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难尽的非裔美国人(外一篇)

2018-03-08 00:25李晶
天涯 2018年1期
关键词:黑人

诗人聂鲁达说,他有一次在湖畔的暮色中看到了一些印第安人,觉得他们是浅蓝色的。我以为他可能说错了,他看到的应该是非裔人吧?在剑桥城的查尔斯河畔,当夕阳西下时,常见一位头戴礼帽的黑面老汉坐在条椅上吹圆号。他双颊鼓圆了,眼睛望着河水,整个人看上去竟真是呈出了浅蓝色。他吹的曲子节奏缓慢,调子苍远而庄严,仿佛是从远古的山林里吹出来的。

我知道印第安人跟非裔人(也叫黑人)不是一码事。前者肤色发棕红,是美洲最古老的原住民,后来遭受欧洲殖民者和新统治者的轮番摧残杀戮,历史中断,几近灭绝。据说,现今在某些偏远的“保留地”还生活着他们的稀零子孙。非裔人在肤色上跟印第安人区别较大,作为非洲大陆的土著,他们祖辈屈辱的血泪史,与古老的印第安人一样,都是悲惨至极。

脑子里还遗存着《汤姆叔叔的小屋》中的黑暗情节,也记得马丁·路德·金震撼世人的伟大演讲——《我有一个梦想》。每当在外面看到黑面孔的艺人,我心里总是不由得一动,暗暗生出一份好奇心和关注欲。

在波士顿街头,不仅可以看见黑面孔的乐人,某些角落还见到过黑面孔的画家,他们一副孤零零的样子,持久地站在那里静静作画。在朗费罗桥底下,离着出租划艇和舢板的码头约二三十米,有座无人问津的灰砖凉亭,里面有时站着一个学生样的黑人小伙,他很羞怯似的在那写生。我路过凉亭,尽量走得慢一些,看清他身前支着很专业的画架,上面的作品已完成大半,是漂亮的水彩画,就像个摄影家,将小河湾、舢板垛和划船手等等一一入画。

在波士顿的老公共花园里,一位黑人画家潇洒地站在花坛甬道边作画,他手里握着几根长杆画笔来回地倒换,挺老练地勾勒着花池和雕像。他头上垂着一绺一绺非裔人喜欢扎的漆黑细辫,穿一件口袋连缀的长布衫,艺术家派头十足。

我以同情的眼光注意到,在一家广告公司的橱窗底下,一位黑人画家正在那坐着卖画。他倚靠的墙角摆列着几幅作品,风格一律以灰蓝色做底,题材有大象、群山、猴面包树什么的,非洲气息很浓。但他既不扬声叫卖,也不抬眼瞧人,只是一味地埋脸在膝头继续画着一幅新作(地上一只大挎包里装着一应画具)。他头上戴的白色圆帽与黝黑的脸孔形成强烈反差。我奇怪他怎会这样麻木,竟然一点也不在乎,给自己选的位置是纽伯里街最为暴晒的一面。

吆三喝六的黑人杂耍班子按说也该算做街头艺人的一支,只是相比之下,他们就显得粗蛮。曾经在波士顿最古老的户外市场——昆西市场见过。像是举办产品促销会,一上来他们先拼命造势,在动感很强的音响中,几个黑面小伙不断击掌喊叫,召唤路人。与此同时,他们轮番展示自己的不凡身手,拿大顶、翻跟头,各种狡兔般的绝活,全都带出高难动作,让你觉得他们非裔人身体的协调能力天生就是好。观众圈子渐渐围拢起来了,他们开始选人参与互动,只选男性。选到五六個人时,按个头高矮编成一路纵队,这时高潮就要来到了——原来这支刚由观众(每个人挨紧站好)编成的纵队要被当作一架“鞍马”。一个模样最显矫捷,好像是“台柱子”的家伙此刻赤膊赤脚地上阵了。音响骤然停止,所有目光齐聚过去,只见他舞着胳膊哈叱运气,同时拉开助跑的距离——运气完成,凝静了几秒,忽然闷叫一声一通飞跑,“咵”地腾空,闪电般从“鞍马”上一跃而过!

真是有惊无险,令人难以置信,掌声叫好声响成一片,赞叹中音响又是震耳欲聋。两个黑伙计端着大红塑料桶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包抄着场子朝观众要钱,钱票纷纷如雨落入桶里……

然后下一回,再度在三一教堂前面遇见这伙人,凑过去看的兴致丝毫也没有了。三一教堂周围永远罩着清静肃穆的气氛,叫这帮杂耍班子闹哄哄地翻腾,让我的感觉很不和谐,并且还陡然生出一种远避开的心理。

想起儿子发过一张照片——在华盛顿—白宫前面,一圈栏杆之外挺窄的一块地方,一伙黑人杂耍班子张牙舞爪地尽情耍着,旁边站着一名配枪的黑衣警官束手干看着。

那种远避开的心理,在匹兹堡时曾经很固定。那会儿我们住的是犹太人的聚居区,日常秩序井然,传统小康家庭温馨雅致的气息很浓。每逢周三有垃圾车开来,或是某家雇人除草修葺,会见到有黑面孔的工人在出没干活,他们动静很大,惯于在当街大声叫嚷,口哨不断,当垃圾车哐哐地开过去,便道上七扭八歪地躺着倒空的垃圾筒。

去大鹰超市购物,总躲不开一个高大蛮壮的黑面汉子,他守着门前的路口,两只大圆眼珠盯紧了要进超市的人,口里不停地叨着,“请给一点零钱……”虽然他面带笑意,却收获甚微,可他风雨无阻总是站在那里。为了躲开那两只大圆眼珠,有时我宁肯绕远,从停车场后门进超市。

平日里,我们几个“走伴儿”在散步遛弯儿时,也是经意留心,绝不会染指可怕的“黑人区”。

这天儿子下楼以后打来电话,说犹太房东发布通知,今天要请一名工人来为我们做楼梯保洁。我猜这名工人是个黑人,便决定今天不出去,把门插好了在家里做事。等到听见楼道里响起吸尘器声,我屏息踮脚扒着门镜小孔往外看去,果然看见一位黑人大叔在那里勤勤恳恳地忙着。他身高马大,满面沧桑,干起活来一丝不苟,默默无声。

我想,为什么如此切近地看着人家在诚实地劳动,心里却还是难以打消隔膜与惧怕呢?

那年确实是出过事的。儿子一个同学,手里的笔记本电脑已经有好几个,还是不满足。这天发现哪里发的小广告,说有一台九成新的笔记本电脑要转让,配置如何先进,价格如何便宜,他心里又发痒了,毫不迟疑地叫上一个伙伴,俩人开着宝马就去了交易地点,根本也没想那地方是否有忌讳。结果汽车刚一停稳,两个黑面大汉夺门而入,上来枪口就抵住了他俩的后背。两个傻“好汉”能有什么法子呢?只有“不吃眼前亏”,破财免灾!

这事在中国同学圈里好长时间阴影不散,以至于还闹出笑话——暑假来临,同学小T有三个月的实习,于是把自己的房间暂时转租给一名黑人同学,可是小T他忘记了,没有及时告知回国探亲的室友(美国的一居室套房一般都很大,他俩人合租,小T住卧室,室友住外面的起居室)。戏剧性的一幕这就上演了:室友探亲回来,一觉睡至天亮,忽然发现卧室的门开启了,散散淡淡地走出来一位黑人哥!室友的第一反应便是自己遭遇了抢劫,惊骇之下,赶紧举手投降。黑人哥见状也被惊住,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那尴尬的阵势就不必说了。endprint

让我一直心有余悸的,是真的“遭遇”过“险情”。那回跟儿子去华盛顿开会——他开他的会,我自己随意漫游。这天夜里已经十二点了,我们打算去超市购物,先在酒店门口的座椅上坐着,等候存车场的值班人员把汽车给调出来。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险情”忽然出现——一个衣衫不整的黑人在寂静无人的马路上游荡着,灯光之下他看见了我们,吹着口哨便走过来,手里不停地摇晃着一只头朝下的空饮料瓶子,脸上布着流浪汉惯有的那种无所谓的笑。我心里登时缩紧了,眼看着这家伙赖乎乎地走到儿子跟前,两个人站着说话,距离那么近,然后那黑人撇了撇嘴,歪着脑袋走开了,空饮料瓶子继续头朝下地在他手里来回摇晃着。

在汽车里,儿子告诉我,说跟那流浪汉说了对不起,这会儿身上没有带现金。我惊魂未定地说儿子,多悬啊,下回可千万记着,随时要带现金,看看这大半夜的!儿子不以为然地一乐,又嫌我诈唬。

可那是诈唬吗?那是常识,普遍的,防患于未然的常识,或者叫提醒。为此我也跟人家一样,学了“对不起,我今天就带了这么多”之类的英语口语。而常识,当然是固化观念的产物,它们又是怎么来的?

比比皆是的史实、新闻、传闻、众所周知的事实,真是太多了。现在在美国,评价一个城市的治安情况,黑人的数量已经是非常重要的标准。继底特律沦为了“垃圾城”,在黑人占数很高的芝加哥,目前的状况也是各个方面都在恶化。听说,住在离黑人区不远的地方,晚上你会听到枪声,甚至还会见到火光。

见到这样的数字统计,占美国人口百分之十三到百分之十七的黑人,每年消耗着美国百分之七十的社会福利,作为一个主要依赖福利救济过活的群体,他们对社会的消耗远大于贡献……

朋友的女儿在西雅图,是一名妇幼保健医生,平时负责街区里边的几百个母婴的健康保健,说起黑人单亲妈妈,她不住地叹息。她说这些媽妈是一个庞大的队伍,她们大多数人不工作,生活来源只靠福利救济,这在美国社会天经地义。因为很多的成年男子没有责任心,差不多四个孩子中就有三个是私生子!看过《无父时代》吗?一位人类学家的著作,很多黑人孩子出生时没有父名登记。然后,受单亲家庭和匮乏环境的影响,这些孩子长大了,即使可以享受十几年的免费义务教育,也很难保持学习兴趣,不知不觉他们就都学坏了——黑暗怎么可能消除黑暗呢?只有造成社会的不良循环……

那种为我们完全拒斥的价值观,绝不仅仅显现在某些黑帮大片里。在黑人区,犯罪职业化纯属生活的真实;成功(生存胜利)的罪犯树立起吸引人的形象,拥有一种令人嫉妒的生活方式,成为很多年轻人的向往。有专家说,在美国,黑人犯罪率是华裔的一百多倍,在美国的犯罪人口中,百分之七十是黑人,成年黑人男子有近一半被关押过……

以我的体验,在波士顿,心里的警钟必须长鸣——不要以为,这是美国历史最悠久的城市,大波士顿地区人文荟萃,世界知名的大学好几所都在这里集中,日子便会处处太平。实际上,几年前在匹兹堡时尚未见过的景象,诸如黑人流浪汉横睡大街、夜里聚集大声吵闹、当街叫板殴打等等,在波士顿毫不鲜见。

甚至在国际知名的麻省总医院前街,在古典深幽的哈佛书店门口,我都曾亲眼目睹过。

显然不是每个非裔人都知道曼德拉,都知道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热情的人们。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不可扭曲如蛆虫。”

埃里克·霍弗的那本被称为“思考之书”的《狂热分子》中,有这样的一段文字:“人们评价一个种族、国家或者任何其他的群体时,往往是在该群体最低劣的成员中取样。这种做法尽管有失公允,却不是全无道理。因为一个群体的性格和命运,往往由其最低劣的成员所决定。”

这位“码头工人哲学家”有关族群问题的严苛观点,实在令人悲观,可又的确“不是全无道理”的。

虽然说现在美国社会,在种族问题的认识上,已经有了巨大的进步,一方面,对于禁止歧视的要求设限非常高;另一方面,多元文化融合的概念早已为大多数民众所接受,可是,真正将罪犯(犯罪率)和他所属的族裔彻底分开(只强调个人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理性态度,却远远不能达到自觉。谁也不能否认,那种不自觉的心理暗示时刻都在起着作用,这实在是难以改变的。无论你去美国的哪个角落,无论是繁华的,还是偏远的,“黑人区”总是“小心雷区”的代名词,提醒着你严加防范,这点就连黑人自己也是一样。

“观念之害”,加之“眼见为实”,大概解释了我为何如此好奇并且喜欢观赏那些黑面孔的街头画家、艺人。我细读剑桥市女市长希梦思对华人的友好致言,端详她的照片,觉得她形象端丽,教养良好,属于追求卓越的非裔人精英(据说非裔人市长在美国已经有好几个,更不要说奥巴马一路从政至总统的佳话)。有时在哈佛校园、在麻省理工图书馆,遇见黑面孔的教授和学生,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多打量他们几眼……

好像,越是对他们的族群持有一些普遍的固化的观念,就越是想随时捕捉到一些好的正面的信息,来努力地抵消它、平衡它。

一次偶然的小交集常让我想起。记得那是在华盛顿的杜勒斯机场,安检通过之后,我发现时间有些紧张,登机口一时不好找到,就向一位穿制服的机场人员询问。她看下我的机票,把我交给了一名黑人,跟我解释说,我跟他是一个航班的。

这黑人个子偏矮,手里也推一只滑轮小箱子,人看着整洁温和,像是知识分子——不过此刻他更像一名警卫。他示意我走在他身前,引我先下扶梯,再去摆渡站台。摆渡车厢里人出奇多,我们之间忽然就塞满了一大群人,他被挤得远了,一直朝着我这边伸脖探脑,眼睛里满是顾盼关切,好像把我视作了一名典型的老弱病残。摆渡到站了,他继续紧紧跟着我,悉心引我往前走、拐两个弯,终于,登机口赫然出现,我们相视而笑,踏进机舱,招手道别。

还有一幕,说来更具亮点。一个傍晚,我们路过波士顿的老南教堂,看见台阶旁边坐着一个流浪汉,白人,中年,他在脚前立着一块纸牌,上面潦草地写着:“请帮助我,给几个钱。”——这情景没什么新鲜的。新鲜的是,这时一个高大的黑人男子走过来,他在纸牌跟前忽然站住,只见他掏出钱夹来抽了一张票子递过去,那白人把脸仰起来,伸手接钱,然后他的手被那个黑人男子热诚地握住,很用力地摇着,同时还说了两句什么话——丈夫告诉我,他在鼓励地上的潦倒者要振作。一瞬间,看那白人有些不洁的脸孔多少有些扭曲,喉结起伏含混不清,也没有说出来什么,然而他的脸上分明露出了笑容,舒展而灿然。endprint

遗憾的是,我们掏手机的动作都没有跟上趟,照是照了,但是都没有照到关键性的环节。好在那个画面已经落在眼里,完整地定了格。

我在想,自林肯发布《解放宣言》,自《民权法案》被批准,已经过去多少年了?这么多年以来,马丁·路德·金用生命喊出来的美好梦想,已经实现了很不少,还有一些没有完全实现,因为多元文化的融合形成的悖论与危机,总在不停地发酵,种种矛盾冲突,在与日俱增。可是,尽管如此,与此同时,在美国、在非洲、在世界各地,类似我们刚刚见到的情景,类似这情景的光明主旨及其温暖内涵,始终都在不停地衍生着、发生着……

应该这么想,有理由这么想。

所以,还是乐观起来,乐观起来吧!

早上,波士顿的红线地铁麻省理工站人流匆匆,我夹在其中踏入电梯井。到站台时,前面一个大汉忽然站定不动了,他来个逆向转身,然后倚住一处墙角仰面大唱起来。好似雷暴响起,我的心重跳了几下。美国这地方自由化严重,什么样的奇葩都可能遇见,但是,在熙攘的站台里如此肆意嚎唱,地铁的运营商也不派人前来阻止吗?

疑问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家唱得确实好。美声,《我的太阳》,美国版的帕瓦罗蒂,高亢的嗓音透着原始气,血气方刚,痛快飞逸。好像他是一时兴起,激情冲决上来,说唱就唱了,说惊天动地就惊天动地。伴着地铁疾驶而来的钢铁撞击声,轰隆中只觉得身上窜来一股带电的力量,灵魂正在这刻出窍。

我错过了地铁,不止一班,心里的震动不是放进那只帽子里的钱票能交换的。我与歌手的站位拉开有两三米,隐在人流中悉心听,暗暗奇怪,为何身边人都不肯慢下来,驻足听一会儿呢?也许“帕瓦罗蒂”每天都来?

——我的太阳,多么辉煌,那灿烂的

阳光

——暴风雨过后,天空多晴朗

脑子里快速转换中文歌词,端详这歌手,也是个大胡子,襟怀如鼓般饱满,那豪迈无羁、从容收放的风度,好像并不缺少舞台经验。

在波士顿住得稍长,发现街头乐人是这个城市很日常化的风景,一种来自民间的“文艺范儿”,歌声乐声总是飘荡在很多地方。比如公共图书馆跟前、开阔的考普利广场上,常见一对组合歌手,一黑人一白人,他们边弹边唱,青春时尚,喜欢带点花哨的炫技。这天他们唱了《加州旅馆》,令我大悦。坐到旁边的条椅上从头听到尾,脑海里忆起多年前高中生儿子向我推荐老鹰乐队的日子。

那一阵波士顿和剑桥城正在搞“花钢琴”活动。一些热闹场地(全部是露天的)忽然摆出五颜六色的彩饰钢琴,琴盖掀开,谱架上一行大字英文写着:“演奏吧,我是你的!”据说这是为了纪念“名人系列音乐会”而设立的,大部分由私人捐献,本地艺术家和社区组织精心装饰,摆在街头大约有七十余架。

在唐人街“天下为公”的牌楼底下就有一台,上面画着大熊猫和火凤凰。一位妈妈鼓励孩子过去弹弹,孩子稚嫩地弹了《两只老虎》,琴声虽单调生涩,却不意引来高手。那是一位白发老者,缓缓地走过去,佝偻着坐定,枯柴样的手指竟然弹出雅尼的《与兰花在一起》!没有小提琴长笛相伴,却是十分动听,令人惊叹。

此后再度听到这首曲子,眼前总会浮现唐人街牌楼底下的奇景。

波士顿老公园里几伙乐人的水准也都不低。比较抢眼的是天鹅湖桥头的两位,一细高个一胖墩,小提琴与大提琴的组合,两人只奏不唱,曲目多选优雅迷人的抒情曲。我的知之着实有限,听起来一律觉得耳生,只是心里不由得微调,向着舒缓与轻悠靠近。正是一派无可挑剔的莫奈笔下的如梦湖景,盛夏的花朵绽放,柳丝低垂,红顶天鹅的客船在湖面上开来开去,仿佛在和一只只白得耀眼的真天鹅做着游戏……没有比这更静好,更其乐融融的了。

我想,假如说,那边红线地铁里的“帕瓦罗蒂”是在为早高峰的人们唱出昂扬的战歌,这里曼妙的乐曲则是在抚慰人心,酝酿诗意,提醒你充分感悟天地与人和谐交融的世界之美。

在昆西市场看见“鸟摇滚”,觉得他大概属于波士顿街头乐人中不大多见的一类。

我是根据他黑色T恤后背所印的“鸟摇滚”黄字标來称呼他。他看着老气横秋,显得落魄,一头厚厚的乌发蓬乱,肤色棕黄,像墨西哥人,黑色的裤筒又肥又皱,赤脚穿的沙滩鞋也是黑色。这是一位吉他手,弹起来很不一般。不仅是技巧娴熟,张弛严谨,时而沉抑内敛,如泣如诉,一旦铿锵起来,坚决而又锋利,高潮处真是弦音飞溅,“大珠小珠落玉盘”。有人为他鼓掌,上前握手递钱,一位妇人弯腰放钱时还帮他整理好琴盒里的钱票,然后又买他脚前的光盘,与他稍事攀谈。

我想象这是另一个“小糖人”,罗德里格斯——除了不唱、不戴大黑框眼镜,他那模样、装束,脚打节拍、手拨吉他的姿势,全都跟“小糖人”太像了。看过纪实片《寻找“小糖人”》,主人公的传奇故事令我震动。一位隐士巨星四十多年在美国无人问津,默默生活在底特律的破屋子里,没有电话,烧木炭,常年以修建工的身份艰辛生活着。没有人聆听过他的清澈嗓音,全然不知他在南非曾经比猫王还受欢迎,歌带销量与滚石乐队齐名……这样一位坐拥辉煌传奇、反体制的蓝调歌手,面对命运的起伏不卑不亢,始终保持着凝然如深海般的沉静,孤独淡定地过着朴素踏实的日子,他得有多么强大的精神内力,多么纯净的心!

昆西市场的中心位置人气旺盛,罩着节日般的浓烈气氛,几拨艺人同时圈了地盘表演,杂耍、小丑、木偶、默剧,既古老又现代,可谓精彩惑人。一组母女的小提琴合奏裹于其中,三位靓女赤脚踩着卵石地,裙裾缤纷,煞是招眼,演奏风格惬意飞动,引得听者翩然起舞。

可我还是喜欢坐到人迹寥落的“鸟摇滚”这里,朝着那位吉他手一味地行注目礼,默默倾听那跌宕起伏的吉他叙事,觉得是在听他的历险,他的沧桑……

心里微颤着,脑海里不禁幻出一个忧伤的场景——海子走进一家小饭馆,对老板说:我给大家朗诵我的诗,你能不能给我酒喝?老板回答他:我可以给你酒喝,但是,你别在我这里朗诵……

时已傍晚,昆西市场的各种生意接近尾声,喧嚣渐歇,“鸟摇滚”也在敛琴收工。我看他举起大水罐喝了一通,然后去白棚子那里买了一袋最后打折的红提,拎上这袋红提他洗也不洗,就坐到我前边的条椅上不声不响地吃起来。刚好他的黑色T恤背朝着我。我凝视那醒目的艺术体黄字标,以及牢实背好的罩着琴套的吉他,感觉那片微驼的脊背绝非凡人所有。endprint

忆起在匹兹堡,冬日的一個晚上,和小封夫妇一起遛弯儿,遇见一位老女人正在街上拉小提琴。那是店铺集中的商业街,她选了电影院边上的暗角,站在霓虹明灭的冰雪地上清雅地拉着。人们不断地经过,她脚前的琴盒里一张钱票也没有。我们走过去,小封丈夫是美国人(教书的),他跟提琴手打招呼——可以点一支曲子吗?提琴手向他莞尔一笑。不知他点的那叫什么曲子,听起来很是婉约忧伤。令我难忘的是提琴手的姿态:虽为憔悴老妇,打扮依然年轻柔美,长发披肩,纱裙飘逸,独伫于十二月的寒风里,她细瘦的手臂蓄着深情,浪漫摇曳中带有几分男人的洒脱。

没过几天就是除夕,我们进到那个电影院里看电影,《醉乡民谣》——一部科恩兄弟导的特别文艺的蓝调片。影院里看的人不多,也确实,整部电影几乎就没有什么亮点,始终演绎着男主角沉闷、冰冷、永无出头之日的霉运。远道而来的儿媳有大半场都在打瞌睡,回家路上,她略带埋怨地说,什么电影啊,也不看点积极向上的……

可正是这个电影让我看清了街头乐人艰辛备尝的命运:没有安逸,也没有成功,虽竭尽才能,仍一无所有,困顿的窘境永远是生活的常态。

朋友近日发来这样的信息,说纽约地铁里有个衣着朴素的女小提琴手,她在那里忘我地拉着,没有一个路人为她驻足,甚至没有一个人看她一眼。然而,那女孩却是乔装的,她的真实面目是身价百万美金、华服灿灿的提琴演奏家林赛·斯特林——她在全球拥有无数粉丝,演奏会场场爆满。当她在纽约地铁拉琴的视频被人传到网上,立刻引来千万人观看……

相比之下,假如能经常在餐馆里演出,当然就舒服得多。我们公寓楼下有一排餐馆,每逢周末傍晚及至半夜,餐馆前的空地上便会出现一支乐队。想必他们是“旱涝保收”的,装备上乘,音响全套,有电子管风琴、中小提琴、电吉他、架子鼓(带踩镲)什么的,成员是黄白黑族裔组合,演唱无比商业。歌手一个白人傻大个,一个黑人小女子,神情总好像故意的松松垮垮,歌喉放开其声嘶哑,音乐带有某种魔幻色彩,加之餐馆里烧烤的烟气,真是混混沌沌惹人闹心,欢愉皆是做出来的。并且每周他们的表演菜单竟然一成不变,成员也是基本固定。

不知在这基本固定的背后,是否也曾有过许多的眼泪与妥协?

鲍勃·迪伦在《谈谈纽约》里,直白自己早年曾在一间咖啡屋吹口琴——“一天一美元,几乎把肺吹出体外,吹得我心意虚脱,头脚混淆”。于是他便拜拜了,然后又甘愿忍受多少年颠沛流离的日子,整个人变得“像一块滚石”,砥砺压磨,抗击无数,最后终于建树了自己的辉煌,达到前所未有的艺术高度,“为伟大的美国歌曲传统赋予了新的诗意表达的方式”(诺奖授奖词)。

他曾说:“如果我必须当一分钟其他人,那个人很可能就是科恩。”科恩是谁呢?一位永远着一身黑西服,头戴绅士帽,眼睛深幽似井,法令纹宛如刀刻般的老人——一位漂泊在现代都市的“游吟诗人”“摇滚界的拜伦”“一颗总在深思的老灵魂”。在他生前和身后,他的音乐都是全球歌手的旗帜,他的歌令青年人痴狂,令成年人啜泣(甚至痛哭流涕);北岛翻译过他的诗集《渴望之书》,李健拿着这诗集在“我是歌手”的舞台上向他致敬……

我记得自己对莱昂纳德·科恩入迷是从那首《著名的蓝羽衣》开始的。那是2010年秋天,在匹兹堡儿子的租房里,对着书本大小的iPad,一个人静静地、无比纯粹地听着,循环往复地听着,为科恩那沙哑粗粝的嗓音,为那沉静而又汹涌,湿冷而又温暖的歌声,不惜放任时光在身边漫漫流走。

那时我刚知道,这位唱歌的老头比猫王还要早出生一年。他曾在欧洲游历,在希腊的小岛上过了七年近于原始的生活,没有自来水,房子在山上,照明靠油灯,交通靠驴子,可是艺人们的交往和个人的创作纯纯净净地开始了。他写了大量的诗歌和小说,出版了音乐专辑,成为乐坛的新偶像,在赞叹声中,他又钻进寺庙专心禅修,然后所有的钱财被经理人偷走……

历尽沧桑荣辱,老科恩这样数说自己:“我根本不认为我是一名悲观主义者,悲观主义者是那些老是等着下雨的家伙,而我,早已浑身湿透!”他还如此评价自己的追求,是“以猛烈的孤独,开始你伟大的历险”——如果身处这个音乐界已经令你感到头脑发胀的话,你不妨想想,其实荷马、但丁、弥尔顿、华兹华斯,他们都是你的同行,你所从事的正是他们当年所从事的,那就是开掘人性的力量……

鲍勃·迪伦说得好,“他们不会轻易靠岸”——“他们”是谁?除了他自己,除了莱昂纳德·科恩、迈克尔·杰克逊、保罗·西蒙、唐·麦克林等等,一个个饶富盛名的成功者、光芒四射的巨星,当然,还要包括那些伫立街头、迎风吟唱的流浪者。

我以为他们都是一伙的,都是“不会轻易靠岸”。而“不会轻易靠岸”,就意味着冲浪般的危险,意味着,独立而不驯服,自由而不“标配”,哪怕经年累月处于江河之远、华堂之外,远离炫眼的镁光灯,远离万众仰望的鲜花与荣耀,甚至可能一辈子都是边缘寂寞,艰辛生活。

可是,他们的存在对每一位路人来说却有多好!在地铁或花园,广场或街口,在城市的蓝色上空,往往全无防备间,四面忽然撞来歌声乐声,忽就击打了心弦,召唤起情感,让你感到天地微微震荡,焕然一新,不由得就减了几分机械的负重,即使不能驻足听它,仅成一个匆匆的倏忽,你也会觉得跃动的音流在体内回转着、推动着,好久都不消散。

我常以为,这种出其不意、完全不分场合地出现于某时某刻的歌声乐声,比起那些挥斥巨资的音乐厅、体育场的豪华演出更具价值,因为它们离人心更近,离诗更近。不论是激烈的还是平和的,忧郁的还是欢乐的,全都珍贵。作为听觉对人类的馈赠,它们永远在挑起生活之美。

每当心动之时,我总会由衷地生发谢意,生发出一种相知的情愫,感染到他们的自由与自信,挚爱与执着,以及流离的孤独与悲伤,意气的消沉与不屈。有时忽然间,还会忆起很多往事,包括那些曾经高过了头顶、完全不属于地平线上的梦……

李晶,作家,现居天津。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沉雪》(合著)、《水火女人》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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