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的“故事”

2018-07-20 03:10姜国华
星火 2018年2期
关键词:所长故事猎人

○姜国华

打开朋友圈,“路上”两个字跳入眼帘,心情顿时黯淡起来。原本邀请阿乙来家里做客的打算只好作罢。也不知什么原因让他改了行程。

最初是在一次偶然中知道作家阿乙的。那是三年前,姐姐、姐夫从北京旅游回来说,他们朋友的朋友阿乙在北京请他们吃饭了,顺便提及,阿乙曾经是老家瑞昌的一名警察,他的小说现在很“火”。自那以后,我便时常直接间接地了解到阿乙的讯息,有意无意地阅读了阿乙的小说,总觉得,在远方有些神秘的阿乙和他的小说隐隐约约地牵动了我的某根神经。

因了我家那位“评论家”先生的缘故,今年春节在故乡瑞昌有幸与阿乙同行两日。初见阿乙是在瑞昌立信酒店的大堂,在人头攒动的大厅一角,有个安静的低着头看报的人。那一头微卷的头发有些像刚刚被顽皮孩童扔过爆竹炸过一样,凌乱而随意。潜意识告诉我,这就是阿乙。我立刻上前自报了家门,他友好地伸手,礼节性地问候。一眼看去,阿乙温和的面孔背后分明隐藏着一颗冷峻高傲的心。我很难把这样一个言行缓和,举止斯文,甚至有些腼腆的人,与那些生猛的小说联系在一起。以前有人跟我说过,读阿乙的小说必须具备一定的心理素质,如果心态不行是读不下去的。看来,古人所说的“文如其人”并不是适合每个写作者的“定评”。在我们短暂的寒暄之后,“评论家”先生便约大家一起上车前往瑞昌最边远的一个乡镇——洪一,去拜访一位从京城回来的乡贤。

去洪一樟树窝的路上,车一路颠簸。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后排的阿乙突然说了一句:“我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到洪一,然后,准备偷偷地拍两张照片发下微信圈,代表我对故地的怀念。”我好奇回问:“为何惴惴不安?你在这里干过对不起故人的事情?”“干过。”阿乙的回答出人意料的干脆,但脸上分明掩藏着一些让人不易察觉的复杂表情。接下去,狭小的车厢里,我和开车的勋平都沉默着,只剩阿乙一个人在絮絮叨叨。

在繁华的省会读完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洪一派出所工作,那时的我几乎绝望了,贫穷加寂寞时刻困扰着我,每天只有早晚两班客车到瑞昌,贫瘠掺杂着无聊,我只想做一件事——谈恋爱,打发时间。这恋爱是假谈,不能真谈。一旦认真,那么我将一辈子被困在这穷山沟。说到这儿,他微微顿了一下,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舔了一下微干的嘴唇,狠狠地咽了一下。也许,是在咽下那场远隔着时空的恋爱曾经带给他的快乐、忧伤、无奈和寂寥。知道我第一次来这儿上班报到有多惨吗?他故意拖长了惨字的音符,我依然没有接过他的话头,因为我根本无法想象他重点提及的惨状到底有多么惨。他瞄了一眼窗外,现在的道路好多了,当年我来的时候是坐派出所里的一辆破吉普,那一路都是尘土飞扬,颠簸得整个人像孕妇一样的呕吐。更糟的是,车爬行至源头山时突然熄火,开车的师傅大喊一声,瞎了咯,让我赶快下车到路边捡块大石头塞在汽车后轮底下,防止破吉普后退下滑到旁边的悬崖,你无法知道我当时崩溃的内心。

在这里,我要停下来先交代一下,所谓的源头山,光听这个地名,就能想象到那是一座峭壁悬崖。现如今政府在不断修缮这条唯一通往肇陈、乐园、洪一的公路,路面拓宽了许多,水泥沥青铺出的地面也较平坦。但在上世纪90年代以前,一听到这座山的山名,整个瑞昌人都会为之打颤,因为源头山的悬崖峭壁下埋藏着无数让人心惊胆颤的故事。不料,今天我们竟然毫无知觉地爬到了山顶。不知是阿乙的叙述让我忘记了“身在险途”,还是如今“险途不险”了。但是,从山顶望下去,曲折的公路仍像一条白色的巨蟒蜿蜒盘旋在山腰。此刻,我们正行驶在巨蟒的头顶。后排的阿乙显然有些兴奋,继续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曾经的过往。这是我未曾预料到的,也许这是每个写作者的“常态”,更何况,我们已进入了他的文学地界。若干年前,蹉跎岁月中,他在此地匆匆留下了那么多带不走的一切,今天他是来重拾自己曾经匆忙逃离时来不及擦拭和收藏的印痕。

途经洪一乡政府时,我们集体下车小憩。重踏旧土的阿乙拿出手机,选择不同角度尽情地拍摄,内心的雀跃都写在选景的每一个动作上。那阵势,似乎要从周围的一草一木里搜寻他遗留的气息。休整片刻,大家继续前往此行目的地——樟树窝,拜访王教授。你见过王教授吗?我问。见过的,北京在一起吃过饭,他答。中国人的人情百分之八十都是在饭桌上见证和完成的,小说家阿乙当然也不例外。

这座小桥我印象很深很深,牵扯到一个人在生命最后时刻跟我说过的一句话。阿乙继续讲述他的洪一故事。

“艾警官,你好啊!”

“你好!快要落雨了,你做么事啵?”

六月一个暴风雨的中午,行色匆匆的石匠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在黑压压的天空下飞奔。自行车的车胎都快来不及着地了,那卷着裤腿穿着解放鞋沾满泥浆的双脚压根就没让齿轮休息的意思。

“我回家收衣服和晒在外面的干菜啊,老婆不在家,我得赶着回去收。”

这是石匠人生中跟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我再次听到石匠的消息是在这座桥上。那天一个震天响的炸雷劈死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雨刚歇,我便随着人流跑到桥上,一只破旧的解放鞋反扑在地上,孤零零的。石匠被众人抬回家了。那只解放鞋没了它的主人了,也再找不到它的另一个“同伴”。我一直盯在地上寻找。

“你找什么?”

“我在找闪电打死人的印迹。”

“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碗口大的黑印。就是这么大的一个圆形夺走了一个鲜活的生命。”

怜悯和惋惜从他的说话语调中缓缓流出。这位从小镇走出的作家,对曾经的人生驿站的感情早已浸入肌肤,稀释在他的血液里。一有风吹草动,便很快复活自燃了。

那时候,小镇警察的工作是清闲和贫穷的,每个人都空虚得不知道怎么打发自己的一天,都很想哪个地方有点事,这样就有机会去凑热闹。每到年底,我们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溜进村子。当然,有狗的村子我们是不敢去的,只敢在没有养狗的村子周边游荡。进村后,看到哪家有亮灯,就偷偷蹲在墙根底下,贴耳听里面的动静。如果有打麻将赌博的,我们就冲进去,一阵呐喊,都别动,然后掀翻赌桌,收缴赌资,最后把当事人都带到派出所罚款,那些年是禁止一切赌博行为的。

车路过一片陵园,他指着陵园提高分贝告诉我,记得很清楚,在一个秋季的夜晚,我单独一个人路过一片陵园,那晚的月亮好圆好圆,好大好大,好亮好亮。从他如此重复好字中我就知道,至少活到现在我是没见过这样的月亮。他望了一眼天空,似乎还想在这晴天白日中再追寻到那月亮的影子,又仿似他的形容和语气不够贴切,害怕我不能想象到月亮的样子。晒篬一样大(这是农村晒农作物的用具,比簸箕大好几倍,也是大号的簸箕)。终于找到贴切的形容和大小比例,他看了一眼我说,你知道吗?那个夜晚,在四处是墓碑的黑夜里,我真的害怕从月亮里走出一个一袭白裙披头散发的女鬼,我几乎脚不点地地逃离了这个地方。呵呵,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一个警校毕业的血气方刚的小伙,居然硬生生地把中华千百年神话传说中月宫里的嫦娥仙子,转换成了白衣女鬼。由此便能理解当时他那份恐惧的心理了。他说,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一个人夜里路过陵园。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眼睛在忙着捕捉车外别的什么,是想寻到熟悉的影子?还是想趁着白天不再那么恐惧的情况下,再次把女鬼的面容塑造得更完美些?

你的师母出身很优越吧?我看她很大小姐脾气。同行还有一辆车,不知何故,他关注到了师母。也许是路途有些颠簸又太遥远,乘另一辆车的师母略显头晕,所以抱怨了几句,让他给觉察到了。他继续着自己的故事。年前我家嫂子就让我训斥了一通,在我家总是抱怨我哥哥,不会烧饭,不会体贴她,我开始一直忍着,女人抱怨是要有度的,可是,我嫂子没完没了,我忍无可忍之下,反问了我嫂子,我哥哥身患疾病,还这么辛苦工作,养活你和你妈妈,难道还做得不够好?一旦由于你的抱怨给我哥哥太多的压力,无法承受,病情加重,一命呜呼,你就另嫁他人过好日子去吧。也许,是我的这句话太过坦白,嫂子终于闭上她那张不停抱怨的嘴。他心底的那个叽歪不停的嫂子到底如何,我没见过,也不得而知,但我读出他从心底里对哥哥的那份爱和关心。

终于到樟树窝了。优美的风景,新鲜的空气,热情的主人,大家都露出了不虚此行的笑容。席间,阿乙不太言语。起初我不理解,是太饿,急于填饱肚子,还是……在大家频频相互敬酒中,他也很礼貌地举杯应酬。席后,众人相约合影时,他低声地说了一句,今天在座的每一位都是大牛。我听后发自心底敬佩,他本身就是大牛,看来今天并非露怯而是有意低调。

回城的路上,文学爱好者勋平不断地跟阿乙探讨如何写作。阿乙不厌其烦,娓娓道来。爱好文学与创作文学并不是一回事。勋平正为自己在创作的一篇有关乡镇公务员小说的时间跨度无法把握愁眉不展。他忧心忡忡地告诉阿乙,我已经写完了他们五年发生的故事了,接下去不知该怎么办,因为他们总共做乡镇公务员也只有五年。阿乙说,你的小说不需要那么长。生活时间、故事时间与叙述时间可以完全不同。你要找到一个切入点,不是你所说的几年或更长的时间,你完全可以用一周,或几个小时来叙述,然后穿插不同的人物和情节,你可以把主人公最初考乡镇公务员的心理描述一番。譬如,有很多年轻人是真的想为当地百姓做出点事的,也有年轻人考村官只为自己有个固定的饭碗,当然,还有一部分是想借助村官一职,一直往上爬,能够光宗耀祖。其实,任职期间会发生许多故事,有各种心理,你完全可以虚构想象。讲到这儿,他沉默了许久,是在搜罗自己的记忆?还是不知从何开始?沉默了一会儿,他并没有继续直接解答勋平村官小说的时间困惑,而是接续了来时路上的叙述。

许多年前有个真实的事情就发生在洪一。一个非常漂亮、身材很好、家教不错的师范毕业女生,分配到这儿任小学教师。从他用“非常”二字中,我脑补了一下“沉鱼落雁”一词,也许只能是这个词,才能配得上他口中的“非常漂亮”。也许口渴了,他剥了一个蜜橘塞进嘴里,继续娓娓道来。因为山区的贫困落后和单调乏味,上完课后,老师们基本没有什么娱乐活动。那年代没有手机,网络也没有普及,电视节目单一,根本满足不了一个花季少女向往外部世界的渴望。当地派出所同样有很多警校毕业的年轻男孩,同样的寂寥和无奈,在所长和校长双方协商下,两个单位举办了一场当时轰动洪一乡野的联谊会。故事就从这儿开始。年轻的女孩由于天生一副花容月貌,自然让很多年轻的男人青睐,属于那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桥段。这张漂亮的面孔很自然嵌入众多年轻男孩子的心。然而,阴差阳错,在一次周末回城的时候,故事有了出乎情理的走向。那时,回城的车辆是稀有的,错过时间绝对只能等到第二天。急于回家的年轻女教师,在路边不安的神情,正好让坐派出所开破吉普回城路过的所长看到了,立马停车热情询问。其实,此刻破吉普上早已坐满了年轻的干警,再上一个,毫无疑问坐不下。但是,当时血气方刚的小伙哪里会考虑超载的问题,个个都热情邀请,上来挤挤。一边是今天绝对没有回城的车,另一边是热情异常可以挤挤的邀请,年轻漂亮的女教师选择了挤挤。然而,上车后一看,挤,其实是不可能的。最后只有一个选择,坐在其中一位的腿上。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落在了所长头上。谁也不敢跟所长争呀。这一坐,坐出了一场惊世骇俗的爱恋和一个花季少女的陨落。少女特有的体香夹杂着路边的尘土,撩拨着所长的神经。人到中年的所长欲拒还迎,终难抵御少女扑面而来的青春味道。从此,所长再也没能忘记这味道,一场不可救药的婚外恋由此拉开序幕。所长其实早已成家立业。在县城那头,有期盼他天天回家的妻儿。但这一切都没能阻挡住少女和所长燃烧起来的“欲望”和“爱情”。所长为了表白自己对女孩的真爱,毅然把手中的枪交给所里。女孩为了表达自己对所长的真爱,跟学校和家里不辞而别。两个为了“真爱”的男女,匆忙中逃离熟悉的一切,远离亲人朋友的视线,漂流在某个大城市寻找梦想的那份浪漫的男欢女爱。然而,现实是残酷的。被不堪的现实折磨的女孩和所长在异乡漂泊中再也找不到曾经的幸福和快乐,在外花光身上的积蓄后无法生存,双双灰溜溜地回到了原单位。宽容的单位和家人接纳了他们,只是男人不再是所长,但女人依然是教师。男人在经历私奔以后似乎“大彻大悟”,决定“痛改前非”,断绝了与女孩的来往,对曾经离弃的家愈加不舍起来。流言蜚语一起涌向了女孩。再也没有男人坚实温暖胸怀依靠的女孩,无法承受悠悠众口,最后选择带着遗憾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说完这些,阿乙深深地叹息。如果当初彼此能够理智些,根本就不会发生这一切。所长明明那么爱自己的孩子和妻子,却做出了常人无法理解的越轨行为。直到现在,所长还在对妻儿对女孩的自疚自责中。他看了看正在开车的勋平说,你可以把这个故事穿插到你的小说中,这就是很现实的乡镇公务员人生起起落落的一个缩影。这时,我看着正在讲述故事的阿乙,从那一脸平静中我分明捕捉到他对漂亮女孩弃世的一丝惋惜。红颜薄命。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暗自惊叹,阿乙的生活和记忆里都是小说。

车在继续前行,阿乙没有停下叙述。家是一个永远让人牵挂的地方。那年一个大雪纷飞的早上,我们干警在派出所围着火盆烤火,一个全身落着雪的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派出所。那一身行头和手里捏着的破尼龙袋告诉我,他是个乡村猎人。那时候,乡村猎人大多是快要过年时,会到山上去捕捉一些野味充实自家的年夜饭。通常,雪还没下来,猎人就会上山,到一些山麂、野兔、豪猪等常常出没的地方布置一些陷阱,用食物和铁夹等候它们的到来。特别是大雪封山的日子,那些饿得发昏的山货会出洞寻找食物。这时节,食物的诱惑和铁夹的威力就都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了,一夹一个准。猎人也在这个时候顶风冒雪进山搜寻他们的猎物。如果是野兔被夹了,基本都会在原地奄奄一息,猎人上去就是捡。提到“捡”时,阿乙脸上不禁露出曾经享受山珍野味时的陶醉表情。

“难道,这个猎人给你们送美味兔子过年来了?”我忍不住打趣插了一句。

“呵呵,如果真的是送兔子来就好了,可是,不是——”

他继续讲述那年大雪纷飞的故事。如果铁夹夹到大型的山麂或野猪,那就要费一番周折了。大体量的野物一旦被夹住,就会拼命地往外奔,铁夹的另一端是用细小的钢丝绳固定在某棵小树上的,被夹住的动物此刻逃命要紧,不顾一切地撞树,想尽办法逃离这个困兽之地。有的力气大的困兽,会把树撞断,拖着瘸腿和钢丝绳奔向茂密的山林深处,这时猎人就得根据困兽一路留下的痕迹,追踪猎物。往往这样的寻找,需要一天的时间。讲到这里,阿乙轻轻吸了一下鼻子。故事的重点不再是猎人和猎物了,而是猎人发现了一具被雪覆盖难辨性别的尸体。所以,才有了开头跌跌撞撞跑进派出所报案的一幕。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命案,刻不容缓。所长一声令下,所有干警立马出动,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厚厚积雪向深山进发了。一路上,所长不停地询问前来报案的猎人,你是如何在深山发现这具尸体的?早已战战兢兢的猎人依然拎着尼龙袋哆嗦地说道,我放了五个夹子,三个放空,一个捉到一只兔子。说完,他立马把那只长满老茧的手,伸进尼龙袋,掏出他的猎物送到所长面前,害怕所长不相信自己。所长明显对猎人的兔子丝毫没有兴趣,重点强调了一句,我冇问你夹了几只野物,我只问你如何发现尸体的。猎人似乎有些明白,忙不迭地把兔子塞进尼龙袋,继续喃喃讲述。我放在刺窝边的一个夹子不见了,绑钢丝绳的那棵树也断了,雪地里好多野猪打转的脚印和被冻住的血,我就晓得我肯定夹到了野猪。于是顺着野猪一路逃命的方向,去找野猪咯。走呀走,就发现前面一大堆东西,被雪覆盖住了。老远我还好高兴,以为是我夹的野猪,跑上前一看,我差点吓死了,不是野猪,是一个人。我一摸鼻子,没气了,我就吓得要死,赶快跑回来报案。猎人在叙述中把自己发现尸体的时间尽量缩短,害怕这个雪地的死人跟自己有任何瓜葛。

被白雪覆盖的旷野一眼望去极度刺眼,也许是因为死了人的缘故,我突然打了一个寒战,阿乙说道。猎人带着一行干警直奔事发地。老练的所长蹲在那具无名尸旁寻找蛛丝马迹,我们几个年轻人在周边保护现场。说到保护现场,那也是象征性的,因为在这人迹罕见的深山,除了偶尔觅食的飞鸟,很少再有活物出现。所长首先要确定这具尸体的性别。从外形看,一头短发,面部的特征也不明朗,穿着的衣服也很破旧,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所长问猎人,这人你见过吗?猎人急忙回答,方圆二三十里的人我都认得,唯独这个人我不晓得,冇见过哦。种种迹象表明此人是冻死的,没有外伤,也不像中毒。所长继续检查蜷缩的尸体。当他把死者衣服撩起一角时,立刻对尸体的性别有了明确的判断,是个女性。我们这些刚刚还一脸懵逼的新警察,立马对所长的判断有些兴奋。我好奇地问所长,你既没有看到她的胸,也没看到她的下身,你怎么就断定她是个女的呢?所长从容镇定地说,妊娠斑,你们这些没有结过婚的人是不懂的。此时,我发自心底地佩服所长,能从任何细微的迹象中找到完整的答案。我发现阿乙在说“佩服”两字时,语气明显加重了许多,这佩服应该是发自肺腑的。既然不是谋杀,案件就简单多了,下一步找到尸源就可以了。剩下的工作就是我们这些年轻干警们每天骑着自行车到各个村庄去访问,可是村民们都说不认识此人。年关将至,找不到她的家人,那将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有一天,我独自骑行至30里以外的村子去走访,终于,在一个老乡的口里得知这是一个要饭的流浪女人。据老乡说,流浪女人有时意识清醒,有时糊涂。有人在她清醒时问她来自哪里。她说,她家是湖北的,她是有儿女的人,因为自己脑袋不太清醒,所以出门要饭,养活自己(洪一是赣鄂交界的地方)。前些日子,快要过年了,她说得回家去,得和子女过个团圆年。

母爱的伟大就在于,不论事情的大小,重要与不重要,只要有母亲就有牵挂。我的眼眶有些湿润了,这是一个怎样的母亲?在自己没有劳动能力的情况下,选择不给儿女增添麻烦,独自外出要饭。为了赶回去让子女过个团圆年,竟然奋不顾身。阿乙咳了一下有些干燥的喉咙,继续讲述他的故事。我们派出所第一时间赶到时,那尸体躺着的方向就是朝着湖北的。当时我们没在意,连经验丰富的所长,也没想到这一层。因为大雪封山,只有附近的人才会出现在山里,谁知道会是这样一位赶着回家过年的母亲呢?接下去,阿乙沉默起来,我也陷入了沉默,直到我们在高速路口挥手道别。

据“评论家”先生说,以前阿乙外表俊朗,眉清目秀,后来大病了一场,变成了现在“增容版”的阿乙,身体各处都有些“膨胀”。对于这一“翻天覆地”的变故,阿乙只是用地道的瑞昌土话一语带过,“差点写煞了”。阿乙是为文学而生的。他对写作怀揣一份来自心底的敬意和眷恋。他尊重写作就像尊重自己的父亲,呵护文学就像呵护自己的妻子。他对文学对写作几乎有一种“洁癖”。在作品中,务必让语言干净利落;在同行中,坚决反对为名利写作;在生活中,强烈反感对文学的亵渎,甚至一点轻慢也不能容忍。

记得有人这样评论阿乙和他的小说:他成了一名游走于文坛的“恐怖分子”。在当代作家中,字里行间如此高密度地涌现死神的黑色幽灵,阿乙即便拔不到头筹,也是稳当当地名列前茅。还有人说,“谋杀”,或者“死亡”(包括导向死亡的“疾病”),这些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被当作禁忌的话题,在阿乙那里却担当着重要的叙事与哲思功能。更有人说,毕竟莫言大叔的岁数不小啦,“后莫言时代”中国文学的璀璨前景,须仰仗晚一辈作家奋笔不辍,其中包括阿乙在内。阿乙的小说,自有那些文坛大佬和知识精英们去妙笔生花,我只是短暂地了解了生活中随和得就像邻家大哥一样的阿乙的一个片段。不管今后还有没有更深入了解阿乙的机会,我深信,这次樟树窝之行都将成为一个难忘的印记,对于文学,对于人生,还有那暂时说不清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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