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

2018-01-17 17:48张永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三哥竹笛笛子

张永

1

四月一号傍晚五点半,我在自己十几平方米的小出租房里,接到三哥的一个电话。按理说,接到自己亲哥哥的电话,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因多年来没多少联系,即便亲,偶尔联系,也觉得几分生疏。

电话打来,开始也无非彼此道些问候的话。他知道,半年来我一直在一家商场做电器销售,便询问些我工作的事宜。我在三天前因为所谓的服务意识不达标,已被这家商场辞退,处于重新找工作的状态。碍于面子,又觉得也没多大解释的必要,便也没说辞退的事,只是顺着他的话,说些业绩怎样、工作如何的话。

电话打了有十几分钟,三哥依旧零零碎碎地寻找问题,甚至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在我的意识里,像这样一直持续这么久的通话,跟三哥还是少有的。一般情况下,在一年少有的几次联系中,顶多也是只言片语的问候后,知道对方安好,也就挂了电话。但他此次的反常,倒让我有些不解。我边寻思着这其中的缘由,边对他提出的问题作着支支吾吾的回应。仿佛就在我神思恍惚的某瞬间,三哥的一个问题,让我清醒起来。“清明,你回家吗?”我的大脑似乎是一下子开始短路的,想说“回”或是“不回”,但硬是一下子没回答出来,就那么生生地沉默了。可我也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沉默,难免尴尬,便随口一句:“哦,三哥,我最近业绩做得不大好,如果这个月不赶紧把业绩赶上去,工作可能都会保不住……”

“这样啊,那,工作要紧。”三哥打断了我说的话。

我听着他断然的语气,回应了声:“嗯。”

电话持续几秒钟的沉默,我以为三哥是要挂电话了,就在这时,我听到手机里传来三哥略微嘶哑的声音:“英子,咱父亲今年就要三周年了……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的,过得特郁闷……英子,我只想告诉你,我错了,我们都错了,他一直疼爱我们,爱你,爱我,爱家里的每个人,并且爱了我们一辈子……”说完,他沉默了片刻,电话挂断了。

我没能即刻放下电话,久久地,耳边回响着三哥的话,心沉了。足有几分钟的时间,我只是那样呆呆地站着。就在我似乎明白了三哥话的那一刻,我惊慌地赶快朝四处看了看,发现自己仅是待在这间四处墙壁的狭小房间里时,才稍许放下心来。我明白三哥最后含混的那几句话,在我内心掀起的波澜,这波澜,已在霎时间将我俘虏,并已赤裸地暴露出来,而我,害怕暴露。这个晚上,我再次失眠了。失眠,是自我大学时代被确诊为患有抑郁症后,常有的事。但这个晚上,我确信,我的失眠绝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因为某个人。

是的,我是一名抑郁症患者,曾因三个月不曾与人接触,终被人发觉,并在家人的强制下,接受了心理治疗,从此过上了服用冬眠灵的日子。按医生的话说,病因并不复杂。医生说,得这种病的人,要么性格大多内向、压抑,不擅与人交流;要么成长期间受过过激事件刺激。这是专家说的话,可我觉得,放在我身上,一直不大适用。一是我自幼一直是个疯野丫头,活泼好动,最爱做的一件事,便是跟人讲故事;二是我长这么大,除了经历第一次高考时的失意,令我悲伤过那么一阵子,仿佛还真没受过什么过激的事件刺激。如果我没有记错,在我被确诊为抑郁症患者之前,哪怕像连吃上几包感冒药有悖健康的事情,都少有发生。可专家、家人确实认定,我是生了病的。

说起我大学期间生此病的经历,不得不提及我那四年的大学生活。如果说,抑郁症患者是自闭、沉默,不与人沟通,那么,大学时代的我,确是生了病的。因为“沉默”能概括我整个四年的大学生活。我清晰地记得,大学期间,除了必要的课堂、日常生活,我总是一个人在独处。读书、吃饭、澡堂、坐车、散步、自习、去课堂的路上等等,都是一个人。如此的生活,我一直持续着,从不觉得这跟“沉默”有何关系,更不知这般的沉默正是我的病根。

大四下半年没读完,我被专家确诊为患有抑郁症。被确诊为生了病的这样一段时间,较之以往过去的三年大学时光,还是有点不同的。因为就在我去看医生的前几周,开始写作,并在去看医生的前夕,完成了我的第一篇小说。我的病确是从沉默开始,但在看过专家、服用一段药物之后,并未好转。相反,在我服用药物之后,似乎病情更重了,因为,较之以往,我更不愿意跟人接触了。我整天地处在焦虑恐慌的沉默之中,患得患失,浑浑噩噩,疑心重重。家人看着我的变化,断然决定将我送进精神病医院,去接受更全面的治疗。我本人自是反对的,可我的力量较之整个家庭,还是过于弱小了。就在这时,有个人站出来说话了,他对全家人说:“在我死之前,谁都不能把我的闺女送到疯人院去,要不你们送她去,要不我死。”

说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时躺在病床上的我父亲,是家中唯一跟我站在一条战线上的人。就他的这番阻挠,我最终没能被送进医院。虽然后来,我依然进了医院,接受了治疗,但那时,父亲已真的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2

父亲,我家的一家之主,只是,这么多年过去,这个总是躲在母亲身后的男人,似乎从未真正地做过我们五个儿女心目中的“一家之主”。因为这个心好、软弱、听话、从不命令别人、永远选择听从别人的男人,一直是家中的局外人。

就此,我还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起过母亲,为什么别人家总是爸爸当家,我家却是妈妈当家呢?母亲每一次听完我的问题,便先是低头好笑地说我一通,说我小孩子家总是问些傻问题之类的话,之后便视我不存在似的,忙乎别的事去了。可有一次,我问母亲这个问题,母亲仍想就此过去,但我打定了主意,定要问出个究竟,结果连跟了母亲一个上午,直至母亲发现,我在她干活之余碍手碍脚,便回答我说:“你爸只会吹笛子,不会当家。”我当时对母亲如此的回答,很是疑惑,便紧跟着问她,为什么爸爸只会吹笛子,不会当家?在玉米地里锄草的母亲,顿时沉默起来,我就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她。这时,正好赶上父亲从玉米地的另一头走来,母亲这时才抬起头,她看了看父亲,一本正经地让我去问父亲去。当时,虽然我小,但我隐隐约约地知道,这样的问题不适合问父亲,因为父亲会不高兴。所以,我打破砂锅问到底,并坚持要母亲回答我。母亲见执拗我不过,便说我还小,还不懂事,等我将来长大了,就知道了。母亲如此的回答,非但没能解除我的疑问,更是令我对父亲只会吹笛子不会当家一说,百思不得其解。最令我不解的是,后来等我长大了,不知为何,依然没像母亲所说的“就知道了”。就在我的成长记忆里,父亲除了一直支持我读书之外,还真没为我做出过什么更为重大的抉择,哪怕只是个建议,除了这一次——坚决反对我进精神病医院接受治疗。endprint

父亲对此事持坚决的反对态度,这倒是出乎全家人意料之外的。

两年后,就母亲回忆这段苦难的时日时说,当时,全家人都认为你是生了病,但就你父亲不相信这一点。他一口咬定,他的大学生闺女不会生病,更不会生什么精神病,谁要是要他闺女进精神病医院,就是要他的命。当时,父亲已处癌症后期,整日地卧病在床。全家人都知道,他的壽命已到尽数,又见他对此事如此执意,便都不想违背他最后的意愿。再者,又想到一家之中,同时两人住院,无论精力财力都是巨大的重负。所以,出于各方面的考虑,全家人让父亲的意愿最终得到了实现。

2013年8月30日傍晚,父亲去世于转楼乡卫生院,当时的我,正被隔离在二百里地开外的精神病医院附近的一处小出租房里,由我的一位家嫂照看着。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全家人皆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是否愿意回老家参加父亲的葬礼。面对他们的问题,我则如同以往般选择了沉默。最终,全家人一致认定,我的病情确实不适合参加葬礼,便留我一人暂居在出租房里。父亲葬礼那天,我是一个人度过的。我清晰地记得,那一整天,我都待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就在那张木质椅上坐着,眼睁睁地看着白天黑夜过去,一语未发,一滴眼泪也未落下。

在父亲逝世后的第二十二天,我被家人送进了精神病医院,并接受了为期半个月的治疗。整个治疗是母亲陪同我度过的,我不知道这个瘦弱年迈的乡下妇人,是有着怎样的意志,在面临自己丈夫逝世后的不久,又亲自将自己的宝贝闺女送进了一座地狱。现如今,三年过去,那个沉默、自闭、孤僻的女孩,早已走向了光明,做回了一个人人称作正常的人。

2014年的春天,我第一次接受了出外工作。我如同千千万万在城市打拼的乡村人一般,选择了跟随我远在南方的二哥嫂一家,做了农民工。由于我没有出惯体力,所以,找工作很是艰难。但就在这样的一段时日里,回忆倒成为了力量。不知怎么的,我时常回忆过去,回忆我的童年,我的大学生活,还有我那已逝去的父亲。就在这样的一段回忆里,我恍然觉得,我那做了一辈子局外人的父亲,变得如此高大起来。他这般的形象,确实给予了我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力量。我开始四处求职,从饭馆洗菜女到工厂流水线工人,从货车跟单员到水果店的清洁工,从摆地摊的小商贩到商场销售员,只要能自己养活自己,没有什么工作是我做不了的。我成了一个能够自立的社会人!

3

偶然的一天,我收到房东送来的一个包裹。

这是一个星期四的晚上,刚跑了一天面试的我,回到家中洗了热水澡,趴在床上写作一篇叫作《城中丝雨》的小说。三年,我的确改变了许多,但在这众多的改变之中,有两样是不曾改变的——读书、写作。现在的我时常写文章,如果说,在我近三十年的生命足迹中,有那么一次两次奢望过自己能在写作上取得一点骄人成绩的话,我的这段打工生涯之中的写作,是更为纯粹的——写作只是写作,是对心灵的慰藉,再无需别的意义。天知道,枯寂漫长的打工生涯,是怎样的催生着我对文字精神世界的渴求。

这个晚上写作有个把小时,听见有人敲门。我对敲门声是极其敏感的,常年来,我的小出租房门,除了房东跟搞推销的来敲,是很安宁的。听到敲门声,大脑即刻浮现出房东的那张大脸,跟他催房租时的那种神情。无论是他的大脸还是他脸上的神情,都令我心生恐惧。我从床上爬起来,赤脚跨至门前,朝猫眼里看,果真是房东。以为是房东又来催房租来了,正犹豫着是否为他开门,便听到他用他那南方人特有的嗓音冲我喊道:“屋里亮着灯不出声,以为我傻啊?快开门,你的快递。”

瞬间,我感到脸上热辣辣的,悻悻然打开了房门,连忙对房东做出一张谄媚的笑脸:“房东大哥,房租下个月十号准给你,我十号发工资。”房东是一个体格高健的南方男人,却有着北方男人身上的强悍气质。他看了我一眼,撇着嘴角摇摇头,随手丢我怀里一个包裹,便转身对我警示地喊了一句:“十号,记住喽!”说完,只见他下楼去了。

见又能躲过一阵子,整个绷紧的身子,才放松下来。我关了门,抱紧了包裹,直直地倒在了床上。足有几分钟,我还在为适才的情形惊魂未定。这时落入眼里的包裹吸引了我,包裹?在我的印象中,最近一段时间,我并未网购,也无人告诉过我,谁寄了东西给我。思绪之际,不免对它起了几分好奇。我从床上支起身子,打量了下这个包裹。布很陈旧,是用蓝白相间的棉线织就的。小的时候,在乡下老家,我经常见到这种布料。过去,乡下女人就是夜以继日地纺织这样子的棉布,给自家孩子做衣服、鞋子的。若放在今天,它早已被放进博物馆里,作为古物展示了。我翻转了一下它,找到快递单,上面并未写寄包裹人的姓名,只显示了河南的邮戳,我想是哪个亲人朋友寄来的。我又摸了摸它,觉出里面有一长方体的物件,便打开来,果真里面是一长方体的木匣子。

我盯着木匣子看了片刻,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显然,这木匣子,我认得。我清晰地记得,它是我十岁生日时,父亲送我的生日礼物,上面还刻有我的名字。这木匣子是由老家的楝木制作而成,由于并未上油漆,又加上年月久远了些,散发出一股陈旧的气味。我定睛看了几秒钟,打开来,映入眼帘的是一支竹笛、一张黑白照片、一些断了手脚脖颈的小泥人和几个琉璃弹珠。我看着木匣子里的物件,很是惊喜,但又不知怎么的,没看一会儿,鼻子竟一阵阵的酸涩。但是当我的眼睛与那张合影上两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相遇时,心里一下子又充满了欣喜。这是我五岁时,跟父母亲的一张合影,也是至今我所见过的唯一一张跟家人的合照。在我记事以来,它就一直存在家里的藏书柜子里,后来,家里翻盖新房,拾掇物件时遗失了,没想到今天,又失而复得,自是欢喜。

我将照片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思绪陷入童年的记忆。那是一段怎样美丽的时日啊!一时间,我如此地回想着,突然不禁笑了。原来再多的苦难,也有美丽的时刻。我边任思绪尽情地蔓延,边继续观赏木匣子里藏有的物件。我看到那支竹笛,便拿起赏玩一番。同样,这支竹笛,是我所熟识的,它是我读高二年级的那年春天,买给父亲的礼物。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在父亲的有生之年,我送他的唯一的一份礼物。endprint

这支竹笛本身并无何稀罕处,较之父亲生前挚爱的那一支支陪他一起经风历雨的竹笛,它是毫无故事可言的。

4

父亲的竹笛,除了我爱听,村里人也爱听。小时候,每当放学回家,路过村子北边的树林地,总是能看到放羊的父亲,被村里几个老头婆子围着吹笛子。每次见到,他总是吹得那么自在,吹得那么动听,吹得老头婆子们喜笑颜开。

可父亲的这一技能,在母亲那里,却是一大错。在村子里,只要母亲看见父亲拉扯一帮子人吹笛子,便是当众的吵闹,让父亲很是下不来台。母亲说,父亲只要吹笛子,就忘记了家里的孩子,地里的农活,对别的啥事都不管不顾了,是不误正业。有一次,母亲见父亲吹笛子,一气之下,折断了父亲的竹笛,当作柴火进了锅底。自此后,父亲很多年没再拥有过竹笛,也再没吹过。直至后来,我读高中的一年春天,在县城跟同学郊游,发现街上一卖乐器的小商贩,一边吹竹笛,一边卖各种小乐器,就被吸引了过去。看着小商贩吹竹笛的模样,便想到了父亲,又想到父亲也曾是一个会吹竹笛的人,便心血来潮,要为父亲重新买支竹笛,于是便花了十五块钱,买下了乐器摊贩手里的那支竹笛。这支竹笛,也就是今天在我收到的包裹木匣子里,藏有的这支。

对于母亲反对父亲吹笛子这一点,我一直很是不解。后来同样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问及母亲这其中的缘由。母亲则泪眼婆娑地告诉我说,正是笛子坏了父亲的一辈子,父亲正是因为吹笛子坏了当主席的大事。这件被坏了的大事,从此改变了父亲的一辈子,也改变了整个家庭的命运。

1965年这年春天,母亲从十里开外的杨家集嫁到了父亲的家——张家村。当时,张家村的人家不足百户,虽说村里人皆是一个家族,经过世代繁衍分支,也早已是穷的穷、富的富、高的高、矮的矮,良莠不齐了。父亲家自打祖爷爷开始,家道就开始败落,到了父亲一代,已是落为村里最典型的穷困户。母亲嫁到父亲家时,家里已没了爷爷,三个姑姑也皆已出嫁,只有父亲跟奶奶两人度日。当时由于家里清贫,再加上连年的饥荒,家里接连几天揭不开锅的事时有发生。母亲嫁给父亲时,家里除了一顶茅草屋跟一口生锈的大铁锅,是真真找不出别的物件了。

“人穷不怕,就怕人不上进。”这是母亲每当回想起这段时日常说的一句话。母亲之所以如此说,主要是基于当时父亲的作为。当时的父亲,可谓是个热血青年,一心想着做官;为了谋取一官半职,整日地东奔西走,广结一批仁兄义弟。按理说,热衷于做官,也是有志之士所为,但父亲追求官职,在母亲那里,却是“不上进”的表现。由于父亲想做官的愿望过于熱烈,整日地奔走于乡里大队,跟他的那些仁兄义弟拉扯在一起,对于家里老婆孩子很是漠然,留得母亲一人,既要田里做工分,又要照顾孩子,很是艰难。为此,母亲曾跟父亲大闹过几场,有那么一两次,母亲都下定决心不愿再跟父亲过了,但到底怕苦了孩子,还是咬牙坚持了过来。至于父亲,哪怕面对妻离子散的境地,倔强的性子却没改变丝毫,行事习性,依然如故。

父亲想做官,在乡里,是众人皆知的事。但是,父亲天真耿直的性情,却往往招致他一次次的失败。最后,官没做得,却得罪了一大批人。父亲在青年的这段时间树立的“政敌”们,后来,无论是给父亲本人,还是给整个家,都造成了无以复加的灾难。

1967年冬,家里添了大哥。当时的中国大地上,“文化大革命”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这场运动,同样没有放过这个深处旮旯地的小乡村。而就在“文革”到来后,我父亲的人生却第一次得到了转机。

在村里“文革”进行得热火朝天之际,乡里考虑到父亲素来热衷于做官,又广结人缘,颇具些影响力,便让父亲当“文化大革命”临时宣传主席。之所以是“临时”,因为父亲还不是党员。可就这样的一个临时宣传主席的职位,放在父亲整个拼搏挣扎的青春岁月里,它依然像一剂强劲的催化剂,极大地刺激了父亲为官的热情。

在大队里,父亲是“文革”宣传主席,很是春风得意;再加上多年来积累的人缘,也算有几分势力。除了父亲,村里还有另外一股跟父亲旗鼓相当的势力,这股势力的头目,正是人称“批右张老虎”的张能智。张能智有个很有势力的黑社会(时称土匪)姑老表,传闻是县里远近闻名的打杀能手,就连县长也要畏惧他几分。在乡里,人人都知道张能智的这层关系。再加上张能智本是一狡猾之人,他也正借着他这位姑老表的威势,在乡里几经奔走,早早入了党。鉴于张能智有背景,又是党员的情势上,“文革”一开始,张能智便当上了队里“文化大革命”批右主席,人称“批右张老虎”。

随着时间的推移,村里人逐渐地认识到,“文革”不仅是停课、打架斗殴、搞宣传,更是搞阶级斗争、批斗人的。张家村本不足百户,都是世代耕田的,不说祖上本没出过什么其他阶级不说,就是地主富农也是屈指可数的。但若真要揪起祖上阶级成分,历来被村人公认的地主,倒还真有一家。

这户地主便是张大先家。张大先是跟父亲一起长大的伙伴,由于祖上曾是地主,土改时家产被分,到如今除了仍保有的几间房屋,几处宅地,也是大势已去,家境跟其他乡众无异了。张大先跟父亲本同龄,又加上素来性情相投,自幼很是要好。据村里的秀梅姑奶奶说,父亲跟张大先自幼交好,志趣相投。两人都是读书的料子,是那时村里少有的两名初中生。那会子,张大先的父母,因为是地主阶级,长年挨批斗,早早过了世。而张大先又无其他兄弟姐妹,见父亲为人良善仁义,便很是与父亲交好。至于父亲,也是见张大先可怜,孤苦伶仃,少人照顾,对他也是百般照应。

5

搞宣传,父亲是一把能手,批斗人,倒真是难着了他。一是父亲生性善良软弱,让他去斗争人,无论出于何原因,都会为难;再者,整个大队的地主家,也没几户人家,还大都是跟父亲熟识,关系要好的,像村里的张大先便是。

父亲不愿批斗人,可有人愿意。张能智便是最具代表的一个。为了响应党的伟大号召,作为批右主席的张能智,可谓是极尽能事。在他带领下的红卫兵团,很快发展为一批疯狂的“批斗士”,开始了一场场疯狂的批斗运动。最先开始的,便是从自家村子开始,也就意味着从批斗张大先开始了。endprint

作为“文革”临时宣传主席的父亲,在这时是更不愿意了,于是乡里队里积极奔走,为张大先招摇呐喊。乡里自是知晓父亲的影响力,可又明白张能智的背景,便想出一个主意,对于张大先是否被批斗一事,交由张运昌(父亲)和张能智两人共同处理。

“文革”进入70年代,村子里更是混乱不已。作为宣传主席的父亲跟作为批右主席的张能智,就张大先是否被批斗一事,展开了为期一年多的争斗。从开始的口头争议,甚至到后来不惜各自带领一批红卫兵武力相向,真是闹得天翻地覆。作为生性天真的父亲,在狡猾极具手段的张能智手里,还是过于稚嫩了。就在两派势力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张能智心生一计,非要跟父亲握手言和,对外声称,只要张运昌配合他张能智,将张大先打倒,便亲自做父亲的担保人,让父亲入党,成为真正的“文革”宣传主席。

放在苦难与贫穷交加的父亲一生中,如同千千万万挣扎于乡村的农民一般,上天从未给予过他们过多的恩赐。入党,于父亲而言,无疑是上天对于这千千万万农民中的父亲最大的馈赠。就在这时,父亲在诱惑与兄弟情义之间,犹豫了。这犹豫,也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就在父亲犹豫不定时,村里出事了,出事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大先,张大先跳井了。

张大先跳了井,由于村里人及时搭救,性命算是保住了。只是由于惊吓过度,自跳井后,他精神就失了常,没几个月的光景,便成为了一个傻癫子。张大先疯癫了,对于父亲,无疑是晴天霹雳。本来犹豫不决的父亲,一下子变得当机立断起来。父亲不仅一口回绝了张能智的“美意”,并且一气之下,辭去了他那“文革”临时宣传主席一职。显然,张大先疯癫一事,对父亲的影响是颇为直接的。在张大先疯癫后的一段时间内,父亲逢人便说,是他逼疯了张大先;若不是他在入党当官一事上鬼迷心窍,一直由他罩着的张大先,就不会跳井,就不会疯。后来,“文革”早已化为了历史记忆,可父亲每当遇到张大先,或者想起这段年月,总是处于深深的自责之中。这般的自责,于父亲而言,无疑是一生的伤疤。

张大先疯了,父亲的主席职位没了,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局,因为“文革”还在继续。自从父亲辞了主席的职位,张能智在乡里、队里、村里皆一手遮天起来。对于他看不惯的很多人事,更是肆无忌惮起来。在这些最令他看不惯的人中,要数父亲了。由于“文革”前期,父亲反对他,没有跟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这令张能智很是嫉恨。现如今,他大权在握,父亲又恢复到社员一个,很快,父亲便成为了他报复的对象。事实上,自从父亲得罪了张能智,又自动辞掉了主席一职,他先前结交的那些十里八村的仁兄义弟早已不知去向,父亲已是剩得孤家寡人一个了。

这段时间的父亲,行事性情大为转变,整个人变得异常沉默。除了整日地待在家里足不出户,断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不说,哪怕对于家人,也是只言片语地漠然以对。母亲异常的害怕,怕父亲同张大先一般得了疯癫病。只是时间一天天过去,父亲该劳动就劳动,该吃喝就吃喝,好好的一个人,也并无见大的异样,母亲才放下心来。

父亲变得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唯有对一事钟爱起来——吹笛子。父亲自小就会吹笛子,而且吹得像模像样;长大后,读了书,略懂了些乐谱,笛子吹得更是精湛许多。父亲爱吹笛子,先前也只是作为闲暇时打发时间的日常爱好,但自“文革”以后,父亲的笛子是吹得越来越起劲了,以至于夜以继日地手不离笛。

父亲吹笛子本无可厚非,但却令母亲整日地担忧起来。因为自父亲得罪了张能智,村里曾跟在父亲身边的一批人,皆投向了张能智,唯有父亲我行我素,毫无向张能智靠拢的意思。张能智素来知道父亲的为人,碍于张大先疯癫一事及村人的言论,还不敢明目张胆地难为父亲,并且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他还曾主动让人拉拢过父亲,声称只要父亲从此听他张能智的话,还可为父亲申请入党,甚至亲自到乡里为父亲活动,让父亲重新恢复主席一职。但父亲似乎是着了魔,任人劝说拉拢,就是无动于衷。最后,出面拉拢父亲的人,除了得到父亲一阵鄙夷嘲讽的谩骂之辞外,毫无结果。

张能智得知父亲的态度后,大为光火,声称他张运昌压根瞧不起他张能智,并放下狠话说,这辈子哪怕啥事不干,也定要跟他张运昌决个高下。此话不假,虽说后来张能智因在“文革”的所作所为,最终得到了惩治,但仗着他那发迹的姑老表,在村子里,始终保持着一股势力。由于他跟父亲的宿怨越积越深,他便趁着父亲失势的那些年,拉拢村里的其他人,坏过父亲许多事,像合计人抢分我家树木宅地、当众羞辱我父亲、找人对父亲无故挑衅。尤其是到了90年代,家里添我时,父亲更是大受折磨。由于我的出生,正赶上计划生育的浪潮,乡里是变着法地让父母交超生钱。按乡里要求,三百块已能解决问题,而这时,张能智又出来作怪了。他合计乡里,向父亲要罚款,要了一茬又一茬。最后,父母亲着实被逼得没法,只好带着我躲至姥姥家,一躲躲了大半年。就在这大半年间,家里粮仓被挖空了,牲畜被队里赶走了,房子屋脊也被扒了,就连家中仅剩的几处宅地跟几棵树木,也被村里人瓜分了。后来由乡里做主,那些被瓜分的宅地树木,又还给了我家一部分,但多数也是成了别人家的。

张能智欺压我父亲,是尽人皆知的事,就在父亲被人欺压的这些年间,父亲从未做出过任何示弱或反抗的行为。也就是在这些年间,父亲性情大变,由那个热衷于做官的热血青年,慢慢变为了一个沉默寡言、总是忍气吞声的人。那时的父亲,总是整日地以吹笛度日,就村里人说,那时时常见到父亲一人在村北的老槐树下吹笛子。也正因此,父亲在家人的眼里,变得是越来越软弱,不上进,没有担当;随之他在家中的地位,也是每况愈下,较之于母亲哥哥们,他总是处于次要的位置,以至于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局外人。对于父亲这所有的改变,母亲总是认定,父亲是着了笛子的魔,是被一支支笛子给害了。这也就是多年过去,母亲每当提起父亲吹竹笛,便大为恼怒的原因了。

6

我的父亲,作为一个农民,一生中所拥有的荣耀,确实比所遭受的屈辱苦难少得多,但放在父亲的一生中,仍有一件事情,是最为令人叹服的。那就是为三哥跑工作。endprint

父亲在家有三个姐姐,母亲嫁给父亲时,父亲三个姐姐皆已嫁了人。就在父亲这三个姐姐那时的婚姻生活中,父亲的大姐姐(大姑姑)的婚姻经历很有奇特性。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连年闹饥荒,家家断炊烟,大姑姑就是在这时不堪忍受饥饿,出外逃荒去的。大姑姑出外逃荒,一逃逃至现今的商丘市。在一次乞讨时,一馒头商贩见大姑姑样貌姣好,便拿十个白面馒头作为聘礼,娶了大姑姑。母亲嫁给父亲时,大姑姑嫁给这馒头商贩已足有两年,并已生养了一对儿女。后来,这对儿女,正由这馒头商贩供养读了大学,分别成为了法院院长、检察官,成为一方权贵。80年代,父亲正是借着跟他姐姐的这层亲戚关系,为三哥谋求到工作,让三哥进了城市。

当年,父亲为三哥在城市谋求到工作一事,可是在整个乡里出了名的大事。此事一下子在乡里传开了,说张家村的张运昌老头不简单,一个乡下人竟能攀上大城市里有头脸的人,还为自家儿子找到了出路,了不得。尤其是在村子里,父亲因此更是风光了些年头。就连小时候的我,也被此事惠及。小时候,只要我出家门,总是能听到村里婆子们说,小英子真好命,摊上了有大城市当官亲戚的爹,等将来长大了,定是由爹出面去找他那当官的外甥、外甥女去,为她找个出路定是不成问题。再后来,我读了中学,村里人依然这么说,只是这时他们说的,比先前更有鼻子有眼了。他们说,小英子读书有盼头,她有在大城市当官的亲戚,多读几年书,她爹还不是去找他这当官的亲戚,为小英子在大城市找个单位,再不给她安排个教学的职位什么的也说不定。在我的成长记忆里,类似于这样的说法,一直持续了很多年,以至于后来,如此的说法,就如同书本上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诗句一般,深深烙印在了我的大脑里。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相信,我的将来,定是由父亲出面,去求他那有头脸的亲戚,能够进入某个单位或是成为一个老师什么了的。

显然,今天的我,既没能进入什么单位,也没落得个教职什么的。虽说读过几年省立本科学校,没毕业便得了病,枉费了十几年的寒窗苦读不说,更是辜负了家人那么多年对我所有的寄望。只是随着年月的增长,在我也算历经一些人事之后,对于父亲为三哥跑工作这件荣耀之事,有了更清晰的认识。父亲是曾托他发达的外甥,为自己三儿子谋得一个出路不假,只是这整个历程的辛酸,恐怕也只有父亲知道了。打我记事起,就常听家人说给几个哥哥跑工作的事,父亲更是长年累月地朝城市跑。

父亲是个执着倔强的人,从为几个哥哥找工作一事上就可看出。“这找工作也不是一句话的事,找工作自然要有找工作的条件。”这是父亲多年来在为哥哥们找工作一事上,得出的“经验”。父亲有四个儿子,最后只为老三谋得一条出路,这里面自有说法。据后来父亲自己回忆这段跑工作的经历时说,他那当官的外甥说了,他大儿子虽读了高中,有点学问,但为人过于直率,行事鲁莽;二儿子又过于老实巴交,实属农民一个,跟城市人相差太远,进不得城市;四儿子虽还算聪明,但又过于憨厚实诚,就算进了城,恐怕也是待不久的主,弄不好到头来,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活一场。倒是父亲的三儿子,衣着永远整洁体面(三哥是个有洁癖的人),相貌英俊,又懂得人情变通,倒是个可塑之才。父亲曾为自己外甥对自家儿子如此的说法,很是气愤过一阵子,甚至于差点要跟这家阔亲戚断亲,说是作为自家的亲外甥,竟说些这样的话,明显的是瞧不起他家孩子们,瞧不起他的孩子们,就是瞧不起他。有那么一两年,父亲真真的不再往城里跑了。可就在父亲不跟这户阔亲戚来往的这段时间里,父亲再未收到过他这户阔亲戚家的任何讯息。还是母亲比较敏感,觉出这里面的不对,思虑着四个儿子能出去一个是一个,若真跟人家较真,恐怕连这唯一的机会也没有了,便又怂恿着父亲再次行动。

几经波折,父亲为三哥到底跑出了一条出路,只是自此多年过去,父亲再没跟这户阔亲戚家有过任何来往。这事要缘于三哥,而三哥自有说法。三哥说,自他进了城,今后跟这家亲戚的来往事宜,就由他接手。至于张家村的其他人,再没必要亲自跑到城里去。开始,父亲觉得这事简直荒唐,就因为给自家孩子跑了个工作,竟要自己跟自家亲姐姐断亲不成?父亲说啥都不同意,一气之下,独自一人跑到城里找姐姐评理去了。没想走到半路,就被三哥拦截下了,直接送至家中,接受一家子人的批评教育。尤其是当时三哥的说辞,直抵父亲的心脏。三哥说,那一家子人,根本就不愿意再跟张家庄的人亲戚了。人家现在是官家,不再是卖馒头的,咱们跟人家的地位,已经没可比性了。人家之所以给他找工作,一是看在父亲是他亲舅舅又年迈的份儿上,二是让他进了城好做个中间人,从此帮着劝阻父亲不要再来啦。

当年,三哥说这番话时,我是在场的。那是一个已落霜雪的深秋,空旷的原野地还未长出麦苗,父亲正是听了三哥的这番话,一声不吭地牵着老绵羊,去了村北的树林地。当时我就跟在他的身后,我至今还能清晰地看到,他那佝偻着身子,走在北风里的情形。那一刻,父亲的背影,看上去多么的孤单无助啊,而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孤单无助更为令人伤感的了。

2009年冬天,父亲在县医院被诊断为得了胰腺癌症,当时的我刚升入大学不久,听之消息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之中。好歹父亲很快便做了手术,生命算是短时间内有了保障,但自此以后,父亲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再没去过城里,也再没见过他的这户阔亲戚家的任何人。后来父亲病重,家里人建议父亲到城里的医院医治,父亲则一口拒绝地说,就算他死,也再不踏进城里一步。直至父亲快去世时,母亲建议父亲去城里,再见一次自家的亲姐姐,父亲则泪眼婆娑地同意了。这时三哥又站出来说话了,说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见了净是伤心,还是不见的好。对于早已习惯了听从儿女之命的母亲,自此再没提起过这件事情。所以,直至父亲病逝,这对近二十年未见的姐弟,终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至于我的那位大姑姑,自从逃荒之年远嫁他乡之后,直至去年去世,足有六十余年,再没踏上过她儿时曾生活过的这块土地。

7

我将包裹重新拾掇整齐,起身走至窗口。我打开窗,原来外面不知何时已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不知不觉,已午夜了呢。显然,此时此刻的我,毫无睡意,我想到外面走走,于是便换了衣服拿了雨伞,出了门去。午夜的街巷异常的安宁,散落的行人车辆偶尔疾驰而过。我顺着街巷走了一阵子,跨过一条石桥,来到一处公园的长椅前,我坐下来,望着不远处的河水。我就那样生生地坐着,望着河流,望着河流尽头的霓虹,望著霓虹尽头的天空。我就那样的望着、望着,也不知有多久,似乎有某个人打我身边经过,我才惊醒来,不知在何时,已是泪流满面。endprint

我知道,我该回家了。

三天后,我回到了我那日思夜想的河南故乡。在这个小乡村里,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自由安宁,我突然发现,原来我从开始就一直地寻找,一直地走路,一直地渴望,为的不是别的,正是这份由家乡所带给我的自由与安宁。

一日傍晚,我刚读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在自家小院徘徊一番之后,去了村北的树林地。我先是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任何思绪,但似乎就在那样的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那么些五彩斑斓的颜色,那些红的、蓝的、紫的……它们就在我的眼前,围绕着我,蔓延,飘散。我突然被触动了,被这些颜色,我童年的颜色。回到家的当晚,我再次开始写作,以往,我写作过许多人、许多事,可这个晚上,我知道我要写作另外一个人,另外的故事,这另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父亲,这另外的故事也不是别人的故事,它正是我父亲的一生。

前几天,我去了我儿时曾就读的小学校,见到了那位老校长。他认识我,并且知道我的父亲就是张庄村的张运昌,而且,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的,他竟知道我读了大学,说我是我那一届小学毕业生中唯一考上大学的学生呢。我当时听了很是欣喜,没想到自己竟还能被这样一位老先生记着,真是莫大的荣幸呢。那天,我跟他聊了很多,聊眼下的学校情势,聊现在的学生,聊那些曾教了一辈子学的小学老师们。他很健谈,说话又颇具学究气,跟他说话,我很是开心。只是,没说多久,他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事,便问及我这样的一个问题,突然来学校的原因。要知道,在这个年轻人稀缺的乡村世界里,像我这样一个年轻人的出现,还真是稀有的事。我告诉他,自己想在学校教书,不知道学校现在是否要人,或者教书需要什么条件。他开始似乎有些不相信,说了一些像我这样子的年轻人,大都会选择去大城市发展,不明白我为何会想到回乡教书的话。他说到这里,顿时,我觉得自己已经脸红了,因为我感觉到脸上热热的。先不说自我离开学校,在大城市挣扎的这些年,是怎样的失败潦倒,让人感到羞愧,只是想到,自己作为一个新时代的青年,远远未能做出什么值得称道的成绩不说,竟在人人朝大城市去的这个时代,选择回乡下来,这是不是弱者的一种表现?

我如此地想着,都有想即刻逃离的冲动了。就在这时,老校长又说话了。他说,年轻人嘛,各有各志,回乡来好,教书更好,现在乡下正缺你们这样有知识有文化的年轻人呢。除此,他还说了许多话,大都是眼下学校不景气、学生大量流失、教师工资低等等状况。我回答他说,工资不要紧,就是想为自家的乡亲们做点什么。他听了我的话,似乎很感动,便当即回应我说,这几天他就找机会跟几个主任、村支书商量下,看能不能尽快让我到学校来。当时,我恐怕感动得就要落泪了,连说了一通感激的话。后来,就在说定了事情之后,我离开学校时,老校长还送我一幅字,写的是唐代黄檗禅师的《上堂开示颂》里的诗句“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我看着他隽秀清雅的字体,连连夸赞了几声好看,但读着诗句,却突然感到一阵子的酸涩,于是声称家里还有事情,便匆匆告了别,离开了学校。回家的路上,我朝着漫无边际的麦田走,走到一处僻静处,再也忍不住,放声哭泣起来。

接下来的整一周时间,我并未收到老校长的回信,但我也并不感到失望。因为我自是知道,在这个世界,无论你想寻求任何一个归宿,都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再接下来的日子里,日子过得很是安宁,我边写作故事边帮着母亲做些农活。一天晚上,我跟我的大哥通了电话,告知他,我在写作一篇关于父亲的文章,并且告诉他,我的理想是当一名作家。没想到,他却说:“你能成为一个作家,这一点,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对于大哥的回答,我既是惊喜又是意外,要知道,在我近三十年的生命中,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认可我成为一名作家想法的呢。但是激动归激动,为了避免尴尬,我僅是轻轻“嗯”了声,便算过去了。这天晚上,大哥跟我说了很多事情,大多是关于怎么办父亲三周年的事情。大哥说了一些形式,想请戏班子,连唱几天大戏;想请一班子响器,连吹上几天。大哥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子,我以为他是要挂电话了,没想他最后又说:“怎么样办,都没有你的好,你若能把咱父亲的一辈子写下来,这才是对咱父亲最好的礼物。”说完,他继续沉默了一阵子,听我没说话,便挂断了电话。

是的,听完大哥最后的话,我沉默了。我自知大哥的话,再次刺到我那敏感的神经。不错,父亲的一辈子,我要写父亲的一辈子,这种想法,很久以前就有了。但是,今天真的掂起笔来,心里还是隐隐作痛,因为一想到父亲的这一生,除了苦难屈辱,还真是找不出更加富有的东西。

原载《莽原》2017年第4期

责任编辑:曹景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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