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世纪陈忠实短篇小说创作

2018-01-19 07:50吴玉杰
小说评论 2017年6期
关键词:新世纪陈忠实短篇小说

吴玉杰

马尔克斯说,“一个作家只能写一本书。”“一个作家的某一本书比起他的其他的几本书来往往显得更加突出,因而使人认为他仿佛此生只写了一本书,或者说只写了一本重要的书。”一个作家陈忠实写了一本《白鹿原》,这种直观的印象遮蔽了他的中短篇小说——为他奠定重要写作基础的中短篇小说,在成熟的余韵中情致盎然地创作的短篇小说。《白鹿原》之后,陈忠实对小说“失去了兴趣”,“对散文特别感兴趣”。陈忠实认为他的“《白鹿原》酝酿、准备、创作时期,解决了自信和不自信问题”。2001年之后恢复写小说,对短篇小说表现出浓厚的兴趣。2006年陈忠实说:“自2001年以来,写过大约10个短篇小说。”但收在《陈忠实文集》的为9篇,依次是《日子》《作家和他的弟弟》《一个虚脱症患者的发言片段》《腊月的故事》《猫与鼠,也缠绵》《娃的心娃的胆》《一个人的生命体验》《李十三推磨》,前6篇观照现实,后3篇致敬历史。新世纪的小说创作是在陈忠实解决了自信问题之后的创作,他认为自己每一篇小说都写得不一样,对记者说一定要他有兴趣阅读,可见,其中的自信。在解决自信问题之后的创作,究竟与前期有何不同?给文学创作提供何种启发?我们探求其中的变化发现一个作家的创作形迹与成长历程,同时给当下的文学创作提供借鉴。

新世纪陈忠实的短篇小说创作表现出与以往不一样的历史意识。在这里我们所说的历史意识不是题材的问题,而是指作家超越时空在历史的长河中观照历史与现实的意识,是诠释过去、理解现在和展望未来的内在的联系。如果说早期陈忠实的短篇小说创作着重写历史的人,那么新世纪的短篇小说则写人的历史,历史背景简约,聚焦历史细节,探寻心灵隐秘。其历史意识凝结在内在性、日常性,从生活脉象的表层结构进入到精神气象的深层结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沉重感深深压在陈忠实的身上。小说从生活经验进入生命体验,文本获得思想的穿透力,照亮历史的深层。

一、理念:“社会前行”的“感性印记”与心灵“秘史”的细腻揭示

新世纪陈忠实以短篇的形式表达对写作的时代和表现的时代的思考。他对写长篇没有冲动和欲望,因为他认为自己对“20世纪后50年的理解还在持续之中”,“没有能够形成独到见解,并把这种见解转化为个体体验。”富有意味的是,陈忠实说作家都在思考这个时代,他对短篇表现出的兴趣显得很特别,这是他以短篇的形式思考时代。新世纪他创作的短篇小说9篇,前6篇可以说是对于现实的历史性观照,后3篇是对于历史的现实性观照。也就是说,新世纪陈忠实的短篇小说的历史意识是历史性与现实性的融合。新世纪的他并没有像早期那样执着于与时代结合而造成意向性的过分彰显、导致倾向性遮蔽审美性,而是更着意为“社会前行”留下“感性印记”,关注心理状态,意向自然而然表达,使读者自然而然地进入到文本世界之中。

新世纪陈忠实的短篇小说都是一种“触发式的写作”,“生活事项触及到某一根神经,便发生创作欲望”,“不吐不快”。陈忠实没有必须的“硬性”写作、“应景”写作,面对诸多对于他创作《白鹿原》之后被“掏空”的说法,他总是淡然以对。他尊重自己的内心需求,有欲望则写,没有欲望则“歇”。他没有凑文坛的热闹,而是在自己的精神家园中不断思考。而一旦“在生活中受到感动或刺激”,“有了表现的欲望”,就“努力把那些从未有过的感受充分表现出来。”“感动或刺激”之下的创作容易流于情感的宣泄和功利性的直抒,但陈忠实却特别注重此时此地自己感受的特殊性,进而深入开掘。新世纪6个短篇关注当下生活,陈忠实说:“关注的是当代生活过程中的弱势群体,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同情和呼吁,着重写生存状态下的心理状态,透视出一种社会心理信息和意象,为社会前行过程中留下感性印记。”虽然陈忠实表述的对象是当代生活,其实,书写历史的3篇小说也依然是为“社会前行”留下“感性印记”。陈忠实时刻保持自我的警觉,新世纪关注弱势群体的“底层写作”形成高潮,而他不是“为老百姓写作”的“同情”与“呼吁”,也不是“作为老百姓的写作”的“平等”与“融入”,他是想和巴尔扎克一样做历史的书记官,做心灵“秘史”的书记官。

陈忠实用“属于自己的句子”切入人的“心理状态”比较好地处理了时代的理性思考与社会的感性印记之间的关系。“每个作家都在思考这个时代。每个作家对这个时代都有自己独特的体验。每个作家都在寻找反映这个时代的真实的而又只属于自己的句子。”新世纪的陈忠实自觉地凝结历史意识,把它聚焦到人的心灵。1980年代末酝酿、创作与1990年代初完成的《白鹿原》的题记借用巴尔扎克的话:“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此时的陈忠实并不是以明确的秘史意识创作《白鹿原》,而是这句话暗合了他当时的创作心态。而此后的创作,这种秘史意识逐渐清晰而自觉。新世纪他的短篇小说正是在自觉的“秘史”意识下的创作。他说:“秘史当为正史在这个民族的男女人群心灵上的投影,以及引发的各个不同的心理裂变,相对稳定的心理结构的破碎、颠覆,以及完成新的心理结构的平衡。这是一个痛苦的剥离过程,也是精神世界完成更新的过程。”这种裂变不会像正史那样判断是非,更多呈现的是一种“心灵的隐秘”。小说就是揭示这种隐秘的。心灵的历史是一条隐秘的河流,小说家是隐秘河流的探险者。《日子》写男人和女人在沙滩上筛沙石,男人欣赏“好腰”与女人嫉妒、男人听说书记“双规”“生气”与女人不生气,二人拌嘴,对于女儿可能不能分到高中重点班的沉默与痛,而最后依旧是筛沙石的“平静”的“日子”,小说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揭示二人的内在心理。《猫与鼠,也缠绵》书写夜偷警察局被抓的小偷与曾经被偷过多次却没有报警的公安局长的“心理较量”,时代的印记非常鲜明,但作者却聚焦人的心理,透视社会信息,含蕴着作家对时代的历史性思考。其他几篇无论是关于现实的小说还是观照历史的小说,都是注重社会前行过程中人的心理状态。《一个人的生命体验》揭示柳青在文革被批斗的时候准备自己消灭自己的特殊心态,《李十三推磨》中李十三写戏的“痴迷”与“受活”,推磨时听说嘉庆皇帝派人抓他时血喷而出,带着他的“戏本”逃亡,把戏本交给田舍娃,自己最后死在路上。小说关注的是人的历史,人的心灵的历史。对于历史中人的心理的揭示更是在现实的触动中所形成的对于历史的寄托性的特殊回望。

新世纪陈忠实的创作理念是给“社会前行”留下“感性印记”,细腻揭示心灵“秘史”,所以并不注重在宏阔的历史场景中写“人”,而是在历史的画布上凸显人的心灵历史。与此理念相适应,他的文本策略则是历史背景的简约处理与历史氛围的细节暗示。

二、策略:历史背景的简约处理与历史氛围的细节暗示

历史细节是关乎个人的历史片段,对于整个历史事件来说,它可能只是微小的一部分,但是对于一个体来说,它可能就是全部。所以从个体的某一细节入手,却能够暗示出历史的氛围,而小说则又在暗示的历史氛围中揭示人的心理。《一个人的生命体验》开篇第一句话是“柳青终于决定:自己消灭自己”,没有直接点明文革的背景,只是从后来的文化管理机关的车棚变成“牛棚”暗示出文革的特殊岁月。小说关注的是文革中柳青为何要自己消灭自己、怎样消灭自己的心理变化。

对历史背景做简约处理,用历史片段、历史细节暗示历史、烘托历史,比直接描写大的历史背景更增加文本的审美力。《娃的心娃的胆》小说一开篇直接写司令下跪的细节,给谁下跪、为何下跪,引起读者的揣度,而随着司令给800 个跳进黄河的娃娃下跪的叙述,读者的视线转向对娃的关注。这篇小说主要写司令听到800个在16-18岁之间的娃娃士兵与日军血肉拼杀集体跳入黄河这一噩耗之后,心理发生的一系列变化。小说没有直接描写800娃娃士兵与日军对抗的血淋淋的场景,而是通过800士兵集体跳入黄河的结果反映战争的惨烈。尤其是通过三位士兵捞起一具尸体——“中国士兵用军旗旗杆的钢质尖头,从一个日本鬼子的胸膛刺进去,从脊背处穿出;那个日本鬼子紧紧抱住中国旗手的后腰”——这一具有震撼力的细节表现出关中娃陕西娃与日本鬼子血拼到底的英雄本色,彰显中国娃的心、中国娃的胆,这正是小说的主旨所在。小说通过司令员给新入伍的士兵提及清朝忠臣王鼎的死谏、杨虎城的兵谏揭示三秦大地忠肝义胆的传统,以三娃婆婆编的口曲儿表现娃的心高、脚远、眼宽、胆大的民间传统,彰显出了精神气象、民族气象与历史气象。

历史背景的简约处理,是新世纪陈忠实小说创作的文本策略,这是他向自己过去的告别。但他不是让历史淡出小说,而是通过细节暗示历史的氛围,重点关注历史裂变在人的心理投影,细腻揭示人的心灵“秘史”。

三、实效:历史裂变的心理投影与历史深层的思想照亮

他们两口子拌嘴的话所涉及的内容和范围,我都不大在意。我只是想听一听本世纪第一个春天我的家乡的人怎样说话,一个高考落榜的男人和一个曾经有过好腰的女人组成的二十年的夫妻现在进行时的拌嘴的话。

夫妻拌嘴,看似最日常、最普通,但渗透着二人生活的情调与意趣,有一种惬意中的不协调与不协调中的惬意。而看夫妻拌嘴,一方面是作者对平淡生活实在感的触摸,另一方面是作者恋乡情感实在性的补偿。其实,更重要的是男人和女人的生活气象和天地间融为一体,为大美之在:“小桥上的男人和女人被这瞬间的霞光抹得模糊了,男女莫辨了。” “我”作为一个“局外人”对他们与天地一体的大美欣赏和羡慕。

陈忠实对变革比较敏感,但他的小说并不是直接讲述变革的故事,而是把目光投向变革中人的精神变异与心灵涌动。无论是细节还是对话,都是以直接描写揭示人的隐秘心理。但有时候作家并没有直接观照某人的心理变化,而是以“他者的目光”反观人物的心理。《腊月的故事》的叙述核心是在备置年货的腊月里工厂下岗的小卫为维持生计偷盗农民家畜被抓以及下岗前后小卫心理的变化。小说并没有直接写工人的下岗,而是先渲染腊月的年气儿,从郭振谋老汉一大早发现自己的牛不见了引出丢牛事件、儿子秤砣给老同学铁蛋和小卫送羊腿巧遇工厂领导送温暖引出小卫下岗。小说以秤砣的视角观察小卫,家在农村的秤砣一直羡慕在工厂上班的小卫家富裕的生活和小卫的阳光性情,而这次巧遇领导送温暖发现小卫家的窘境以及小卫的难看。但小卫说的话颇有深意:“他们把工厂盗光偷垮了,今日个却提着礼品送温暖。”历史裂变引起小卫的生活变化和心理变化,当然也透视着“送温暖”的领导的心理裂变。

男人重复着这种劳动工序。

女人也重复着这种劳动工序。

他们重复着的劳动已经十六七年了。

他们仍然劲头十足地重复着这种劳动。

作者缓缓、不厌其烦地重复叙述,在对岁月的鉴赏中书写《日子》,生活就是这样自在地流淌着。语言的重复与生活的重复在这里的叠加强化生活的平淡,增添文本的深沉。这种重复性的叙述构成《日子》非常鲜明的特色,照亮了平淡生活中的历史深层,这种平淡的自在的生活是一种真实的生活。

利用反讽揭示人物的心理,也是陈忠实新世纪短篇小说非常值得关注的地方。《一个虚脱症患者的发言片段》《猫与鼠,也缠绵》《作家和他的弟弟》《关于沙娜》《腊月的故事》这5篇小说都运用反讽,最具艺术效果的还是前3篇小说,因为无论是小说的总体结构还是具体细节乃至人物心理都构成内在性的反讽,或者可以说这3篇小说的本质就是反讽。反讽运用最娴熟的《一个虚脱症患者的发言片段》,与鲁迅《幸福的家庭》具有同构性:幸福家庭的“他”与现实生活的窘迫构成反讽,从而使文本具有丰富的张力;作家的发言《作家和人民》汇报作家和人民的“血肉感情鱼水关系的切身感受”,声情并茂,而记者追踪为人民的“作家”却发现“作家”的“满嘴荒唐言”。《作家和他的弟弟》也是鲁迅式的反讽,小说渗透着对滥用权力等腐败现象的批判,但作者并没有止于这种批判,而是将批判的矛头指向腐败现象对农民心理的影响以及中国农民自身的局限性,所以他才有“我的伟大的农民兄弟”和“我的亲人们哪”的慨叹,苦涩感悠然而生。陈忠实利用反讽的特殊效果涤除历史的阴霾,指向文化心理结构,开掘思想的深度。

电路结构和延迟分布决定了延迟缓冲器的位置,我们基于采样的仿真得到插入延迟缓冲器的位置及其下界的初步信息.具体方法为,基于每一次采样得到的电路中的延迟信息,建立一个整数线性规划模型,在可配置范围的下界可自由变化前提下,最小化可以配置的延迟缓冲器数量.如果采样数目足够多,可以更准确得到对提高良率最关键的延迟缓冲器的位置.

结语

新世纪陈忠实短篇小说的创作成就无法和《白鹿原》相比,不过,我们看到一个作家不断超越自我的努力,和对创作本身的深刻思考。在这些小说中,写得最出色的当属《日子》。陈忠实对于现实和历史的关注,凝结着他特殊的历史意识和深刻的灼痛感,表明他是一个富有责任感、使命感和历史感的作家。社会前行的感性印记,对心理秘史的揭示,为时代留下艺术的标本,是时代的活化石,他的创作理念对当下的文学创作具有重要的启发性。新世纪他的短篇并没有和1990年代之前的短篇那样,在文本中特别突出地直接表达自己的倾向和意向,而是在艺术的含蕴中自然展开主体的意识,历史背景的简约处理与历史氛围的细节暗示,这一文本策略的实施具有鲜明的实效性,历史裂变的心理投影与历史深层的思想照亮在文本中实现并使文本升华。他对思想的重视,对历史穿透力的执着,彰显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沉重感以及心灵无法平疏的灼痛感。他批判“龌龊”对文学的亵渎、对文化心理的亵渎、对思想精神的亵渎,高举“文学依然神圣”的大旗,照亮文学世界与精神世界。这种精神在当下碎片化、扁平化、娱乐化的文化场域中显得尤为珍贵。

注释:

①马尔克斯、门多萨:《作品》,裴善明编:《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访谈录》,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304页。

②陈忠实:《关于〈白鹿原〉及其他》,《陈忠实文集》(第8卷2004-2006),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20页。

③⑧李国平、陈忠实《关于45年的答问》,《陈忠实文集》(第7卷2001-2003),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24页、329页。

④陈忠实:《答〈解放日报〉记者姜小玲问》,《陈忠实文集》(第8卷2004-2006),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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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陈忠实画传》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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