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旗”的云

2018-03-26 12:28任林举
骏马 2018年1期
关键词:雨水草原天空

任林举

我们行走,在西旗干旱的草原上——

如果是从前,那些没有公路和汽车的年代,数骑并驾,齐驱,在这样的地上或“路上”,一定会趟起一路滚滚的烟尘。

还好,从呼伦湖西岸到宝格德乌拉,一路陪伴我们的,除了地上不时走过的羊群,还有天空里那些美丽的云,那些美丽得如传说一样的云。

如果说,天空是蓝色的草场,那些云就是肥硕而又洁白的羊群。或者说就是一群结队飞翔的百灵鸟,快乐得喊哑了歌喉,如今只是止住了歌唱,却止不住到处飞翔,自由自在地飞翔。如果天空是一个干净的街市,那些云就是结伴而行的白衣少女。风吹起了她们衣服领口上的流苏,吹变了她们裙裾的形状,一会儿鼓鼓的如一个装满了粮食的口袋,一会儿如迎风飘展的旗帜,但无论如何,风也吹不散她们快乐的情绪和四处游荡的兴致……在阿拉坦额莫勒镇附近,一哨白云逆光飘起,一朵接一朵排成一个长阵,既彼此独立又相互照应。每一朵都纯净美丽得如刚刚出浴的仙子,闪亮的光晕勾勒出它们明亮的轮廓,在水蓝的天空映衬下,洋溢出一派吉祥的氛围。凭直觉,还以为天上正在举行一场神圣的婚礼,只是在那一群仙子中,我们辨识不出哪个是新人,哪些是伴娘。

西旗的云,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天堂,却联想不到雨水。这样美丽的云彩,怎么可以想象要想让她们下一场雨?那不是和见到美丽的少女就想让她生一个漂亮的娃娃一样,荒唐可笑或失于功利吗?偶尔也就那么怯怯地想一想,内心里便会泛起丝丝袅袅的“耻”感或“罪”感,但脚下的这片草原真的是太需要一场透彻的雨水啦!

草原上民谚有“大旱不过五月十三”的说法,如今都已经进入旧历的六月了,整个蒙古高原上还没有下过一场可以叫做雨的雨。旱情最严重的蒙古国东方省已经湖泊干涸,不少野生黄羊渴死在无水的湖底。有朋友发来微信,图片上横七竖八的黄羊尸体,看过后,直让人内心充满悲伤。与蒙古国毗邻的呼伦贝尔草原右翼广大区域,两万多平方公里的草场,也因为持续干旱而停留在“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初春”状态。满目焦黄,满目土色。二百多万头牛羊纷纷埋下头,在裸露的泥土上寻找和追逐着草的踪迹——饥饿和焦渴,以及不再从容的脚步,使它们看起来很像一片片从土地上隆起并向前滚动的泥团。而在它们身后缓缓升起的尘埃,则是它们直抵云霄的苦情。

小时候,我一直天真地认为,天上的云就是地上的尘埃或水汽所化,原本也属于草原。它们就像从地上起飞的鸟儿,尽管可以在天空里飞来飞去,由于心仍被大地牵着,终究还是会降落到地上的。但现在,我不太敢那样想了,尤其在这旱情弥漫的草原。地上的一切,似乎和天上的云没有任何关联。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上,云,依旧是那样的洁白,洁白得一尘不染;依舊那样的闲适,闲适得无动于衷。她们时而翻卷,时而变幻,时而与那些我们看不见的风互动一下,向前或向后移动一段距离,似乎就是对地上的一切视而不见。

如果,它们真的有“眼”,只要没有闭着,就一定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草原上那令人心焦的旱象啊——

没精打采的乌尔逊河和克鲁伦河已经瘦得细若游丝;呼伦湖和贝尔湖从原来的岸边在一步步向后退却;草地上很多中、小型泡沼已然干涸,露出了白白亮亮或幽幽暗暗的湖底。阳光照上去,像一个个空空的、敞向天空的碗。那些盖不住地皮的小草,纤细、短小得如一棵棵气色不佳的松针,如果从高处看下来,任凭多好的视力也看不到地面上还有“物”的存在。以至于那些紧贴地面埋头吃草的牛羊们,看起来很像在啃食着泥土或不间歇地与大地亲吻。与其说那已是它们无法选择的生存姿态,还不如说那是一种表达内心愿望的仪式,比如说,祷告。

虽然,云是天上的事物,也还是有应尽的职责和义务吧?难道说,云的职责不就是为干旱的土地“施”雨的嘛?入春以来,哪怕是只下一场雨,也算是天上的云尽了它们的本份。可为什么事已至此,它们仍然像往返于草原上的那些过客一样,保持着身心轻盈,悠哉游哉,对地上的一切既不走心也不关情?难道它们真的听不到地上传来的那些声音或信息吗?那么多焦渴的生灵在期盼着久违的雨水啊!纵然看不清小草们的枯萎和憔悴,也无法了解它们渴望的心情,还看不到牛羊们焦灼的眼神和空空的咀嚼中所夹杂的绝望吗?纵然这些都不能入眼、入耳、入心,还看不到牧人们策马奔突的身影吗?听不到他们一声接一声无奈的叹息吗?听不到从他们鞭鞘上发出的一声声诘问和长调里传达出的低沉而又悠长的倾述吗?茫茫无垠的大草原啊,无草的时候,比有草的时候显得更加空旷、广大,更加需要有苍天一样宽广的胸怀将其包容、抚慰或滋润。

然而,云并不是苍天。

或许,云只是苍天与大地之间的一种特殊语言或表象,在天与地之间传递和表达着“情”“意”和能量。当天地和谐时,云行雨施,阴阳调和;当天地失和时,纵使云卷云飞,也尽皆徒劳,不是大旱就是洪涝;纵使云聚云散,也于事无补,不是形同虚设,就是劳而无功。如此说,草原上这一春零半夏的持续干旱,定然是天地之间因一气不合而展开的一场旷日持久的较量,或“冷战”。对于拥有着无限时空的天和地来说,这自然是一段小之又小的风波或插曲,但对于靠雨水活命的草来说,却是难以应付的大事。雨水是植物生长的指令,没有雨水,植物就不敢贸然“挺进”,特别是草原上的花草,在没有雨水的年份里,只能凭借生命经验和本能,默默忍受着干旱,将根系扎向泥土的更深处,而露在地面上的部分,仅仅可以证明自己还活着。如果运气好,就等待着下一次雨水到来时集中精力生长;如果运气不好,就只能等待下一年自天而降的生机。也就是说,野草们虽然迫于无奈,但毕竟还有一些资本和能力“搅”在这场风波里,它们可以因为“天气”或“地气”不顺而停止生长,等躲过风头之后,再做“重生”的计议。但属血气的人和牲畜是耗不起的,如果没有食物和水的支撑,很快就会如耗尽能源的钟表一样,让生命的指针永远停止在某日某时的某一刻。

或许,云只是司雨之龙麾下听令的小卒,在没有得到行雨命令之前,它们只是一些散兵游勇,或躺或坐或悠然独处或聚而嬉戏,懒懒散散地分散在天空各处,形成不了任何“行动”的力量。只有得到明确的行雨指令,它们才能凝聚成一个有战斗力的“军团”,向大地施雨。这几年,“厄尔尼诺”现象尤其严重,南方的雨下了又下,以致成灾,北方却没有一场透雨,甚至滴雨未见。想来,一定是那司雨之龙“懒政”,就地就近,不离南方,就把降雨的指标用完,然后回天庭草草交差。也可能因为那龙的正义感极强,因为人们破坏了自然生态,败坏了他按律行政的好心情和必要的环境,一怒之下,就降灾于这片草原,让所有在草原上和来草原的人们,好好地想一想,问题出在哪里,怎样做才能更好地调和“地气”和天意。

毕竟,我不是天上那不染红尘的云,且我自己也属于那些从血气而生的污浊之物,所以就算凑巧猜中并理解了天意,也还是要对那些在焦渴中忍耐和挣扎的脆弱的生灵怀有深深的同情。于是,便一边在那旱得冒烟的路上行走,一边仰望着天上的云痴痴地想,天上那么多的云朵,怎么都像大街上内心麻木、没有表情的路人?就不会有哪一朵云能发一发恻隐之心,自作主张能给草原一个承诺?公然或悄悄地下一点雨,哪怕只够洇湿草们干渴的口唇,也好让他们获得一些在焦渴中坚持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住宿在阿拉坦额莫勒镇的那个傍晚,天空里的云突然聚到了一处,色彩也由原来的洁白变成了灰黑色,幽暗地遮挡住了曾经透彻的天空。我突然有所感悟,原来白色是云嬉戏、游玩时的着装,黑色的“衣服”才是它们工作时的着装。看来,久久期盼的雨终于是要来了。我心里暗暗地兴奋,希望雨尽快下来,越大越好,哪怕大得阻碍了我们的行程。我要和草原上的牧民们共同关注、经历和庆祝这非同寻常的时刻。夜里,我几次处于半醒的状态,似乎还隐约听到了窗外的雨声。待到天色微明,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窗帘儿,想看一看昨夜的雨到底下成了什么样子。可令人沮丧的是,地上并没有一滴雨,我听到的不过是一夜风摇树叶的窸窣碎响。

又是一个响晴的天。仍然有云挂在天空,如今它们只是一些空空的佩饰,没有雨,没有重量,也没有情义。

我們到草原深处的达赉苏木去体验生活。当人们拎着一只装有奶水混合物的壶,喂那头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小牛时,我看见有一头瘦骨嶙峋的花母牛一直神色焦躁地在附近徘徊,欲进又止,不离左右。据主人介绍,那是小牛的母亲,由于草原干旱缺水,和许多产犊的母牛一样,母牛已经瘦弱得没有一点儿奶水,牧场的主人就只能到超市买来奶粉喂养它们的小牛。我们猜不出那头母牛当时的心情,是担忧,是愤怒,还是喜悦。但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发现,它的两只突出的大眼睛里,似乎装着满满的忧伤。于是,我又想起了那个横着很多黄羊尸体的干涸的湖底。

我的心,突然一阵紧缩。此后,我不敢再看脚下干裂的大地,地上的苦情太重了,我只能仰起头看云,看天地相合的远方。但不知那些漂亮的云,什么时候才能脱去它们身上的美丽婚纱,进入幽深潮湿的夜晚;也不知那些曾经看到过草原丰饶美丽面貌的人们,会不会特意来探望一下焦渴中的草原。这草原,已经有难啦!

责任编辑 王冬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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