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 口

2017-11-25 02:29李骏虎
作品 2017年8期
关键词:小雅

文/李骏虎

忌 口

文/李骏虎

李骏虎1975年生,山西洪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山西省青年联合会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奋斗期的爱情》 《公司春秋》《婚姻之痒》 《母系氏家》 《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 《众生之路》 《浮云》,中短篇小说集《前面就是麦季》 《此案无关风月》 《李骏虎小说选》 (上、下卷),随笔集《比南方更南》,散文集《受伤的文明》,评论集《经典的背景》。曾获第四届山西新世纪文学奖、第十二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五届鲁迅文学奖、2007—2009年度赵树理文学奖及赵树理文学奖荣誉奖。鲁迅文学院第7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第28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深造)班学员。

尹先生身量不高,小雅悄悄目测了一下,也就一米七上下吧,跟自己穿上中跟鞋差不多。可他的身材比例很好,站在那里的时候很匀称,走动的时候又很协调,所以没有高个子站在他身边对比的时候,就很有些玉树临风的意思。小雅偶尔看一眼他的背影,无端地就会觉得这个人很风流,让她想起上大学时在图书馆看到《西厢记》里写张生的一句话:自有一种风流体态。不过尹先生可不是惯常见到的那种浮浪之人,他举止得体,表情庄重,从穿着到气质都是一致的温文尔雅,只是不能笑,他微笑的时候眼睛里总是荡漾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情,每次小雅和他对视的时候都会把眼神慌慌地逃开,她做得很自然,只不过总得偷偷屏住呼吸。

尹先生是喜欢让小雅助餐的客人之一,不同的是碰上小雅在忙的时候,别的客人就会换餐厅里其他的女孩助餐,而尹先生不会,他会让领班悄悄跟小雅说一声,然后要一壶红茶来慢慢地喝着。他不怎么玩手机,如果领班告诉她小雅还要好一会儿,他就会拉开皮质柔软的黑色皮包的拉链,掏出一本厚厚的书来放在面前的桌面上,又拿出一个轻薄的笔记本电脑来,轻轻地放在左手的桌角,两只手卸下眼镜,搁在电脑上,把书翻到正要看的那一页,左手手指压住书页,右手轻轻地握着茶杯,低下头看书,直到小雅过来微笑着和他轻声打招呼。他一个人的时候吃饭很简单,通常是一两道菜和一盘意粉,不开车的时候会喝一杯红酒,必不可少的是总要叫一盅汤,酸辣口味的居多,乌鱼蛋汤或者是菌汤类。这家高档私家餐厅赚口碑的法宝是给熟客建立口味档案,第一次给尹先生助餐的时候,小雅照例微笑着问道:“先生请问有什么忌口吗?”尹先生抬起头来,笑一笑,注视着她的眼睛说:“没有,我百无禁忌。”

“那您是看看菜单,还是我给您推荐一下今天的特色菜品?”

“都可以,你给我介绍一下吧。”

“请问您是一个人用餐还是一会儿有朋友来?”

尹先生一直在看着小雅,笑意在眼睛里荡漾,语调轻松地说:“我一个人,简单一点,晚上吃多了不舒服。”

除了眼睛所看到的,小雅对尹先生其他的都一无所知,助餐生是不允许和客人聊天的,除了要戴手套,如果客人有要求,还要戴上口罩。小雅是在尹先生刷卡签字的时候知道他姓尹的,他把名字写得龙飞凤舞,其他两个字小雅认不出来。

再来的时候,尹先生看着小雅戴着白色手套用不锈钢勺子给自己的餐盘里布菜,他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眨眨眼睛笑模笑样地望着小雅说:“我能不能给你提个要求?”

“可以呀!”小雅放下餐具,下意识地从缀着皱褶花边的围裙口袋里拿出口罩来,准备撕开塑料薄膜包装,“您是不是想让我戴上口罩?”她望着尹先生笑意盈盈的双眼,等着他的点头或者默许,但她看到尹先生乐不可支地把身体靠到椅背上,头和下巴向后扬去,笑出了声来,把脸都憋红了。很快他收敛了自己,又坐得端端正正,只有眼睛还在笑着,用开心的口吻低声说:“你误会啦,我是想让你脱掉手套!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到医院去打针,看到白大褂、白口罩、白手套就条件反射,——你带着白手套给我布菜,我哪有心情吃饭!”他对着有些不知所措的小雅做了个鬼脸,继续笑眯眯地望着她。

“可以呀!”小雅笑一笑,侧过身去,把手套轻轻摘下来,叠好了装进围裙口袋里,她觉得暴露在空气里的两只手从来没有过的舒适,好像暮春的黄昏在河边散步时微风拂在脸颊上一样的惬意。她从服务员的托盘上捧起汤盅来,放在尹先生餐盘边,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肚捏起盅盖,汤里的热气微微升腾的那一刻,她听见尹先生轻轻地赞叹了一声:“多么漂亮的手啊!”

尹先生第一次带女人来,是一个小雅认识却不认识小雅的女人。那个女人在这座城市里很有名气,她是电视台一档综艺节目的主持人。看上去他们是老朋友了,坐下来的时候尹先生帮她脱外套,她把一个漂亮的烟盒扔到桌子上,又拿起来拔出一支细细的女士香烟来,微微启开红唇衔住一点烟嘴,等着尹先生给她点上。尹先生坐着没动,扬扬眉毛,示意给她看墙上禁止吸烟的标识牌。两个人默契得像是在演卓别林的黑白默片,而小雅就是旁边负责举台词牌子的剧务。

小雅用训练出来的站姿候在一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和得体的微笑,等着他们准备好了点菜。也许是灯光幽暗的缘故,她发现女主持人的肤色并不像电视上看到的那么白皙,她的皮肤带有一点浅浅的棕色,好像东南亚人种。说话也不是主持节目的时候那种甜丝丝有些发嗲的腔调,这个时候她的笑声和表情都很放肆,好像故意地要活动一下在镜头前变得僵硬的五官。但不管言谈举止多么粗鲁,她还是美的,她那双剪纸一样的大眼睛,整个晚上只盯着尹先生,从来没朝小雅看过一眼。

餐厅的墙上、楼道间挂满了老板和演艺明星、世界冠军的合影,名人在这里不是稀罕物儿,小雅还管得住自己眼睛和心情,她微微欠着腰低声问女人:“请问您有没有什么忌口?”

“等等啊,等等啊!”女主持人探身拿过自己巨大的手提包来,把头埋进去翻找着什么,嘴里念叨着:“去哪儿了?去哪儿了呢?”她长而蓬松的头发把包完全遮住了,卡座里本来就不够明亮,她把所有可以到达包里的光线都给遮没了。

尹先生笑着对小雅说:“没关系,她没什么忌口,她跟我一样,百无禁忌,什么都吃……”

“谁说我什么都吃?”女主持人把脸从头发里露出来,翻了尹先生一眼,埋怨道:“我不吃羊肉,你不知道?!”

尹先生笑眯眯地望着她,反问道:“你怎么会不吃羊肉?你不是草原上长大的吗?不吃羊肉你怎么长大的?”

女主持人用牙齿轻轻咬着薄嘴唇,费劲地把包的拉链拉上,放到一边,长吁一口气坐好了,支叉着两只手整理着头发,假作嗔怒地说:“草原上长大的就非得吃羊肉吗?除了羊肉就没有别的可吃的了?”

小雅有些奇怪,她费这么大劲钻进包里折腾半天,居然什么都没拿出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尹先生眨眨眼,“我记得你是吃羊肉的啊,上次我们不是还去吃火锅了吗?”

“哼哼!”女人把嘴角撇上去,薄薄的鼻翼也被扯动了,她盯着尹先生连连冷笑:“记错了吧?露馅了吧!说,你把谁错记成我了?你跟哪个骚货去吃火锅了?从实招来!”看尹先生居然还在笑,她气哼哼顺手拿起小毛巾来朝他砸过去。

“别闹别闹,有孩子在旁边呢!”尹先生接住毛巾,看了一眼旁边的小雅。小雅笑了笑,她看到女主持人表面生气,眼底一直泛着笑意,知道她在和他打情骂俏,当不得真,微笑着没有出声。

给客人面前放红酒杯的时候,小雅注意到女主持人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手就哆嗦了一下,好像有火星溅到了皮肤上,她用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尹先生,尹先生保持着他泰然自若的神态,正和他带来的女伴聊得兴起。

“你有专业功底,嗓音条件又好,怎么就不唱歌了呢?主持人是个人就会做,歌唱家可得有天分,我真是替你感到惋惜。”他在夸赞她。

“是吗是吗?”女伴眼睛里闪着亮光,她身体前倾,乳房几乎要搁到了桌边上,高兴地拿自己的红酒杯碰了碰尹先生的杯子,“很多人都跟我这么说过,包括那个谁谁谁,就是那谁么,在作曲界很有名气的那个老头儿。”

尹先生收敛了笑容,认真地看着她问:“为什么?”

“唉,”她惋叹一声,黯然神伤起来,像个小女孩一样嘟起嘴来说:“现在说啥也晚了,我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十年前我年轻,嗓音条件好,功底好,人也漂亮,可就是脾气不好,谁要敢借着让我上节目的机会沾我便宜,老娘大耳刮子就上去了,我才不管他是导演制片还是阿猫阿狗!后来就没人找我了呗,大的晚会上不去,下乡走穴又太辛苦,正好有个机会,我就离开歌舞剧团到了电视台——也算混了个脸熟吧,比我唱歌那会儿有名气多了。管它那么多,怎么开心怎么来!”她安慰着自己,说完话静静地望着尹先生,等着他表态。

尹先生跟她碰了碰杯,无声地笑笑,若有所思地说:“我喜欢你的个性,很多人为了出名什么都可以不要,无所不用其极,你真的不容易。”他呷了一口酒,看了女伴一眼,笑起来,“不过每个人的人生价值的实现还是要把生命都投入在自己热爱的事业上,你放弃唱歌,肯定会越来越后悔的,年纪越往大走越会后悔……”

“嗨,嗨,嗨!你能不能说点让我高兴的?还能不能愉快的聊天?知道你是教授!”

“我是实话实说,你看你,又不是外人,我哄你有意思吗?”尹先生喝上酒就会变得有点嬉皮笑脸。

“哄你个猪头!”女人伸过筷子来打他的手背,尹先生躲开了。小雅在一边偷笑,背过身去拿起红酒瓶往醒酒器里倒。

尹先生起身去上洗手间了。单独面对女主持人的时候,小雅发现自己突然就很紧张,她用左手轻轻拿住右手的手背搭在小腹前面,看着她,不知道该不该问问她还需要什么。好在女主持人一直在忙着给人发微信,直到尹先生回来她才骂骂咧咧地放下手机,怕尹先生误会,哂笑着曲起瘦长的手指,用装饰着象牙晶片的指甲敲了敲手机屏幕。

看到尹先生回来,小雅一下子放松下来。尹先生看看她的眼睛说:“菜撤了吧,把我存的红茶来一壶,我们消消食、聊聊天。”

女主持人朝尹先生飞了个媚眼,站起来跺跺脚说:“我去洗手间补补妆啊。”小雅赶紧说:“我带您去!”女主持人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跟着小雅抬起的右手走。到了洗手间门口,有服务生替她打开门,小雅站了一下,看着她进去,这才返回来,她发现自己心里有了一点小小的委屈,赶紧对着空气微笑了一下。

尹先生看到她回来,有些难为情地笑着说:“让你见笑了!”

“哪有,”小雅觉得脸颊有点微微发热,赶紧转身去端茶壶,倒好茶,飞快地看了尹先生一眼说:“原来您还是位教授!”

“那你以为我是做什么的?”尹先生饶有兴味地望着她。

“我以为您是位记者或者作家呢。”

“哈哈哈!”尹先生开心地笑起来,他整了整自己额前的头发,直到女伴回来之前,他一直在意犹未尽地乐着。

“你傻笑什么呢?我哪里不对了?”女主持人有些莫名其妙,低头检点着自己的穿着,又拿起手机来找了找自己的脸。

尹先生笑着摆摆手。

那天他们走得很晚,女主持人一直在轻声地唱着一些女歌星的成名歌曲,每唱完一首都会问尹先生一句:“怎么样,比原唱唱得好吧?”尹先生用一个很舒服的姿势靠在椅子里静静地倾听,听完了会赞叹一句:“好,真好!”可能是因为平时抽多了烟的缘故,她的嗓音有些沙哑迟滞,这使她在浅吟低唱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像饱经风霜的草木一样瑟瑟发抖。小雅开始的时候被她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而困惑,渐渐地觉得身体像泡在水里的糖一样慢慢分解飘散,心神被那塞壬一般的歌声所俘获,站在一旁听得如醉如痴。别的卡座的客人渐渐都走完了,灯光也越来越暗,但那个女歌唱者的皮肤却越来越白皙,五官越来越精致,她的表情也越来越温柔,整个人焕发出一种月光下的白莲一样的美来,美到震颤着小雅的心魄,她真的忘我了。

女主持人忘我地唱着,小雅忘我地听着,好像在开一场只有一个观众和一个演员的演唱会。直到消失在空气里的尹先生提醒道:“我们该走了,小雅累了一天了,快点休息吧。”小雅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看着女主持人挽着尹先生走下楼梯,她才意识到已经把他们送到了楼梯口,而自己竟浑然不觉。

有时候不到用餐的时间,或者等朋友来,尹先生会到餐厅的茶室喝茶。他喝茶,也只要小雅做茶道。当此之时,尹先生就会显得很健谈,不断地发出开心的笑声,小雅发现他跟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很专注地望着对方,而当尹先生低头看手机的时候,她又发现他的头发不长也不短,而且总是干干净净,从来没有显得油腻,小雅猜想他一定习惯每天早上起床后洗澡吧。

就是在茶室喝茶的时候,尹先生第一次问起小雅的名字:“小雅是你的真名吗?”“当然是真名。”她回答得不像助餐时那么客气,单独和他隔桌相对的时候,她保持着茶艺表演的姿势和表情,但心情和眼神都是放松的。尹先生把端到嘴边的茶杯停了下来,有些惊喜地睁大了眼睛问:“是《诗经》那个小雅吗?”

“就是那两个字。”她低眉顺眼地摆弄着茶具,很意外没有听到通常那些中年男人别有用心的询问,多大了,哪里人,想换个好点的工作吗等等。

“那你父母一定是有文化的人,他们也是教师吗?”

“他们不是,我的名字本来是女字旁一个亚洲的亚,这是后来我自己去派出所改的。”小雅看了一眼他,微笑着。

“哦,好啊!你是大学毕业吧,学的是古代汉语?”尹先生把茶杯搁下,研究着她。

“我大学学的是西班牙语。”她有意使语气显得漫不经心。

“是吗?西语是大语种啊,这几年越来越热了!”他几乎是喊了出来,“那为什么没去翻译机构工作,要来这里打工?”

“我还不想去上班,打工自由,我想攒点钱再去考研究生。”

“挺好,挺好!”尹先生兴致高涨起来,“你对古典文学感兴趣的话,可以考我的硕士,我正好是教古汉语的。”他伸手去拿自己的包。

“我一般般吧,想考比较文学。”小雅眼皮也没有抬,心里有一点点失望:绕来绕去他还是落了俗套,要给名片留联系方式了。

尹先生停止了动作,手抚在包上不动了,他刚才大概真是想拿名片给她。“哦,这样!”他收回了手臂,坐端正了,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放下杯子问她:“你刚毕业吧,应该是‘90’后了?”

“我二十一了,夏天刚毕业。”

“那我正好大你一倍。”尹先生笑起来。

小雅给他添上茶,“您有四十岁了吗?怎么这么年轻啊!”她没有恭维他,他看上去确实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除了青色的胡茬,皮肤保养得比女人还要好一些。

“哪有,我大概跟你爸爸差不多大吧?”尹先生用一种温和而哀伤的眼神看着小雅,小雅发现他笑的时候眼角隐隐出现了鱼尾纹,——之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领班出现在门口,她轻声说:“对不起尹先生,打搅您了,您的客人到了。”“哦!”尹先生站起来转过身去。小雅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穿粉色大衣的女孩笑吟吟地站在门口,乌黑的直发垂过腰际,头上别着一支黑色的璎珞发夹,有两绺头发不经意地搭在胸前,把她的脖颈衬托得雪白。女孩望着尹先生笑,不说话,淡红的唇缝露出白玉般的牙齿,眼睛很黑睫毛很长,她微微含着胸,两手并在身前提着一只白色的坤包。小雅想,这女孩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应该是尹先生的学生吧。

尹先生迎上去站在女孩面前,柔声问:“饿吗蔡薇?喝会儿茶还是去吃饭?”女孩望着他,眼睛弯弯盛满了笑:“我都可以的尹老师,你跟我这么客气干嘛?”

“那好吧,先去吃饭。”尹先生回头看看小雅,小雅已经站起身来。

领班还在门口,招呼尹先生和女孩:“这边请,尹先生还是老位置吧?”她关照了小雅一声:“小雅我先带客人过去,你准备好了就过来啊。”

小雅答应着,对着尹先生的背影做了个“阴险”的鬼脸,心里得意起来:“哈哈,果然是他的学生,被我猜中了,耶!我可以去报考心理学专业了。”她几乎是跳着去更衣室换衣服,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在瞎高兴什么。

站到餐桌旁小雅才发现女孩的脸盘端庄大气,和那些五官精致小巧的时尚女孩不同,她的鼻子挺直,嘴形很周正,笑起来既含蓄又大方,是典型的唇红齿白、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符合中国传统审美的古典面庞,而且她敢肯定女孩绝对没有整过容。小雅照例先问女孩:“请问女士有什么忌口吗?”

“我不吃韭菜,其它都可以。”女孩用她含笑的眼睛望着小雅,夸赞道:“小妹妹你长得可真好看!”说完还在恋恋不舍地研究着小雅。

“姐姐才漂亮呢!”小雅由衷地回报她,她觉得自己心里的快乐在成平方地增长。

女孩不喝茶,她把红酒当水喝,每和尹先生碰一下杯她都会喝完。

“少喝点酒吧,多吃菜!”尹先生担心地劝她。

“没事,高兴,我想喝点,好喝。”她对尹先生温柔地笑笑。

过一会,尹先生又忍不住劝她:“蔡薇,少喝酒,多点喝热水,天气干燥。”小雅看出他的眼神是真的心疼她,她不知道该不该给女孩倒酒了。

“水喝多了眼睛会肿的,你就别劝我了尹老师!”女孩端起杯来让小雅倒上,很爽利地举杯,“来,我敬尹老师!”

尹先生喝完了,把杯子放下,对小雅说:“来一小碗泰国香米吧,让她吃完再喝。”

“我不要,我吃不下去!”女孩看着小雅说:“不要了。”

尹先生微微皱起了眉头,语气坚决地说:“不行,必须吃!小雅你去拿吧。”

女孩不说话了,她低头夹菜,拿起手机来边吃边看,很惬意的样子。尹先生也开始看他的手机。直到服务员用托盘把那碗香米端过来,尹先生才放下手机,亲自从小雅手里接过来,放到女孩面前,看着她。女孩没有抬头看他,右手拿起勺子开始吃米,左手还在举着手机看。尹先生就自己端着酒杯慢慢地呷着,正午的城市就像一幅风光照片,他很少见地打量起窗外的楼群和天空来。

女孩吃了小半碗米,又端起红酒杯。尹先生和她碰了一下,用悠闲的目光看着她,问道:“什么时候不吃韭菜了?从小就不吃吗?”

女孩兀自笑起来,看了看旁边的小雅。小雅问她:“需要我回避一下吗?”

女孩赶紧摆手:“没事没事,没什么不能说的。小妹妹你有男朋友了吗?”

小雅微笑着摇摇头。

“一定有很多人追你吧?”女孩眼睛亮亮地打量着小雅。

“我有过男朋友,他回国了。”小雅告诉她。

“她是学西班牙语的。”尹先生一直在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俩说话,这时候插了一句。

女孩没有像尹先生刚听到那样表现出惊讶,她把目光回到尹先生脸上,笑着说:“我原来是吃韭菜的,上大二的时候有个男生约我晚上出去看电影,回学校的路上他突然抱住我强吻……”她平静地说了一句粗口:“妈的他晚饭吃的是韭菜饺子,把牙缝里的一片叶子粘在了我牙上!”

小雅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尹先生已经笑得趴在了桌子上。

女孩自己喝了一口酒,面无表情地说:“我硬撑着回到宿舍,冲到洗手间吐得昏天黑地,胆汁都快出来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吃韭菜了。”她眼神平静,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讲完又恢复了她那无所谓的神情,转头看看周围,问小雅:“这里不让吸烟吧?”

小雅下意识地摇摇头,然后才感到一点点惊讶。尹先生已经脱口而出:“你还抽烟呐?”

“说不上,我只是喜欢夹着烟的时候,烟雾缭绕辣到眼睛的感觉,这会让我感觉自己很成熟,很有女人味儿。”女孩依然一副无所谓的神情。

尹先生笑了:“你要的是风尘感吧?这我真没想到,不过女人抽烟是很性感。”

“有什么不好吗?”女孩看看他,神情淡然。

尹先生笑一笑,和她碰杯,没发表意见。小雅却觉得女孩一下子亲切起来,好像她俩真的是熟悉的好姐妹。

餐厅打烊就接近午夜了。和一起打工的女孩楠楠回到合租的住处,她们把餐厅里剩下的叉烧包带回来做夜宵。两个女孩进门把外套扔一边,歪倒在小客厅的沙发里,右手拇指飞快地刷着手机屏上的微信朋友圈,左手拇指和食指夹着叉烧包有一下没一下地小口啃着。离开工作环境,她们身上的泥壳慢慢碎裂,褪去,恢复了本真的个性,落落寡欢的神情渐渐回归并凝聚在小雅男孩一样浓密的眉间,她把自己蜷曲进沙发里,顺手把手机扔到茶几上,看着天花板上淡黄色的羊皮纸吸顶灯,若有所思地说:“那个尹先生,今天又带了另一个女的来餐厅,他每次都带不同的女人来,每一个看起来关系都很暧昧,你说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心里想的都是什么呢?”像在问楠楠,也像在问自己。

楠楠像个机械人一样一格一格地转过头来,瞪圆了两只大眼睛望着她的样子,眨巴眨巴眼试探着问:“跟我,说话,呢?”

“没听见就算了,我去洗澡了!”小雅弹射起来,耷拉着拖鞋去了卫生间。

楠楠用咏叹调冲着她的背影问:“你不会是喜欢上那个尹先生了吧?——我天!”

小雅先打开淋浴,又坐到马桶上,托着腮盯着对面的白色瓷砖墙冷冷地看了几秒钟,扭身拽下一块纸巾,把自己擦了擦,飞快地甩掉身上的衣服,走进了淋浴间。水很烫,她站在莲蓬头下微微仰着脸,闭着眼睛让水线冲刷着自己,感觉自己像一条晒太阳的蛇,慢慢地集聚着热量,恢复着活力。从小,她就怕冷,总是比别的小孩多穿一件衣服,裹得像个粽子,妈妈偶尔注意到会问一句:“你怎么穿那么多?”她固执地站在那里不动,妈妈的思维已经被自己接下来要干的事情转移过去了,只想着赶紧把女儿送到学校去,匆匆忙忙地冲她招手:“走吧走吧,别磨蹭了!”她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妈妈自顾走路,有时候会把她甩下老远。爸爸偶尔才回来,扔下一把钱给妈妈,说一句:“需要给孩子买什么就买吧。”在学校里,那些调皮的男生给她起了个外号“冷血动物”,她从来不理睬他们的恶作剧,小小年纪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冷漠,眉宇间总是挂着落落寡欢的神情。

她闭着眼睛让滚烫的水流漫过身体的每一个细节,像橱窗里的塑料模特被放置在雨中,很长时间才让身体适应了水的温度,变得舒适起来。她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小巧紧致的左乳,乳房下的心跳让她感觉到了体内澎湃的青春能量和心中越来越坚定的自信。她不知道别的女孩是什么情况,她自己是随着身体的变化开始产生自我意识和对外界的感知的。十四岁的时候她上初中二年级,一个下午的自习课上,突然觉得小腹里闪电一般铮然剧痛了一下,差点叫出声来,然后一股细细的热流开始从体内慢慢往下蜿蜒。她没有惊慌失措,从书包里拿出一包面巾纸装进裤兜里,轻轻地起身去了厕所。片刻之后,她脸色微显苍白、神情自若地回到了教室,在自己的坐位上坐下继续看书。晚上回家后她没有告诉妈妈,把那个脏了的内裤用纸巾包起来扔进了手纸篓里,用淋浴把自己冲洗了一下,垫上了放学路上在超市买的卫生巾,那个牌子之前听班里发育比较早的女同学悄悄说过,适合少女用。

初潮以后,她不但没有像一般女孩那样变得举止娇弱、内心自恋,反而像一株把根须深深扎入土壤里的青藤,从心灵到身体都感觉日甚一日地蓬勃起来,那颗心像渐渐成熟的坚果壳一样越来越厚,越来越硬,身体里的能量和激情却与日俱增。在感受到自己潜滋暗长的信心的同时,她也注意到了自己在男同学眼里的变化,她更加高扬的下巴和跳跃式走路的姿势不再招来他们的嘲笑,他们看她的眼神开始变得怯懦和闪烁;她也注意到自己在成年的男人和女人眼里的变化,那些年纪和衰老程度不同的男女看她的时候,眼神好像刚刚听到了一则不大不小的新闻,这里面有对蓬勃的生命力的美好回忆,也有对美好的青春的温柔呵护。唯一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的,是爸爸和妈妈,她变得光洁和红润起来的小脸儿,他们没有看出和孩提时有什么不同。

初中毕业那年暑假,她被常在一起练舞的本校舞蹈社团的那个高中男生带去了他家里,草草结束了自己短暂的少女时代。那个男生她很喜欢,她视他为自己的初恋,他却因为事后的恐惧而装病好长时间没有联系她。她并没有对他产生过多的思念和依赖,她感激他带给自己的那一点点慰藉,那件本来可以是件大事的事情,带给她的只是出奇的平静。那以后,她第一次告诉自己,自己的命运要自己把握,不可以依赖其他的任何人。

小雅从卫生间出来,发现楠楠已经回自己的房间去睡了,她和小雅不同,可以睡前不洗澡,抓紧一切时间睡觉,然后把节省下来的时间花在第二天早晨的化妆上。

小雅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来,插上耳机听美国歌手Eminem的说唱歌曲。在阿姆激愤的音乐中,她慢慢地进入了梦乡。奇怪的是,她没有梦见和阿姆在一起开演唱会,却梦见自己被尹先生背着在海边奔跑,她那么快乐,好像自己是他的女儿。

问题是,他有女儿吗?

“您有没有女儿呢?”

小雅想在尹先生下次来餐厅的时候找机会问一问他,在此之前,她一直练习和调整着说出这句话的语调和表情,想尽量做得轻描淡写,避免出现误会和尴尬。有时候她会在为别的客人服务的时候,把面前的客人想象成尹先生,嘴里悄悄地念念叨叨;有时候觉得信心十足,不过就是熟人之间的聊闲天嘛,问问又何妨?过一会儿又感到勇气都消弭了,这样冒冒失失地问话,万一人家没有孩子,或者干脆还是单身,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纠结着,纠结着,尹先生来了,小雅既失望又如释重负,因为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像惯常那样,带着一个女伴。小雅没见过这个女孩,和之前那些职业特征明显的女人不同,这个女孩的衣着打扮看不出来是做什么的,她个子高挑,穿一身米黄色的运动装,高高地扎着一条马尾辫,阳光,干净,健康,充满活力,但脸上的笑容却是羞怯的,尤其当她眼波流转望着尹先生的眼睛时候,就像一只洁白美丽的小羊羔。尹先生把小雅介绍给女孩,女孩扭头冲小雅很灿烂地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像窗外的阳光一样明媚,小雅心里不由一动——她太漂亮了,有那种让女人都心动的笑容。小雅觉得她似曾相识,想了想明白过来,这女孩酷似影星高圆圆,大眼睛,高鼻梁,大嘴巴,是那种五官大方而精美,组合起来清爽养眼的大气素颜美女。

小雅把ipad菜谱放在女孩面前,她顺手就推到了尹先生面前,望着他发出咯咯的笑声,歪着脑袋说:“我不会点菜,还是你点吧。”

尹先生扬扬眉毛说:“好吧,我来点!”

小雅微微欠着腰微笑着问:“请问女士有没有什么忌口?”

女孩再次对她绽露明媚的笑脸,旋即又望着点菜的尹先生,有些娇气地告诉他:“我不吃蒜,所有菜里都不要放蒜。”

“哦,多亏我没有点蒜蓉西兰花。”尹先生开心地笑起来。

“其他的菜也都不放蒜吗?”小雅再次向她确定。

女孩没有回答,笑吟吟地望着尹先生。尹先生看一眼小雅,微微点头说:“那就都不要放,小雅麻烦你叮嘱一下厨师吧。”

“好的。”小雅记在了菜单上。

“喝点什么酒?”点完菜,尹先生笑眯眯地问女孩。

“我不喝白酒。”女孩说。

尹先生看看小雅,“来一瓶波尔多吧,都醒上。”

“你不开车了?”女孩笑着提醒他。

“下午没什么安排,一会儿我们就在附近休息一下,酒劲过了再走。”

“嘻嘻。”女孩笑了,她其实一直在望着尹先生笑,仿佛他的脸是一台正播放韩剧的电视机。

小雅转身去厨房的时候,听见女孩对尹先生说:“我太崇拜你了!”不知为什么脑子里就蹦出了“傻白甜”三个字眼,赶紧轻轻地甩甩头。

往桌子上放菜盘的时候,小雅注意到女孩有一瞬间脸上没有笑容,那太阳般的面孔一下子变成了月亮,有一点点灰白和可怕——一张总是绽放着甜美笑容的面孔,当笑容消失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让人难以接受。接下来的情形就跟女孩笑容消失的那一个瞬间一样让小雅觉得别扭,女孩端起杯子来闪露着快乐的笑容和尹先生碰了一下,继续笑吟吟地望着他的脸。小雅给她布菜,女孩扭头看看她,客气地说:“谢谢你啊小姑娘,你去忙吧,我们自己可以!”

小雅还没反应过来,尹先生噗嗤笑了:“小沈,你不知道,小雅是专门为我们这一桌助餐的,这是这家餐厅的特色服务,你让她走了,是要砸餐厅的招牌吗?”他可能觉得玩笑开得有点大了,替女孩遮掩说:“你之前没来过这样的餐厅吧?”

女孩的脸还是羞红了,她颖长光洁的脖颈变成了粉红色,想笑,有点气恼尹先生,没笑出来,嗔怪地朝他翻了翻眼睛。

尹先生乐不可支,拿起公筷来,亲自给她夹菜。女孩没有吃,她把筷子放好,坐得端端正正,继续望着尹先生笑,有些娇气地说:“我就是喜欢听你说话,你说,我听着。”

“边吃边说吧。”尹先生端起红酒杯来和她碰。

小雅给女孩布菜,女孩笑着指指尹先生说:“你给他吧,看着他吃我就高兴。”

尹先生放下筷子,望着女孩说:“专门请你到这里吃饭的,怎么成了我吃你看了?”

女孩只是笑,不说话。小雅看到尹先生低头吃饭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就会消失片刻,等他抬起头来,看到的仍是她可人的笑脸。她担心女孩餐盘里的菜凉了,对她说:“给您换套餐具吧?”

“不要了,我不习惯吃饭的时候有人站在旁边看,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有事情我们叫你。”女孩笑吟吟地望着小雅。

尹先生抬起头来看看女孩,微微皱起眉头,小雅抢在他开口之前微笑着说:“那两位慢用,我去厨房看看。”她慢慢地转过身去,眼角的余光看到尹先生在望着她,这种事以前也遇到过,但从没有过委屈的感觉,这一次走路的时候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脖子僵硬到不能转动。

小雅来到后厨,问厨师长:“你们确定6号桌的客人的每道菜里都没有放蒜末吧?”

“没有啊,我亲自在旁边看着他们炒的!”厨师长对她的质疑有些光火。

“我最讨厌和客人之间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小雅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穿过休息厅往回走的时候,小雅碰上了上洗手间的尹先生,尹先生轻轻拉住她的小臂,把她牵到了一株橡皮树的后面,他温和地笑着问她:“小雅,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干嘛?!”她瞪着他。

那种温存的目光又荡漾在尹先生的眼睛里,他笑着说:“想请你吃个饭?”

“轮到我了吗?”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就在尹先生愣神的时候,她已经转身离开了。

她还是接到了尹先生打来的电话,她没有存过他的号码,可是看到那个号码的时候就预感到一定是他打来的。尹先生说:“那天的事情,我想向你道个歉,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一起坐坐。”

“没必要,我习惯了。”她拒绝了他,他在电话里看不见,她已经潮红了眼睛,语气却更加的斩钉截铁,她从不向任何人绽露自己的委屈,也从不接受任何人的安慰,甚至从不向任何人表示好感。

然后尹先生将近两周时间没有再来餐厅,他的规律是一周来一到两次,这么长时间不来,领班和经理都觉得不正常,他们相继找小雅了解情况。

“我不知道,那么多客人,我怎么可能都去打听人家的隐私?”小雅没有掩饰自己听到这种询问的不高兴。和经理阴沉的面孔不同,领班和颜悦色地问她:“尹先生上次来有没有说他这段时间要出差什么的?”

“不知道,没说过!”小雅冷漠地望着墙上的壁纸,那里绣着一朵咖色的大郁金香。

摆脱领班的纠缠,她从楼梯上到了楼顶的露天平台,靠在储水池外面裸露的管道上,点了一支烟来抽。斜阳把对面楼群的一侧涂抹成了金色,城市变成了金字塔的丛林,汽车喇叭声在空气中升腾,好像大海里喧嚣的泡沫。她拿出手机来,在通话记录里翻找到尹先生那天打来的号码,把它存储为“尹先生”,手指飞快地编辑了一条短信息:“你到底是神马意思?”想了想,没发出去,删掉了。

那天尹先生还是没有来。

下班回到家,洗过澡出来,看到手机上有一条添加微信好友的提醒,她觉得有些心血来潮,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点开看,对话框里写着:

“小雅,我是尹南平。”

“原来他叫这个名字!”她没来由地冷哼了一声,嗤之以鼻,没有通过他的申请。刚把手机扔茶几上,楠楠从她房间出来了,盯着她的脸问:“你脸红什么?是不是洗澡的时候摸自己了?”

尹先生再次出现在餐厅是将近一个月后的事情了,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两个人,是三个人,他和一个女人带着一个瘦小的男孩来的。坐下来,那女人一边整理自己身上的名牌衣服,一边不住呵斥小男孩,尹先生一直在端详孩子,不时在他头上摸一把。因为尹先生很长时间没来,领班过来打招呼,看见是一家三口的样子,就没有多说,只是叮嘱小雅做好服务。尹先生笑着说:“出国开了个学术交流会议,刚刚回来,带家里人来吃个饭。”

小雅没有朝他看,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孩子仰着脸大声说:“阿姨好!”

女人看看小雅,数落儿子:“瞎叫,叫姐姐!”给小雅递上一个赔礼的笑容,光线不够亮,也还是能看到她眼角细细的纹路。

“没事儿!”小雅又摸一摸孩子的脑袋,“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男孩正在生他妈妈的气,嘟着嘴不吭声。尹先生接过小雅递过来的ipad菜谱,抬头问太太:“想吃点什么?”

“你看着点吧,别太辣,小孩不能吃。”

“我不怕辣!”孩子宣布。

他妈妈没搭理他,把手机放在桌角,看着小雅说:“小姑娘给来一壶白水吧,小孩不能喝茶。”

“要热水吧?”

“热水吧。”

小雅拿来一壶热水,太太接过去说:“自己来吧。”她把桌子上所有的筷子、勺子和刀叉都收起来,插到一个杯子里,倒进热水去烫,又用热水把三个杯子都涮了一遍。

“我去倒吧。”小雅接过她手里的杯子来,去洗手间把水倒掉了。她回来时,太太拉着儿子去洗手间给孩子洗手了,尹先生已经在ipad上点好了菜。小雅接过ipad来,努力地露出一丝笑容,问他:“他俩有什么忌口吗?”

“应该没有吧,没事,我没点什么特殊的菜。”尹先生望着她,笑得很轻松。“干嘛不加我微信?”他问她。

“我去下菜单了。”小雅转身去了。

小雅很喜欢那孩子,他的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嘴巴也甜,不住地出脑筋急转弯来叫小雅回答。他竖起一根小小的食指问她:“姐姐,为什么贝多芬弹钢琴的时候从来不用这根手指?”

“是不是他有点残疾,右手没有食指啊?”小雅睁大眼睛望着他。

“不对,因为这根手指是我的,不是贝多芬的。姐姐你真笨!”他得意地笑起来,在椅子上滚来滚去。

“能不能好好吃饭?!”他妈妈呵斥他,但是这时候他不是那么听话了。

尹先生出面调停,对太太说:“这小子今天吃得不少,大概看到这个姐姐漂亮了,把小雅夹给他的菜都吃光了。”

太太冷哼一声说:“他就是个人来疯!”

小雅把牛肉羹汤上了,尹先生对太太说:“小孩喜欢吃这个,我就点了,你尝尝,这里的牛肉羹做得很地道。”太太先给孩子揭开盅盖,探身看了看里面,半晌没有放下盖子,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怎么了?”尹先生问。

“我不吃香菜。”太太淡淡地说。

“我去让厨房重新做一道。”小雅看一眼尹先生,弯腰去收太太面前的汤盅。

“不要了,我吃不下了。”太太把勺子放下,拿起了自己的手机,面沉似水,过于饱满的胸脯起起伏伏。

尹先生温和地劝她:“时间还早,重做一道吧,很快的。”

太太把手机反扣到桌子上,盯着他说:“你不知道我不吃香菜?你点菜的时候心思都跑到哪里去了?”

“我记得你开始吃香菜了啊?”尹先生依然笑呵呵的。

“我什么时候开始吃香菜了?香菜是半辈子菜,你咒我死啊?”太太单方面开始火力升级。

小孩敏感地觉察到气氛的变化,他果断地下达了命令:“爸爸,你给我妈妈道歉!”

“好啦好啦,我道歉,就是一道菜而已,公共场合注意形象啊。”尹先生看看小雅,半开玩笑地告诫太太和儿子。

“对不起,是我的服务工作没做好,您喜欢喝什么汤,可以赠送一道汤给您的。”小雅也给太太道歉。

尹先生紧着摆手:“不用了小雅,你那会儿问过我他们有什么忌口的,是我忘记了,不能怪你。”

太太谁也没搭理,拿起自己的手机翻着,不再说话,手机屏的亮光让她的脸上泛着青光。

“小雅,你去帮我们安排个果盘吧。”尹先生笑吟吟地说。

小雅刚离开,太太把手机拍到了桌面上,盯着尹先生问:“你注意形象?你注意形象一晚上和一个女服务员眉来眼去、打情骂俏?”

尹先生顿时成了木雕泥塑,指指孩子说:“小孩在呢,你不要乱说话。小雅是打工的大学生,还是学西班牙语的,——就算人家只是个服务员,也跟咱们是平等的,你对我有气,不要伤害别人好不好?”

“你心疼啦?就算我说的不对,你急什么?看看你那个做贼心虚的样子!一晚上胳膊肘往外拐,是她伺候我们还是我们伺候她?”她拽起孩子来,“走,我们回家去,他爱到哪到哪去吧!”

孩子乖乖地让妈妈穿上衣服,跟着走了,低着头,一眼也没有朝爸爸看。

小雅回来的时候,只剩尹先生一个人坐在那里,他抬头看看她,略略有些凄楚地笑着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小孩真可爱!”小雅安慰他,把果盘放下。“我一直以为你有个女儿的。”她说。

小雅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尹先生的太太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太太跑到十字路口,被一辆白色的车撞飞了,尹先生喊叫着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很多人围成一圈看着,其中就有小雅自己。尹先生的太太浑身是血,她哀伤地望着丈夫问:“你还爱我吗?”“爱,我爱你!”尹先生哭了,使劲地点着头。他太太说了最后一句话:“你能不能像现在爱我这样永远爱我?”头就垂了下去。小雅尖叫一声醒了过来,大汗淋漓,心跳得快碰到天花板,她呼吸急促地掀开湿漉漉的毛巾被,探头看了看窗帘的缝隙,好在外面天光已经大亮了。

小雅没去餐厅上班,借口身体不舒服,打电话向领班和经理请了两天病假,和一个追求她的大学同学一起去了远郊的度假山庄。他们坐长途公交车去到离山庄不远的镇子上,然后徒步走向山庄,在外人看来,就像两个年轻的背包客恋人。说心里话,她跟他是亲近的,他从大二就开始追求她,是个性格开朗带着一点点书卷气的男孩,会逗她开心,人长得也帅气,并且不像大多数“九零后”男孩那样性别模糊、男女莫辨,——她特别受不了那些长得比女孩还漂亮,皮肤比女孩还好,神情举止比女孩还妩媚的“伪娘”男生,他算是班上甚至全年级比较像个男人的稀有动物了。

大三的时候,她在酒吧里结识了一个来自英国的大四留学生,并且很快成为了男女朋友,他为此而失落和颓废,几乎一个学期都不怎么和她说话。但是寒假结束回到学校,他跟春天一起回到了她的身边,以一个男性朋友的身份恢复了和她的友谊,他跟她和她的外国男朋友相处融洽,他们一起去野游,一起到处品尝中国的地方小吃。他们的友谊和天气一起升温,盛夏到来的时候,那个英国留学生毕业回国了,留下他来安慰她失恋的哀伤。那段时间里,她天天戴着耳机一遍又一遍地听台湾女歌手娃娃演唱的《漂洋过海来看你》,摘下耳机就和他讨论毕业后去英国找他的计划,他平静而负责地给她出主意,提建议,不自觉地把自己定位到了她“闺蜜”的角色上。

就在他为她的精神状况而担忧的时候,她忽然交往了一个“印度阿三”,他和其他认识他的男生都震惊了,这一次他没有能够保持住风度,怀着恶意把他们嘲讽她喜欢“大鼻子”的癖好转述给她,她乜斜着眼睛,嘴角挂着不屑的笑意对他说:“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就算‘大鼻子’体味重,也好过那帮‘娘娘腔’吧!”说是这么说,尔后她并没有和那个“阿三”有进一步的发展,不过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有时候也会叫上他。大概从那个时候起,她和他就成了超越性别和爱情的好朋友了,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自己也拗不过自己的任性,就是不想如他的愿。

但是现在她突然改变了主意,一心要在这次郊游中和他确立恋爱关系,她甚至在化妆包里偷偷放进了两片安全套。并肩走在乡间公路上,她看着他毫不知情、侃侃而谈的样子,心里充满了隐秘的快乐。他们在一起总是轻松而愉快的,他习惯于对她言听计从,他们之间无话不谈,她甚至会和他讨论自己经期的提前或者推后,而他也会适时地充当妇女保健专家的角色。

登记房间的时候,他要开两个单间,她说不用浪费钱了,登记一个标间就好。他眼睛里闪过一丝的犹豫,然后照办了。“你先付了吧,回头我红包转给你我那份儿。”她得意地对他做个鬼脸儿。上楼梯时他变得有点沉默寡言,她不断地催促他,“走快点,走快点,我着急出去玩呢,多久没出来了,都快憋死我了!”把行李扔到房间,简单轻装了一下,她就拉着他疯跑出了旅馆。

她像出笼的鸟儿一样快乐,并没有被刻意强调田园风格的度假景区影响到一丁点儿兴致,他心事重重地跟着她,充当她的摄影师。他们漫无目的地疯跑,中午来到一家偏僻的农家乐里吃土饭,她蹲到关着几只即将成为盘中餐的兔子的铁笼子前面,为它们的可爱和悲惨命运纠结,一切都是一个纯情少女的天性使然。吃饭的时候,她淘气地用训练有素的表情和语调问他:“先生,请问您有没有什么忌口?”他愣了一下,青春的面孔笑起来,回答说:“不要太辣就好,我就怕辣!”正好她要的一大盆麻辣小龙虾端了上来,她凶狠地盯着他不说话,他吐吐舌头,两个人突然就爆发了大笑,笑得快滚到了地上,引得其他桌的客人侧目。

然而午后她忽然像变了一个人,步调明显慢了下来,轻佻的步子变得自信而有力,也不再傻笑,恢复了自己落落寡欢的一贯神情。他担心地问她是不是不舒服,上午还高高兴兴的,怎么一下子就不开心了?

“没有。”她说,“我本来就是这样子的,那个人不是我。”

他开始茫然不知所措,更加小心翼翼起来,展开导游地图,建议她还有几个好玩的地方应该去一下。“那就去吧。”她加快了步伐,好几次把他甩到了身后。到了一处老门楼跟前,她拿过他的手机说:“这里不错,我给你拍张照吧,用你的手机,免得浪费流量发给你。”他站在那里摆了一个古代门神的动作,她举着手机给他拍,就在那一瞬间,她看着镜头里这个高大帅气的男孩,突然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对他爱不起来,——他比她还大着一岁,但是她总觉得他是个需要自己去呵护的孩子,她自己并没有指望被什么人呵护,她只是渴望有一个能够和自己平等的人,不必呵护,能给自己一点人生的建议,能解答自己心里的困惑就好——而眼前这个男孩让她觉得不平等,她仿佛比他要大着很多岁,在他面前,她觉得自己的心灵很苍老,苍老到想去摸一摸他的头说:“What a lovely little boy!”

晚饭前,她推翻了自己行前拟定的所有的计划,他们退了房,搭上了回城的最后一趟末班车。夜幕从山谷里升腾弥漫开来,她扭头看看他,他坐在她旁边,因为一整天的疲惫而昏昏睡去。她平静地打开手机上的微信通讯录,翻找到尹先生发来的那条等待通过好友验证的信息,手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通过验证”,并把他的昵称“荒原”改成了“尹先生”。她扭头望向窗外,天地已经模糊起来,远处的灯光和星光连成了一片。她往后靠靠,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下,手机来了一个微信提醒,是尹先生发来的:

小雅,你在哪里?

她懒懒地动着手指回复:“你还有别的吃饭的地方吗?随便哪里。”

“当然有。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不用了,告诉我地址,一会儿我自己去。”

“好的,我到了微信给你发个位置。”

“但我要AA制,你要尊重我。”

“好的,随你,一会儿见!”

他发了一个愉快的表情,还有一个握手表情。

“神经,你以为这是外交谈判呢!”她露出了嘲讽的微笑。

出来长途汽车站,她和男孩告别,男孩去坐地铁,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在城市的光影里循着尹先生微信发来的位置穿行。

见了面,她疲惫的样子让他感到惊讶和担忧。“我去开个房间,你先去洗个澡,然后我们再吃饭。”他建议道:“我在餐厅点菜等你。”

她点点头,看着他那焦灼的样子,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他给她倒了杯水,去了酒店的总台,很快回来,拿着一张房卡递给她,告诉她楼层和房间号码。她看看他,落出一丝讥讽的笑,没有说话,接过房卡来背起自己的包走向电梯。

他目送着她进了电梯,略有些显大的鼻子在白皙的面孔投下蓝色的阴影,沉思的眼神使他显得表情严肃。他在餐厅坐下来,没有急于点菜,怕她来了之后菜品凉了,只要了一瓶红酒,全部醒了出来,给自己和她的杯子里都倒了一点,端着杯子小口呷着,若有所思。那会儿他刚带着另一个女人到了小雅的餐厅,领班告诉他小雅请假了,他不好当着别人的面追问小雅请假的原因,正在失落,手机屏亮了一下,小雅通过了他的微信好友验证。他马上问她在哪里,和小雅约好后立刻找借口告别了那个女人,匆匆赶到这家酒店。和他预想的一样,小雅的状况让他感到担心,他并不知道这一天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他知道的是她这个时候需要他,一个她并不知底细的“陌生人”。

没有耽搁多长时间,她从电梯里出来了,套着一件灰白色的毛线衣,衣服上的风帽戴在头上,遮着她小小的脸,有两绺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她走过来,冲他咧了咧嘴角,他起身过去给她拉开椅子,扶住椅背让她坐下。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乳白色的茶壶来给她的杯子里倒茶,她把风帽撸到脑后,露出刚刚洗过澡而红润的脸蛋,伸出手去说:“我来吧?”

他温柔地看看她,笑着说:“这不是在你的餐厅,今天没有顾客和助餐生,只有一位女士,和很荣幸能为她服务的绅士。”

她被逗笑了,哼一声说:“你随便吧!”拿出自己的手机来玩。

他叫过服务员来点菜,捧着菜谱问她:“你点还是我点?”

“你点吧,付账的时候我们AA制就行。”她看着手机说。

他冲服务员笑笑,开始翻阅ipad菜谱。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在那里认真地点菜,用毫无感情色彩的嗓音告诉他:“我不吃海鲜啊!”

“啊?想不到你也有忌口!”他露出很惊讶的样子。

“怎么啦,我就不能有忌口吗?我又不是猪!”她很不忿。

他警告她:“说话注意点啊,不要伤害别人!”

“对不起,我忘了你百无禁忌了!”她翻了一下眼睛,“你点吧,我不说话了。”

点好菜,他端起红酒杯和她碰,问道:“听说你请假了,出什么事情了?”

“我能出什么事情,一个助餐生!”她露出讥诮的笑容。

“是不是感情出了问题,和男朋友闹别扭了?”

“差不多吧,如果他算是我男朋友的话。”她打量他一下,发现他笑的时候眼睛下面的卧蚕很好看,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虐他一下。

“吵架也是甜蜜的爱情啊,你还小,将来就知道人年轻的时候有多么的美好了。”

“我最讨厌别人把我看成小丫头!年纪小就说明内心和思想不成熟吗?”她按计划发飙了。

他始料不及,有些愣神,认真地研究着她的神情,有些结巴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有大把的年华可以用在体验人生的美好,你……”

她有些于心不忍了,决定放过他,打断他说:“我找你没别的意思,就是有些人生的困惑想请你解答一下。”

他不能判断她真正的用意,感到桌面上正在出现一条巨大的鸿沟,那就是年龄差距造成的代沟了。他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变小,开始有些仰望她的感觉。

“谢谢你不把我当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我想问问你是怎样成为一个成功人士的,为什么我无论怎样努力,身边的人都把我当个孩子看?我不想花父母的钱,想自己打工赚钱上研究生,我爸妈和所有亲戚都说我是在大城市待得心野了,贪玩不会回乡;我给餐厅经理和领班提出改进服务的建议,他们反过来劝我不要着急升职,安心把助餐生做好;我跟同学讲想考比较文学研究生,毕业后争取去驻外文化机构做翻译工作,他们都劝我不要好高骛远,先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养活了自己再说!为什么他们都不相信我,就是因为我年龄小,就认定我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丫头吗?”她神色平静地说完这些话,脸上的红晕开始向着脖颈蔓延。

他认真地倾听着,等到她说完,和她碰了一杯,用惯有的庄重神情和温情眼神望着她,问道:“先不要管别人,你相信你自己吗?”

“有时候吧。”她说。

“那就足够了,只要你自己相信自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其他的都不重要。因为你要实现的是自己的理想,和别人没有关系,干吗那么在乎别人相不相信你?我二十八岁的时候应邀成为一个精英俱乐部的成员,兴致勃勃去参加大会,结果发现越来越不对劲,那些成员里,要么是年少得志的官员,要么是全国有名的演员,就连那帮比我小很多的“80后”姑娘,递过名片来都是公司的老总,更不要说身价数十亿的富二代!面对他们,我越来越失落,越来越灰心,越来越不自信,后悔死来参加这个俱乐部了。但当聚会活动结束后,回到正常的工作和生活当中,我很快又恢复了按照自己的理想奋斗的状态,离开那个场域,那些压力和自卑都荡然无存了。十年后,我成为全国有名的学者,再看当年那些风光无限的人物,有的破产了,有的锒铛入狱,有的消失无踪,当然也有依然风光的,但更多的止步不前。于是我明白了,人们临时聚集在一起的时候,都习惯把自己的优势最大化,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面对那么多人优秀的一面,是个人就会感到压力和自卑,但那些人头上的光环未必都能够持久,一时的风光与否毕竟只是短暂的假象,我们还要依赖离开后在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中按步就班地前行,最后的优秀和胜出靠的是自己坚定的信念和强大的自信。”他端起杯子来敬她,扬扬眉毛说:“哪有浮云能遮皓月?一时的不被人理解和认可完全可以转化为奋斗的动力。Believe in life, believe in yourself!”

她想一想,端起杯子回敬他:“你说的好像有道理。”杯沿快要沾到石榴花一般的嘴唇时,她停下来看着他问:“你相信自己吗?”

“我做事情只寻找一种支持,那就是自信。”他专注地望着她,“而且,我相信你!”

她笑了:“我用不着你相信我!”

服务员把菜放到了桌子上,他亲自给她布菜。“不用你,我自己来!”她把自己的餐盘端得高高的拒绝他。

“好吧,你年轻多吃点。”他放下筷子,把菌汤盅放到她面前,“多喝点汤吧。”他替她揭开盅盖,抬起头时却发现她把头后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他以为她嫌他啰嗦才这样,就没说话,自己开始喝汤。喝了两勺觉得不对劲,推开椅子走到她身边去,蹲下来低声问她:“小雅,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是特殊体质,不能喝酒。”她微微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又闭上了。餐厅里依稀播放着李宗盛的《漂洋过海来看你》,她觉得自己被这首歌击中了,一动也不能动。

“啊?怎么不早说!要去医院吗?”他紧张起来。

她抬起一只手掌来轻轻摆一摆,低声说:“没事,老这样,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

他这才发现她从脸到脖子都变得通红,好像被热水烫过,赶紧招手叫过服务员买单,把自己和她的手机都装进包里,扶着她站起来,向电梯口走去。她推开他,用一只手拽着他的袖口,执拗地保持着步态的稳定。他按下电梯按钮,电梯开了,两个人走进去,她“哐”一声就靠在了轿厢上,依然不让他来搀扶。到了楼层,她又先走出电梯,一边低着头走,一边在口袋里摸着房卡。

“我来开门吧。”他伸出手去。她把房卡给他,靠在门边等着,一边眯缝着眼睛打量他。

进来关门的时候,她已经在门廊里顺着墙壁溜了下去,抱着头坐在了地毯上。他把包和外套远远地扔到了沙发上,蹲下来抱起她。“不要抱我!”她挣扎了一下,他已经把她轻轻地放在了床上。

“我冷。”她瑟缩着说。

他拽过被子来给她盖上,又走过去把空调热风打开。

她躺在那里,身体一直在发抖。听见他在吧台那里开启纯净水往热水壶里倒,发出各种声音来。过一会儿,他来到了床边,把一杯兑好的温水放在床头柜上,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她。

“要喝水吗?”他问她,嗓音有些干涩。

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双颊通红,鼻孔里呼出灼热的酒气。他站在那里望着她,听见自己的腕表发出“嚓嚓”的声音,清晰而响亮。

良久,他慢慢俯下身子,轻轻地吻住了她那两片滚烫的嘴唇。

她微启薄薄的嘴唇迎合他,她嘴唇的生涩令他印象深刻。就在他将要抬起身子时,她伸出胳膊来揽住了他的脖子。“我好冷。”她抖动得更加剧烈了。

“等等。”他有条不紊地脱去她的外套,内衣,把她裹进了被子里,又飞快地脱去自己的衣服,撩开被子一角钻进去,把她滚烫的小身体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她慢慢地放松下来,脖子上的红潮渐渐消散了,睁开眼睛看看他的脸,伸出手臂去紧紧地箍住他的腰。就在他要进入她的时候,她突然从他怀里滑出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吩咐他:“你去洗手间把我的化妆包拿过来。”

他笑着看看她,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跳下床去了洗手间。他把化妆包递给她,钻进了被子里,她在被子里露出两只手来,用细细的手指拉开拉链,拿出两片安全套递给他。他愣在了那里,睁大眼睛问:“你身上怎么会带着安全套?”

“原本不是给你准备的!”她露出顽皮而凄楚的苦笑。

她用浴巾裹着自己,下床去洗手间,腿一软坐到了地上,自己笑起来。他探身把她拉起来,叮嘱道:“不要光着脚跑,把拖鞋穿上!”她不听话,光着脚跑去了洗手间。

回来,他们开始聊天。她审视着他说:“你应该不仅仅是个教授吧?我看我们学校的教授没你这么多的交际啊。”

他笑笑:“我还担任一家挂靠政府机构的学术交流中心主任,之前我是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后来才调到高校当教授。”

“怪不得你身上有公务员的那种劲儿,我不喜欢!”她对他耸耸鼻子。

他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她盯着他滚动的喉结,听见他瓮声瓮气地说:“宝贝,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孤傲?我怎么觉得你是个缺少关爱的孩子,从小你父母不关心你吗?”

“你猜对了!”她毫无感情色彩地回答他,他的话让她脸上还不牢固的温顺瞬间消散了,恢复了那种落落寡欢的神情。

“怎么回事,你爸爸妈妈离异了吗?”他抱紧了她。

“没有也差不多吧,他们太忙了,根本就顾不上我!”她并没有抱怨的语气,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你也要理解他们,这世上真正幸福的家庭有几个呢?绝大多数都是为了孩子在努力维持着。”他轻轻地叹口气,拂动了她额前的散发。

“那你呢?也是这样吗?”

“你不是看见了吗?”他苦笑。等了等又说:“总有一天,你父母会后悔的,他们会补偿你的。”

“哼哼,他们已经后悔了!”她鼻子里发出嘲笑。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当然来不及了,我已经不需要在他们身边,也不可能在他们身边了。”

“你还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

“没机会了,他们自己把机会错过了。”

他越抱越紧。“我快喘不过气来了!”她抱怨道,“你要把我嵌进你的身体里去吗?”他低低地回答:“我心疼你得不行,我要把你嵌进我的胸膛里,像呵护我的心脏一样呵护你!”

“你对我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她挣开他,冷冷地看着他问。

他叹口气:“我要有个女儿的话,差不多跟你这样大了。”

“草泥马,你变态啊!”她推开了他。他去揽她,但是她已经坐了起来,用一种研究的眼神审视着他,皱起眉头说:“我怎么觉得你不是个真实存在的人,你是我的梦魇!是的,你不是个人,你不应该存在,你是我做的一个梦!”她莫名惊骇地跳到了床下,双臂紧贴着身体,一直向着窗帘退去。

他的心被深深的怜爱攥得生疼,跳下床去一把揽住她,不住吻着她的发丝,轻声低语:“宝贝,我愿意成为你的一个梦,在你梦醒的时候消失不见。就让我消失不见吧!”

她却笑起来,轻轻推开他说:“我跳个舞给你看吧,这些年我唯一没有放弃的就是跳舞了。”

他回到床上去,把地毯让给她。她扬起下巴,舒展双臂,踮起脚尖来做了一个旋转的动作,但是旋即又娇羞地扑到了床上来。重新抱住她的那一刻,他全身都洋溢着幸福的快感。

她偎在他的怀里,忍不住亲了他的脸颊一下,想起什么来,拉开点距离望着他的侧脸问:“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吧。”他因为怜爱她娇小的身体想把她抱得更紧一点,她执拗地用胳膊支撑着、抗拒着,有些撒娇也有些赌气地说:“哎呀,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他转过脸,望着她星星般闪烁着的眼睛。

“你到底有过多少女人?”

“我不知道,没有数过。”

“你为什么要这样,不累吗?”

他轻轻笑了一下,好像还叹了口气,望着天花板说:“我在寻找人的生命里最不可缺少的一样东西。”

“漂亮女人吗?”

“不是,是爱情。”

“我能不能把这看成你找女人的借口?”她快要冷笑起来,准备背转身去了,但他用有力的臂弯钳住了她。

“我在四十岁之前,追求过很多东西,成功,事业,权力,金钱,幸福,名誉,地位,女色,乐此不疲,也还算慢慢都得到了吧,但是就在一两年之前,我突然发生了一次精神危机,觉得自己为之所奋斗的这一切,都不是生命里永恒的东西,都不是我真心想要的,我变得苦恼和忧郁,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直到有一天我在陪老婆、儿子看电影的时候,被一个镜头击中,突然醒悟到人的生命里最不可或缺的是爱情,而爱情也是我们为了得到其他东西时最习惯牺牲的,——绝大多数人的人生就是个买椟还珠的过程,为了那些物质层面的东西,那些虚荣的东西,把最宝贵的东西忽视和牺牲了。我很困惑,我们是如何做到没有爱情也能活着的?”

他注意到她的安静,扭头看看她稚气未脱的精致面孔,她正圆睁着眼睛,嘴里轻轻地嘟哝着。

“你在干什么,小宝贝?”他问。

“哎呀!”她翻翻眼睛有些羞涩地笑了,“我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把你刚才说的话翻译成了西班牙语,都怪你的语速正好合适翻译,让我产生了职业的条件反射!”

他忍不住亲吻了一下她花朵般的嘴唇。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问:“那你找到了吗?”

他又叹了口气:“我不能确定,有时候我觉得那是爱情,可很快又会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找到了,但很快又失去了。我不知道,也许爱情就是在不断地得到和失去中存在的吧。你呢,你们‘90后’怎么看待爱情?”

“喜欢就是了吧。”

“那你喜欢我吗?”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问她这一句,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鼓了鼓勇气,并且预见到自己听到否定回答时暗自沮丧的心情。

“要听实话吗?”她调皮地朝他眨眨眼。

“当然,说吧,没事。”

她突然很娇羞地钻进他的臂弯里,在那里瓮声瓮气地说:“你从一开始就很吸引我,但我不喜欢你白天的样子,你的表情,动作,说话的语气,我都不喜欢;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你在床上很温柔,我喜欢你在夜里抱着我,抚摸我,和我做爱。”

“那你不是很分裂?喜欢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上床?”他忍住揪心的隐痛,和她开玩笑。

“才不是,我觉得夜里的你和白天的你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从来没有把你俩统一过。”她伸开手臂紧紧地抱住他,“你知道吗,我觉得现在的你根本就不是经常来餐厅吃饭的尹先生。”

“那怎么办,我们不能一见面就上床吧?”他开了一个凄凉的玩笑。

“我喜欢我俩像这样抱在一起,但我会突然想不起你是谁来,你是谁呀?”她用一种无辜的眼神望着他。他看着她,胸中再次澎湃起柔情来,转身揽住她,轻轻地压在她身上,开始和她做爱。

她那么柔情,像一道清亮的小溪流淌过他胸膛化作的山谷,有那么一刻,她睁开迷蒙的眼睛,用无限美妙的声音问他:“你是谁呀,我怎么不认识你?”

他一下子抱紧了她,把脸埋进她头边的枕头里,让滚烫的眼泪渗入枕头,借以保留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有一会儿他快要睡着了,她俯在他脸畔的枕头上,对着他的耳朵轻轻说话,气息微微地吹拂着他的耳廓,他仿佛听见她在低低地说:“有时间你带我去冰岛看看好不好?小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想去看一次冰雕展,可是我爸爸妈妈老是顾不上……”

“什么?去哪里?”他朦朦胧胧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你睡吧。”她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像只小猫一样瑟缩到他的臂弯里,他下意识地搂住了她,沉沉睡去。

尹先生醒来的时候,小雅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洗手间的灯亮着,他以为她在里面,就轻轻地喊了她一声,没有人回答。尹先生走进洗手间去,没有看到小雅在里面,他在镜子前面站了站,转身出来,从床边走过去拉开窗帘,想确定一下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梦。

到底是自己梦见了和小雅在一起,还是小雅梦见了和自己在一起?或者正像小雅在梦中说的那样,他本身不是一个存在过的人,他只是小雅的梦魇?他不能确定。

白昼的光芒从乳白色的纱帘里透射进来,尹先生不由眯了一下眼睛,他背转身去,看到床头柜上的便签纸上有两行字。尹先生走过去拿起来看,是小雅留给他的,上面只有一句话:

Believe in life.

如果有一天我对这个世界失去了热情,记得告诉我这句话。

(责编:周朝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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