应该没什么可谈的,我胸口涌起说不清的暗影,但我喜欢唐克,他干净得让人惊讶,在城市里真是少见。

我睡不着,在黑暗里坐起,极细心地掀被下床,怕惊醒上铺的迎生。踮起脚,一点点挪到窗边。窗外面一米处是另一幢楼的墙,除了黑,什么都看不到。唐克想必已深睡了吧,他的房间什么样的?装饰时尚而干净吧?他提过书房,说只要进了书房就进了另一个世界,我突然又起了模模糊糊的怨意,唐克有两个世界,而我连栖身之地都没有。我拍了下脑门,对自己的胡思乱想羞愧不已。

当年和唐克相遇时,我在滚铁环,正奔跑着,身边突然多了个身影,和我并肩跑着。我偏过脸,看见唐克奶白的脸,光鲜的衣裤,用力瞪了他一眼,但他指着铁环啊啊喊,过火的惊奇和热情冲淡了我对他的坏印象。我们终于停下,他喘着气,弯下腰盯住铁环左看右看,像要找什么机关。我亮出手里的钩子和铁环,他研究了半天,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伸出手,希望把铁环借他玩。我没想到自己也朝他伸了手,把铁钩递给他。要知道我是多么讨厌城里孩子,寨东大头的一个表哥就是城里的,来了不肯走近寨里的孩子,说我们都是脏的臭的,我无数次想对那种表情捶一拳头。

唐克来亲戚家做客,亲戚是隔壁上铺寨的,住了几天,父母回城里时他不肯走,要呆一个暑假,父母只好把他留下,他每天四下逛,逛到我们寨来了。我们认识后,就由我带着到处去。

我们走遍四乡八寨,跑遍周围的山坡、竹林和溪河,都是我熟悉不过的地方,唐克却称之为探险,甚至每天晚上把走过的地方画出来,画成迷宫一样,说是藏宝图,要带进城。听到藏宝两个字,我胸口一亮,凑近那张图细看,问他宝在哪。他指着图上的花花草草、池塘树林,弄得我好不失望。

我从未见过唐克那样特别的伙伴,对什么都好奇得要命,很多东西我早看腻了,可他好像见到奇迹,激动得眼睛发光,问个没完,带着他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

走着走着,唐克会猛地蹲下身,伸长脖子,我以为他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却让我看一朵花,我耐着性子看了一会,什么名堂也没有,他却兴奋地讲,说这朵花昨天还是花骨朵,花瓣怎么包着,是什么样子的,今天花瓣全展开,颜色也不一样了。我愣愣望着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奇怪的,不就是花开么,漫山野花数都数不尽。我惊奇的是,他怎么知道这朵花跟昨天不一样,怎么注意到的。

对我的见怪不怪他似乎有些失望,努力想引导我的思维,让我想象花在夜里怎么一点一点打开,要是正好看到花在动,会多有趣。这我倒从未想过,要是看到花正在开,确实挺好玩的,可那该多慢,谁耐烦看那个。唐克很耐烦,他半跪半蹲着,要把那朵花装进眼睛里一样,我等烦了,这么走得多久才到山上,在他身边跳来跳去,不停催他。他摆摆手,说到山上也是玩,在这也是玩。我呆了呆,想想也是,我就是带他耍,他想留在哪有什么关系。

要是碰上蚱蜢,我就不催了,知道催也没用。唐克尽可能近地凑上去,瞪大眼睛,张着嘴巴,半天一动也不动,好像蚱蜢是他的难兄难弟。他想弄明白蚱蜢知不知道有人在看它,能不能听懂他的话,有没有朋友,可以像我们一样结伴到处去……我彻底呆了,不懂他的脑子里装着什么。

我带唐克认识村寨,认识村寨周围的一切,慢慢却感觉是唐克带我重新认识了周围。他大清早把我喊醒,脱鞋踩着路边的青草,让我用脚底感觉露水,说有一种圆圆的凉,我莫名其妙,凉就凉,还有圆的方的,不过还是新鲜;大晚上要我带他去田野,对着满天星大呼小叫,又猛地静下,想象星星上有没有住人,有没有小孩看着我们这边,我一边觉得他不正常,一边被他迷住:连坟墓他也感兴趣,拉着我走近老旧的坟包,手颤抖着,却不愿退开,我肯定地告知他坟里的人都成了仙或成了鬼,他追问我鬼和仙的样子,边凑近前,带着恐慌和希望,想遇到一个鬼,他不相信鬼会很丑,因为人是好看的……

我们相处了一个暑假,他走的时候,我看着他渐渐远去,拐上去镇子的大路,背影慢慢淡去,感觉他带走了日子的另一种模样,我原来习惯的日子一下子变得无聊。

我想,可能近二十年前我们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他对世界的热情是我永远无法想象的。像唐克对待农村一样,我当年对城市也极好奇,也向他追问城市的一切,可我边追问边暗骂,城市人难以想象的日子让我生气,好像我们日子里的好处全被他们占了。如今,我好像提前老了,永远停止在过去某一刻,我记起高中时泡图书馆的那段时间,那时的我,表面安静地捧着书,体内的血却在奔流,总想着在这世上留下点什么。失掉念大学的希望后,我缩回烟火日子里,再没有鼓动过自己,把所有与日子无关的念头敛得好好的。

今天唐克还提起曾答应带我进城,领我走遍城市,他离开后那几年,我一直在等那个机会,没等到,便慢慢忘了。

其实,这件事唐克是放在心上的,他当时回城后便做了安排,把这事告诉父母,他父母托上铺寨的亲戚来我家,说请我进城住一段时间。我很长时间没法反应,大人出面请小孩,对我来说是不可思议。我的父母不像唐克的父母,不把我的意思当回事,直接对唐克家的亲戚摇头,他们怎么敢,让一个农村孩子去麻烦城里人,还住在人家家里,这份人情是还不了的。不管唐克的亲戚怎样替唐克的父母表达诚意,父亲母亲就是不答应,不,是不敢。这超越某种他们难以理解的界线了。

唐克给我写信,说我的父母放不开手,不敢让我独立,教我怎样说服父母。我苦笑,觉得我的父母想得太复杂,唐克又想得太简单,但也更清楚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反而死了那份心。

唐克开始给我寄照片,每个周末,父母带着他,走遍城市各个角落,四处拍照,冲洗后寄给我,城市的人,城市的建筑,城市的街道,城市的广告牌……我把这些照片贴满墙,父亲母亲也呆了,说没想到这家城里人是真有心,认为该回寄点东西。想来想去只有花生,又怕花生人家看不上,后来是我拍了板寄出去。结果是,唐克来信大夸花生很香,说这样的花生城里买都买不到,并寄给我一辆汽车模型。那辆模型闪亮了我的少年时期。但自此后,父亲母亲不让我再收唐克的东西,认为这样的人家我们交往不起,他们对那辆贵重的汽车模型感到不安。

我和唐克通信渐渐少了,我有意不回信。那时,我以为自己是听父母的话。现在想想,最根本的原因应该是心底暗处的自卑感。

在窗边坐了这么久,我的眼睛仍难以适应周围的黑,许是暗色太浓,窗外又挡着墙,我将头靠在窗框上,闭眼,这种黑暗反而让我好受些。进城这么多年,我第一次鼓起勇气,清晰地想自己的处境,想自己的未来,然而思绪面前挡着结实的暗色,就像窗外那面墙,我充满绝望,这面墙挡住外面所有光亮,又似乎暗示着说不清的希望,若是绕过这面墙,外面会是一个怎样广阔的天地?有那样一个天地吗?

唐克打电话,让我周末去聚聚,两个人真正的聚,说上次只是碰巧遇到。周末是我最忙的时间,附近几家工厂放假,一间挺大的职业学校也会放假,有大批工人和学生涌向市场消费,那时店里的生意是最好的。每到周末,我和迎生就一起守店,晚上比平日迟一个小时关门,周一晚一点开店。周末两天营业额可以当整个星期的。

但我对唐克说周末有空。迎生在一边用力瞪我,我说得见个重要人物,让他求表弟帮忙,到时算工资——迎生的表弟在城里打工,周末不加班时会过来看迎生。迎生说除非见女朋友,否则不放人,我耸耸肩表示不会为女朋友牺牲周末的人流量。

迎生要我说清楚这人物重要在哪,我沉默了,重要在哪?小时候积下的情谊?对唐克个人的好感?我很清楚这都不是最真实的原因。

我和迎生为这家店付出很多,极努力地经营,但店面能存活多久,我完全没底。生意清淡是我的恶梦,没有生意,租金、水电费、本钱,包括时间和精力,会一天天赔下去,最终变成一个黑洞,将我们吸进去,永难以见天日。生意好时,我们担心房东涨铺租,不需要任何理由,我们诉说的任何苦处也没有用。铺面每三年签一次,时间接近时担心别人开更高的价钱来抢,让我们续签不成,续签成又没了底,不知接下来三年市场是不是继续繁荣。

不明白为什么扯这么远,我脚下现在是有条路,但这条路摇摇晃晃,我需要另外一条退路,这绝不能让迎生感觉到,两人不能一起摇晃,当然,唐克也不必明白的。

唐克又提小时候许下的诺言,关于带我了解城市的。他的意思是少年时期没法承诺,留下了遗憾,现在实现承诺也许不晚,如今的看和以前说的看大不相同,会看到以前无法看到的东西,感受将大不同。

唐克要我给店面的地址,他开车来接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不让他到店里,自己坐地铁去市中心找他。他带我去他工作的大学,整整一个下午,导游一样带我一角一角走过去,半天走不到学校一小半。下午,和唐克参加他一个朋友公司的新产品发布会,然后一起去高尔夫球场。晚餐在唐克家吃,他给我煎了牛排,安排了红酒。

坐在唐克家客厅里,这一天的活动片断在脑中翻飞,但有种虚飘感,我无法确定这些片断是否真的亲历过,城市好像突然间分成无数层,我无意间翻开某块顶板,才知道有另一层存在,我被带着走进去,却什么也触摸不着。

唐克的实验室给我印象极深,虽然只能隔着玻璃看,但感觉得到里面各种我无法理解的器具的光芒,像小时候升旗时,看着升旗员捧着五星红旗走过,说不清的仪式感,和我咫尺天涯。周一上班时,唐克会在那些器具间穿梭、研究、实验,身着白大褂,干净又神秘,和电影电视中的镜头一模一样。没错,这就是唐克的生活,每个细节都是可以进入境头的。我感觉心理又不对了,忙收回神,吃了一口唐克极力推荐的牛排,果然不一样,也有种高贵感,若是到月底生意好,我和迎生会去大排档叫一盘牛肉,以示庆贺,可从未吃出这感觉。

唐克一个人住着三居室的套房,女朋友在一家大学当教师,已交往好几年,我奇怪为什么不结婚,唐克提到他们彼此的理想,目前事业是重心,两人的事拖一拖没关系的。我差点骂出声,我没有结婚是还没安排好日子,唐克是因为不想太快安排。

我坚持唐克只送到地铁口,他笑问我的店是不是从事什么不法交易,要这样保密。唐克的车开走后,我走进地铁,一下子又跌回尘灰遍布的日子里。

我又睡不着了,不知第几次翻身时,上铺有声响,迎生敲敲床板。我起身,看见他黑乎乎的影子爬下床。我摸到离床不远那张二手布椅,坐下,把另一张朝迎生的影子推过去。今天店里营业额不错,迎生很累,但仍很关心我见的那个重要人物,要我说清多重要。我默了很久,迎生也不出声,极耐心的样子,他感觉到些什么了吗?

我开始述说,絮絮地。见到唐克以前,我自以为很了解这座城市,我在这流窜、生活了近十年的时间。现在却弄不清楚了解的那些算不算城市,甚至怀疑自己从未走进城市,城市真正的面目到底是什么,还有多少我完全不了解的?在此之前,我多么自大。

迎生说不能怪我们,我们只能见到这样的城市,城市其它样子不是我们有机会知道的,认为想这些有的没的是自找苦吃。

我不同意,可以努力的,我们只是懒、害怕,甚至是太早失去希望,例如像博览会那样的场合,我都不敢久呆,恨不得蒙掉眼睛,敲晕脑袋,不看也不想,好像这样世界就不会变化。迎生说我在扯淡,那个什么人物把我脑子搞晕了。他在黑暗里转了两圈,立在我面前,警告我别想些没用的,好好想想生意才是正经。说完爬上床睡觉,动作气呼呼地,把床板弄得呯呯响。他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可一点也不在乎。见到唐克前,我就是这样子的。

我在黑暗里转圈,胸口涌动着一股东西,陌生、发烫,不知怎么跟迎生说,也不会跟他说。在博览会碰到唐克后回来,这念头就起了,唐克生活于城市另一层,混得风生水起,而我认识唐克,是不是意味着城市那一层对我是有可能性的?我跟在唐克身后,他走着阳光道,我能不能借借他身旁漏下的一点光?我对自己强调,这是懂得抓机会,不是什么别的,但我不敢对迎生说,莫名其妙地心虚。

昨晚,我立在窗边,被模模糊糊的希望激动得手心发抖,今晚,我闷在黑暗里,被白天的现实弄得额头发凉。

今天中午和唐克吃饭时,我谈到他的实验室,又引唐克最感兴趣的话题,关于科技改变生活,关于未来的新面目。我明显表示不喜欢这话题,说只关心潮流。唐克兴奋地表示改变就是最大的潮流,竟提醒我面对现实,改变已经开始,而且变得很快,可很多人没有意识到,因为他们就像我一样,不想知道。我烦躁地挥挥手让他别上课了,嘲弄他一副老教授的嘴脸,语气很夸张。唐克一点都不在乎,开始举实例,还专门挑跟我关系最密,最能刺痛我的说。

唐克提到一种新型耳塞,塞在耳朵里,可以听到所有音乐,再不用什么耳线、音乐器,音箱当然也要淘汰了,又提到云存储,只要成熟,U盘就退出历史舞台了,预言未来手机只是一片膜,可以随便折叠、无线充电,这样一来,什么手机壳、手机贴膜、充电器充电宝、手机维修都不再需要……在他的叙说里,我看见店里的东西一层层蒙上灰,一件件消失掉,我自己跟着一点点透明化,最后也消失了。

我充满巨大的恐慌,但唐克不打算放过我,盯住我,表情严肃,肯定未来需要的是头脑,力气和勤劳很快会过时,我下意识地抱住脑袋,感觉空空如也。望着唐克,我很想一巴掌拍过去,但那一掌最终拍在自己脑门上。

和唐克的聚会变得有规律,一般隔两三个星期见一次,我当然挤周末的时间,唐克开玩笑说为了跟我见面,把女朋友的约会都推了。我追问为什么,在我身上能得到什么好处?唐克对“好处”疑惑不解,问为什么得有好处?但又很快承认有,说我跟他其它朋友不一样。我看着他的眼睛问是不是在我身上得到优越感,我的狼狈衬托了他的成功。他很惊讶地摊开双手,无言以答。倒弄得我羞愧不安,唐克很快把这一节忘掉了,在这方面,他有着和对待科技完全不同的粗枝大叶。我却在一段时间内对自己的小气和猜疑耿耿于怀。

那天仍是我和唐克的见面时间,吃着中饭,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刘大刚。听他说了几句,胸口立即一闷,很久没开声。后来敷衍几句后结束通话,唐克点的那桌美食再无法下口。

刘大刚是我的同乡,也是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后,我和几个同学一起来到这城市,其中就有刘大刚,当时几个人一起进了老乡介绍的工厂,后又各自换工厂、换工作,换来换去分散了,但一直联系着。

刘大刚是极拼的一个人,除了在厂里打工,休假日很多消费场所需要临时增加人手,刘大刚到处找饭馆酒店,干些洗碗拖地之类的杂活,他家里有生病的母亲,挣的钱大部分寄回了家。亏得他脑子活,也肯干,几年后,厂里升他当了主管,有时还兼给经理干些杂事,那是家挺大型的工厂,刘大刚能当上主管算很不错了,工资也令他满意。他开玩笑说自升了主管,感觉女朋友的心定了不少,真正想做他的人了。我们当年几个朋友聚在大排档狠吃一顿,祝他早日当上经理,变成像样点的城里人。刘大刚一本正经地点头,对前景挺乐观的,也早已做过安排,在主管的位置上好好干,多接近经理,争取一些认识客户的机会,在城市里,客户源代表成功的开头,说不定以后可以出来单干点什么事业。我们在事业这个词里举起啤酒杯,很豪放,也很激动。

现在,刘大刚说一切都完了,声音带着恐慌的哭腔,我不知该怎样反应。刘大刚所在的工厂老板把生产线转到东南亚,这边工厂关门了,正准备出卖厂房。经理念在刘大刚几年辛苦,暗中跟老板说情,多给了刘大刚两个月工资,那些钱他一点也不敢动,他无法想象两手空空在城市怎么呆。

通过电话后,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唐克凝视着我,问我怎么了,我略略讲了刘大刚的情况。唐克又追问刘大刚所在工厂的情形。问过后,他竟松了口气,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唐克开始分析,刘大刚所在的工厂是落后企业,污染严重,生产线陈旧,成本高,靠廉价劳动力支撑,这种企业没有发展前景的,会拖垮现在的经济,环境也付出沉重的代价。这种工厂的工作没有什么技术性,又不用动脑,总重复一样的动作,做这种工作,不会有发展,人干得越久离这个时代会越远。唐克没注意到我揪得越来越紧的眉头,继续高谈,他认为这不是破产,是腾笼换鸟,清除没有发展前途的旧企业,给拥有高新技术的企业腾空间,是进步,类似的进步累积至一定程度,就会变成时代的转变。他的声音带了激昂。

我冷冷地问是不是也该把没有前景的人清除了。一句话截断了他的阔论。他一只手顿在半空,愣愣望着我。我提到最现实的问题,刘大刚接下来怎样在城市落脚,多久能重新找到工作,生病的母亲等着工资,他在城里每呆一天都需要钱。唐克双手捏紧勺子,有些无措,好像该为这事负责。

我知道唐克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但仍越说越生气,把刘大刚女朋友的事也扯出来了。

刘大刚和女朋友交往好些年了,在他当主管之前,一直分分合合,她知道刘大刚有生病的母亲,对和刘大刚结婚心存疑虑。直到刘大刚当了主管,两人感情才渐渐稳定,但刘大刚一直住工厂的集体宿舍,没办法独立租房,刘大刚不敢提结婚的话,去年他告诉我们几个,说在努力准备。这次刘大刚丢掉工作,女朋友想彻底分手了。刘大刚哽咽着说他不怨,这么多年,女朋友累了,一个女孩在城里流浪这么多年,一点支撑都没有,年岁都熬大了,再这么拖真没有出路了。我其实理解刘大刚女朋友的,她对刘大刚是有感情的,可感情在城市里变得很虚。我仍忍不住骂她,不敢冲刘大刚骂,却对着唐克骂。

事后我冷静下来,发现唐克确实是太简单的人,转弯都不懂。听到刘大刚女朋友的事,他忘了我偏激的情绪,又开始发表意见,说刘大刚的女朋友选择在这时候离开,说明他们间的感情脆弱,虽然伤心,可这感情不值得留恋,这样的伴侣是没办法长久相守的。我冲唐克喝了一声,引得饭店里的人纷纷盯住我。我指责唐克什么也不懂,胡乱评论,起身要走。唐克拉住我,说他只是就事论事。我甩开他,急步走出饭店,怕走得慢一点会把所有的烦躁和怨气发泄在他身上,这种时候,他洁净俊朗的脸,质地良好的衣服都显示他不会有和我们类似的烦恼,极容易刺痛我。出门之前,我凑近他,压着声音说我朋友的事,像他这种公子哥是不会明白的。说完这话我后悔了,这样过分了,我将失去唐克这朋友了吧。

唐克追出来,问我去哪,坐他的车是最快最方便的。我冷冷说不必,他不在意我的态度,提到刘大刚,说他目前紧要的应该是先找地方安顿。他终于提到现实问题,我哼了一声,意思是他说的是废话。

唐克提出让刘大刚住到他家,他和女友解释就成,有足够的房间,地址也算好,出门找工作容易。我又羞愧又抱歉,但告诉唐克,刘大刚不会去他那里。唐克一脸疑惑,表示他家住宿条件还是可以的。我说就是因为太好,刘大刚目前这样的状态,住你家绝对不适合。

我走了,留下一脸茫然的唐克,刘大刚的心理我一清二楚,而唐克永远不会明白的。然而唐克有错吗?对待他,我过分了,可这是我的错吗?

刘大刚已经等在店里,一脸木然,和迎生无声对坐,店里的气氛有点闷,看得出,我进店时两人都松了口气。我极力忍着,怕刘大刚看出我惴惴不安。刘大刚猛地立起,张嘴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了,很怕再听第二次,忙拦住他,让他先把行李提到宿舍。有两大袋东西,看样子装着棉被和衣服,一个红塑料桶,装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还有几张矮凳,布条绑在一起,这么多东西堆店里,几乎把窄窄的过道塞满了,会妨碍生意的。

从店里到宿舍还有一段距离,因为没地方停放,我和迎生都没买自行车,每天从宿舍跑步上班,当作晨练。扛着刘大刚的两个大袋子,我走出半跑的速度,把刘大刚甩开几步,到了宿舍,已累得说不出话,这正是我想要的状态。

刘大刚的东西把我们床前的空间堆满了,两只布椅子几乎挤到床铺上。我抱歉地说条件太差,这些天将就和我挤一挤。刘大刚立即摇头不停,说比厂里宿舍好很多了。他指着床前那块地板说睡这里就很好。我想象床前地板睡了一个人,今晚就算睡不着,也不能轻易起身了,摸到窗边站一站也是有难度的,像昨晚那样绕着椅子转几圈更是不可能。一股说不清的忧郁塞住我的胸口。

刘大刚还没吃午饭,我带他回市场吃东西。两人坐下,喝过半杯茶,刘大刚直直望住我,我知道逃不掉了,干脆先提起话头,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至少避免了我不想重复听的那部分。刘大刚没有按我的话头说,他开始诉苦。

他所在的工厂近两年已有了败象,效益越来越差,工资一点没提,奖金更不用说了,母亲的病总不见好,女朋友时不时把身份证丢到他面前,暗示她年岁已大,再拖不起,他自己也不象几年前那样耐拼了,偶尔挤时间打零工,总感觉累极,可城市还是那么快,他怎么追都要被扔下了。他说这些时我不停点头,不停喝水,我都知道,然而又怎样,他的倾诉变成雾,一层层浓重,使城市蒙上了暗色。我再次把话题往前拉,问他以后怎么办。

刘大刚以一个长长的叹息开头,说他已经找了好些天,现在正是工厂倒闭潮,很多厂只有炒工人的,招工的极少,再说,他也不想再进工厂了,在城里打拼近十年,想到重头来一次,他就怕得发抖。但找了几天后,他发现连从头来的机会都很少。

我认为进工厂也不是好路,提醒他往别的方向想。刘大刚摊开双手,说能想的都想了,这两天想得没有合眼过。我看看他的眼睛,已经失去光芒,眼皮撑不起来的样子。

刘大刚终于提到以后的打算,意思是先在我这里住着,定下心找一找,好在他手里还有几个月工资,他不信这么大一个城市找不到稍合意点的位置,他可是给城市流过汗花过年岁的人。我还想听些别的,具体点的,但刘大刚住嘴了,这就是他的打算,模糊、急促,但还能怎样,我也完全没底。

吃过东西,我把宿舍钥匙给刘大刚,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他已熬得眼眶发黑,肩背弯软,可他要跟我去店里。店里有什么好去的。不知为什么,我害怕刘大刚到店里,但拗不过他。

到了店里,刘大刚失神的眼睛亮了,绕货架慢慢走,对各种产品细细研究,每每有顾客进门,我和迎生去招呼,他就凑近前,瞪大眼睛看我们卖东西。他时不时感叹,说有这样一家店多好,工作环境比厂里好太多,自己当老板,不用受气还挣得多,最重要的是有前途,做得好了会变成大老板,那时就省心了。我哭笑不得,说外人哪里知道底细,苦处说了也没用。当然,刘大刚难以理解我的苦处。

第二天,刘大刚开始出去找工作,出门前我问有没有具体目标,他茫然地摇头,摇得我也茫然若失。傍晚,他丧着脸回店里,呆呆盯着我和迎生做生意,看得我心里发虚。接下去几天,他都是这种状态,白天出门找工作,晚上回来发呆、叹息。我感觉他这种状态似乎可以无限期延长下去,几乎怀疑他出门真是去找工作。

某天傍晚,刘大刚回来时提了丰富的快餐,说麻烦这段日子,请我们一顿,我突然有某种预感。几个人摆好东西坐下,正逢饭点,没什么顾客,店里静得出奇,迎生一时兴起,提出去对面超市买啤酒,我刚想阻止,他已出门。刘大刚看住我,我已经无处回避,他终于开口了,说出我最怕听到的话。

刘大刚说想在店里帮忙,我刚开口表示这店从未请过员工,刘大刚立即退几步,说只是暂时的,他想学点东西,甚至可以不要工资,只混吃住就满足了。话说到这份上,我不知怎样开口说明我的苦处,说明这家店脆弱的容纳能力。真的可以不付工资?这念头一闪而过,立即被我甩掉,为心里的暗色羞愧得抬不起头。我吱唔着,说得和迎生商量一下,这店有一半是他的。刘大刚点头不迭,表示万分理解。但我知道,他一点也不理解。

就算跟迎生没商量出结果,我也不敢拒绝刘大刚。刘大刚是帮过我的,几年前开店时,急需钱拿货,他借着和经理的关系,支了几个月的工资,除了给母亲留的药费和极少的生活费,其它的全塞给我。那些钱都是现金,我永远记得他把钱包在几层袋里,从外衣里袋掏出来时的样子。他说我是当年进城几个人中最早独立门户的,怎样也得帮撑一下。如今,我该怎么撑他?

晚上,我联系了唐克。那天刘大刚给我打电话时,我冲唐克发泄情绪,以为我们间有个结了,可当天晚上唐克给我打电话,问我心情好些没有,打听刘大刚的吃住情况。越显得我小气了。

我厚着脸皮对唐克说想找他帮忙,唐克约在第二天晚上见。找唐克的路上,我极力安慰自己,应该成的,唐克在城里有真正的立足之地,在比我们高一层的地方,一定有不一样人脉,不一样的机会,能为刘大刚找到另一条路的。

我暗中看刘大刚,他显得有些振奋,极乐观的样子。我稍稍向他介绍了唐克,他就充满希望。我想起在电话里提到这事时,唐克有片刻犹豫,时间极短,但给我印象那么深。越向唐克约定的地点靠近,我越心虚,几乎后悔带刘大刚找唐克了,可还有什么办法?

唐克约的地方很安静,但安静中透着说不出的底气。我和刘大刚在饭店门前立住,没有唐克,我们似乎没有足够的勇气走进去。刘大刚碰碰我的胳膊,说第一次来这样高档的地方,早知道穿套新点的衣服。看看他发光的眉眼,感觉他希望更浓了,我则更加不安。

有人拍了下我的肩,是唐克,说刚刚停好车,但他没有迟到,还有五分钟。这种亲热的方式让我感动,对我几天前神经式的发泄他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刘大刚点头弯腰,极恭敬的样子,唐克开玩笑,说比起这种礼节,他更喜欢拥抱的方式。说着揽了下刘大刚的肩。

菜刚上桌,刘大刚就提工作,唐克也痛快,直接问刘大刚有什么想法,大概的发展方向,工作要求。刘大刚满脸无措,缓缓摇着头,说现在无处可去,哪敢有什么方向和要求,有份工作,能养活日子就不错了。顿了顿又说不想再进工厂,他干了十年,已经足足地。

唐克放下刀叉,眉揪起来,对刘大刚的迷糊感到惊讶,说怎么连方向都没有,最基本的要求也该想想的,这样没有计划没有目标,很难找到适合的,胡乱扑是不可能把这件事做好的。

刘大刚喃喃说想不到那么远,先救急,能在城里立住再说,至于什么发展不发展的,他不敢多想。

唐克沉吟了,手指在桌面上一敲一敲,好半天,说他试着帮刘大刚理一理。他开始引导式地了解刘大刚,希望借此帮他确定方向。

调查刘大刚的学历,刘大刚头低下去。当年,他是念了高中的,但高三第一学期,母亲突然重病,两个姐姐已出嫁,弟弟在上初中,父亲得出门干活,他退学回家照顾母亲,高中毕业证没拿到。为这个,几年前升主管时还有一段波折。

唐克问刘大刚有什么特长,刘大刚迷茫地看了我一眼,又看看唐克,最后垂下眼皮,两只手搓在一起,就是干活,哪有什么长和短。唐克提示,你特别出色,比别人做得好的方面。刘大刚不好意思地说他不爱计较,和工友们相处得不错,干活也肯出力。唐克无奈地总结一下,算他会经营人脉,但我清楚刘大刚和经营没有关系。

提到工作经验,刘大刚头终于抬起来,他已打拼十年。唐克问具体是哪方面的经验,他又喃喃提到老实干活,肯卖力气。唐克很直接地摇头,说这种经验在这个时代不讨好也不出彩,刘大刚发起呆来。

唐克拍拍脑袋,像以前对我说的,告诉刘大刚,要紧的是脑子,他要刘大刚谈谈自己的想法。刘大刚两只手再次搓住,半晌,反问唐克该谈什么想法。唐克让他随意,关于个人生活安排的,未来工作想象的,打拼十年总结的经验等等。刘大刚直接傻掉,说他只是想工作,有份工资,比原来高点当然更好,要是没办法,也只能将就。

我觉得唐克把刘大刚当成研究对象了,科学家的固执毛病又犯了,便插话让他别考虑太多,就是找个工作,刘大刚点头不迭。唐克惊讶地说这事不能将就,要好好分析,争取最好的选择。唐克是个书呆子。我想,但不敢出口。

刘大刚也感觉唐克的不现实,重复说只要一份养活人的工作,他干得来的。唐克按住太阳穴,很头疼的样子,说像刘大刚这种情况,很难找到像样的工作。我和刘大刚不得不再次提醒,不要想太远,要求不能太高,我们的工作跟理想没关系,只跟过日子有关。唐克似乎难以接受,瞪着我们,像瞪着另一个世界的人。我们的确在不同世界。

那天晚上,唐克答应想办法。

接下去的日子,刘大刚不怎么出去了,总守在店里,他在唐克身上压了太多希望,我很无奈,看得出迎生对店里多了个人也很不习惯。我只有也把希望放在唐克身上,时不时打电话给他。

感觉得出唐克是在努力的。他找到不少工作,他们的实验室需要招助理实验员,工作环境不算差,工资也可以,但至少要上过大学的,要有一定的科学知识;学校需要助教,我明白助教这种职位和刘大刚是没有关系,让他不必再提;再退一步,学校办公室需要资料员、打字员,刘大刚估计得挺长时间的培训后才可能考虑;还有,有不少找家教的……唐克可惜地说,这些工作都算有点发展前景,只要努力,有可能做出别的成绩。几天之间,我突然发现这个城市充满好机会,但这些机会对我和刘大刚这样的人是关闭的。

我一次次对唐克强调,先别考虑前景,考虑过日子。唐克答应继续想办法。刘大刚对唐克的希望没那么大了,他觉得和唐克不是一路人,唐克很难找到他干得了的活。他越来越沮丧,偶尔出门跑跑,说看看有没有机会,其它时间几乎都泡在店里。我害怕和他对视,害怕他又提出那个要求,我不能告诉他,这间小店,已经不安稳了,网上购物越来越热火,实体店越来越惨淡,今年上半年的营业额比去年上半年下降不少。顾客稀少的时段,只要走得开,我就到外面四下走。

我终于对迎生说我们也该想想另一条退路,我觉得这话不祥,迎生没答话,默认的样子,他也感觉到某种不安稳。

出了门,我却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市中心看同类型的店面?批发中心看最新款的产品?抱一叠卷子去广场拉人做市场调查?考虑重新装修店面?突然觉得这些都很表面,枝枝节节,没法根本解决问题的。真正让人不安的是另一种东西,那东西看不着摸不着,没人挡得住,唐克不止一次提过的。

我心里乱糟糟的,脚步急促,若不是在热闹的市场,我就要奔跑起来了。急走一阵,抬起头竟是那家新店的门口。这家店开在市场另一头,几天前刚开张,经营的产品、经营模式、店面设置跟我们的店几乎同个模子,但比我们店大型。开张那天搞活动,我们的店冷清得让人发狂,营业额创几个月新低。两天前,附近又多了个摊子,也是同样的产品,同样的模式,只是没有店面,用帐子搭成摊,又分掉一部分生意,我们店再不是这市场的唯一。危机似乎提前到来,我们眼看着它一步步逼到面前,毫无办法,前进不了,后退不得。

唐克说得对,不用多久,会有大改变,有些东西和方式会消失,一下子无影无踪,像被巨浪冲过的沙滩一样干净,唐克认为那将是新的开始,会有新的世界,而我觉得那代表很多东西死了,到处是绝望。我对着那家新店幼稚地举了举拳,愤愤地冲它预言,到时都得死。

唐克终于来电话了,兴奋地说刘大刚的工作有消息了,并保证这一次肯定靠谱,工资没有刘大刚之前的高,但工作不算重,更主要的,包吃包住,有社保医保,还时常有各种补贴,不会比原来的工作差。唐克突然考虑起这些枝枝节节的东西,让我又惊讶又感动,照我这段时间跟他的接触,他极少想这种日子里的零碎的。

找到的工作是学生宿舍管理员,在学生宿舍楼一层有住处,三餐在学校食堂吃,就在唐克所在的那家大学。唐克甚至想到刘大刚女朋友的问题,如果愿意,他可以帮她安排管理女生宿舍,这样两人平日见面容易,等工作时间长一点,看能不能在教师宿舍楼争取到一个带洗手间的单间,就算争取不到,唐克愿意把自己分到的那间让给刘大刚和他女朋友,反正他只是偶尔去休息一下。

我听得激动,立即替刘大刚应承了,刘大刚吃过早餐出门了,说找个朋友试试,看有没有机会,那朋友以前是厂里的客户。唐克却很冷静,说我不能为刘大刚做决定,他不一定合意这份工作。我声音扬高,表示我的想法就是刘大刚的想法,保证自己完全明白他的心思。唐克仍要求等刘大刚决定,还特别交待让刘大刚好好考虑。我笑唐克当科学家把脑袋当迷糊了,这样的好事还考虑什么。唐克严肃地表示,恰恰因为他是科学家,所以保持清醒,凡事不要绝对……我及时止住他,让他别上课,刚觉得他有点人气,转眼又像老教授了。

唐克约刘大刚下班时去找他,刘大刚想拉上我,我让他自己去。刘大刚走出店门那一瞬,我突然无比轻松,好像自己得到极好的安顿。

刘大刚随唐克在学校转了转,唐克专门带他看了宿舍楼,学生都在上课,刘大刚说那幢静静的宿舍楼又高档又干净,当下把他镇住了。唐克带他去食堂吃了晚餐,让他先体验,刘大刚表示在那里吃就像天天上饭店。当天晚上刘大刚深夜不睡,絮絮说个不停,笑骂,大学里花花草草的,建得像大酒店,那些半大孩子是拿父母的钱去享受的,哪像念书。他不停地向我描述唐克那个大学什么样子的,我说唐克带我参观过,他又提食堂,提里面每种菜式。

听刘大刚的意思,这事他是干定了的。但唐克却要求再聚一次,说是还没和刘大刚真正谈到工作,只稍稍看了环境,是极表面性的。当时我认为唐克小题大作,后来,我突然想唐克是不是那时候已经感觉到什么。

这次,我和刘大刚一起去,在唐克家见面。他和女朋友的聚会又取消了,我很过意不过,实验室的事情本来就多,他得挤出时间为刘大刚的事跑动,现在连人家的约会时间也占了。唐克摆手,说没和女朋友聚是有点小遗憾,但完全没妨碍,过意不去是没必要的。他早和女朋友提过我,前些天又跟她说了刘大刚的事,她很理解。既然理解,由此所带来的不便,她该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他做这件事牺牲点时间,她没什么可抱怨的。我笑话唐克什么都拿来分析,女朋友是世上最不能讲理的人。唐克摇头,说他女朋友很理性的,感情也要好好分析经营,才能顺利发展,最好是促进彼此,而不是拖累彼此。我只能苦笑,暗暗感叹他果然跟我们不同。

仍是吃唐克做的牛排,他女朋友事先准备好了面包和水果,我煮了半锅米饭,炒了两盘菜,我们跟唐克不一样,没有大碗饭吃不饱,那点牛排还没巴掌大,文绉绉的,哪够填肚子。刚坐到桌边,唐克就开始交代,甚至要求刘大刚拿纸笔记一下,弄得刘大刚一愣一愣地。

唐克谈管理学生宿舍的各项工作,各种细节,各种注意事项。为了了解这些,他专门去找学校的宿舍管理人员,缠了人家一下午,让人家“详细叙述工作”。我笑了,说这管理人员挺给面子,谈得这么细,唐克说他的面子管理人员还是给的,不过,面子归面子,他提了茶叶和一盒蛋卷。我嘴里一口饭猛咽下去,没想到唐克也会这一套,唐克耸耸肩,说什么这一套,那管理员大哥是付出了时间与精力的,透露的经验是长时间工作积累的,值得他付出那些东西。我又迷糊了,真不知唐克是重情义还是会计算。我想也没想就问唐克,他为刘大刚付出这么多时间精力,我们该付什么,他猛地抬起头,直直瞪着我,瞪得我发蒙。唐克质问我为什么这样说话,我羞愧极了。

刘大刚仔细记着唐克讲的那些工作,高兴地说这样他会很容易进入工作状态。唐克讲完打听来的消息,突然转口,抨击宿舍管理方式不够现代,这么多年还是以前的老一套,可以用落后来形容。宿舍是什么地方,大学生住的,大学生是什么人,社会未来的力量,在这样平淡无奇的环境,只会产生平淡无奇的人。

唐克开始构思理想的宿舍,应该实现全自动化全信息化,床铺桌椅随时可自动收起放出,宿舍有自动清洁功能,学生轮流操作,抽吸室内物件上和墙壁上的灰尘,调节清洗地板、净化空气,学生还可自行设计宿舍装修,自行用电脑设计想要的装饰环境,由轮值的学生出创意,学生的劳动将变成学习,墙壁就是电脑屏幕,随时学习。管理由电脑提醒,违规电脑自动记录,电脑的记录将影响个人的信用额。在未来社会,个人信用额度将越来越重要,甚至与收入挂钩。

我和刘大刚默默吃饭,唐克说这些时,我们只有听的份,其实我连听都不想听的,不知怎么的,听着心堵得发慌,但又忍不住注意他每句话。我看了下刘大刚,他表情很怪,又痛苦又着迷的样子,一定和我一样。我听到他嘀咕了一句,到时也不要什么管理员了。唐克说得兴起,什么也没听到。那天晚上临走前,唐克又交代刘大刚再好好考虑,工作是大事。我觉得唐克啰嗦,但看看刘大刚,似乎不像之前那么兴奋了。

过了两天,唐克又把刘大刚喊去,这次是带他真正去谈工作了。那天晚上回来后,刘大刚神情一直怪怪的,我问什么,他只是吱吱唔唔,我追问得急了,他说学校那边东问西问的,好像也把他当成学生了,出题考他,我觉得正常。他说学校那边要求试用两个月,也算培训期。我点头,这表示学校很正规,试用就试用,难不成刘大刚还没法管理学生宿舍,他刚刚从主管的位置退下来。刘大刚点点头,算同意我的看法,表情却迟迟疑疑的。我主张他把这事告诉他女朋友,把唐克之前的设想也说清楚,说不定她会回头,刘大刚只是嗯的一声。

半夜,有人拍打我的肩,我迷糊中被刘大刚黑乎乎的影子吓一跳,清醒大半,刘大刚莫名其妙地说,和当主管不一样,厂里都是工人,和我一样的,学校里都是大学生。我胡乱应了句什么,又睡过去。

说好去工作的前一天,我准备帮刘大刚先把行李带到学校。收拾东西时,我很兴奋,相信他将有新的日子,刘大刚却默默的。出门前一刻,刘大刚突然立住,行李扔在地上,说不想要这份工作了。我追问几次,他确实不想去唐克的学校当宿舍管理员。我一时不知怎么处理情绪,冲刘大刚乱嚷一通,他只是半垂着头,半天不应声。

我几乎想出拳打刘大刚时,他嘀咕了一句,说那不是他的地方,他还是识趣点。我不明白他哪根筋出了问题,比三比四地劝说,没用。

我给唐克电话,把刘大刚那句话告诉他,唐克默了一会,声调少见地扬起,好像我就是刘大刚。什么不是他的地方,什么时代了还有这思想,这世界是所有人的地方,说白了他是自卑,自己都不给自己留位置,不想给自己机会。他谈起某个大学的门房,怎样一边看门一边自学,后来被学校聘为助教,再后来还出了书,成了学者。

唐克说了很多,我没有全听明白,但通过他的话,我似乎理解刘大刚了。我拉刘大刚出去吃东西,让他说,他闭紧嘴,一声不出。我讲起十年前一起进城的日子,讲起挤一张床铺的日子,他终于动了筷,告诉我,他受不了那些大学生的目光,那地方不是刘大刚的地,他呆不下去。我不知道这算什么理由,但又觉得这是最要紧的理由。

我打电话给唐克,说刘大刚确实想放弃那份工作。并告诉他,刘大刚的工作我来想办法。

我去阿乌饭店,刘大刚迎出来,在角落安排了桌子,我刚要点菜,他拦住,说今天有好东西。饭店那么热闹,他竟还有心思要我猜一猜,我让他别废话,只管把东西端上桌。刘大刚又推出新菜式了,两星期前刚出了新菜,很快成为阿乌饭店的招牌,看来他最近状态不错。等待上菜的时间,我慢吞吞吃着凉拌海带丝,看刘大刚在炉灶前忙,他脚步一弹一弹的,从后背都能看出他心情很好。这里才是适合他的,那瞬间,我为自己得意起来。

阿乌饭店的老板早就认识了,开店那天起,我和迎生便常到这解决三餐问题,阿乌饭店的饭菜价钱和大排档一样,环境却比大排档好得多,两间门面,门面内外都摆了桌子,外面的桌子是搭了帐篷的。我和迎生多是两盒米饭,加一盘青菜,几块肉,或加个鸡蛋,阿乌送到店里。偶尔生意好,我和迎生会多炒两个小菜庆祝。那天刘大刚拒绝宿舍管理员的工作后,我带刘大刚来阿乌饭店,想喝点啤酒的。

刘大刚看着吃饭的人发呆,饭店顾客多是市场小店店主,物流公司员工,附近工厂工人。第一道菜端上桌时,刘大刚才回神,感叹这才是他的地方,比起在唐克请的高级酒店里缩肩缩背,还是呆在这种地方舒服,看着这些人自在,闻着饭菜味让人高兴。我突然一拍脑袋,对啊,刘大刚可以呆在这的。当时正好是饭点,饭店热闹极,阿乌店里的两个端菜小弟忙得脚不点地,上个月他还跟我抱怨饭店缺人手,想找到肯下苦力干活的人有多么难。

第二天,刘大刚就在阿乌饭店端菜洗碗了,和阿乌原先店里两个小弟住在一起,吃是没问题,工资也算可以。像刘大刚自己说的,干活他是肯出力出汗的。

刘大刚在阿乌饭店工作开始几天,我每天过去,刘大刚端着菜跑来跑去,每天洗碗熬到很晚,很辛苦的,但他很自在很安心的样子。我理解这种感觉,但唐克不理解,认为刘大刚这活没有多大技术含量,难有发展。从那以后,我和他通电话尽量避开这话题。

不久,刘大刚发现自己很会帮人点菜,客人一坐下,刘大刚就能很快推荐菜品,极合顾客的口味,不少顾客一高兴,比平日点更多的菜,不单回头来吃,还带了朋友,阿乌高兴坏了,问刘大刚怎么看出来的,他摇摇头,很茫然的样子,说不明白,反正是感觉。阿乌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大喊要的就是感觉。

某天我很晚才去,店里没几个人了,我和迎生点了几个菜,拉刘大刚一块吃。吃着菜,我对刘大刚耸耸肩说陈乌炒的菜比他差远了。刘大刚炒菜是把好手,当年我们进城,厂里饭菜差极,一到休假就缠刘大刚露一手,他到市场上买最便宜的菜,在宿舍破旧的电炉上做出极可口的菜,更绝的是,他可以自创菜式,有时看起来搭配极怪,吃着却惊喜。我们开玩笑说,有时太累,想想刘大刚的菜,日子就好过多了。据刘大刚自己透露,女朋友就是吃了他做的菜喜欢上他的。

说到炒菜,刘大刚头昂起,意思是这菜要是他来炒,绝对有不一样的味。说完这话,我和刘大刚同时抬脸看着对方,同时啊地喊出声。我拍着脑袋,笑骂是木头做的,怎么想不到这点,刘大刚不停摇头又点头。阿乌被我们拉到桌边,刘大刚则奔向炉灶边。

一会儿,阿乌面前摆了一盘菜一盘肉,他试了两口,张开嘴,半晌不出声,我和刘大刚相视而笑,狠狠击了下掌。

在阿乌饭店端菜洗碗一星期后,刘大刚成为阿乌饭店的掌勺厨师,从此,隔一段时间琢磨出一种新菜式,有顾客拉一大帮朋友,专门来试他的新菜,阿乌越来越多地为他打下手。

刘大刚腰直了,说话声音结实了,偶尔到我们店里,我和迎生夸张地弯腰做出相迎的姿势,说大厨师光临,小店有福。他在我和迎生肩上各捶一拳,骂我们装孙子演戏,脸上和话语里的光芒亮闪闪的。

和唐克通电话,我谈起这些,唐克为刘大刚高兴,说他发现了自己的特长,并有机会挖掘自己的生命热情,对一个人来说是最重要的。我笑话唐克又掉书袋了。

我们和唐克还是时不时见面,多是唐克请客,他开车拉我们四处逛,有时请我们到各个景点游玩,更多的时候带我们去看大公司大学大商场,他认为这些地方最能感受时代脉搏,会听见时代前进的声音。我和刘大刚茫然不解,那些高楼安安静静,什么也听不到,人闹是闹可各人说的是自己的事,哪有什么时代。唐克说时代颠覆有时是再安静不过的。我和刘大刚更听不懂了。但不管怎样,我喜欢唐克带去的那些地方,越来越感觉在城里住了十年,我从来没有看见它的真面目,唐克给我们撩了一道缝,让人又惊喜又害怕。

吃饭时,唐克喜欢说话,会问问我和刘大刚的情况,问问乡下的情况,我不太想谈自己的店,乡下情况早陌生了,也不太想说。唐克便又谈到科学上去,几乎每次都要提到一个新的科技变革。听他谈这些,世界似乎又离我们远了些,日子里有什么东西要不见了,感觉我们呆在世上的资格虚了一层。

后来,我才知道唐克说这些,除了他自己的关注点和兴趣外,还想让我和刘大刚了解更多,学着慢慢适应,甚至想法跟上什么。刘大刚不喜欢听,他总埋头吃饭,要不然就发呆。但下次仍跟来,他喜欢在唐克请客的饭店吃饭,着迷那儿的环境,不停地琢磨那儿的饭菜。

有一次,唐克又谈到科学界一个新发现,说这个发现如果在生活中运用,将带动多少企业改革,在消除污染源方面有多大作用,将可以省掉多少无用的人工……我想阻止他已经来不及,刘大刚把盘子一推,立起身倾向唐克,说到时活全让机器去干,人都死光了才好。他愈说愈激动,责备起唐克,那么多人找不到活干,没有饭吃,就是唐克这种人的错,他们霸着城市,弄些什么鬼玩意抢人的活路,还站着说话不腰疼。

刘大刚气冲冲说了一通就走了,我知道唐克说的是对的,刘大刚在无理取闹,但不知怎么的,很难受,匆匆跟着刘大刚走了。

那次是我主动去找唐克的,但见面后后悔不已。其实那件事终究要来,和我见唐克没有半点关系。

刘大刚跟唐克赌气后,我几乎决定不再见唐克,不是对唐克有偏见,而是想远离唐克那个世界,那世界跟我无关,却让我不自在。遇见唐克之前,我已过了近两年稍安心的日子,对小店的营业额比较满意,想着长久地把这方面的生意做下去,想象着好好拼一拼,生意会慢慢长好长壮。但遇到唐克后,我感觉一切没底了,说不定哪天醒来,店里所有的东西都过时了,原本安排得好好的路再也走不远。

走不远以后怎么办?我念头卡壳了,自开了这家小店,我投入所有心思,无法想象离开小店后做什么,我有什么是这个城市需要的,能让我取得留在这个城市的资格。忍不住想象,可所有的想象都让人难受。每次见到唐克回来,这种想象就格外复杂,总要沮丧好多天。

我变得有些怕见唐克,又忍不住联系他,他一来电话邀请想也没想就应承,唐克将那个世界掀了道缝,我趴着看,脸没法转开,迷得晕晕乎乎,甚至会想象如果我也在那世界里会怎样。

刘大刚和唐克赌气后,我挺长时间没联系唐克了,唐克倒来过几次电话——对我们,唐克极宽容,不知是他本身这样,还是只对我和刘大刚这种人这样,可怜我们吗?我甩甩头,止住胡思乱想。像我们对他的世界一样,他也对我们的世界好奇吧,他喜欢我讲进城十年的经历,打听刘大刚在厂里那些日子。我找借口推了唐克的邀请。

那天我去拿货,活干得很顺利,回来时经过唐克学校附近,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不远处有个吃饭的好地方。唐克很高兴,说还是他请,我说我找的地方我请。才想起在城里遇到唐克以后,每次见面都是唐克请客,几乎成习惯了,我得请回去。

地方很难找,车没法直接开到店门前,唐克找地方停车后,我带着他弯弯绕绕,走了很长的小街才到,环境一般,看得出唐克不太喜欢,但小小的店面极热闹,他又很好奇。菜一上,唐克吃过几口后,大赞东西又好吃又有特色,说以后要带女朋友来试。能请顿唐克满意的,让人高兴。唐克惊讶我怎么能找到这。

开店最初那段时间,我和迎生没经验,总一起拿货,两人商量着办。饭点时常在这附近找吃的,有一天绕到这里,被热闹的顾客吸引,发现东西极好,价钱也不贵,从那以后,只要从附近经过,就争取来吃。

唐克说从小住这城里,竟不知有这样的地方,我很得意,说他不知道的地方多的是,有机会我也带他逛逛城市,专走他从未走过的缝隙。唐克立即说每个周末抽时间聚。他打听起刘大刚,我替刘大刚道歉,他笑着摆手,说理解刘大刚,反而是他,一个合适的工作都没办法为刘大刚找到。唐克叹口气,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叹气。

像为了补过,我问起唐克的近况,他兴奋起来,说最近有好事。据内部消息,这个城市将建一个科研基地,大型的、有先进配备的,会邀请世界顶尖科学家来交流,会给青年科学家提供实验室,到时,他将拥有一个真正的实验室,有他梦寐以求的实验器材。他将那个实验室说成他的基地,将会在那个基地施展拳脚。我恭喜唐克,他说得恭喜城市,将有真正的科学研究,他相信会在各方各面给城市带来惊喜,科学将会带着城市奔跑。

唐克又开始进入设想,设想这个城市有怎样的未来,一直设想到这个国家,设想到世界,最后设想到整个人类的命运。他又在另一个世界里狂奔了,我的脑子被各种不理解的词语搅得嗡嗡响,被他描述的各种难以想象的未来弄得晕晕乎乎。终于插上嘴,提醒唐克吃菜,希望平复一下他的激动。

唐克没听见我的提醒,他似乎已经想象搬到新的实验式,进入工作状态了。我几乎要把脑袋抱起来,他又要把我拖到日子外面了。

服务员上菜,热腾腾的香气,我又敲敲桌子,唐克终于回过神。我问他科研中心建在城市哪个角落,按唐克的描述,这科研中心占地可不小,城市还有什么地方,建在市郊吗?在城里住久了,我对土地变得极敏感。唐克说准备拆掉一个市场,腾出地方,整个市场,地皮是够的,但离市中心还有一段距离。

我的胸口突地一跳,莫名其妙地追问什么市场。唐克稍想了想,说那市场挺热闹的,但很杂乱,没有科学规划,消费人群多是工人,城市早要淘汰掉的,他对市场的名字有些模糊,只记得似乎有个“同”字。我忽地直起脖子,哑着嗓子代他说下去,同源市场。唐克双手一拍,说对的,问我怎么知道是这个。

唐克还在讲什么效益,城市结构和规划,我木木咀嚼着饭菜,再没有接一句话,事后也想不起唐克有没有再问我什么。饭后,我结了账匆匆离开,唐克问过我,我似乎应了什么,不记得内容了,只记得语气很冲,很不耐烦。走了几步,我转过身,大声对他喊,说我不相信,他讲的是谣言。

几个星期后,我和刘大刚去见了唐克。我告诉他,我的店就在同源市场,刘大刚工作的饭店也在那,之前他说的消息是准确的,市场管理处已有消息出来,市场要拆掉,有些店已在考虑搬走,我们该怎么办,刚在市场站稳脚跟,想再找到适合的地点,再经营起一批顾客,极难,现在的形势和几年前也不一样了。说完后,我和刘大刚就盯着唐克,好像他是这事的决定者,能改变什么。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来见唐克,他什么也做不了,可我们还是对他倒苦水了,可能,我们只想找个人说说。

唐克沉默了,长时间地沉默,直到我们分开,他含含糊糊冲我说了句对不起,他有些乱,不知该说什么。我拍拍他的肩,无奈地笑笑,该抱歉的是我,他原本在他的世界里呆得好好的,是我扰乱了他,给他添了不必要的烦恼。

唐克深夜打电话给我,说很多想法模糊了,原本很确定的东西不确定了,很纠结。虽然他的话仍带着论文的口气,我还是明白他,可是能说什么呢,我安慰不了他。他好像没想过要我的安慰,只顾说他的。他说以前认为只要是进步的,能促进发展人类发展的就是善,可现在不敢肯定了,很多东西原先想得太简单。他自责地说在象牙塔里呆久了,很多念头变荒唐了。他提到认识刘大刚之前,看到工人,觉得有一种力量的美,甚至曾将之当成一种艺术。

我不想听唐克谈这些,把我的脑袋搅疼了,他还以为在大会上做报告呢。但也不敢随便打断他,我知道他难受,只是他不用这个词。

我是小人物,不懂什么进步和发展,只问唐克,进步和发展是为了什么。唐克脱口而出,说当然为了人……

我和唐克同时不出声了,我握着手机在黑暗里静坐,我想,唐克在那边定也一样。

(责编:王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