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蒙文通《中国史学史》的体系建构

2018-04-01 13:36包子君四川大学四川成都610000
丝路艺术 2018年12期
关键词:史学史经学史学

包子君(四川大学,四川 成都 610000)

作为学科意义上的中国史学史,是由梁启超先生提出并且奠定了理论基础。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梁先生在清华大学作“补中国历史研究法”的演讲时,就曾经指出“在中国,史学的发达,比其他学问更利害,有如附庸蔚为大国,很有独立作史的资格。中国史学史,最简单也要有一二十万字才能说明个大概,所以很可以独立著作了。[1]”并进一步说明中国史学史的基本内容,“中国史学史,最少应对与下列各部分特别注意:一、史官;二、史家;三、史学的成立及发展;四、最近史学的趋势。[2]”自此以降,《中国史学史》的专著便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蒙文通先生所著的《中国史学史》,是其中较为特别的一部。此外,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本文所提到的体系具体而言,乃是指中国史学史的分期以及基本内容,这也是接下来要论述的主要内容。

一、史学史分期

宏观的来讲,中国史学史的分期可归纳为四类,分别是以施丁先生为代表的两段分期法;以金毓黼先生为代表,包括仓修良、蒙文通等先生的四段分期法。值得注意的是即便分期段数相同,他们的具体分法也大不相同,这个下文会提到;以白寿彝先生为代表的五段分期法;还有张孟伦先生为代表的七段分期法。[3]

具体而言,关于中国史学史的分期问题最需要解决的是两个问题:一个是史学的起源;另外是史学史的下限。中国史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中国史学起源的标志是什么?一般认为,出现文字,才能有历史的记录,所以史学应起源于文字的产生。杨翼骧说:“探究我国史学的起源,应当从文字出现的时侯谈起。因为有了文字才能有厉史记载,有了历史记载才能编纂成史书,在记录史实和编纂史书灼过程中才产生了史学。[4]”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史学的起源应该是史官,金毓黼这样写道:“史学寓于史籍,史籍撰自史家。语其发生之序,则史家最先,史籍次之,史学居末。而吾国最古之史家,即为史官。……故考古代之史学,应自史官始。[5]”中国古代史学史的下限是一八四零年鸦片战争以前,是基本一致的观点,此处不再赘述。

我们知道,蒙文通先生在他的《中国史学史》中,将整个中国史学史分为四期,分别是:晚周至汉;六朝至唐;中唐两宋;明清。蒙先生认为:“窃以中国史学之盛,有三时焉。曰晚周,曰六朝,曰两宋,皆思想廓落之会也。……爰依此旨,谨述三时,汉、唐、元、明,备之而已。清世以师资既昵,亦举大要,俾明流变[6]”。他从哲学与史学的关系着眼,以哲学的盛衰影响史学的盛衰作为划分史学发展阶段的标志,重点突出晚周、六朝、两宋的史学。在处理中国史学的起源问题时,蒙先生引用孟子“《诗》亡然后《春秋》作”之语,认为史学是继文学而兴起的。他还进一步引用《墨子》、《史记》等文献资料说明《诗》尽于东周之初,而《春秋》作于西周之末,再次证明了他关于史学起源的观点。

简而言之,蒙先生对于《中国史学史》的分期虽然未必恰当,但是分期标准明确,使得上下贯通、脉络清晰。足以成为一家之言。

二、基本内容

对于中国史学史的基本内容,上文引梁启超先生的观点已经说明,而梁之后的很多学者,如金毓黼、谢宝成等先生基本是按照这个框架展开论述。但是蒙先生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他在致柳诒徵的信中提到:“窃以中国史学惟春秋、六朝、两宋为盛,余皆逊之。于此三段欲稍详,余则较略。……子长、子玄、永叔、君实、渔仲,誉者或嫌稍过,此又妄意所欲勤求一代之业而观其先后消息之故,不乐为一二人作注脚也。[7]”正是因为有这种“不乐为一二人作注脚也”的勇气,蒙先生写出了独具特色的《中国史学史》。

第一,论述先谈学术大势,经学、哲学、文学都讲。如他认为周代学术的发展依次经历了三个阶段:西周末年至东周初年,史学紧接着文学而兴起,“盖十五国风次第衰竭,而侯国《春秋》次第以兴。此学术变迁之一会乎?史学盖继文学而起[8]”;春秋末年,各诸侯国大夫之家史兴起而国史衰落,“《左氏》书于春秋之末,晋以叔向,齐以晏婴,……是家史盛而国史又衰,此非学术之又一变乎[9]”;随着家史的兴盛,史学衰落而哲学兴起,“家史既盛,谨于一人之言,则史学衰而哲学兴,故曰此学术之又一变也。[10]”

谈及魏晋之学术与史学,他的论述高屋建瓴,引人入胜。他认为晚周至秦,百家争鸣,至西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道术遂由多而定于一,“周秦之际,百家竟鸣,至汉则定一尊于孔氏,此道术之由歧而至一[11]”;魏晋以降,讲究家法的学问衰落而不同的学说兴起,“魏晋以来,家法之学废而异说大兴[12]”文末又说:“盖一切学术均变,而史学亦不得不变,哲学盛而史亦盛矣”。

至中唐两宋,他还是先讲天宝后之文、哲学与史学。他认为“唐初之学,沿袭五代。官修五史,皆断代纪传一体。故《汉书》学,于时独显[13]”,但是自中唐以来,“是皆一反隋唐传统之学,而起灵于晚周百家之言。诸子之学,于是蔚起。其从事六经,亦以从事诸子之法求之,而义理之涂遂启。[14]”

有别于梁启超开辟的中国史学史的撰写原则,蒙先生总是把史学置于同时代大的学术背景之下,强调史学与经学、文学以及哲学的关系,正如刘复生老师所言,“蒙之《中国史学史》与一般史学史不同,是书着重从史学思想、史学方法及其与各种学术思想的关系。注重发展的史学和历史哲学,不把它作为史学家作注脚的史学史[15]”。

第二,以史学流派论述史学的发展。通观蒙先生整个《中国史学史》,我们不难发现,他论述了很多史学流派,从晚周至明清,各个时期都有。而划分史学流派的标准也不统一,既有地域,也有学术思想的原因。如论述晚周史学,蒙先生将其分为鲁、晋、楚三系,认为“三方称道古史不同,当即原于三方之思想各异,……考论先秦诸子,派别统系,群言淆乱,分合靡准。诚以言义理则人有出入,难可据依,由史而言,则事有定质[16]”。

在中唐两宋这一章里,蒙先生对史学流派的考察更加深入,较为详细地梳理了这一时期史学各学派的发展演变。蒙先生认为唐初乃沿袭六代之旧学,“徒能整齐旧事,无所创明[17]”。至唐大历以降,新学虽有发展,但仍未能取代旧学。直到宋代庆历时期,“旧者熄而新者盛,……然后朝野皆新学之流[18]”。需要说明的是,划分新旧学派的标准问题,根据蒙先生的论述,主要根据学术特点,以唐初五经正义、章句训诂之学为旧学;以先秦诸子讲求义理之学为新学。

至宋仁宗时期,新派之学开始分裂,而主要以三派为主:以王安石为代表的新学、以程颐程颢为代表的洛学和以三苏为代表的蜀学。宋室南渡之后,以吕祖谦为代表的女婺之学“实集北宋三家之所成,故足以抗衡朱氏[19]”。之后女婺之学又一分为三:是为义理、经制、事功三派之学。本章尚有三节未能留存,然而通过目录可知,蒙先生仍然沿用史学流派这一方法论述史学的发展,如西蜀、江西之史学,三派末流与官修宋、辽、金、元各史。

其实,在笔者看来,蒙先生的这本《中国史学史》与其说在论述中国史学的历史,不如说是借中国史学史之名,在论述一套完整的中国学术史。当然,我们不能说这本书就和史学关系不大,我们仍然可以说,这是一部中国学术史中的史学发展史。

第三,并未忽略梁启超先生所确立的史学史撰写原则。上文提到,梁启超先生确立了史学史撰写的基本内容,也就是四点。虽然蒙文通先生并未严格按照梁先生的说法来写,但是不可否认,任何一部中国史学史,若没有梁先生所提到的那四点,严格来讲,也就不能称之为中国史学史了。基于此,蒙先生在构建别具一格的中国史学史的时候,也并未完全摒弃梁启超先生的观点。

在蒙文通《中国史学史》中,一些极具代表性的史学家和史学著作,蒙先生也有所涉及。如司马迁、班固、刘知几等史学家;《尚书》、《左传》、《国语》、《史记》等史学名著。值得注意的是,蒙先生所认为的一些史学家与梁启超等史学史学者们所认为的史学家略有不同,我们可以说,以梁先生为代表的史学史学者们所认为的史学家也可以成为史学作家,也就是说他们都有自己大部头的史学著作;而蒙先生所认为的史学家还包括史学思想家如先秦诸子、吕祖谦、二程等,还有史学评论家如叶水心、三苏、陈亮等。此外,蒙先生对史学的起源与发展、最近史学的趋势都有所涉及,只是他们处于从属地位而已。

理清了蒙先生《中国史学史》的体系建构,我们会产生一个明显的疑问:蒙先生为何如此建构中国史学史的体系呢?也就是说,他为什么要这样论述中国史学史?我们认为,这和蒙先生早年的学习经历和后来思想的变化密切相关。

蒙文通早年曾于四川国学院问学于廖平、刘师培,廖、刘二人是清末经今古文经学的代表,蒙先生身处两位治学路数截然相对的老师之间,“朝夕所闻,无非矛盾[20]”,其思想之矛盾可想而知。然而从后来蒙先生的治学经历来看,他显然受廖平今文学派的影响更大。《蒙文通先生传略》记载:“廖氏见先生之好段氏书也,尝詈之曰:‘郝、邵、桂、王之书,枉汝一生有余,何曾解得秦汉人一二句,读《说文》三月,粗足用可也。’先生深韪其言,自是循廖氏之旨以治经,惟家法条例之求而不屑屑于训诂名物矣。[21]”也就是说,在蒙先生转向史学之前,他已经继承了廖平今文经学的治学理念。

王汎森曾在《从经学向史学的过渡——廖平与蒙文通的例子》一文中提到,廖平综合了晚晴经学的两个特色,一是进行跨文本的研究与比较,同时重视还原家法条例,弄清某书究属何派以及某拍学说在不同时代究竟有何不同,这其实是一种具有学术史眼光的工作;二是仍然尊崇经学,反对以史学治经学。王先生又进一步概括了廖平早期的两点想法:第一,经学系统不是一个完满的有机体,它的内部有许许多多的差异与矛盾。第二,这些差异可以分成一些派别,这些差别先是可以用孔子早、晚不同及地域差异来解释,接着又可以用孔子、刘歆之不同来加以梳理。并且认为“清代经学研究的成绩,有不少被民国时代的古史家所继承,而由经学到史学的转变,大多与五个环节有关:第一是分别经是经,史是史;第二是丢掉今、古文之争的老问题,代以古代史的问题;第三是分出时间的层次,汉是汉,先秦是先秦,而且各个层次的意义是一样的,不因时代先后而有别;第四,要用历史研究的方法区分出古代文献内容中“理想”与“事实”的区别;第五,接受19世纪西方史学的影响,尤其是种族、地理两种因素。在蒙文通从经学到史学的转变过程中,以上五个环节大抵清晰可见[22]。”

我们不难看出,蒙先生的《中国史学史》正是这种从经学到史学转变的完美体现,既重视学术大势的考察,并将史学史置于学术史的背景下予以分析,又重视学术派别的探讨,深入研究不同学术流派在不同时期的发展演变。但是,蒙先生却没有丢掉今古文之争的老问题,他的治史思想仍然深受乃师廖平的影响。基于此,我们认为今古文之争并没有随着经学向史学的转变而消失,其治学思想依然保留在转向之后的史学家身上,并深深地影响着他们的治史实践。而这也是蒙先生这部《中国史学史》的体系如此建构的主要原因。

注释:

[1]转引自瞿林东:《中国史学史研究》,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33 页

[2]转引自瞿林东:《中国史学史研究》,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35 页

[3]参考张越:《中国史学史分期问题综述》,史学史研究,1989年,第77-78 页

[4]杨翼骧:《我国史学的起源及奴隶社会的史学》,天津日报,1961年

[5]金毓黼:《中国史学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三页

[6]蒙文通:《中国史学史》,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第7 页

[7]蒙文通:《中国史学史》,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第128 页

[8]蒙文通:《中国史学史》,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第9 页

[9]蒙文通:《中国史学史》,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第12 页

[10]蒙文通:《中国史学史》,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第13 页

[11]蒙文通:《中国史学史》,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第41 页

[12]蒙文通:《中国史学史》,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第42 页

[13]蒙文通:《中国史学史》,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第69 页

[14]蒙文通:《中国史学史》,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第70 页

[15]刘复生:《通观明变,百川竟发——读《蒙文通文集》兼论蒙文通先生的史学成就》,四川大学学报,2004年第6 期,第106 页

[16]蒙文通:《中国史学史》,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第20 页

[17]蒙文通:《中国史学史》,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第69 页

[18]蒙文通:《中国史学史》,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第72 页

[19]蒙文通:《中国史学史》,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第82 页

[20]蒙文通:《经学抉原·序》,《蒙文通文集》第3 卷,第46 页

[21]蒙默编:《蒙文通学记》,北京: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303 页

[22]王汎森:《从经学向史学的过渡— —廖平与蒙文通的例子》,历史研究,2005年,第6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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