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民画记

2018-03-08 00:19盛文强
天涯 2018年1期
关键词:嵊泗东海渔民

盛文强

《汉书·地理志》关于东南沿海的民风描述,有八个字:“文身断发,以避蛟龙。”

隔着遥远的时空,我仿佛目睹了那些赤裸的臂膀在海上展露出狰狞的一面。他们操控着臂膀上的肌肉,那些古老的图像便扭动起来,直吓得海中蛟龙也急急远遁了。在这里,图画充当了护身符。

1935年,远道而来的希腊人卡赞扎基斯从东海取道直奔中国。在他的眼里,东海往来的船只无一不带有浓烈的巫风:

船头的龙,黑色,橘色条纹,张口,像火一样的舌头伸出来。它红红的眼睛盯着带泥的水,仿佛驱赶波涛里的恶鬼。[(希腊)尼克斯·卡赞扎基斯:《中国纪行》,译林出版社2007版]

显然,他被这奇异的图案惊住了,直愣愣定在船头,那一刻,他置身于无数次梦见的东方世界。出于习惯,他在胸前一遍遍地划着十字,他的食指切开海风,驱赶着心里的惊慌。在他脚下,火轮船犁破海面,白色泡沫翻滚,站在船头向前方望去,海岸的粗重线条隐隐可见,他已听到,那些滨海的岩石在海浪中崩陷,漫长的岸线随时变换形状,古国的版图即将在他面前徐徐展开。等待他的,是这个国家广阔到令人绝望的疆域。舍舟登岸,他即将淹没在那些连绵无尽的村庄、山丘、河流、街市之中——黏稠而又绵密的古国岁月,足以消磨他的一生。

在旅途中,卡赞扎基斯心有余悸,他在笔记本上写道:“在孔夫子美好道德和安详的面具后面,会飞出一条凶恶的、食肉的、身披绿鳞的龙。”

东海那些船头的彩绘纹饰,是他对古国的第一印象,虽然他在东海行色匆匆,却无意中成为东海渔民画的早期记录者,随后,火轮船带他直抵这片传说中的大陆。

渔民画的源头,最早可追溯到渔船上的神像、旗帜乃至船身的纹饰,那些渔夫的手娴于精准捕捉,和机敏的内心保持一致。他们手上毫无滞碍迟疑,画出的图样直抵内心,尘世中再也难觅这样的纯粹。

在船上,我铺开《东海岛屿图》,这是一幅手绘的立体地图,一座座山峰从东海矫然而出,默默承受着几万年的风吹浪打,我挨个山峰打量,找到了此行的主要落脚地,它们的名字是:嵊泗、黄龙、岱山、舟山、普陀……

这些孤岛将在碧波中逐一显现身形,岛屿是世上最幽深的所在,无论何时,我都希望能够回到海上,长久盘桓在那些没有时间、被时间遗忘的隐秘之地。

在去往嵊泗的水路上,眼见着海水的颜色逐步转为深蓝。航程过半时,天已向晚,四周是散落在海中的大小岛屿,它们高耸出水面,仿佛精心培植的盆景,使海上的长旅不再单调,人们纷纷走出船舱,视野中的岛屿迎面扑来,腾跃不止,这些庞然大物,就像受惊的象群一般发足飞奔。

这里是东海深处。杜光庭的《录异记》载:“海龙王宅在苏州东,入海五六日程,小岛之前阔百余里,四面海水粘浊。”若按此说推算,传说中的水府龙宫的大致方位应在我们船下了。我手扶船舷往水里看,波浪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渊薮,其中包藏着死寂的湮灭之力——引而不发的巨大躁动,足以震慑心魄。巨力层层叠叠,推送至眼前,足以冲击元神,眼前一阵昏暗,仿佛黑夜提前降临。我赶紧直起身子,不敢再往水里看。原来水的危险之处,不一定在于巨浪滔天,同样也可以是沉凝不动。

那一刻,我们的船浮在无底的深渊之上,个体生命的存在感,或许只有在远离陆地的航行时才分外清晰。这不禁让我想起了清代文人沈复,他生在乾嘉之际的苏州,嘉庆十三年,他随使船经东海赴琉球,在海上漂泊数月,顿觉浮生若梦,于是做《浮生六记》。正是这本薄薄的册子,成就了沈复不朽的身后名。在东海过往的行客,古往今来不计其数,如沈复者,却寥寥无几。二百多年后的今天,我来到东海,不禁想起沈复这样的书写者,想起他在异代行走的苦辛。一念及此,海上的天空也变得低沉阴冷起来,我深信沈复还没有离去,他还游荡在东海一带,俯瞰着山与海,仍像初生的孩童,满怀欣喜地打量著这个世界。

“海龙王在水里看我们。”

船上的保安这样跟我说。他是嵊泗当地人,常年往返于上海至嵊泗的航线上。这段水路船来船往,忙碌如蚁阵,正是东海诸岛与内地联系的津梁。他五十上下的年纪,在船舷走来走去,提醒乘客注意安全,随时把攀上护栏的孩子抱下来。他对我说,这样的生活已经有十年整了。他穿着一身半新的制服,轮船发动机传递出来的巨大抖颤,使他上衣的金属纽扣闪烁不定,而他的双脚却像粘在了甲板上,身子也是丝毫不动,这是长年在海上练出来的特殊技能。帽檐的阴影横亘在他脸上,使他的脸色显得格外凝重。看来,他对古老的传说深信不疑。东海龙宫的传说在东海传承了几千年,几乎每一个母亲都要给自己的孩子讲龙王的故事,几千年层层心印的叠加,在滨海之民的意识深处反复着色,龙王的面貌必然狰狞到了极致,电角火目,有炽烈的白光环绕周身,仿佛一说出他的名号,便足以惊动三世十方。海龙王的形象,应是源自我们内心的古老恐惧——每个人初到世上之时,都怀揣着惊悸与不安,每长一岁,便增一分。

“他能看见我们,我们谁也看不见他。”那个保安又补充了一句,就匆匆走进了船舱。

我忽然感到,我们的船底,似乎正经受着那个龙头怪物的目光的威压,不免忐忑起来。后来,我接触了更多的东海渔民画,其中的龙王形象多数是张牙舞爪的大阵仗,非但不可怕,反而好笑,可见渔民画暗寄讽喻,作画者与观画者彼此心照不宣,默默护持着共同的见知与秘密。

在船头,一伙年轻人正在忙着用手机拍照,一声脆响过后,年轻的面庞和远处地平线上的一簇簇海岛同时定格在电子屏幕上,海岛有几千岁了,那些年轻的面孔只有二十岁上下,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年龄差异。你知道,这些人什么都不怕,嘻哈打闹着,为海上的航行增添了许多热闹。

和我一同下船登岛的,还有挑着担子的岛上居民,担子两端是捆得近一人高的货物,这是岛上的小商店主,刚从岛外进货回来,我跟在他们身后,步行进入岛屿腹地,行不多时,天下起了小雨,却无人躲避。炎热之季,人人都在盼雨。endprint

在嵊泗的日子里,几乎每天都在下雨,窗户之外,是海天之间的密集雨线交织的世界,白亮的雨散发白光,照得屋里通明,这似乎推迟了夜晚的脚步。主人端上来虾和蛤蜊,甲壳上还散发着蒸汽,紧接着,忽觉满眼红光,蟹上场了,蟹盖一开,屋里立刻充塞着香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腥,这是它们特有的身份徽记,从甲壳中汩汩流淌出来,成为晚餐大合唱奏中的一支低音。

那些夜晚,我投宿在渔村,躺下以后,雨更大了。雨声撞击在石板路上,格外清脆悦耳,落到别处的雨滴,则是混沌迟滞。于是,我在枕上听到了那条石板路盘旋的身躯,即便是在暗夜,它在我的耳中也无处躲藏。

一夜雨声不断,仿佛要洗尽世间烦恼。海岛的身躯是巨鲸的脊背,它在黑暗里接连撞破了一个个浪峰。

我一早就赶赴田岙。嵊泗东部的这个小村庄,在地图上难觅踪迹,却因渔民画而闻名遐迩。

如果不是为了渔民画,我可能一生都不会踏上这个村庄,这里孤悬海外,毕竟太遥远了。

在田岙,房屋多是高大方正,屋顶却样式各异,有的尖顶,有的平顶,也有的是斜顶,密密匝匝的屋顶,堆积在海边的开阔地上,海上往来的船只都漂浮在渔村的屋顶之上。海因其深远,反而悬在高处,造成了奇异的视觉之差,更增添了渔村的神秘。明亮的海水悬浮在空中,不断闪烁光芒,使渔村的细节纤毫毕现,所有的阴影都被驱逐,就连墙角、门后也被海水的蓝光照彻。岛民的心性也受到环境影响——敞亮、清澈、轻盈的气质属于他们。纵然心中有荫翳,也会一扫而光。

沙滩上彻夜狂欢的人群在黎明前已经散尽,篝火还在浓黑的废墟上燃烧,物质的变动、组合、凝聚、消散,瞬间焕发最原始的莽力。地,水,火,风,这四大元素在海边的篝火旁都具备了。此刻,孤悬海外的田岙村外的沙滩上,就可依稀窥见远古时代自然之力,晋代的葛洪也因此不远万里来到东海,随船带来了八卦纹饰的紫铜丹炉,这里成了他秘密炼丹之地,据说葛洪后来就在这里飞升登仙。

在一面围墙前,不由停住了脚步,墙上传来异常的波动。正值午后,围墙挡住了阳光,墙上的彩画在阴影中更显热烈,画中描绘的是渔家丰收的场面,比人还高的虾蟹出现在波浪之间,人们手中飞出了套索,把那些巨型的怪物锁住,墙面上充溢着巨力,我触到隐隐的湿气,似要破壁而出,喷洒漫天水珠,这熟悉的场景,瞬间把我带回海上的漂泊岁月。

田岙的格局,依地势起落,深得参差之妙,有不少上坡需发猛力才能登上,那里有三五座房屋正在等候,其中有一家的女人会画渔民画,可惜没有见到,她家里开了商店,几天前她渡海到宁波去进货了。她的画挂满了墙,其中有一幅是夜捕乌贼的场面:船头挑出一盏明灯,有着趋光习性的乌贼从远方赶来,聚集在灯下,却未防备那早已布置在灯下浅水中的大罾。画中的大罾提线绷得笔直,正在将收未收之际,白乌贼弹跳不止,它们正用自己的肉身,一次次切割着黑夜。

有这样一种风俗:东海上的渔船寝舱内,要悬挂一幅观音畫像,以护佑阖船水手的平安。

这些观音像出自渔村画师之手,有的干脆就是略通图画的渔民所画,画中的线条,是曾经在暴风雨中挥打着的手所画下,这样的画有着神秘的力量,那些兴风作浪的海怪也必隐匿形迹,远远躲避。

显然,这种画与师法自然造化的上古巫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作画的那个人,是上古巫师的孑遗,彩墨挥洒的那一刻,神明附体,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驱使着手臂。他在高度亢奋中完成的画像,直到颜料尽数落下,正如尘埃落地,作画的那个人才恍然惊觉,如大梦初醒。

每个人心中的观音都是不同的,因此,他们笔下的观音像也是各异其趣。我见东极岛的张定康画过一幅《穿龙裤的菩萨》,这幅画里的菩萨身穿对襟布衫,腰着百褶裙似的龙裤,龙裤是渔民下海穿的黑色长裤,就和童年记忆中的形象一模一样,菩萨俨然渔家姑娘的装扮,令人备感亲切。

许多年以前,在东海的渔船上,追赶渔汛的脚步从未止歇,夜晚,他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停泊在途中的海岛,他们将在船上度过长夜。船舱内,船老大的铺总是安置在观音的神像之下,以示其地位之特殊。其他的水手环列两厢,纷纷睡下。这样一来,夜晚的船舱就处在观音的庇护之下了,一念至此,全船水手都睡得心安。鼾声缭绕,攀上了船桅,桅顶的红布条无风自动,与鼾声的节奏相应和。

深夜,月光照进船舱,照在一个年轻水手的身上,月光的圆柱正触在他的后背,凝结为明亮的圆形光斑,这使他感到背上一阵冰凉,他醒来,朝外翻了个身。借着月光,他看到观音像在眨着眼睛,眨眼过后,观音的双目更加明亮,眸子中有月光流转,并随着眼睑的开合而忽明忽暗。他心上一紧,险些喊出了声。他揉了揉眼睛,再次朝观音像看时,观音像却已恢复如常。

他时常想起这个夜晚,同船的水手还在沉睡,鼻息雷鸣。而他比别人看到了更多,内心的负担也就比别人更多,他也不知这是福是祸。

他的秘密扣人心弦,他的秘密却无处诉说。我同情他的遭遇,并以他为异代的知己。

一个人怀揣这样的秘密,注定会与众不同,他比世人知道得更多,然而,世间碌碌者众,谁又会看得起这样的秘密,所以他选择了闭口不言,这一聪明的决定,也就避开了世人的讥笑。否则,他将成为人们口中竞相传颂的傻瓜。这是他长期观察渔村生活而得出的结论,可谓是正中靶心。

一幅画像就这样改变了他的一生,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从此变得沉默寡言。

这成为他终身的秘密,直到弥留之际,才对儿孙们说出,只不过没有人相信罢了,守在床前的儿孙们个个瞠目,都以为他病得糊涂了——你知道,这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故事是由嵊泗岛的渔民讲述的,我在向导的帮助下,终于听懂了夹缠的吴音。这个故事的来源,连讲述者本人也记不清了,或许,它来自某个家族的古老记忆。

在东海岛屿,渔民画早就进入了日常生活。

住宅的墙壁、花坛、花盆、石凳等处,随时会有令人眼前一亮的纹样,渔村的细节之美令人惊异,它们在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里出现,一出现就耀人眼目,这也流露出海洋文化中沉静和野逸的两面性,如同大海的平静和暴怒。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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