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棋王》人物形象的塑造

2018-07-17 18:50章佳文
文学教育 2018年7期
关键词:棋王阿城精神

章佳文

内容摘要:阿城写作于20世纪80年代的《棋王》是一部极具传统文化精神传承意义的小说,作品以特有的方式阐释了儒道文化思想,其所塑造的棋王王一生的形象,可以说是儒道合一、文化浸染的精神造型,作为文化价值观念的体现,《棋王》更多地突出着阿城的理想追求。

关键词:阿城 《棋王》 王一生 儒道文化 精神

小说《棋王》,是阿城的成名作也是新时期“文化寻根”小说的代表作之一。寻根文学将“根”界定为民族传统文化,民族传统文化中的两大主流——儒家文化和道家文化,都能在寻根作品中找到备受认同和推崇的痕迹。阿城自称《棋王》为“半文化小说”,道出了这部小说的重要特色。小说浸入了作者所感知的中国文化,注重揭示民族文化心理和个性意识,这使他的小说放在新时期乃至整个当代文学中均不失其独特性。

在《棋王》中,王一生的形象,可以说是儒道合一、文化浸染的精神造型。《棋王》主要魅力来自于主人公王一生,这是一个在历史漩涡中具有独立生活方式和生命力的人物形象,作者将自己的精神理想赋予王一生形象的刻画,使他的整个人格都富有无限生机的文化精神,他虽以一己的单薄存在,却显现出了无可比拟的顽强精神和文化魅力。阿城笔下所塑造的人物形象王一生体现着民族文化精神的试金石,他使一切染上了世俗色彩的人物和行为都黯然失色。

一.《棋王》王一生形象所体现的儒家文化

阿城在王一生这一形象中,凝聚和概括了民族精神最深层最内在的现实关系。《棋王》中展现的是王一生对母亲的“孝”与“信”,对朋友的“诚”,对对手的“恕”,还有保持自身内心和谐、宁静的“义”,这些都是儒家思想的精髓。从不同角度读《棋王》,可以看出浓浓的儒家文化气息。从《棋王》中我们可以解读到孔子的“仁”,王一生对母亲给他的无字棋“一直性命一样存着”,所以,他对倪斌将父亲的乌木棋送人的行为难以理解;从《棋王》中我们还可以解读到儒家的“义”,即孟子所倡导的充塞天地间的浩然之气。他认为“东西好坏不说,是个信物,倪斌怎么就可以送人呢?”自己被用一副棋作了交易,于是拒绝参加比赛;儒家文化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也在《棋王》中有所表现,比如小说中描写王一生与人下棋,通常在能预测胜负时即重摆重来,给对方留足面子,不至于输得很惨。即便是对待区赛的冠军也是如此。从《棋王》中我们还可以解读到儒家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朋友真情,比如阿城对来看望自己的仅有一面之缘的王一生盛情款待,将自己一个月的几钱油全部提出,甘愿一个月只领生菜,不领熟食。着实让人体味到那种不夹杂任何虚伪、功利的热情;王一生痴迷下棋,但当他知道“脚卵”为了让他参加象棋比赛,送给书记一副家传的名贵象棋时,他立刻决定不参赛了:“这样赛,被人戳脊梁骨。”可见,他是一个看重自己脊梁骨的人。王一生的呆痴、淡泊并非对现实的不屑一顾,他除了在棋中追求精神自由和自身理想、人格的实现之外,并不排除人格和自身价值在现实之中的实现。关键时刻,他的执着、顽勇就表现了出来。在九局连环、车轮大战时,他下棋已经不仅仅是寻“异人”,求“养性”了。他仍然那么安然,“把手放在两条腿上,眼睛虚望着”,但却已经摆开决战的架式“拼了”,其正把命放在棋里搏,这时的“安然”里,有火,有铁,成为“铁铸一个细树桩”。这行为是作品里王一生惟一的一次壮烈,也是一次必然的壮烈。在九战九捷之后,他终于喊出:“妈,儿今天明白事了。人还要有点东西,才叫活着。”这是他潜在的创造欲、实现欲的升腾和发现。车轮大战中,他力战九雄:“孤身一人坐在大屋中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细树桩,似无所见,似无所闻,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的脸上,眼睛深陷下去,黑黑的俯视着大千世界,茫茫宇宙。”[1]他意志集中,如痴如醉,坚韧沉着。为比赛,王一生投入了自己全部的智慧、谋略和精力。从王一生身上,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历史上一些儒者的影子,在现实生活中,王一生绝少实际的功利目的,在物质条件极端匮乏的状态下仍能满足,自得其乐,颇有几分“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室而不改其乐”的君子气度,就像那“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为棋不为生”,只要得到最低生理欲求,就一个身心地沉浸在象棋的精神世界里。可见,王一生的形象,正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一种“原型”人物形象,这种“原型”形象,暗示了千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所景仰尊奉的人格理想和精神图样——在恶劣的外界环境和身不由己的物役交迫中,不合作,不随俗,出污泥而不染,在更高的精神世界中寻求活泼灵动的生活力量和生命意趣。

認真品读阿城的小说,可以感受他所推崇的儒家文化所建立的社会基本规则、道德理想和伦理,譬如“信用”、“助人”、“尊重隐私”、做人“最起码的教养”等,都是文化传承中的“常识”,作者信手拈来,加入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中。这些也是他读杂书所形成的“知识结构”的价值核心,进而成为小说文本的价值核心。

二.《棋王》王一生形象所体现的道家文化

在《棋王》中,我们还可以解读到作者力图通过人物的形象来展示的一种文化精神,即中华民族传统的道文化精神。阿城是一位深受道家思想影响的作家,这在他的作品《棋王》里尤为明显,王一生是阿城在作品中着力刻画的人物,是一个深刻体现了道家文化特征的人物形象,作者通过这一形象表明了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思考。王一生身上的道家文化特点主要体现在他的人生态度上。

在阿城所塑造的王一生的形象里,我们看到了道文化的“易于满足”以及“虚静恬淡”的心境。由于中国人长期受“民以食为天”的观念的影响,所以对吃饭问题特别重视。《棋王》中有大量的笔墨来写王一生的吃。下棋是王一生的精神寄托,而吃饭则是他的物质追求。但王一生追求的吃,并非“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在他看来只要有东西填饱肚子,吃的问题就可圆满解决。农场里生活很苦,每人每月只有五钱油,几乎顿顿都吃清水南瓜和清水茄子,这是一般人难以忍受的。但因顿顿有米饭可吃,王一生觉得很满足:“不错,真的不错。”“我挺知足,还要什么呢?……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他认为有饭吃就是福,就该知足。在作者笔下,王一生的吃和吃相都被描绘得相当精细:“有时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惨无人道”。他“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阿城津津乐道地写王一生的吃,吃为身体的必需,棋为精神之必需,二者都是对自身的一种修炼。《棋王》里,人物的生存需要往往与客观社会环境处于不协调状态,在他身上,一个“吃”,一个“下棋”,一个物质生活,一个精神生活,二者的统一象征着整个人生。无论社会历史条件何等荒谬,它终归抹杀不了人在物质和精神方面的基本要求,对王一生来说,只要有饭吃,有棋下,他的物质需要和精神需要就完全得到了满足。《老子·俭欲第四十六章》中曾写道:“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意思是说:祸患没有大过不知满足的了;过失没有大过贪得无厌的了,所以知道满足的人,永远是满足的。可见,王一生对吃的容易满足,是受到了佛道文化的影响。

在阿城所塑造的王一生的形象里,我们还看到了道家文化的“旷达、通脱”。王一生天生柔弱,象棋成了他平衡自我的凭借,他近乎痴呆,在生活艰难之中,在神州大乱之时,他不问世事,却痴迷于象棋,被称为“棋呆子”。他对棋外的世界漠不关心,象棋是他的灵魂,下棋成了他人格精神的外在对应物。“何以解忧,唯有象棋”“长日唯销一局棋”,他在棋盘里消磨时光、解脱痛苦、超然物外。他的棋“汇道禅于一炉,神机妙算,先声有势,后发制人,潜龙治水,气贯阴阳”,可谓高超。他“为棋不为生”。像王一生这样的小人物在“文革”浩劫中只能像狂风中的砂粒,下棋在他,只是排忧解闷,以求心灵清净和精神自由的手段。“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借助象棋,他超越世俗,超越痛苦。他在动乱年月中保持着安命处顺的人生态度,享受常人所没有的心灵自由,他不为外在的贫穷富贵、成败荣誉而苦思冥想,恶劣的生存环境也不能影响他在心灵自由的天地里追求棋道的提高。在向捡烂纸的老头儿学棋时,老人的指点使王一生茅塞顿开,领悟到下棋之道的精髓“阴阳之气相游相交,初不可太盛,太盛则折……太弱则泻……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时,造成克势。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让对手入你的势。这势要你造,需无为而无不为。无为即是道,也就是棋运之大不可变,你想变,就不是象棋,输不用说了,连棋边儿都沾不上。棋运不可悖,但每局的势要自己造。棋运和势既有,那可就无所不为了。”[2]王一生以生命的本能领悟了神秘的拾垃圾的老头传授给他道家文化的精髓要义,把棋道和人格融为一体,使他不囿于外物的控制,却能以“吸纳百川”的姿态,在无为的日常生活中,不断提升着自己:他看似阴柔孱弱,其实是在无所作为中静静地积蓄了内在的力量,一旦需要他有所作为时,内力鹊起,阴极而阳复,他便迸发出了强大的生命能量。最突出的表现是王一生在同九个高手之间的“车轮大战”中,把全部潜能都发挥出来,取得大胜,在这九局连环大战中,王一生的生命之光和盘托出,与茫茫宇宙气息相贯通,实现了人格力量的充分展示,也完成了传统文化精神在个体身上的再造和复活。

在《棋王》中,作者还写出了王一生特有的一种彻悟生道的优越感,在火车上,王一生对“我”说:“你哪儿知道我们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些人好日子过惯了,世上不明白的事儿多着呢!”这也使我们看到:王一生身上的道家味是很浓的。这就是《棋王》所写出的人生真谛。

三.《棋王》人物形象塑造的意义

《棋王》里的王一生是有典型意义的人物,在阿城的笔下,王一生下棋,棋走道家,在小说文本里,象棋“是一种很高级的文化”,它成了传达丰厚文化内涵的模具。同时,在儒家积极入世精神支持下,他又精益求精,惨淡研摩,遍求高手以提高棋艺,最后“以一对九”进行车轮大战来博取“棋王”的美誉,让我们感受到这个如“铁铸的一根细树桩”的“瘦小黑魂”,身上闪现出一种慑人心魄的精神力量。让我们触到了被吃制约、压迫得“很不痛快”的王一生的另一精神层面:生存、温饱后要求发展,要求生命有灿烂表现和执着的坚毅。而这正是儒家积极、入世的精神。这种精神,在这个穷孩子的精神内核中,爆发出了青春、创造的绿芽,于是才有了一人同时对弈九人的车轮大战的壮烈场面,这显然不仅是道家思想,而是儒道文化互渗、互补现象在王一生身上的灿烂呈现。

细读作品,可以发现阿城笔下的棋王王一生,既有道家的超脱,又有儒家的执着,正如郝锐(2007)所说:“阿城的创作裹着‘道的外衣,却有着‘儒的筋骨。”[3]淡泊与顽勇高度和谐地统一在王一生的生命形态里。在那貌似超脱旷达内里,却隐藏着儒家的进取精神。《棋王》中的王一生,是传统民族文化精神的造型。在作者的基本创作动机中,这一形象体现着他的精神理想。所以,王一生有了辉煌的性格历程。他从一个寒窘无依的“棋呆子”,和棋这种“高级文化”沟通了生命的联系,由消愁散怀,到凝神忘我,参禅入道,在车轮战中力胜九名高手,终于由棋呆子而为“棋魂”,致使中华棋道不衰。他以自身的力量,步入精神的高峰,蕩气回肠,令人震叹。这作为一种文化理想,一种感情追求,是作者力求实现在作品中的主要内容。阿城寄寓于《棋王》的感情很难分清究竟是现实色彩多,还是理想色彩多。但是作为文化价值观念的体现,《棋王》无疑是更多地突出着阿城的理想追求。“文学之根应该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4]阿城正是用中国传统的文化——心理来观照、理解和表现世界的。

在《棋王》中,阿城以中国传统文化精神铸造了一代“棋王”,使“棋王”蕴涵了对特定时代个体生命的反思。“棋王”于乱世中的淡定与成功对现实世界个体生命的生存状态来说,既是一种反思,也是一种启发。用“棋王”的人生态度反观现实世界,我们可以看到现实的残缺与生命价值的缺失,也可以感受到阿城试图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中寻求重铸现代中国国民灵魂的努力。

参考文献

[1]阿城.棋王[M].作家出版社,1998年.

[2]阿城.文化制约着人类[N].文艺报.1985-07-06.

[3]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4]丁帆.中国新文学史:下册[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

[5]谭解之.文学寻根综论[J].中国文学研究.1988(1).

[6]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321.

[7]郝锐.天人合一——阿城小说审美世界的文化解读[J].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7(3).

[8]王晓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下卷)[C].东方出版中心,1997.

注 释

[1]阿城《棋王》,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

[2]阿城《棋王》,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

[3]郝锐.天人合一——阿城小说审美世界的文化解读[J].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7(3).

[4]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321.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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