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子熟了(中篇小说)

2018-09-10 07:22肖克凡
作品 2018年6期
关键词:云霞

肖克凡

清早睁眼醒来,一门心思盼着中午到来。中午央视有《今日说法》,昨天播出上集,今天播出案件结果。他期待人民法院判处那个恶霸村长死刑,假使子弹太贵可以发动群众捐款,绝不能让人渣活在世上。

其实不应该生气,今天是他生日,五十九岁了,足斤足两“五〇后”,绝不掺水。本埠风俗男人五十九岁生日,等于六十。只有女人才过六十周岁生日。男女有别。

如今乱套了,男女无别。大街上遇见小伙子打扮的,可能是个女汉子;看见留披肩头发的,兴许是个小伙子。就连老头子老婆子也乱了,表面是跳广场舞,里边埋伏婚外恋,明明绝了经却号称夕阳红,而且红得不可收拾。

今天过生日,他反而不愿动弹,赖在被窝里回顾历史,清点自己的人生脚印。

当年工人很傻,光知道抓革命促生产,中午职工食堂吃饭,下班职工浴池洗澡,尽管男女同工同酬,毕竟两性界限分明,好比中间架着无形高压线,碰不得。

记得那天多云间阴,有风。他下夜班憋了尿,迷迷糊糊进了车间女厕所。还没抬头里边炸了锅,他被尖叫形成的声浪推了出来,当场被评为“臭流氓”,被几个奇丑无比的女工扭送工厂保卫科。

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我有对象看你们干吗?我进女厕所还嫌臊气呢!他一路辩解着,反而招来更多咒骂。

他被押解到工厂保卫科的路上,彻底领教了女子能顶半边天的力量,她们真的特别能战斗,对得起三八妇女节的称号。

工厂保卫科办公室有门无窗,设计得好像堡垒。保卫科长刘忠翰五短身材酷似武大郎,坐着站着一般高。他经过简单推理认定“三车间青年锻工刘橙同志强闯车间女厕所,人证物证俱在”,因此建议给予行政警告处分。

一张大黄纸将“行政警告处分”贴到职工食堂大门前,连续几天引发职工围观,青春期里他全厂出了名。

他独自找到保卫科满脸诚恳地说:“既然人证物证俱在,请你告诉我物证是什么?让我心服口服。”

保卫科长刘忠翰拍案大怒,说从来没人敢跑到保卫科翻案,这叫知错不改负隅顽抗。

那时他脾气不太暴躁,一味要求刘忠翰拿出物证。一蹦老高的刘忠翰抄起电话打给北郊公安分局,说有人冲击工厂保卫科,请立即派员办案。

身背“行政警告处分”的三车间青年锻工刘橙,很顺利地被带进北郊公安分局,行政拘留七天。拘留所也是大熔炉,他在熔炉里给刀锋淬了火,出炉后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那时他跟七车间青年女工刘金兰处对象,“行政警告处分”外加“七天行政拘留”,就把这段关系弄黄了。几年后面孔微黑的刘金兰表示后悔,他已经跟皮肤白皙的杨云霞结了婚。

如今他老婆仍然是杨云霞,他认为婚姻是马拉松不是打篮球,中途不换人的。所以多年来杨云霞以皮肤白皙自居,为此刘金兰耿耿于怀。不过杨云霞自身的缺憾是不生养,这令公众有了说辞。后来职工下岗各自回家,前几年大街上他遇到叫卖袜子的刘金兰。这个把脸蛋涂得雪白的下岗女工眨着圆形大眼睛说,女人不生养叫啥女人?跟不下蛋的母鸡似的,杨云霞硬是让你们老刘家绝了后。

他只得搪塞说,不生孩子也好,反正将来政府养老。

刘金兰撇了撇嘴,送出一个极其“文明”的词语:放屁!

他发现风韵犹存的刘金兰腰宽臀大,这确实是生孩子的好手。可惜当年独生子女政策坚如铁板,让生育天才没有用武之地。

是啊,就生育能力而言,楊云霞确实是输家,而且输得只剩下白皙的皮肤。赢家刘金兰也没赢得什么,丈夫出工伤摔成植物人,常年躺着不动。

想到躺着不动的植物人,他下意识地翻身坐起,抬胳膊伸腿摇晃脑袋,验证自己体征正常,便穿衣服起床了。

杨云霞发现丈夫动了窝,便以对待活人的口吻询问,中午长寿面是打荤卤还是打素卤。

素卤!他冲口答道,人活着就是要素净,清洁磊落问心无愧。

打荤卤就问心有愧啦?杨云霞不以为然,说过生日吃顿长寿面用不着上纲上线,家里也不是市委党校。

工人家庭,工人夫妻,彼此说话直来直去,谁也不尿谁。况且夫妻都是退休在家的闲人,这就更不尿了。

他认为这种谁也不尿谁的家庭氛围很好,一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二是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三是充分暴露家庭分歧,不会积累大量矛盾酿成肢体事件。

尽管如此唯物辩证法,还是没有被居委会评为五好家庭。他并不气馁甚至略感孤傲,认为有时真理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耐心等待大众觉醒。

不去洗漱,他坐在厅里打开收音机听新闻,特别喜欢听见义勇为之类的事迹。果然,电台播音员字正腔圆报道昨日傍晚五旬老汉勇救落水儿童,当场受到广大群众称赞。

五旬老汉?他寻思着,五十岁就被称为老汉,我虚岁六十岂不成了棺材瓤子?气得伸手啪地关掉收音机。

妻子是丈夫的表情专家,随即抓住他的思想疙瘩劝解道,今儿过生日洗个澡吧,乐乐呵呵的不生气。

生气?国家形势大好,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他匆匆拿起馒头抹着腐乳吃了,然后打开柜门找出“游泳包”,哼唱着“我爱祖母的蓝天”。

杨云霞趁机嘲笑说,你爱蓝天跑水里干嘛去?不着调。

一步三摇走出家门。他年轻时浓眉大眼,人挺标致的。如今眉毛开始稀疏,不浓了,而且眼角有些耷拉,朝着“三角眼”形象转化,凝神时透出几分不服气的劲头儿,容易被误认为寻衅滋事。

他下楼蹁腿骑上自行车。这辆“飞鸽”三十岁了,而立之年被主公精心养护青春犹在,论辈分肯定是大街上共享单车们的曾祖父。他骑着“曾祖父”来到社区游泳馆,不觉间精神饱满起来。根据阴阳五行学说,他属水命。水是生门,生财也生运。杨云霞小他两岁是金命,金生水,所以至今没离婚。

年轻时,他身高一米七九是个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如今一米七七,年龄老化使他缩水两厘米。

缩水就缩水吧。工厂同事还有没等到缩水就死了的呢。他刷卡走进游泳馆更衣室,穿泳裤戴泳帽泳镜,下了泳池。

泳池里不见年轻人,除了六旬的就是七旬的。前几天有个八旬老汉被劝退了,游泳馆害怕承担意外责任,俗话说就是死不起。

他撩了撩水故意大声说,我们搞活经济要遵循科学发展观,国内生产总值很关键,可是房价不能太高,环保也很重要,严查地沟油。

池水里没人应声。他瞧不起那几个只会“狗刨儿”泳姿的老头子。凡游“狗刨儿”的多是农村长大,没有受过正规体育课教育。他不紧不慢游了两趟自由泳,靠边歇口气。

一个略显外埠口音的老头子说,你的自由泳游得真好看。

猛地冒出这个说话对象,他大声问道,老同志您知道为什么叫自由泳吗?对方摇摇头说你给讲讲吧。

他摘下泳镜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讲解起来。

您见过电视里四百米混合泳比赛吧?仰泳、蝶泳、蛙泳三种泳姿是规定动作,第四种泳姿可以自由选择,就有了自由泳。其实自由泳本名叫爬泳,双脚反复打水双肩轮番划水,就像在水里爬呢。既然允许自由选择,那么谁都选择速度快的爬泳,久而久之它就叫自由泳了。

外埠口音的老头子连连点头,夸赞他体育知识渊博。他抑制不住自豪感说,我小学时体育老师是打成右派的游泳运动健将。

搞运动搞成了健将?外埠口音的老头子流露出疑惑表情,好像误解“运动健将”的含义。

他很堵心,后悔把对方当作知音,索性攀过水线爬出泳池,气哼哼去了淋浴间。

透过落地玻璃门,看到桑拿房里几个老头子横躺竖卧,没放五香料就集体清蒸呢。他从来不进桑拿房,打开更衣柜取出洗浴液和毛巾,径直走到淋浴喷头下。

一股浪漫心情升起,他从淋浴喷头联想到向日葵,从向日葵联想到青春期写的那首诗。

我是一株向日葵,终生追随着阳光,直到大太阳把我晒干水分,散落成一堆瓜子,我依然身心饱满。

他从来没有把这首诗拿给别人看,包括从前的刘金兰和如今的杨云霞。有了这首诗他颇为自得,尽管身为三车间普通锻工,他内心仍然瞧不起被称为“工业诗人”的工厂宣传科长郗长林。

此时他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尽情地冲洗着热水澡,任思绪跟随水珠飞扬。

是啊,那年头学历有含金量,还在强调“四化人才”,我果断去读了业余大学。四年业大毕业,学历又不值钱了。这就像中国股市行情,今天红了明天绿了,而且我的K线是绿多红少,总是踏空。人的命,天注定……

猛然睁开眼睛意识到身在淋浴间,他首先听到哗哗的水声,抬头看到对面的淋浴喷头下空空无人,任凭水花四溅。

他妈的,这是谁浪费水啊。向日葵的诗意被落地水流击碎,他赤条条走过去狠狠关掉这只该死的节门。

外埠口音的老头子走进淋浴间,手拿丝瓜瓤子,表情疑惑望着静止的淋浴喷头。

您就忍心让国家的水哗哗浪费?他坚决维护正义说。

外埠口音的老头子说,咦——!我去更衣柜拿东西,马上就回来了。

不关节门哗哗流水去更衣柜拿东西?您好大的身价!

我就是好大身价,你怎么不知道哇?外埠口音的老头子突然笑了。

您就是国家主席也不能浪费水!他本能地逼上前去,今天要不是看您年纪大了,我肯定要好好教育您的,包括从肉体到灵魂。

他义愤填膺说着,却坚持用“您”称呼对方,以此昭示自己是受过教育的大城市人。

狗拿耗子,我就见不得你这种多管闲事的人!外埠口音的老头子毫不示弱,挥动手里的丝瓜瓤子。

他伸手指着对方的鼻子说,您不要倚老卖老耍混账!作死是不是?

游泳馆的管理员及时出现,张开双臂隔开双方,说和谐社会安定团结。

我不洗啦!不洗啦!对方狠狠摔掉手里的丝瓜瓤子,气急败坏地走出淋浴间,去更衣室穿衣服了。

他大声冲着更衣室喊道,我叫刘橙,刘少奇的刘,褚时健上山种橙子的橙。节约用水,人人有责!你不服气就到居阳里13号楼1门202室找我!

他恢复了当年街头宣战的气概,喊叫声很是流畅。一时没有听到更衣室里应声,获胜之感油然而生。他矗立铁制向日葵下,继续哗哗冲洗着自己。

我跟贪污犯褚时健毫无关系,怎么把他的橙字引用上啦?他给头发打满香波,暗暗询问自己。可能是佩服褚时健走出监狱晚年创业吧,硬是干出了个样子来。

这时依稀听到游泳馆的管理员小声评论,如今老人家比年轻人火气还大,动不动就叫阵,有本事抢回钓鱼岛多好,自己横渡海峡去解放台湾也行。

听到自己成了老人家,他無声地笑了,神差鬼使想起多年不见的臧建国臧哥,真是恍如隔世。

他想念臧建国臧哥,坚决认为如今没有那样充满人格魅力的人物了。

穿戴整齐,信步走出游泳馆。一个身披黑呢大衣的男子迎上前来,摆手挡住道路。他抬头打量着这张面孔,认出是外埠口音的老头子。

刘橙子,把你家住址再给我说一遍。外埠口音的老头子语气平缓,手里拿着碳素笔。

他毫无思想准备,怔住了。不由想起青春期“约架”的场景,此情此景再现峥嵘岁月,只是当年满嘴黑话的“愣头青”换成外埠口音的老头子。

所谓约架就是约定时间约定地点,届时双方人马聚齐现场开打,绝无食言。也有食言的,那叫“尿了”,永远被人瞧不起。

穿越了——他情不自禁进入“约架”状态说,您听清楚了,我叫刘橙不叫刘橙子,你把子字给我去掉。说着下意识握紧拳头,一股荒疏已久的蛮力砰然充满全身,毫不示弱再次报出自家住址。

外埠口音的老头子右手握住碳素笔,一笔一画把他家住址写进左手掌心,然后满意地点点头,笑着说这样就好办了。

他没有询问对方什么,这同样出自历史遗留习惯,当年街头约架只询问哪所学校,你是育红学校的,我是八一中学的,绝不打听家庭住址,学生斗殴跟家庭毫无关系。

他习惯说出当年约架的术语“我等你定时间地点呢”。对方没再说什么。他扭身去找“飞鸽”。

还是忍不住回头瞥了瞥,愈发觉得老家伙身披黑呢大衣颇有几分风度,看着比泳池里体面多了。他觉得这人既难以概括又难以抽象,几乎溢出自己人生经验框架之外,看不出是何来路。

依然精神抖擞跨上自行车,蹬出两个路口再次寻思起来。这老家伙真是要约架吗?这令他的思绪重返中学时代,再次想起已经沉进记忆深层的场景——挥起铸铁扳手给警备区副司令的儿子脑袋开了瓢。那时他是臧建国臧哥的追随者。

身后有人喊叫“橙子!橙子!”他以为是路边水果摊贩在叫卖,没有回头。这时那喊声响彻大街,他只得刹住车子停下。

一辆煎饼车推过来,推车的女人呼呼喘气说,你聋啦叫你八百声都听不见!你老年痴呆了吧橙子?

从前工友们确实叫他“橙子”。听这声音应当是大屁股刘金兰。

咱们国家放开二胎,你怎么不再生一个?他迎头开起玩笑,抢占话语先机。

你说得万分正确,可惜我子宫下岗,就让我儿媳妇生吧。刘金兰说话双手叉腰,可惜她的腰围超过胯骨双手很难叉住,不停地下滑呈现垂手状,适得其反地从强势化作谦逊。

他仔细端详刘金兰。俗话说女人四十豆腐渣,何况她五十拐弯儿,却残存着明媚的目光和红润的嘴唇,当然还有满脸汗珠,把她装饰得亮晶晶的。

你爷们儿还在家躺着呢?他关心植物人胜过关心前女友,推着自行車问道。

他去年冬天走的。刘金兰并无悲伤地说,他走就走吧,常年躺着也是受罪。你家杨子挺好吧?

工厂里叫杨云霞“杨子”,听起来令人怀旧。他下意识压低声调说杨子挺好的。刘金兰笑了问道,你跟我说话怎么鬼鬼祟祟的?心里有乱搞男女关系的想法吧!

他被说得满脸尴尬,连忙解释六旬老汉还能有什么想法。

你显年轻呐!看面相顶多五十出头儿。刘金兰乘胜追击说,人家七旬老汉花十块钱买塑料婚戒,明目张胆在公园里搞婚外恋呢。

他为摆脱被动局面,只得四敞大开说,我老汉是个好老汉,就是我枪里没子弹。

这两句顺口溜果然奏效,面对枪和子弹的敏感词语,刘金兰收敛起来,主动转移话题说起工厂出卖地皮的真相,混蛋厂长郗长林被抓了。

他想起郗长林曾是宣传科长,后来停止写诗改行钻研企业管理爬上高位,终于戴上纯钢手镯。

刘金兰告诉他,白天推车卖煎饼果子,晚晌去唱样板戏,自己争取跟随全国人民共同奔向小康。

听到煎饼果子,他猛地想起长寿面,立即告辞骑车去市场买面条。刘金兰冲着背影念叨说,这人五迷三道的,这话没说完就逃窜了。

市场里面食店门前排队,一个小伙子挤到前边掏钱就买。他凑过去拍了拍加塞者后背,小声说你年纪轻轻怎么不懂得遵守规矩。

小伙子回头说,我有急事我要先买。他迅疾出手抓住小伙子领口说,你爸爸死了你买东西也要排队!

老东西!你不要动手嘛……小伙子挣扎着,准备还手了。

他毕竟锻工出身,一只大手好像铁钳紧紧锁住对方领口,另一只手抓住对方裤带,猛然发力向上提起。

小伙子被拎得竖起脚尖,好像练功的芭蕾舞学员。这时他感觉对方身子渐渐松软,便残忍地笑了。

宝贝儿,你妈妈身体还好吧?他松开锻工打铁的大手,使劲往外推搡说,今儿你爸爸不在家,我是替他教育你呢!

小伙子脸色煞白,并不敢抬头对视,扭身跑了。

旁边的老奶奶小声忠告说,这位大兄弟,如今不要多管闲事,你要是遇到个厉害的主儿,能把你气成脑溢血。

好哇,我这等着厉害的主儿呢!他大义凛然说着,环视四周好像寻找着对手。可惜没人应声。他不认为自己被孤立,而是感觉特别孤独,再次想起青春期榜样臧建国臧哥。

面食店摊主大声招呼他买面条,问他是不是当过特种兵。

他冷淡地笑着说,国有资产流失工厂没了,我给私企老板当过雇佣兵,后来资本家卸磨杀驴了。

摊主得知他是退休工人,出于同情多给了几根面条说,去年我们自发成立进城务工者协会,果然没人敢欺负外乡人了。你们工薪阶层一盘散沙,永远成不了混凝土。

什么一盘散沙?我一颗沙子就能硌掉他们满口牙!

情绪败坏走出市场,大太阳当头照耀。他手里托着面条好似托着炸药包的民间版董存瑞,大步走回家去。

过生日反而坏了情绪,甚至差点动手打架,这可不是吉兆。好在他不信“气场”啊“时辰”啊这类说法,本身属于唯物主义者,也就无碍大局了。

放松表情走进家门把面条放到厨房里。杨云霞问他游泳包呢,他这才想起游泳包放在车筐里,自行车忘在市场里。

你过生日丢东西,不怕丢了好运啊。妻子很有封建迷信色彩地说,我可不愿意跟着你犯晦气不吉利。

我去把自行车骑回来就是了。他认为妻子小题大做,凡事都上纲到不该上纲的高度,那高度别人想上吊都够不着。

匆匆走出家门,在小区里遇到物业公司经理董超。这个小区百分之八十的家庭属于“还迁户”,董超那种富人瞧不起穷人的心理特别明显,走路见人高扬脸不搭腔。

唯独遇见他是例外,几次当面夸赞“刘师傅浑身正能量,永葆工人阶级本色”。

董超主动打招呼问刘师傅去做什么。他说自行车丢了。物业经理说他的雪铁龙尾灯昨天给人砸了。

工人阶级有力量,没人敢偷您,自行车保管丢不了。

他记得《水浒传》押送林冲刺配沧州的衙役一个叫薛霸,另一个就叫董超。无论大宋王朝的黑心衙役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物业经理,他统统没有好感,便不再搭话快步走了。

董超原地不动大声说,您走路姿态完全不像六十岁的社保老人。

他知道当今社会瞧不起工人,听到甜言蜜语必须保持头脑清醒,而且凡事要往坏处想。我不像六十岁的?这家伙是说我虚报年龄骗取社保退休金吧。

走进市场找到自行车,车筐里的游泳包没了。他初步核算财物损失:泳镜三十元,泳帽二十元,泳裤四十五元,耳塞五元,浴巾十元……丢就丢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他推起老飞鸽自行车,一段荒疏已久的句子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

这句话是谁说的?……马克思还是恩格斯?列宁还是斯大林?听这语气应当是毛泽东。只有他老人家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气魄宏大无人匹敌。

他走进家门径直来到厨房。黑心开发商给“回遷楼”设计的房型极不人道,厨房狭小容不下两个胖子,好在夫妻俩人均为瘦肉型动物,足以避免身体发生摩擦,彼此秋毫无犯。

长寿面,素卤,菜码是豆芽菜和黄瓜丝……饭菜香气大大咧咧散开来,给两口之家平添几分温馨。

杨云霞忙碌着,她并未明显发福的腰肢系着蓝布围裙,依然勒出肉质沟壑。煮面的热气侵来,她轻轻咳了咳。

他凝视着妻子厚实的背影,突然间喉头发紧眼眶泛酸。

老夫老妻将近四十年,从蜗居九平方米小屋,到如今两室一厅楼房;从工资三十五元五角,到如今社保养老金每人三千八元;从工厂“放羊”双双下岗,到如今温饱无虞有病吃药;从当年领导阶级到如今草根阶层……不知什么缘故,他突然品尝到多年不曾伤感的滋味,有些小激动。

扭脸看到冰箱门上新贴了“小字报”,他的感伤情绪随即云消雾散,一步跌进“论战状态”。

这个奇葩家庭极具特色,夫妻产生矛盾绝不吵嘴,双方以小字报形式展开辩论。厨房狭窄墙壁占满,没地方写大字,小字报应运而生贴在冰箱门上。新生活的冰箱与老年代的小字报,形成混搭。

他凑近冰箱眯起眼睛阅读刚刚出笼的小字报,看清标题“丢自行车是现象,不负责任才是本质”。

他笑了,杨云霞这“两笔抹儿”写得比过去好看多了,莫非她偷偷去老年书法班描过红模子?

他使劲咳了两声,冲她背影说自行车没丢骑回来了。她侧身伸手哗地揭下小字报,随即捏成纸团投进厨房垃圾篓里,表示取消了这场论战。

杨云霞转了身来,说了声祝你生日快乐。她两侧太阳穴位置贴着黄瓜片,这是中国最省钱的美容方法。

他不合时宜地补充敌情说,只是车筐里的游泳包丢了。

一会儿《今日说法》开始了。她提醒着丈夫,初步露出争做贤妻的端倪。

他退回厅里落座,手持遥控器打开电视机,调到中央电视台综合频道,迎面播出高档白酒广告,再次激活记忆程序。

十几年前几个兄弟请臧建国臧哥吃饭,喝的就是这种广告酒,那时还没有这么贵,挺大众化的。光阴似箭,不是酒贵了是喝酒的人贬值了。只有臧建国臧哥永远形象高大。

长寿面的素卤居然是茄子做的,这真是新生事物。杨云霞不以为然说,茄子切丁,下油翻炒,烹制佐料,温水放汤,大火勾芡,得活。

你上老年大学啦?他觉得妻子变化很大,字写得好看了,菜也有款式了,于是仔细打量着糟糠。

她端来浇了素卤加了菜码的长寿面,并不看他。不知为什么他有些心动——已经好多年分房睡了。

她仍然不看他,递过筷子扭身回了厨房。他望着她的背影,认为她年轻时比刘金兰白净苗条,老了仍占优势不落下风。这样想着,他端起大碗吃了起来。

《今日说法》中午12点37分播出,这时他吃光大碗面,大声冲厨房说:“老伴儿味道不错!”

厨房里随即传来更正之声说,是茄子素卤面味道不错。

他揣测她上了老年大学,说话讲究语法逻辑修辞了。

总算盼得《今日说法》来了,他乌龟瞪蛋般盯着电视屏幕,小声念叨说,人民法院判这恶霸村长死刑,就算你们送我个生日礼物。

还是昨天的男主持人,他简明扼要回顾昨天播出的案情,这时字幕打出恶霸村长刘丛(化名)。他知道这是法治节目的惯例,保护隐私不用真名。

他还是不高兴了,大声冲厨房里说,他妈的,怎么天底下坏蛋总姓刘呢?

厨房里传出不同观点说,你们姓刘的也有好人,宁死不屈的刘胡兰,跟地主分子斗争的刘文学,勇拦惊马的解放军战士刘英俊,还有《三国演义》的刘备,打败项羽的刘邦,能掐会算的刘伯温,清朝宰相刘罗锅,当然也有冤死的刘少奇……

他坚决认为妻子进了老年大学,以前她没有这么多知识,张口说话也没有这么流利。

这时主持人请法学教授分析犯罪动机。教授声音配着电视镜头对准法院案件卷宗封面,一扫而过。

他呼地起身放声喊叫,我看清档案袋啦!这恶霸村长真名叫刘忠翰……

杨云霞跑出厨房,望着五官挪位的丈夫,刘橙啊你别激动好吗?这个刘忠翰肯定不是原先咱厂保卫科长。

我肏他妈的,怪不得名字这样熟悉呢!敢情跟那保卫科长同名同姓。他搓手跺脚深呼吸。弄得杨云霞不知丈夫是吃了长寿面还是吃了耗子药。

这时《今日说法》尾声了,依照惯例插播了广告。他气得伸手指着电视机说,为什么没提判不判他死刑?《今日说法》这算怎么档子事呢!

他连续拍击大腿说,我得给中央电视台打电话,他们这样办节目不行!必须给我们广大群众说清楚……

今天是你六十大寿,咱别给自己添堵好不好?我给你盛碗面汤喝吧,原汤化原食。

今儿我过生日,这中央电视台给我添堵!他狠狠坐进沙发椅。稀里哗啦沙发椅垮了架,毫不客气地把他放倒了。

老态龙钟的沙发椅颇有几分来历。当年父亲是炼钢厂老工人,组织上清理库存“查抄物资”,父亲抓阄儿得到这把沙发椅,花八分钱买回家,成为全家最贵重的家具。父亲每每坐在沙发椅里,工人阶级的荣耀感就油然而生。

父亲去世,他继承遗物,升任这把沙发椅的主人。有行家认出这把沙发椅原产意大利,肯定出自名门。他每每坐在沙发椅里,想象它曾经属于大资本家的小客厅,浑身充满当家作主的自豪感。随着沙发面料老化,他拆掉深绿色平绒,更换为紫红色灯芯绒,形象全新。他愈发充满主人公精神。

后来落实政策退赔查抄物资,却没人索回这把沙发椅。他推测故主已然远去,心情有些小复杂。

今天六十大寿,他坐垮了父亲的遗产,心情有些复杂,索性躺地不起,目光直勾勾望着屋顶,满脑子的问号。

杨云霞从厨房里跑来,猫腰伸手拉起他,说你不是公务员医保不封顶,退休工人摔断胯骨轴咱家治不起。

他妈的,敢情天底下坏人都叫刘忠翰……他故意岔开跟沙发椅有关的话题,痛骂当年工厂保卫科长以转移妻子视线。

他呼地翻身坐起,这身手确实不像六旬老汉的年纪。

《今日说法》里的恶霸村长刘忠翰被送进监狱,当年工厂保卫科长刘忠翰从历史废墟里唤出来,活灵活现站立面前。

他恍惚产生幻觉,气咻咻望着对方说,你不拿出判我警告处分的物证,我他妈的就废了你!别以为我像当年那样软弱可欺……

杨云霞瞪大眼睛轻声试探道,你没吃错药吧?

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他认为这句话很接地气,便坦然对妻子说,不知道刘忠翰那混账是不是还活着。

妻子不明底里答道,前些天我看见他在超市买东西呢。

他突然爆发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事儿值得保密吗?你究竟站在谁的立场上?

你看这生日过的,就跟吃了枪药似的。她说着转身退回厨房,好像躲进防空洞。

杨云霞知道丈夫患有记忆性歇斯底里症,一触即发惹不得。这几年她有了成套战术打法,丈夫狂躁时她避其锋芒,出门下楼去买彩票或去超市抢购打折商品。丈夫平稳时她就贴出小字报,开展大辩论。

果然,丈夫情绪平稳了,哼唱起歌曲:“红太阳照亮了井冈山,武装起工农千百万,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历史的关头指航向……”

刘橙同志这是要上山打游击啦。杨云霞在厨房里嘟哝着。

丈夫分明找到了人生奋斗方向,他走进厨房兴致高涨地说,真没想到会是这样!感谢中央电视台让我生活充实起来。

之后他站在她身后问道,当时你跟刘忠翰搭话没有?

你让我跟他搭话?她扭身打量着丈夫说,人家可阔气呢,装满了超市小推车,排队结账还抱怨中国超市比美国差远了。我手里只拿着两袋打折的牛奶,哪儿好意思近前啊?

不过,他还是尖嘴猴腮五短身材的样子……她做出补充说,他身边那女人显得年轻,不知是妻子还是女儿。

这肯定是他的小三!他情绪再次爆发说,这就好办啦!我先抓住他婚外恋的物证,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然后再让他给我平反昭雪。

杨云霞笑了,咱们工厂都没了,你找谁平反昭雪去?哎晚饭还接着吃面条吧?我做西红柿鸡蛋卤……

他不睬西紅柿鸡蛋卤,上前拉住她手说,你要是再遇见那家伙,一定不要打草惊蛇,躲到暗处打电话给我。假使你没带手机就悄悄跟踪他,只要掌握了住处就齐了。

好多年没给他拉过手,她有些不适应,使劲抽回手臂说,人家安徽小岗村都恢复农业合作社了,你就不要再算那笔旧账了。

旧账?我正想穿越回去呢。他说着甩掉塑料拖鞋蹬上山寨版耐克鞋,找来麻绳捆好散架的沙发椅残骸,扛着走出家门下楼去。

她追到楼梯口叮嘱说,你一把老骨头了,不要动不动就跟别人叫板,让人家说坏人变老了……

下楼可巧遇到蹬三轮车收废品的,他问收这堆东西给多少钱。收废品的讥笑说你要给我钱的,说罢蹬车走了。

他妈的,父亲的遗产就连收废品的都不要,这真是换了人间。他索性把沙发椅的尸体扔在垃圾桶旁边,鼻子泛酸。

他定定站着,凭吊着父亲的遗产,心头五味俱全。这些年搬了几次家都没舍得扔掉这把沙发椅。它原本属于剥削阶级财产被革命群众查抄而来,然后以福利待遇的名义贱卖给炼钢工人,今天就算是无疾而终吧。

想起远在天堂的父亲,他说了声请您不要怪罪我,突然发现破旧沙发弹簧系着小块白绸,微风里闪动着好像活物。

他蹲身从弹簧里解下这小块白绸,发现写有墨迹。

“尽管被剥去漫天阳光,我仍然属于夜晚星辰。”

这蝇头小楷写下的诗句,年代久远墨色褪去,依旧持续诉说着无名者的心曲。他竭力想象留下墨迹者的形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完全想象不出。他知道留下墨迹者属于另外陌生的世界,跟自己永不搭界。

他有些难以自洽,下意识握紧拳头,无意间攥碎了几乎风化的小块白绸。他居然感觉解脱了,甩动双手走了。

他理清思路设置寻找刘忠翰的线索,再度鼓起奋斗目标,心情随之好转。

一步三摇走上大街,雄赳赳气昂昂的派头。年轻时浓眉大眼,如今眉毛略有稀疏,眼角稍显耷拉,浑身劲头儿绝对不像六旬老汉,看背影是个小伙子。

他迅速确立寻人思路。可以去婚介所查询,如果刘忠翰单身相亲,就会在婚介所登记,这是线索一。线索二则是房地产中介店,假若这家伙买房或者卖房,定然留下联系方式。线索三呢?可以去派出所打听,就说寻找失散多年的老战友,做梦都想重逢叙旧……

心中拥有这三条线索,他得意地笑出声,吓得大街旁等公交车的人们纷纷闪躲,唯恐撞上大麻烦。

我怎么成了瘟神呢?他有些生气,突然放声喊道,车来了不许抢乘!也不许拿老年卡冒充!你们都给我排好队等车!

公交站旁边卖报纸的妇女说,我在这儿好几年,总算来了个主持正义的人物。

他受到老年版表扬并不自满,恢复正常语调说,维护社会秩序,人人有责。

卖报纸的妇女指着摊车里的报纸说,这上面报道有专门忽悠老年人理财的团伙,说是吸纳资金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还有报道东郊区老爷子见义勇为追盗贼,一刀就被坏人扎死了……

老爷子死得光荣!一定判那坏人死刑,不枪毙,砍头!

您要退回大清国啊,祖上旗人吧?卖报纸的妇女很吃惊。

911路公交车来了,人们蜂拥而上挤成一锅肉粥。看到自己毫无威慑力,他转而对卖报纸的妇女说,这就叫自由化,必须采取有力措施!

她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他喜逢知音,便问她每月退休金情况。她突然不高兴了,说咱们中国人就认钱,人家美国人从来不打听别人收入多少。

您跟这儿卖报纸还知道美国的事情,胸怀全球放眼世界呢。

嘿嘿,算你有眼光!我儿子留在哈佛大学实验室给教授当助理,十年没回来了。

他显然受到冲击,暗自寻思着。她儿子在美国当助教,她在中国卖报纸,这宝贝儿子真不孝顺,一定是跟美国人学坏了……

她好像看透他的心思,略显得意地说,我现在不炒股了,三天两头做逆回购,还买理财产品赚收益。上半年有个“以房养老”保险,我听了吴总的演讲,太让我放心了,抵押房产投了保,以后每月还给投保人发薪水,这下子我养老有了保障……

他听不懂这些门道,信步走进路边“连万家”房地产中介店,迎面墙壁贴着“严防金融电信诈骗”的标语。他笑了,不知这是提醒买房的还是卖房的。

他响声说找经理。几个小伙子同时站起说我们都是部门经理。他觉得踩上连环地雷,连忙改口说找总经理。一个部门经理抢先回答说总经理常驻深圳。

他不高兴了,说了句“他怎么不常驻中南海呢”,转身返回大街上。他脾气不稳定,大海潮起潮落尚有规律,人却没准头。

一个部门经理追出门来,问他想卖房还是买房。他想趁机评估房价,说出住家小区和楼层面积。

这部门经理褪尽笑容,说您这是回迁房没有多少行情,干脆安居这辈子别动了。

他意识到遇见势利眼准备反击,对方退回店里了。

他妈的,这群小崽子不知锅是铁打的,迟早会吃大亏。

一街之隔,银行门前白发老者手舞足蹈,不知控诉谁呢。人老了容易上当受骗,难怪连电视台都提示严防金融诈骗,已然全民皆兵。

他正要去婚介所寻找刘忠翰的线索,手机响了。他从来不接陌生号码电话,看到来电显示“家里的”,放心接了。

电话里杨云霞说有人来家找他,一个个西装革履的样子。他估计这是报社记者采访,果断挂掉电话往家里走。

他经常给《老年周报》热线打电话,反映各式各样的社会问题:要求电报大楼大钟恢复整点报时,给半身不遂的老年患者免费发放电子手杖,全面杜绝使用“屌丝”“逼格”之类脏词脏话,社情民意不能报喜不报忧……已经引起有关方面关注。

山寨版耐克鞋有些夹脚,他仍然加快步伐行走,不愿让人家记者久等。看见有辆黑色越野车停在楼下,两个身穿藏蓝色西装的小伙子,看着好像双胞胎。

你是刘橙先生吧?两个小伙子迎上前来,当面核对身份。

他仔细端详对方说,敢情真是双胞胎,你俩好像不是报社的?

我们不是记者,公司派车接您去喝茶,快请上车吧。

物业公司经理董超赶过来,满脸奉承表情说,这开着大奔来接您,人家还派了俩保镖,刘师傅您真有身份啊。

他被董超捧得高高,反而不便询问对方来自何方,只能拉开架子上车了。

他当然知道贵宾不能坐副驾驶位置,便大摇大摆坐进后排,随即被两个保镖夹在中间,两边挤得很紧。

想起港台黑帮电影,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劫持了,用力扩展双肘询问对方身份说,明人不做暗事,你们到底哪儿来的?

一瞬间双臂便被挤得更紧,动弹不得。

我没得罪黑社会,看来这是摊上事儿了。不由想起当年两派街头武斗,目睹臧建国臧哥只身冲进“红代会”阵地的壮举。尽管那时自己属于小字辈,还是跟着投了石块。如今老了,也不能服软认怂,一股英雄气概腾地燃起,他哈哈大笑。

一人难敌四拳。你们马上给我停车,一对一过招,老子谁都不怕。

谁跟您过招啊!您以为我们是美国海豹突击队?我们公司请您喝茶,正宗福建大红袍呢。

他的人生格言是:没事不惹事,遇事不怕事。既然如此,他闭目养神,不言语了。

司机竟然放了个响屁。他猛地扯开嗓门吼道,你放毒气弹呢,给我打开车窗!

他突发的歇斯底里震慑了全车,身旁的保镖请求司机放下前窗玻璃,低声说这老家伙不好惹。

这改革开放年代,还有在车里放屁熏人的?你什么玩意儿,还喝大红袍呢,你们公司什么素质!

放过响屁的司机不卑不亢答道,我做过废品回收公司,没素质,有荤质。

我看你就是个废品,还是先把自己回收了吧。既然震慑了全车,他身心通泰,说话愈发随便。

司机好像被他骂舒服了,呵呵笑着不再说话。他暗暗寻思着,中央电视台《今日说法》里杀人案不少,我要是死在他们手里,临死肯定要拉个垫背的陪着。

想到这里心情悲壮起来,我刘橙没儿没女没牵挂,改革开放让我掉落社会底层,再活着也没多大意思。即使死了也要学臧建国臧哥的榜样,临危不惧威武不屈。

汽车驶到郊區,拐进小路开向一座大院子。他看到这座大院门楼铁艺横匾上写四个鎏金大字:年代之家。

汽车驶进大院里,四处栽满松柏,使人想起烈士陵园。他觉得此地不显山不露水,要么是装阔,要么是真穷,要么是装穷,要么是真阔。

左右两个保镖下车,抢着去给司机拉车门。眼看仆人成了主子,他觉得好生奇怪,伸腿下了车。俩保镖闪到旁边,司机迎上前来。

这一路听您老人家慷慨激昂,就证明我爹没看错人,请吧客厅里喝茶。司机的确反仆为主,讲着一口普通话,引他走向大院深处。

这座大院套着小院,小院好像大院的私生子,就跟没户口似的,隐藏着不被察觉。

小院庭前身穿华服的老汉笑脸迎候,挥手打着招呼。他定睛细看,正是游泳池里外埠口音的老头子。

您老人家请我来,是立马动手呢还是养喂肥再宰?

外埠口音的老头子笑了,说先养着不宰做研究标本。

好啊,您把我泡福尔马林药水里,做成标本千年不腐。

小客厅里落座。他环视四周陈设,判断这是土豪之家。如今土豪这词儿流行,反而不提劣绅了。

貌似司机的男子介绍说,我是全天候循环再生公司董事长,外号废品大帝。这老爷子是我爹。你们喝茶聊天,我还要接待区委项书记。

平和氛围笼罩客厅。看来是要喝茶,他心理发生骤变,想起路上临危不惧的表现,对自己感到满意。

外埠口音的老头子开门见山地说,我叫柳宗汉,柳宗元的柳,柳宗元的宗,汉武帝的汉。

您要是不用普通话说这仨字儿,我以为您也叫刘忠翰呢。

“刘忠翰是什么人?”对方好奇问道。

坏人呗。我不知这家伙死了还是活着。他迅速转换话题谈到两人游泳馆的冲突。

老柳啊,不要以为我来到你的主场,就不敢坚持真理,你洗澡浪费水还不认错,这叫倚老卖老!要不是看你上了年纪,我当时会动手的……

柳宗汉不急不躁的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爱打架呢?

他不愿磨叽,说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这奋斗自然包括文斗和武斗,肯定没有红豆绿豆和黄豆。

柳宗汉哈哈大笑说,那天在游泳馆我真没看错,你果然是个典型人物。我是1950年的,肯定比你大几岁吧?我多年准备写《中国五〇后》这本书,那就先拿你采样研究喽。

中国五〇后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如今不就是按月领取退休金嘛。这群人再过二十年基本死绝了。

嘿嘿,我只是退而不休做些事情,主要研究中国“五〇后”现象,给咱们后代留下具有历史文化价值的遗产。

外埠口音的土老帽儿,猛然间变成社会学者,而且改用普通话,他不知如何应对,哑了口。

一个身穿旗袍的女士款款走进客厅,端坐案前操持工夫茶了。

柳宗汉主动介绍说,这位女士也是五〇后,当年大串联去过井冈山、韶山、西柏坡,后来上山下乡去延安插队了。

他惊诧地望着旗袍女士说,看外表您四十多岁嘛。

我1953年属蛇。她仪态端庄递过茶盏说,我们克服消极情绪,永葆革命青春。

眼看女士身穿改革开放的旗袍,嘴里却讲着革命年代的话语,他感觉被扔进了时间隧道,瞬间抵达这个似是而非的地方,令人时空错乱。尽管错乱了,他还是喜欢这位1953年属蛇的女士,论年龄她肯定是姐姐。

请问您贵姓?张口想起北京话“套瓷”,他随即后悔,暗暗谴责自己,我这是学年轻人搭伴儿呢。

当年中学时代大街上搭讪女生,俗称“拍婆子”。没想到青春期病毒此时发作,这是典型的为老不尊。

然而旗袍女士并不介意,轻声轻语的说:向阳。

向阳?从前有首歌曲叫《社员都是向阳花》。这火红年代的名字再次使他激情燃烧,于是正襟危坐对柳宗汉说,您为什么选我做研究标本呢?

柳宗汉胸有成竹地说,我要寻找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可巧游泳馆里遇到你,一个非常典型的五〇后男士。

不知不觉间,柳宗汉说话在外埠口音与普通话之间转换着,往返自如。他揣测对方在家乡口音与普通话之间,窜来窜去。

咱们五〇后深受“斗争哲学”影响,可以说是喝狼奶长大的,或多或少有股子街头暴力气息,如今老掉牙了,仍然属于凶猛动物,成为当今和谐社会的珍稀物种。

身穿旗袍的向阳女士接过柳宗汉的话题说,柳老是有识之士,他决心抢在咱们老去之前,抓紧研究五〇后文化现象,通过大量问卷调查与个案实例分析,潜心写出学术专著,争取早日自费出版。

柳宗汉被夸奖得有些自得,竟然颇有几分孩子气地说,当年我去过缅甸,还在泰北见过马共总书记陈明呢……

名叫刘橙的五〇后暗暗服气,这位柳老要么高干子弟要么书香门第,绝非土豪劣绅之流。

柳老想让你写个自传,就是谈自己的经历,粗线条两万字即可,作为五〇后个案研究。我们做事只争朝夕,所以希望越快交稿越好……向阳女士说话干练,业务素质很高。

他判断向阳是柳宗汉的女秘书,就冲她点头应允。柳宗汉颔首示意,向阳从红木匣里拿出牛皮纸信封,趋身递过来说这是预付稿费。

他慌忙起身摆手拒绝,说拿自己履历卖钱不合适的。

那就先留下吃晚饭,咱们看谁酒量大就听谁的。柳宗汉派向阳安排晚餐,转而向他解释说,我那天故意浪费洗澡水,果然激起你的血性,当然也叫社会责任感。

他完全松弛下来说,从小佩戴红领巾接受节约用水的教育,这思想根深蒂固了。

你说根深蒂固这四个字,我认为特别重要。此时柳宗汉完全改讲普通话,一派老年学者风度。

你儿子开车接我来这里,他不会只做废品生意吧?

他是我的义子吴明隆。我亲儿子在美国当律师呢。柳宗汉引领他走出客厅指着偌大院落说,这地方很像人民公社机关大院,令人想起上山下乡的知青岁月。

我插队落户不到半年四人帮就倒了,兩年后选调回城进厂上班,四十岁下岗,四十五岁买断工龄,五十五岁退休。今天以为遭到黑道劫持,没承想来到你们和谐社会。

好得很!你的自传从中学时代写起,一直写到今天就行。柳宗汉展望事业前景说,我们建立“年代博物馆”,第一展厅取名“与共和国同龄”,专项展出与1949年有关的内容,比如当年出生的人,还有当年发生的事。

向阳女士补充说,我们已经团结了近千名共和国同龄人,按中国生肖都属牛呢。

柳宗汉有些激动地说,牛象征着勤恳与奉献,我们要激发共和国同龄人的拓荒精神,老骥伏枥为改革开放再做贡献。

向阳女士陪他走进“年代博物馆”的“与共和国同龄”展厅,他一下被震撼了。迎面展板密密麻麻的签名,这是多少1949年出生的“牛”在这里集结,共同高歌“我是共和国同龄人”。

他由衷地赞叹道,你们功德无量,你们确实功德无量。

向阳女士很像晚会节目主持人说,我们筹建的第二展厅取名“光荣五〇后”,这也是柳宗汉先生重点研究的社会课题。

“与共和国同龄”展厅,设有“拓荒牛事迹”专栏,介绍十八位属牛的知识青年,有的当年成了革命烈士。他被感动了,向“拓荒牛”群像鞠躬,说他们代表着青春无悔的年代,不应当被后人忘记。

之后,他跟随向阳女士来到小餐厅。窗明几净,一张圆桌四把椅子,小环境清静安稳,毫无浮躁之气。

小餐厅四白落地的墙壁,一幅“牧羊图”水墨画,青草茵茵,蓝天白云。从顽强不屈的拓荒牛到温和顺从的羊群,他心情还没转过弯来。柳宗汉跟他握了握手,好像要重新认识似的。

向阳女士仪态万方说,晚餐先上忆苦饭吧,这是我们年代之家的特色。

忆苦饭?这是个尘封多年的词语,他颇有恍若隔世之感,扭脸望着柳宗汉。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看今朝感慨时光短。咱们共同做些有益社会的事情,今日以此共勉吧。柳宗汉说着,让义子吴明隆抱来一坛老酒。吴明隆笑着说八项规定区委项书记不敢喝酒,我只好抱回来了。

向阳女士介绍说,这是江西的冬酒,当年周恩来从庐山下来,江西省委书记杨尚奎和夫人水静,就是请总理喝的这种冬酒。

呵呵,区委项书记年纪轻轻哪里懂得这些革命典故。柳宗汉指挥大家落座,叫上来“忆苦饭”。

豆腐渣、麦麸、玉米面做成的菜团子端上桌来。一人一只捧在手里。他知道这东西放凉难以下咽,趁热就吃。

野菜馅里调了麻油,原汁原味大减。他笑着说这忆苦饭成了绿色健康食品。

柳宗汉抓住要点说,刘橙你说得好,所以我要抓紧时间搜集五〇后原始资料,一掺佐料就变了味道。

向阳女士打开老酒坛子,一人一碗。人是三个五〇后外加义子吴明隆,四位。碗是一穷二白时代的粗瓷大碗。

柳氏义子得意地说,这大碗是我专程到北京潘家园市场淘来的,这类东西被称为新古董,如今也很有行情呢。

向阳女士取出裹着两枚毛泽东像章的素白手帕说,改革开放社会巨变,革命年代的物件成了古董。这是我在沈阳道市场花了两百块钱买的。

他忍不住更正道,您应当说捐了两百块钱请的。

您说得对,捐了两百块钱请的。向阳女士红了脸,显得更年轻了。

柳宗汉高声表示肯定说,人无怀旧之心,谈何创新之胆!这酒是防老剂,诸位开怀畅饮吧。

很久没见这种粗瓷大碗,他受到感染端起老酒,先敬柳宗汉先生,之后再敬向阳女士。没等他端起第三碗,吴明隆端碗敬酒说,我祝三位五〇后身体康健永葆青春痴心不改!

他发现吴明隆只是嘴唇碰了碰碗沿儿,并未饮酒,顿时心里警惕起来。柳氏义子似乎通晓读心术,满脸微笑解释说开车不能喝酒。这让他感到对方有些素质,不单单是个收废品的。

柳宗汉一饮而尽说,放心喝吧这酒没毒。向阳女士随即喝了。他哈哈笑了说,这就像李自成跟张献忠喝酒似的。

几碗老酒轻松下肚,勾起内心往事。当年欢送臧建国臧哥去西双版纳插队落户,火车站前小广场开怀痛饮醉得东倒西歪,大家簇拥着臧建国臧哥进站。无论工宣队还是铁路警察,没人敢管这群充满青春暴力的小伙子。毕竟臧建国臧哥具有学生领袖气质,依然不忘叮嘱留城的弟兄们不要跟官方作对,共产党江山万年牢。

他牢牢记住臧建国臧哥说的话。一筐苹果还能没有几个烂的?尽管保卫科长刘忠翰、宣传科长郗长林都是浑蛋王八蛋,但这些败类毕竟属于少数分子。

记不清喝了几坛子老酒,他从“年代之家”大醉而归,被柳氏义子吴明隆开车送回,然后向阳女士扶他下车,之后大脑记忆就“断片”,没了镜头影像……

第二天下午醒来,他睁眼就说胃疼。杨云霞递来温水说,你胃疼?我逼疼!你进家就跟强奸犯似的,一把给我摁倒在床上,硬是往里顶!还口口声声说咱俩都是五〇后。你多年抗税不交公粮,昨晚从哪儿来的本钱?

他一声不吭听着,对她控诉的案情毫无印象。这真是酒后办实事,夫妻多年停止性生活,昨晚竟然扛槍上阵了。

他悄然思索这突然爆发的房事,可能跟遇见向阳女士有关吧,自己内心毕竟受到新鲜异性刺激,色心复活了。

妻子要求他对昨晚突发性欲做出解释。他慢条斯理说,五〇后要克服船到码头车到站的消极思想,继续革命嘛。

夫妻干事儿跟五〇后有什么关系?你老不正经的!她稍显温柔地给他买药去了。

安静地回忆那几坛老酒,人物影影绰绰,场景恍恍惚惚,他甚至怀疑这是大梦方醒。可是想起昨晚车里醉得歪倒向阳女士怀里,便觉得真实了。

认识向阳不到二十四小时,他对外部世界的泛敌情绪便有所减退,内心生出几丝暖意。中断性生活多年,昨晚进家就跟老婆做爱,这叫酒精唤醒初心吗?明明柳宗汉是酒局主角,反而对向阳女士印象深刻,这是五〇后男人的贼心吧。

他自问不能自答,胃疼加剧。他苦笑了,这是对五〇后男人贼心的惩罚。

妻子买药回来,说药店不能刷医保卡,三盒药自费一百二十多块钱。

云霞啊,从明天起你帮我回忆往事吧,反正咱俩都是五〇后,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有着共同记忆。他说着服了药,渐渐感觉胃疼有所缓解。

你昨晚跑哪儿喝酒去啦?张嘴闭嘴五〇后,当心撞进邪教组织给你洗脑!

你听说过柳宗汉这人吗?柳宗元的柳,柳宗元的宗,汉武帝的汉。

《焦点访谈》还是《东方时空》?杨云霞努力寻思着。

他还上不了那么高台面。不过这老汉肯定与众不同。他说着又想起向阳,女人六十多了看着不到五十岁,她肯定也与众不同。

傍晚时分董超来了,手里拎着几斤苹果。这生疏场景令他再度怀疑这是梦境。是啊,如今没人给无财无势的退休工人送礼呢,偏偏物业公司经理来了。他心里说太阳从东边落山了。

杨云霞受到礼品苹果激励,兴奋地告诉董超说丈夫胃疼。董超煞有介事要送他去医院详细检查。

他笑了说,沪市深市正闹股灾,我这个股反倒逆市上扬飘红了。

董超毫不掩饰说,您知道昨天来接您的那辆汽车值多少钱吗?两百多万呢!那家公司绝对财大气粗人背景。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董经理有话明说吧。他胃疼不改性格,单刀直入。

人往高处走嘛,我只想找机会跳槽去大公司谋职……董超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看昨天派车接我的那家算得上大公司吗?

当然!就冲那辆两百多万的大奔,人家就是大公司。董超提高声调,好像要呼喊口号。

这我心里就有数了,你把心放肚子里,只要有我说话的机会。他气宇轩昂表了态。

董超小角度鞠躬告辞,兴高采烈走了。

你有本事把他推荐给柳宗汉的公司?杨云霞上了心。

他不屑地望着苹果说,这事儿以后再说。我还是先写自传吧。中学时代你不要管,我的工厂经历你是见证人,帮我搜罗些往事。可是,咱还提我误闯女厕所的事儿吗?

你要是不提那段往事,就没有刘忠翰制造冤假错案。哎,你写回忆录姓柳的给你多少钱?

这是社会公益事业,柳宗汉给钱我没要。肏!你怎么变得见钱眼开呢?咱五〇后受中华传统教育长大,绝对不能认钱不认人。

杨云霞做出自我批评的姿态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以后我认人不认钱好吗?

半夜里醒了,胃还是不舒服。他按亮台灯爬起来,拉开抽屉翻找纸笔。

这要感谢多年养成夫妻论战张贴小字报的习惯,家里纸笔充足。纸是原先企业办公用笺,抬头印着“第三机床制造厂”的红色字体。这座消亡多年的国营工厂,卖光地皮只留下这些纸张,他有些伤感。一时间,这伤感情绪激发写作热情。

好啊!我要在自传里写出厂长涂子林,这个满嘴社会责任感,满肚子私心贪欲的浑蛋,让人们知道国有资产怎样流失的。

他提笔写下自传提纲:刘橙,1956年6月30日出生,汉族,政治面貌群众,在职大专学历。1973年11月升入初中,1976年高中毕业,随即上山下乡成为知识青年,1978年返城成为待业青年,1979年顶替父亲进工厂成为学徒工,三年后转正,工资三十五元五角六分……

胃疼难忍,他推开纸笔,轻声召唤睡在隔壁房间的妻子,说有坏人给胃里埋了定时炸弹。

杨云霞趿拉鞋赶过来,两只陈旧的乳房摆动着,好像内衣里藏着偷来的东西。大半夜哪儿来什么坏人?四小时啦你又该吃药了。

贪官不是坏人?开赌场的不是坏人?贩卖毒品的不是坏人?骗孩子们吃黄金大米的不是坏人?黑导游黑医托黑婚介黑家教黑养老院……气死我了不说啦。

明儿赶紧去医院查胃,柳宗汉不是要重用你吗?你让他公司派车送你,你让他公司托门路给你找大夫……

你放屁!我刘橙万事不求人,再者说柳宗汉既不是党组织也不是人民政府,我凭什么向他张嘴求援?

好啊,你就先找党组织再找人民政府吧。她说着扭身去了厨房。

他颇为不满地说,这大半夜争论你又要写小字报?不发扬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

什么贴小字报?暖瓶里没水了,我烧水让你吃药!

他思路跳跃问道,我挨警告处分是1982年还是1983年,你记得吗?

1982年4月1日贴出告示。那年头有了愚人节,所以刘金兰以为有人拿你找乐儿,那时你俩正热乎呢。

怎么我的丑恶历史你记得这么清楚,咱俩哪年哪天结婚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1984年10月1日我就回到万恶旧社会了。她端来温水让丈夫吃药说,谁让昨晚你非要过性生活,人老纵欲肯定添毛病,结果胃疼了吧?

服了药,他忍痛佯寐,一点性欲都没了。这他妈的就叫透支。以前光知道暴刷银行卡透支,敢情身体同样禁不往放纵。我毕竟六十岁了,今后要广积粮不能深挖洞了。

清早起床吃早点,他呼噜呼噜喝粥说胃不疼了,然后披挂整齐说去图书馆查资料,走出家门悄悄去了人民医院。他估计自己患的不是好病,以前胃疼没有这种不依不饶的感觉,就跟荡妇缠人似的。

人民医院大楼破旧,显出将被城市抛弃的可怜模样,看着令人沮丧。他挂了消化科急诊号,径直走进第八诊室,当头告诉应诊医生胃疼难忍,在家吃药不管用。

急诊大夫开了一沓单子,他收起这沓单子说,我有病你治病,该查哪项查哪项,你不要乱开单子让我花冤枉钱。

急诊大夫终于抬头看了看他,说二楼交费逐项检查吧。他这才看出是个满脸男相的女大夫。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他只得不吭声离开。

如今已然看不出大夫是男是女,肏!这怪不得天怪不得地,只怪我老汉没性欲。他这样想着总算暗暗羞辱了冷漠待人的急诊大夫,去二楼排队交费了。

二楼大厅电子屏幕滚动播出该院专家门诊日程表,他看到“刘忠翰”,副主任医师,变态反应科,周三下午应诊。

他妈的,天底下尽叫这操蛋名字的,也真够变态的。

走出人民医院大门左拐,他感觉胃里空荡荡难受,走近一街之隔的煎饼车说加两个鸡蛋的。摊主摘掉口罩说,刘橙你微服私访呢?装得还挺像回事儿的,你没离婚不许这样偷偷追求我。

我还真把你给忘了。他忍着胃疼问道,你打听到刘忠翰的线索了吗?这医院里有个大夫跟他同名同姓。

刘金兰戴上口罩说,这刚刚两天哪有什么线索!依我说刘忠翰就是堆臭狗屎,你顶天立地男子汉跟这种人纠缠不清,就不怕掉价失身份?

毕竟早年处过对象,刘金兰说话掏心,刘橙啊,你穿新鞋别踩臭狗屎,就等着刘忠翰自己撞进粪筐里吧。

他听了感觉胃里舒服些了,就问她听说过柳宗汉没有。刘金兰皱眉寻思着说,好像听说过是个大人物吧。

我明儿一大早空腹检查胃镜,今天要吃得瓷瓷实实。他手捧两个鸡蛋的煎饼果子,大口嚼着。

明儿你查完胃镜还来我这儿吃煎饼果子,对你永远免费。

他冲她挤了挤眼,问别的事儿免费吗。刘金兰斥责说你有色心没色胆赶快滚蛋吧。他就心满意足去公交站等车了。

小桌擺在公交车站广告牌前聚集着几个人,不断交谈着。小桌上摞着花花绿绿的宣传单,他伸手去拿却被拦住,要求他填写个人信息。

我还不知怎么回事儿呢,你们就要我身份证号码,这年头讲究信息公开是不是?

为首者是个花白头发的男子,腰板挺直郑重介绍说,我们本周六下午召开共和国同龄人研讨会,所以要查验出生年龄,你若不是1949年的就没有资格参加。

他听懂了,摇摇头说我五〇后没有资格参加,扭身要走。

对方拉住他夸赞说,您很诚实!研讨会结束有自助餐,防止混进吃白食的,主办方要我们查验身份证年龄。

他受到表扬猛然想起柳宗汉,询问研讨会是不是年代之家主办的。花白头发的男子表示自己只是志愿者,不参与“年代基金”的认购。

年代基金?敢情这里还有金融方面的事儿,看来他们跟柳宗汉完全两码事,不挨着。

175路公交车来了,他登车而去,投币两元跟驾驶员说,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家广州六十岁免费乘车,咱们这倒霉城市要六十五岁!

公交车驾驶员笑了说,这是政府鼓励你们长寿的激将法!好多本该六十岁死的,他们也要拼命活到六十五岁享受免费乘车待遇。

他终于被逗乐了,问驾驶员“几〇后”。对方听不懂他的问话,专心开车了。

我看你顶多七〇后,距离进入“年代博物馆”远着呢。公交车驾驶员听了,以为他是给博物馆值夜看门的人员。

他下了公交车,溜溜达达过马路,特别希望突然遇到刘忠翰,看看这家伙究竟变成什么鸡巴样子了。

轻松走进家门,厅里有个陌生女子摘下塑料鞋套准备离去。杨云霞掏出百元钞票递过去说,八十元吧。

这陌生女子接过钞票找回二十元,说声再见就走了。

他看不出这是笔什么交易,就问妻子谁讨债来了。杨云霞听罢嘤嘤哭了。

你参加赌博团伙啦?他想去追问那陌生女子,讨回钞票扭送派出所。

你别掺和我的事儿!一大早儿心里别扭,越寻思越委屈,这辈子没披过婚纱没度过蜜月,没住过星级宾馆没吃过豪华大餐,没跳过舞没进过KTV,没出國旅游过就连孩子也没生过……我抄起电话叫来个钟点工,当了两小时主人让心里痛快痛快!

他跨步上前抱住妻子,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就这样紧紧抱着。杨云霞扭动着并不肥胖的身躯说,我痛快了两小时浪费了八十块钱,这几天我要把它节省回来……

你不用节省!花八十块钱换个痛快,不贵!他松开她继续说,我要是写完自传柳宗汉还坚持给稿费,我就收钱给你。

一旦有了挣钱的责任感,他忘了胃疼走进房间,找出纸笔继续写自传。俗话说,有骨头不愁肉。他列出流水账式提纲,形成“刘橙年谱”的规模,然后沿着年代写起来。

写到那年连夜加班父亲突然去世,他潸然泪下,父亲连续多年保持先进生产者称号,一声没吭就倒在车间里;写到中年下岗到私营企业打工受尽压榨,工厂主比周扒皮还坏,比黄世仁更狠……

这时候他意识到这部自传的价值,它流传下去让后人们看到货真价实的历史,就不轻易相信谎言了。

转天清早,他对妻子说去老城区吃传统早点,喜欢杏仁茶和白糖桂花馅蒸饼,就这样空腹走出家门。清晨大街阳光格外明亮。他乘公交车赶往人民医院。

递上预约单,镜检窗口护士要求患者家属签字。他说独来独往没有家属。窗口里说没有家属签字不行。他说你现在给我介绍老伴儿也来不及了,登记结婚至少两天时间。

护士只得给他安排序号并且提示说,你去第三内镜室等候。

他得意地笑了,大声说还是社会主义好,鳏寡孤独患者受到俘虏般优选。他的高声大嗓居然没有惊动周围的患者,看来进了医院便变得麻木不仁了。

喉咙含过麻醉药,躺倒等候医生下胃镜。不知为什么,一阵孤独感袭来。我来到医院好比进了威虎山,只能学习杨子荣孤军奋战了。这样想着情绪愈发悲壮,如果我死了就等不到百鸡宴战友们到来了。

是啊,我怎么活成了孤家寡人呢?基本没有什么朋友,光剩下几个仇敌记在心里,刘忠翰、王虎祥、任玉甲、赵民义……他胡思乱想着走进第三内镜室,胡思乱想着被医生下过胃镜,催促他起床离开。

我胃没事儿吧?他起身问医生。人家不予回答。他讨了个没趣心里窝火,瞪起眼睛说下胃镜遇到个哑巴大夫。

对方仍然不言语,他又获胜了。不过这不属于深仇大恨,可以忽略不计。

走出人民医院大门,一街之隔是刘金兰的煎饼车。他抖擞精神走过去说,下胃镜让家属签字,我说孤寡五保户,那护士拿我没辙,让我三天后取报告。

你有家有业非说是光棍五保户,作践自己想让全世界可怜你是吧?刘金兰不乏疼惜地递过煎饼果子,催他趁热吃了。

他心头腾地热了,谁说我没有同伙?眼前刘金兰就是。

果然眼前同伙关心地说,橙子你最好第四天来取报告,肯定不会白跑一趟。

吃过同伙馈赠的煎饼果子,他拉了拉刘金兰的手,就去乘公交车了。上了车手机响了。这是个陌生号码而且显示“北京”,他破天荒地接听了。

接听对了。这是向阳女士打来电话,首先问候醉酒恢复没有,语气亲切柔和,令他备感温暖,不知为什么电话断了。

他提前两站下车,匆匆拨通对方电话恢复交谈。不经意间话题转向五〇后,向阳说尽管我们年纪大了,仍然是保障社会健康发展的中坚力量,所以要把广大五〇后团结起来,为国家再立新功。

你说得太好啦向阳女士!他感觉遇到志同道合的战友,积累多年的孤独感一扫而光,他承诺联系更多的五〇后伙伴,把他们的联系方式尽快转交向阳女士。

电话里向阳咯咯笑了,夸赞他是个光荣的五〇后,叮嘱经常保持联系。他挂断电话情不自禁说,她才是优秀的五〇后呢,电话里笑声清脆像个少妇。

吃了刘金兰的煎饼果子,他感觉有了同伙。接了向阳打来的电话,他感觉找到了组织。就这样满怀喜悦走进家门,告诉妻子动手搜集身边五〇后名单,只争朝夕。

你这是要组织暴动?妻子打量着斗志旺盛的丈夫说,刘忠翰也是五〇后,你先逮着那王八蛋再说吧。

是啊,看来五〇后里也隐藏着不少坏人。他跷起大拇指夸奖妻子说,谢谢你的及时提醒,咱们搜集名单要有所甄别,蹲过监狱、有过前科、受过处分,一概不统计……

你就受过处分啊,还行政拘留七天呢。她打断丈夫说话,表情极其认真。

他恼羞成怒说,那是冤假错案!所以我要找到刘忠翰给我平反昭雪落实政策。

中午时分,厨房里贴出小字报,标题是“奉劝刘橙同志”,文章郑重指出,当今嫖娼被抓只是罚款而已,误闯女厕所根本算不上历史问题,请不要纠缠不休。你与刘忠翰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理应按照鲁迅先生所说“相逢一笑泯恩仇”,求大同,存小异,为社会贡献爱心发挥余热。

退休女工楊云霞竟然引用鲁迅先生的诗句,令他刮目相看。看来经常张贴小字报使她写作水平大有提高。

他找来碳素笔在小字报空白处写道:“不争论,集中精力搜集五〇后名单,安定团结,再立新功。”

杨云霞小有不满地说,不争论?你是中央首长批示呢。

一连几天,夫妻忙于联络五〇后伙伴们,打电话发短信,几乎处于亢奋状态,当然不是性亢奋。

傍晚时分,他把第三批五〇后名单发给向阳女士,呼出一口气说,老年手机发短信免费,真好。

她凝神望着丈夫说,这么多年了咱俩总算共同做了件事情,真是难得啊。

他意识到妻子动了感情,匆匆下楼去便利店买了两瓶“冰糖雪梨”一盒“德芙”。便利店老板说,好几天没见你出门晃荡,这次是高消费喽。

我忙于革命工作争分夺秒呢。他抱着食品走进家门,全部递给妻子。

吃吧,雪梨润肺,巧克力提神,过两天还给你买。以后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

杨云霞低头不说话,忍住不落眼泪,刘橙,咱们还没来得及年轻,一下子就老了……

云霞,咱们争取活到九十九!那时兴许工人又值钱了。

这是普通的家庭夜晚。暖色灯光照耀着老夫老妻,温馨气息弥散开来,难以察觉地滋润着小户型家庭。

这五〇后名单我把刘金兰给忘了。他想起那辆煎饼果子车便想起胃镜检查报告,这几天忙得忘了这码事情。

隔天上午不用空腹,他吃过早点走出家门,下楼遇见物业公司董超。这小伙子跑过来报告说,那确实是家大金融公司呢,我跳槽的事儿您别扔脖子后边忘了。

他嗯嗯着,顺嘴问董超的爸爸是不是五〇后。董超连连点头说是1959年的。他高兴说让你爸爸跟我联系,加入光荣的五〇后名单。

一路来到人民医院大厅取胃镜报告,护士说家属取走了。

家属?我是五保户!他强势地查看胃镜登记簿,果然家属栏签着“刘金兰”三个字。

得啦!这娘儿们替我领取胃镜报告,这就叫阶级感情似海深。大步走出人民医院大门。一街之隔,刘金兰脱了白罩衣收了摊,分明等候大驾光临。

近来胃疼不同以往,没有食欲,吞咽费劲,浑身发软。他对自己的病情有所预感,只是受到当年“活着干,死了算”革命口号的影响,硬扛着而已。

兰子!你跟我实话实说,我这病还能活几年?

你先别冒充许云峰视死如归。我去问了外科住院部,你这胃癌应该开刀。咱们请徐臻做手术,他是普外专家人称“徐一刀”。

徐一刀?咱们通过金庸先生托关系吧,他的雪山飞狐跑人民医院来了。

你怎么还耍贫嘴呢?干脆学岳不群先把自己骟了吧。

他主动重归郑重话题说,我忙着五〇后的事情,等我把名单搜集齐了……

等你搜集齐了就晚啦!外科住院部小齐总吃我煎饼果子,人熟好办事,我请她托关系安排病床,争取这两天住进去。

他顿时成了被“煎饼果子大仙”降伏的妖魔,怔怔说不出话来。

刘金兰扑哧笑了说,你被病魔吓傻了吧?我给你打保票,只要开刀切掉瘤子就好了。周恩来当年动过七八次手术,人家是总理,你破退休工人怕什么?

手机响了,还是向阳女士打来的。他不会向她提起自己身患胃癌的事情。

您这么短时间就提供了百人名单,这为筹办“年代博物馆”的“光荣五〇后”展厅打下坚实基础,柳老希望您再接再厉,决定发放八百元车马费,您毕竟东奔西跑的。

电话里他没有执意拒绝这笔钱,毕竟住院治病花销大,他需要人民币。

挂掉电话他告诉刘金兰,柳宗汉要专门给五〇后筹办纪念馆,功德无量。

是啊,功德无量才给八百块钱车马费。刘金兰常年卖煎饼果子见多识广,已经很难被感动,一味催促他准备住院,早治疗早踏实。

住院没什么准备的,只有手里有人民币,咱们人民就什么都不怕。

怕就怕你是人民,手里没有人民币。刘金兰把装有胃镜报告的牛皮纸袋递给他,推着煎饼车走了。

他把装着一颗肿瘤的牛皮纸袋揣进怀里,回家了。

走进家门换过塑料拖鞋,妻子说“路路通”送来了快件。他接过撕开硬纸套封,从里面抻出八百块钱。

哎哟,你拜了财神爷,快递员踩着风火轮送钱给你。

向阳女士通过快递公司发放车马费,令他意外。转而告诉妻子过几天去做手术,刘金兰给联系外科住院部。

杨云霞说,这年头连停车场收费员都有点权力,刘金兰卖煎饼果子也能跟白大褂拉拢关系,人民群众当家作主了。

你说这话,要么是弱智,要么是聪明绝顶。我认为你是聪明绝顶。

接近金婚年限才受到丈夫超级夸赞,她聪明绝顶地笑了,突然想起询问丈夫,你做手术切哪儿?

我胃里长个瘤子,个头儿不大。

肿瘤啊!她身子发软歪在床边。

你别害怕也别着急,刘金兰说开刀切掉瘤子就没事儿了。

杨云霞处于懵懂状态说,刘金兰说没事儿就没事儿?你又不是她老公……

你千万不要多心,当初我俩搞对象连嘴都没亲过,后来也没瓜葛。现在我病了她伸手支援,这是工人阶级感情。当今工人阶级没了,可工人感情还在啊。

杨云霞不说话,起身打开柜子寻找银行定期存折说,那就听你前女友的,先开刀切掉胃里的瘤子再说。

脸盆、暖瓶、饭盒、拖鞋、毛巾、香皂、牙膏……她不声不响归置起来说,咱家存款总共两万八,这够用吗?

他宽慰妻子说,不是有医保嘛,住院报销百分之八十。

好多自费项目,有时输血还要买指标。钱有缺口我找娘家兄弟借,他们不要利息。

我想明白了,当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口号,还是很有道理的。为什么说不怕苦呢?因为人人都有苦尽甘来的盼头。为什么说不怕死呢?因为人人早晚都会死,所以怕也没用,就不怕了呗。

杨云霞无奈地望着丈夫说,你当年上业大没白念书,那点哲学如今都用上了。

他嘿嘿笑了,说那都是马列主义斗争哲学,如今是和谐社会,但是人与人的争斗仍然存在。

刘金兰几经斡旋,总算能够住院了,先交押金人民币两万。他想起计划经济年代,工人生病住院从厂里拿张“三联单”交给医院就成,屁事儿没有。

杨云霞看透丈夫心思说,钱的事儿你不用走心,我妹妹借给我五万,我娘家侄子给一万。这次亲戚们都会伸手援助。你平时脾气不好得罪人,他们就不来医院看望了,这叫出钱不出面。

好啊,他们不露面都愿做幕后英雄呢。他只得这样自嘲。

于是,交了两万元押金,患者刘橙终于住进人民医院11层外科病区9病室,屋里总共四张病床,他编号38。这令他想起四野王牌部队三十八军,感觉吉祥如意。

护士小齐送来病号服,耐心讲解患者住院须知。刘金兰趁着热乎劲说,人家小齐还没对象呢,全心全意扑在工作上。

小齐护士红着脸说,我自身条件差没人愿意娶。

他躺在病床上体验着新身份。刘金兰一边拾掇东西一边低声说,这个小齐护士是知青遗孤,生父生母是从北京到陕西插队落户的知青,属于非婚生啊!她光知亲妈姓齐就随了齐姓,这么多年也没找到父母的下落,出来打工考上护士岗位,准确说叫护理员算不上护士……

刘橙听着顿生亲近感说,小齐的亲爸亲妈肯定都是五〇后,很可能是北京老三届初中生。

这时小齐护士来测体温。他突然豪迈地说,好闺女!你在这座城市举目无亲,遇到困难就张嘴,咱们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小齐护士连连致谢,快步走开。这是个大龄剩女,时髦词语叫“单身狗”。

他平复着心情,随即想起向阳女士,拿起手机拨通电话说,我这些天家务繁忙不便联系,过几天搜集名单。

电话里向阳关切询问需不需要组织帮助,他连声致谢说没事儿,便嗯嗯地挂断电话。

她问我需不需要组织帮助?合着我退休工人成了有组织的人,这真有点儿意思。

刘金兰近旁说,你以前万事不求人,如今既然有了组織为嘛不要求帮助呢?

他只得为自己开脱说,我是个不需要组织照顾的人。

硬扛活受罪,耿直万人嫌!杨云霞张口数落丈夫,却是满脸欣赏的表情。

邻床患者是个瘦脸老头,低声问他病情。他说开刀来了。

你要想请徐臻主任主刀,起码送这个数儿。瘦脸老头伸出食指。

一百万?他装傻充愣问道,表情特别真诚。

瘦脸老头变成特务接头语调说,一万。他听罢连连点头说,一万美元不多!人家姓徐的是专家嘛。

美元?我看你不像有钱人,有钱人都住高级病房了。瘦脸老头嘟哝着,不再吱声。

一连几天做了十几项检查,外号“徐一刀”的徐臻露面了。这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表情淡然打量着38床癌症患者,说了声周三上午手术,迈着稳健步伐走了。

杨云霞追出病房对徐主任表示感谢,然后去打病号饭了。

邻床瘦脸老头羡慕地说,我住院比你早五天,你周三上午就手术,而且是徐主任亲自主刀,你肯定翻倍送了吧?

之后瘦脸老头叹口气说,我要是不被那家私募基金坑,也不会去买以房养老的保险,那样能给自己留条后路……

死木机金?他听不懂这洋玩意儿,笑了。

护士小齐走进病房微笑说,请38床患者家属到徐主任办公室谈话,您下床慢慢走。

他同情小齐是个苦命姑娘,穿鞋下地说谢谢。邻床瘦脸老头叮嘱说,你别忘了麻醉师也要给红包的。

我就盼着跟姓徐的谈话呢。他颇有浑身是胆雄赳赳的感觉,大步走进主任医师办公室。

徐臻主任连连摇头说,我找38床家属术前谈话,你怎么自己跑来啦?马上回病房去!

既来之,则安之。咱俩好好谈谈吧。他嘻嘻哈哈落座说,您知道我是退休工人,属于当今最不值钱的弱势群体,所以没钱给您送礼,假如家属瞒着我给您送红包,撑死两千块钱而已。对您来说两千块钱等于没送,是个零。那我跟您从零说起吧。

徐臻主任起身打断他说话,要求他马上回到病房休息。

您先耐心听我说,您做手术不是习惯收红包吗?这次我一分钱也不会给您的。但您给我做手术必须精益求精,一丁点瑕疵都不能有,超过您对待那些高官和富豪。您要敢拿我们工人不当人对待,除非让我死手术台上,否则您就敬候佳音吧。

徐臻主任微笑聆听,信手点燃香烟,显得颇有气度。

“我今生是个工人,前世也是个工人,来世还是个工人。您是大知识分子,别看外表人五人六的,其实内里特别怂,遇事就尿裤子。您现在拿烟卷儿的手就颤抖了,还硬扛着呢。您以为工人阶级没了,可是工人还在。《红旗谱》里朱老忠说过,出水才见两腿泥。别忘了您还在水里呢。

您还知道《红旗谱》?徐臻主任掐灭烟蒂问道。

这烟卷您吓得一口没抽就掐了,别在我面前充将军啦。

对方只得问道,您当过兵?

他点点头说,我当过兵,红小兵。

年届不惑的徐臻不知这是什么兵种,忍不住问道,红小兵是……

你七〇后吧?今儿回家问问你爸爸!他嘎嘎坏笑说,红小兵是红卫兵的弟弟,你懂了吧?

博士毕业的徐臻愣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办。

你知道臧建国臧哥吗?他斩钉截铁补充说,我认为你不知道,你要是知道早就认怂了。

臧建国是什么人?似乎把钱存进即将倒闭的银行,徐臻不安地追问。

臧建国是什么人?我说出来你立马尿裤子!他抬手指着对方说,我这是威胁你呢,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徐臻苦笑,摇了摇头不说话。

你记住!我是个五〇后,大风大浪里长大的野人。他说罢大摇大摆走了出去,啪地狠狠摔上门,得胜还朝似的返回病房。

妻子打饭回来,病房里不见丈夫踪影,就跟邻床瘦脸老头聊天。

听说有人替我们出头了,他就像单雄信独闯唐营似的,几次找到私募基金讨还公道,但愿能给我们追回损失……

好啊!这人是孤胆英雄。我家刘橙要是通金融懂地产,他也敢替你们出头说话,这年头就怕不要命的。

杨云霞说着,扭脸看见丈夫面含戾气走进病房,起身问他跑哪儿去了。他笑了笑说给别人做思想工作去了。

我看你笑里藏刀。她打开饭盒伺候丈夫吃饭。

邻床瘦脸老头伸长脖子凑近说,38床我问你,路见不平,你真敢拔刀相助替我们讨还公道吗?

他端起饭盒盯着鱼香肉丝说,我敢啊,这年头骗子就怕不要命的。

瘦脸老头撇嘴表示怀疑说,人嘴两扇皮,谁都说得起。

好!我就喜欢你这种怀疑主义者。说服一个怀疑主义者,比统领一百个崇拜主义者要有价值。

瘦脸老头被定义为怀疑主义者,不知如何搭话。

杨云霞起身劝阻丈夫,什么怀疑主义者?你不要动不动就给人家定性。

他甩开胳膊说,我又不是宣传“法轮功”邪教,你阻拦我干吗?说着放下饭盒拉开说评书的架势,起身向邻床瘦脸老头拱手行礼,开讲了。

我叫刘橙,1956年生。我为什么强调自己是五〇后呢?因为这是个重要文化概念。

我们五〇后从小见多识广,论起腥风血雨的场面,巴黎公社街头堡垒算什么?小儿科。咱就说街头武斗吧,两拨人马大打出手,打得腿折胳膊断,六〇九厂还出过人命。可是打死人不但没有犯罪感,反而感觉特别光荣!那时武斗合理合法,还会受到女孩子崇拜,英雄价值观嘛……

他喝水润嗓继续说,青春期烙印,终生褪不掉,长大成人出现纠纷,首先冒出武力解决的念头,这就是五〇后的斗争哲学……

你说的这些斗殴场面,当年在县城里也见过,不过五〇后已经老啦。邻床瘦脸老头颇为感慨道。

你不懂青春期啊!青春期形成三观嘛。如今强调和谐社会,可是五〇后的暴力病毒经常发作,人老脾气不改呀。

鄰床瘦脸老头思忖道,那位出头替我们讨还公道的人,不知是不是五〇后,听说特别仗义……

刘金兰拎着保温罐走进病房。杨云霞努力笑了笑说,刘橙演讲呢,就跟电影《青春之歌》里革命者似的,谁也拦不住。

刘金兰通情达理,笑着说过两天开刀,你就让他过过嘴瘾吧,避免在手术室里憋炸了。

病房门口站着几个看热闹的保洁员,有的吐舌头有的做鬼脸儿。刘金兰满脸微笑问道,你们听课买票了吗?没买票赶紧去挂号处补票。

刘金兰不改女工说话的风格,又损又硬,还让人挑不出毛病。这群看热闹的保洁员窃窃私语,撤了。

邻床瘦脸老头打量着刘金兰,小声评价说您有《沙家浜》阿庆嫂风范。

刘金兰扭摆着走到病床前说,西红柿手擀面,新四军伤病员趁热吃吧。

杨云霞插话说,我在医院食堂买的包子。说着扭脸问丈夫想吃哪样。

猪肉包子和西红柿手擀面,这两样儿我都想吃。这两天吃瓷实了,上手术台有劲头。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好像无声电影。

趁男主角吃饭的工夫,两个女配角走出病房,站在楼道里说话。

病人开刀哪有不递红包的?我昨儿中午悄悄给徐臻送了五千元。杨云霞说着吸了口凉气,毕竟心疼人民币。

刘金兰调低嗓音说,噢!我昨儿下午给徐臻塞了五千元呢……

杨云霞颇不理解地望着刘金兰。咦,你没病没灾给他送钱干吗?

刘金兰笑了,我是没病没灾,这不是刘橙要做手术嘛。

杨云霞腾地红了脸,低头咬紧嘴唇不说话。渐渐脸色转为灰白,她抬头注视刘金兰。

金兰好姐儿们,你的人情我记住,友情后补……说着她转身走向病房。

刘金兰拉住她胳膊说,云霞啊,你千万别让刘橙知道咱俩分头送钱的事儿,那样他就疯啦!

几个保洁员躲到远处,继续亢奋地议论着:一个破退休工人弄了两个老婆,而且共创安定和谐的大好局面。

两个女人同时回到病房,目睹38床患者的午餐业绩:六个包子和大碗西红柿手擀面,已经完全彻底装到胃里去了。

邻床瘦脸老头压制不住好奇心,鼓起勇气问道,请问二位谁是38床患者家属?

刘金兰看着杨云霞。刘橙不等妻子开口抢先答道,她俩都是我家属。

杨云霞解释说,她是工厂的姐们儿,三十多年了。

瘦脸老头嘿嘿笑了,三十多年?不容易,确实不容易!

过午的阳光爬进窗台,一声不吭伏在地上。病房里四张病床躺着四个症状不同的患者。三个萎靡不振,只有刘橙气完神足,一派从主任医师办公室打完胜仗毫发无伤的劲头。

刘金兰向杨云霞寻找共识说,一旦做过手术不能离人,白天我陪伴,晚上你护理,这样不用花钱请护工。

杨云霞想了想,轻声说那就多谢你了。刘金兰笑了笑,建议她抽空去剪剪头发,那样人显得精神。

我老婆子了还往十八里打扮干吗。杨云霞表情复杂说,白天你受累,我晚晌来接班。然后拎起手提包回家去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刘金兰端来水杯说,吃了药睡午觉,你别睁眼假装张飞。

他有些尴尬,说这辈子没想到让你伺候,那煎饼果子怎么办?

煎饼果子不急,我先把你侍候好了吧,赶快闭眼睡觉!刘金兰完全进入杨云霞的状态,弄得邻床瘦脸老汉失去基本判断能力,弄不清哪位是他妻子。

没等刘橙闭眼睡觉,一阵小风把董超吹进病房,他西装革履手里举着一束康乃馨说,祝刘师傅早日康复!就不用您介绍我去年代集团了,听说那里明争暗斗特别复杂,我怕适应不了。

年代集团……他满脸茫然问道,你是说柳老的公司?那里有什么复杂的,即使搞阶级斗争也不怕嘛。

我还是在物业公司干吧。好像董超专门跑来发布这个声明,说罢告辞走了。

邻床瘦脸老头闭眼佯寐说,这小伙子做得对,他在和谐社会里长大,那种勾心斗角的地方肯定活不下去……

刘金兰凑近38床患者耳畔说,喂,合着你旁边住着个老特务,随时窃听呢。

她说话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他心跳加快。身为六旬老汉,这辈子除去妻子还没有女人跟他如此近距离接触。五〇后男人的情色只挂在嘴上,大多属于语言运动专家,动手能力不强。

噢,柳宗汉的公司叫年代集团,这名称旗帜鲜明很有气魄!他下意识侧脸躲避刘金兰的气息,假装午睡了。

刘金兰打了个毫无节制的哈欠,双臂抱胸趴在床头,陪伴患者睡了。

邻床瘦脸老头悄悄下床溜出病房,去厕所了。

楼道里几个保洁员议论着,越聊越起劲,好像吃了兴奋剂似的。

你们看38床那男的挺穷的,一个退休工人哪里养得起俩老婆。

人家大款有俩老婆,一般是妻大妾小,这俩女的年龄相当,我看不像共侍一夫。

38床自我感觉太好,从徐主任屋里出来还摔门呢,一身大爷派头。

邻床瘦脸老頭走出厕所。几个保洁员涌过来刺探军情。

你们说38床俩老婆?可是咱们国家实行一夫一妻制……瘦脸老头寻思着说,不论是不是俩老婆,反正我觉得38床不是简单人物。

他就是个退休工人嘛,穷得毫无思想负担,所以见谁都敢叫板,这是叫花子打狗——穷横。几个保洁员讥笑着,拿起拖把擦地去了。

楼道里有个患者家属举着手机喊叫,说自焚啦自焚啦。瘦脸老头跑到窗口朝楼下张望,一派太平无事景象。他气得迎过去说,这是住院部不是造谣的地方,你吓出人命谁负责?

这患者家属举过手机点开微信朋友圈说,您看您看,这是现场视频,这男的把汽油浇身上点燃啦!

瘦脸老头凑近观看微信视频,画面里声音嘈杂,那团火光里传出男人的吼叫:一千二百多人的养老钱,你天良丧尽要被千刀万剐的……

熊熊火光满地翻滚着,很快视频画面没了声音,随即黑屏。

他把自己烧死了,这究竟怎么回事儿?瘦脸老头惊悚地问道。

这患者家属收起手机说,一定是以死威胁对方,这下连火化场都不用去了。

你这人怎么没有同情心呢?瘦脸老头起急说,这横竖是条人命,你们还录像看乐子!

这是朋友圈转发的!你跟我急得着吗?这患者家属不买账地走了。

瘦脸老头余怒难消回到病房,连声抱怨世态炎凉,有人自焚没人扑灭,看热闹还嫌火苗太小。

刘橙居然睡着了。刘金兰防止吵醒他,低声劝说瘦脸老头不要生气。可是对方仍然生气说,中国人就是这样,看热闹不怕事大总嫌事小。

谁点火自焚啦?刘橙睁眼问道,他是上访的吧。

这人好像不是上访,说是几次讨债不成,就带着汽油和打火机讨公道来了。瘦脸老头解释着,连声叹气。

刘金兰说,全面维护社会稳定,遇事不要走极端嘛。

你这是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呗。刘橙翻身下床走出病房,站在楼道窗前,打量着外面世界。

一把火把自己烧成炭灰,这不叫好死啊。刘金兰紧陪身旁,好像怕他跳楼自尽。

他扭头打量着刘金兰,笑了,你对我这么好,怪不得他们议论我有俩老婆呢。

呸!刘金兰手指戳着他脑门说,你真是没羞没臊,还五〇后呢……

俩人乘坐电梯下楼。他感觉电梯颤抖,便抱怨医院不及时维护保养,弄得电梯得了帕金森综合征。逗得刘金兰捂嘴大笑,就跟年轻人似的。

出了电梯漫步走进医院小花园。长廊里人不少,一个个低头看手机,还有放出音频的,活像一群会喘气的雕像。

他问刘金兰有没有微信。她说前些天儿子给下载的,使用起来很方便,还节省电话费。

让你儿子给我也弄个微信,凑凑热闹。他似乎感到寂寞,萌生投身当下生活的意愿。

你没孩子不用犯愁,我儿子就是你儿子。当然儿媳妇做不到,她是外姓人……刘金兰说着突然凝视前方。

你这是看见狗头金还是运钞车?他沿着她的视线望去,长廊尽里有个身穿病号服的男人,正要起身离去。

那人是刘忠翰吧……刘金兰不敢肯定地说着,不由自主跑上前去。

听到刘忠翰的名字,他脑海出现空白,原地不动好似木头人。刘金兰大幅度朝他招手,分明表示情况属实。

一下脑海不空白了,从木头人变成机器人。他开步走向前去,望着这个身穿病号服的男人。

你好啊老朋友,多年不见还认识我吗?好比大猫苦寻老鼠多年,他有些冲动。

然而耗子淡淡地摇摇头,表情沉静,闭口不语。

你以前是第二机床厂保卫科的吧,而且还是保卫科长?

身穿病号服的男人听罢点头说,我后来从保卫科调到工具车间当书记了。

你肯定是刘忠翰啦!当年有个青年锻工误闯女厕所的案子,你还记得吗?你给了他警告处分,又让他蹲了七天拘留所。

刘忠翰眉头紧皱回忆着说,青年锻工误闯女厕所?这情节我记不清了,那些年案子太多,有班车里揉摸女工奶子的,有职工浴池外偷窃女工内裤的,有办公室里搂抱亲嘴的,还有郗长林跟党办小郑婚外恋,其实工人阶级也没那么纯洁,哪里都有左中右嘛……

我叫刘橙,第二机床厂三车间锻工,你真不记得我啦?

身穿病号服的刘忠翰依然尖嘴猴腮五短身材,只是目光迟缓神情僵硬,隐约显现早期木乃伊迹象。

他彻底失望了,那件令他愤恨多年的冤假错案,居然被刘忠翰忘得毫无踪影,等于不曾发生。时光就像小学生的橡皮,将历史事件的真相擦得一干二净,光剩下毫无意义的白纸。

这时他明白了,一个工人的命运实在微不足道,你认为自己是这架机器里不可替代的螺丝钉,一旦损坏更换颗新的就是了,何况有那么多螺丝钉等待上场呢。

刘忠翰,你是五〇后吗?他放松心态,比较温和地问道。

我1948年,属鼠。去年有人打电话要把我统计成共和国同龄人,我说我是1948年的比共和国大,人家批评我说话不懂礼貌呢。

我看你不是不懂礼貌,而是非常不懂礼貌,你怎能比共和国大呢?即使你年龄大,也永远是共和国的儿子。

刘金兰挺身而出说,刘忠翰啊不是我说你,你制造冤假错案害人不浅,你要么是真给忘了,你要么假装糊涂。你要是真给忘了,那就报应屁眼儿生痔疮;你要是假装糊涂,那就报应嗓子眼儿长瘤子。这两样报应你自己挑选吧。

他拉起刘金兰的手,转身就走。刘忠翰呜呜哭起来说,这两样报应都不要,我要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我要中国梦……

刘金兰折返回来双手鼓掌说,好啊!你真要这样活着我们就放心勿念啦。

走进电梯刘金兰劝解说,你咬牙切齿恨刘忠翰这么多年了,生气伤脾,仇恨伤胃。可是人家刘忠翰根本不记得这码事儿,没有任何思想负担!最终吃亏的还是你吧?咱们今天画个句号好吗?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傍晚时分患者家属们送饭来了,病房里热闹起来。38床再次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刘橙毫不在意,径自打开半导体听新闻。自从住院看不见中央电視台《今日说法》,他转向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法治节目”。

邻床瘦脸老头借助依法治国话题说,据说昨天自焚的男人,去那家公司讨过几次债了,对方耍赖报警,叫来公安把他抓了……

结果行政拘留七天?他想起当年的遭遇,脱口问道。

拘留十五天呢。听说他是替别人讨债的,从拘留所出来就决定舍命唤醒社会公道,结果真把自己给烧了……

这人是五〇后吧?他急迫地问道。如果自焚者是五〇后,他想请求柳宗汉的公司给死者家属发放抚恤金,毕竟是讨债不成走投无路,社会公益事业理应救助。

杨云霞拎着保温瓶带来晚饭,接班了。刘金兰小声把白天发生的事情详细说给她听。

杨云霞听罢“呸”了一声说,哪个保洁员说刘橙俩老婆?我现在就拿胶带封她嘴。

38床患者侧卧病床得意地说,云霞啊,革命群众的嘴是封不住的。

你真是个老不正经的东西!杨云霞打开保温瓶说,金兰我熬的羊肉咸饭特别多,你吃了再走吧。

刘金兰摇摇头扭脸问道,明儿我带早饭来医院,老爷您想吃哪口儿?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你给自己定位是丫鬟,杨云霞就安心了。

杨云霞吐了吐舌头说,你现在是残次品,没人稀罕。你赶快张嘴吃饭,一会儿让狗叼了去!

晚间病房留有灯光,他找出笔纸写遗嘱。六十岁不用戴花镜,这等于老年人走路不用拐杖,保住人生本钱。

杨云霞上厕所回来以为丈夫在写小字报,压低音调骂他神经病,说病房里不许随意张贴,你有屁就放。

他郑重其事说,《红岩》里革命烈士都这样,我上手术台前也要继承这种革命传统。妻子无奈地笑了,说你该去幼儿园了。

他握紧笔杆屏住呼吸用力书写遗嘱,这劲头好似刻图章。

我是刘橙,我订立以下三条遗嘱:

第一条:如果我死在手术台上,家属可以怀疑主刀医生徐臻报复,因为我没依照潜规则给他送红包,他治死了我。

第二条:我死后有人问起,你们就说橙子熟了,瓜熟蒂落自然现象。谁叫我取名刘橙呢,我死了等于果园丰收。

第三条:无论刘忠翰是真健忘还是装糊涂,我在阴间都不会追究他了,告诉他好好活着别害怕。

杨云霞意识到这不是开玩笑,就把这份遗嘱叠好收起。

你就把心搁肚子里吧,这手术肯定圆满成功,人家徐主任还会存心弄死病人?再者呢,你在阳间也别追究刘忠翰,这叫大人不计小人过。另外,我听说你想请姓柳的公司给自焚者家属抚恤金,大好人!谁都知道这事儿跟你半毛钱关系没有,说明你很有社会责任感,我真的佩服你……

好啊,你赶快写张大标语张贴在医院大厅里,号召全院病人向我学习。他故意跟妻子开玩笑,暗暗忍受着胃疼。

天晚了,你也睡会儿吧。他流露出百年不遇的暖意。杨云霞假装没有受到感动,催促他朝床里挪挪身子,他嗯嗯应着。以前妻子说话他很少应声。

就这样,丈夫头朝北,妻子头冲南,俩人“腿对腿”躺在床上。这对多年分床而居的夫妻,紧紧挤着睡了,同时也让两个梦境也重叠了。

小齐护士给病房调暗灯光。黑暗里邻床瘦脸老头暗暗猜测道,嗯,这腿对腿睡觉的肯定是原配……

一大早刘金兰来了,她比阳光进屋还早,带来三份早餐,还说给刘橙的手机下载微信。

杨云霞立即说,你下载微信?那他可就加入低头族了。

我想让他获得大量社会信息,就不至于跟自己较劲了。刘金兰替他辩护着,顺手把烧饼油条递给杨云霞说,你一宿没睡吃完回家歇着吧。

没事儿,两口子挤着睡了一宿……邻床瘦脸老头突然插嘴说。

杨云霞满意地笑了,大口吃着烧饼油条。

一个小护士举着针管来给患者抽血。杨云霞清理着嘴里的战场问道,哎,小齐护士呢?

齐素云被电动车撞了,住进七楼外科病房了。

什么!他放下茶叶蛋发布命令说,云霞马上给小齐送两百块钱去,看看她伤成什么样子了!

杨云霞有些犹豫。他急赤白脸说,小齐是知青遗孤没人管,她是咱五〇后的孩子!

病房里寂静无声,所有患者家属同时投来复杂的目光,唰地照耀着38床胃癌病人。其中35床患者家属还耸肩缩脖表示讥讽。

他无意间以两百元将自己塑造成为众人瞩目的异类分子。杨云霞不愿丈夫被大家目光围观,拎起小皮包匆匆去看望小齐护士了。

这时轮到刘金兰力挽狂澜,她大声对38床患者说,只要动物园来了观光团,一群动物不眨眼紧盯着,伸头探脑盼望游客喂食,显得特没出息……

话音落地,全体患者家属随即低头,各忙各的事情,显然不愿被骂成动物园盼望喂食的动物。

你说话嘴太损,比我还伤众呢。他笑着劝说她。

刘金兰提高音量说,你这颗橙子,皮硬心软,这群人拿你当傻逼看待,我就让他们闭上瞎窟窿!老娘卖煎饼果子什么没见过?一个个跑病房跟我冒充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病房里竖躺侧卧的患者意识到遇见五〇后母老虎,纷纷进入闭目养神状态。

杨云霞扭摆着回到病房,说小齐肌肉挫伤没有骨折,明天就出院。

你给了二百?刘金兰小声问询。杨云霞提高音量答道,五百!他说是咱五〇后的孩子嘛。

刘橙看出妻子有些情绪,不吭声了。杨云霞则凑近他耳畔说,我说老爷啊,咱这辈子没儿没女,你要是愿意认小齐当干闺女,我真没意见。

他闭目养神说,找你这么个母老虎做干妈,兴许人家还不愿意呢。

去你个腿儿的……杨云霞亲昵地骂道。这“腿儿”是情色隐语,她不能让刘金兰听见。

今儿晚饭你空腹,明儿上午开刀。刘金兰其实听见了情色隐语,于是故意变更话题。

值班医生查房来了。他催促妻子回家补觉。杨云霞不情不愿地走了。

刘金兰立即进入陪护角色说,云霞办事挺大气,你说二百她给了五百。

人穷不能志短,这叫工人本色。他说着眼角闪动泪光,竟然动了感情。

咱们做人不是给别人看,咱们是做给自己看。刘金兰说着打开手机,教他学会使用微信。

给你看看这两个视频,有哭的有笑的,多热闹啊。那个贪官跳楼自杀,才四层楼就摔死了,活该!这举牌子的姑娘,她在公众号里寻人,说一夜情怀了孩子……

天下大乱达到大下大治。到时候把她们收编成红色娘子军就是了……说着,他侧身睡着了。

邻床瘦脸老头趁机对刘金兰说,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爽快的女人,你给我的印象特别美好……

您这是要表彰我?好好保养吧老爷子,哪天开刀动手术,您需要献血言语一声。

人称“徐一刀”的徐臻走进病房,稳步来到38号病床前通知患者明天上午首台手术。

刘金兰起身说请徐主任多关照,我们真心拜托了。

胃癌患者刘橙睁开眼睛望着徐臻,不言声。徐臻朝他点了点头,走了。

他再次得胜般笑了,扭脸望着刘金兰说,咱们是最不值钱的破工人,他是众人追捧的大名医,完全是两条战壕里的人。

你现在是等待开刀的病人,咱不用战斗语言好不好?刘金兰打开手机继续说,我念念这条微信,你给我竖起耳朵听着——没有一个人是我的亲人,我唯一的亲人是我内在的觉性;没有一个人是我的敌人,我唯一的敌人是我内在的无明烦恼。

噢……这几句话是哪位高僧说的……他仔细品咂着,似乎有所领悟。

一大早儿,杨云霞就来了。刘金兰告诉她情况正常。这时护士们来到病房,护士长问他姓名床号,好像法场给犯人验明正身。杨云霞怕他抵触,抢答了。刘金兰帮腔说,人家这是手术前例行公事。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外科病区的名人,一群患者家属聚集在病房门外,七嘴八舌发表议论,自从住院没见有人探视,只有两个女人伺候着,这种情况很不正常。

护士们忙碌起来,有插尿管的,有下鼻饲的,他感觉自己成了个物件,身边围着几个白衣修理工。透过大口罩他认出护士小齐,便问她伤势怎样。小齐眨眨眼睛輕轻说,您是我遇到的最好的患者。

他被夸得不好意思,说我只是个普通的退休工人,退休就是报废的意思。

他不忘嘱咐妻子保管好遗嘱,转脸朝刘金兰咧了咧嘴,就被推进手术室了。

护士做了静脉滴注。他平躺在手术台上,等待挨宰。

昨天跟刘金兰学会鼓捣微信,新建朋友圈里只有她和杨云霞,之后加了邻床瘦脸老头。这老家伙信息量不小,给他转发大科学家爱因斯坦的理论,人的死亡只是一场幻觉,仍然存活在广远宇宙里。他读懂这篇文章的大意,好像对死亡有了新说法。

男的麻醉医生来了。他说我没给你红包。对方不理会,给静脉注射器里加了药水。

他突然念起那首三十年前写的诗,声音越念越小。

我是一株向日葵,终生追随着阳光,直到大太阳把我晒干水分,散落成一堆瓜子,我依然身心饱满……

他是隔天凌晨四点钟苏醒的,只感觉周身被缚,脑袋仿佛高悬树顶的椰子,木木的僵硬。恍惚间徐臻凑到近前,注视着他说了声醒过来了,便转身走了。

他病床左侧站着杨云霞,右侧是刘金兰,手里端着水碗。杨云霞伸出棉签在水碗里蘸湿,涂抹着他干裂的嘴唇。他居然说了声谢谢。

妻子扭脸对他前女友说,你听见了吧?他挨过刀变成文明人了。前女友点头赞同说,有的人用了麻醉药露出本性,这说明他原本文明,后来学野了。

他的刀口很长,从下腹到腋下,甚至颇有转弯驶向肩胛的趋势。麻醉药力消失,他开始咏叹调式的呻吟,这令两位女士深感意外。

咱们工人有力量,你把力量都变成叫唤啦?杨云霞担心吵醒别人,提示丈夫噤声。

他也不愿吵醒别人,下意识侧脸瞥了瞥37床。咦?邻床空空荡荡,那个瘦脸老头哪里去了……

说话费劲,他伸出目光询问妻子。杨云霞面露难色,转脸看着刘金兰。刘金兰叹了口气,凑近右侧耳畔告诉他37床昨天下午死了。

杨云霞贴近左侧耳畔补充说,他买的年代私募基金打了水漂,买了以房养老的保险也被坑了,一百多平米房子抵押了,还欠人家三百五十万贷款,他老无所依,就喝药寻了短見。

他当即愤怒了,竭力说出“诈骗罪报案啊”这句话,刀口疼得呻吟起来。

刘金兰比杨云霞见多识广,继续详细讲解给他听。有八百多个受害的老年人报案,可是公安局说以房养老保险合同订得太专业了,滴水不漏,绝对免责,根本谈不到诈骗,公安局没法子立案。

杨云霞好像吃醋了,不甘落后地抢着说,那个大骗子起先是个收废品的,后来有了高官靠山,改玩以房养老的保险行当了。

他瞪大眼睛说,敢情不光山里有狼啊!你俩别忘了给37床送个花篮……

送殡仪花篮有三档价格呢。杨云霞算计着说。

当然送最贵的,送挽联写咱仨的名字……他说罢继续呻吟起来。

刘金兰怕杨云霞愈发吃醋,当即表示自己单独送花篮。

得啦!你不要多花那份钱了。杨云霞同意了仨人联名。

他猛地停止呻吟,想起街头卖报纸的妇女,她同样买了以房养老的保险,这次也遭遇邻床瘦脸老头的厄运了吧?抵押的房产被金融诈骗机构收走,她只能睡大街去了……

他就这样平躺着,期待早日下地行走。腹部插管排出的血水越来越少,开始鼻饲少量流食,气力有所恢复。

徐臻主任查房来了,告诉他只剩下三分之一的胃,食道也比手术前截短了,但是人的胃能够渐渐撑大,应当坚持定期复查,马虎不得。

他亮嗓高音说了声谢谢,吓了徐臻一跳,不由侧身躲避扑面的戾气。

刘金兰只得打趣说,徐主任您别怕,他现在不咬人呢。

徐臻笑了笑,说他以前也不咬人,便趁机撤离了。

一个保洁员打扫病房临近病床前,他抓住机会大声说,告诉那几个嚼舌头根子的老娘儿们,我们仨是崇高的工人阶级友谊!我哪儿来的俩老婆?这是中国不是沙特阿拉伯,有谁再敢胡说我缝了他嘴……

毕竟气力不足,他主动停止叫嚣,要求喝水。

傍晚时分,几个工厂老同事出现了,大步走进病房当头就抱怨,说开刀不言声,太外道了。

他连连道歉,说出院后摆酒赔礼。几个老同事把凑的份子钱塞到病床枕头底下,七嘴八舌说早日康复,你推我搡地走了。杨云霞急忙追出去送客。

我不想念他们,他们反而想念我,还是工人阶级好啊。他目光直勾勾盯着屋顶,轻轻念叨着。

刘金兰问道,你想念谁就告诉我,我打电话通知他来看望你。

杨云霞送客归来说,金兰说得对!你最想见谁我们马上把他请来。

我想见见柳宗汉……他眼含泪水说,我认识他时间不长,但是这辈子我肯定跟他掰不开了。

杨云霞多年不见丈夫落泪,顿时感受到这份情谊的分量说,你放心吧,过几天你刀口拆线能走路了,我就办这件事儿。

一天天过去了,病床里换了一茬病人,就跟割韭菜似的。刘金兰说这几天微信里再度热传那起自焚事件,弄得案情愈来愈清晰,还有现场视频上传。

刘金兰绘声绘色讲着,他闭目养神听着,仿佛还原了现场实况。

其实这个人没买私募基金,但是他主动出头替受害群体讨还公道,赶巧这家公司正在隆重举行“光荣五〇后私募基金”首发仪式,一下把认购现场给搅散了。

这个人要求会见金融诈骗的幕后人物,索性脱掉上衣,一手拿着打火机,一手举着汽油瓶子。现场记者看见他左肩膀有块大红痣,那形状好像贴着大膏药似的。

私募基金公司几个打手冲上来。他高喊“以死唤起社会正义,严惩贪官勾结奸商”,啪地就把自己点燃了……

他呼地坐起,牵动刀口疼得丝丝吸着凉气说,他就这样白白死了?那金融诈骗的幕后人物仍然逍遥法外!

你怎么知道金融诈骗的幕后人物仍然逍遥法外?刘金兰有些意外。

我也会看微信啊,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我真成傻子啦?我心里明白极了……

杨云霞及时插话说,你傻?你要浑身长毛比猴儿还灵呢。

刀口拆线,他加大进食量,身体渐渐硬朗起来。两位女士陪他下楼到医院花园散步,已然没人再敢议论一夫二妻。

他极有心得地说,我要是不反击那几张臭嘴,医院里肯定传说判我重婚罪了。这就是丛林法则,你该撕就得撕,该咬就得咬,我是老虎我怕谁?

你的手术很成功,咱厂九车间老安切除肿瘤二十多年,活得欢实极了,去年还嫖娼被公安抓了呢。杨云霞鼓励丈夫树立生活信心。

他笑了,说老安嫖娼给癌症患者们树立了提高生活质量的榜样。

回到病房。午睡醒了。护士小齐来到病床前,她改嘴不叫38床,轻声说徐主任请刘叔去办公室谈话。

他听到小齐叫“刘叔”便开心地笑了,说好闺女你告诉徐主任,我喝了药就去。

郑重其事走进徐臻办公室,对方请他落座,关切询问身体状况。他笑着说很好,今生今世特别愿意活着。

徐臻给他沏了杯红茶说,我上网搜到臧建国了。当年红八中的头头儿,老三届上山下乡去了西双版纳,1980年返城好几百人到火车站迎接他……

他没料到徐臻竟然主动谈起臧建国臧哥,立即难抑兴奋回忆当年场景说,那天我也去火车站迎接臧哥,那叫人山人海,公安局以为城市青年暴动,开来十几辆警车呢。

徐臻感慨地说,我父亲是1950年出生的“五〇后”,也是上山下乡的返城知青。前几天父亲说起往事,当年见过臧建国扛大旗冲向反对派阵地……

他继续陷入回忆说,那时我是小孩子,跟随臧哥后边朝对方阵地投石块呢。

我很难想象那样的年代那样的人物。徐臻说着转换话题,告诉他做过手术就把红包退还给了两位家属,让她们放心。

他没想到杨云霞和刘金兰分别送了红包,顿时觉得自身威慑力大打折扣,面对徐臻难以掩饰尴尬表情。

徐臻神色坦然地说,我给高官做手术他们不送红包,因为他们有权。富豪们的红包我收,还是特大红包。但是我不敢收穷人的钱,我害怕现世报应。我们医院骨科江韬主任是收紅包大户,去年给汽车撞死了……

你害怕现世报应,说明还有良心。等我病好出院,约请你父亲见面聊聊,我们都是五〇后嘛。

他回到病房见到杨云霞,只字不提红包的事情。毕竟徐臻做手术退还红包,这个医生人品难得。

刘金兰回家收拾煎饼果子车,准备恢复营业。杨云霞终于赢得超越刘金兰的机会,以新闻速递的语气告诉丈夫,朋友圈最新消息,西城寝园为那个自焚的人建了墓立了碑,名字前面刻着“平民英雄”四个金字,还栽了苍松翠柏,大多是金融诈骗案受害者集资筹的款。

他点点头不说话,好像此事与己无关,社会新闻而已。杨云霞去医院食堂打饭,气喘吁吁跑了回来。

他以为妻子犯了哮喘病,让她先喝口水。杨云霞急不可待说,几个老病号在食堂里议论,敢情昨天刘忠翰死啦!

倘若以往他肯定会说大快人心。似乎意识到人世间尚有远比刘忠翰可恶百倍的坏人,他已然不那么仇视当年的保卫科长了。

杨云霞认为丈夫肯定兴高采烈,同样兴高采烈地说,敢情刘忠翰也买了年代公司代理的以房养老保险,跟37床瘦脸老头同样被坑了。钱物两空,急火攻心,刘忠翰嘎巴一声脑溢血死了。

谁说脑溢血发作能听见嘎巴一声?人死为大,咱们不能幸灾乐祸……他轻轻说着,好像若有所思。

你能这样太好啦!我还担心你跟别人较劲,咬住谁就不松嘴呢。杨云霞由衷高兴,给丈夫冲了杯蜂蜜水。

他拿出手机给刘金兰打电话,吩咐她抽空去趟西城寝园,给那座刻着“平民英雄”金字的墓碑送两只大花篮,挽联落款写“三个五〇后”就行。

刘金兰嗯嗯应着,问他想不想吃不带鸡蛋的煎饼果子。他说当然要吃纯绿豆面的,不能让鸡蛋搅了味道。

电话里刘金兰哈哈大笑。想起当年她的咯咯笑声,他默默承认这代人确实老了,而且即将老得没牙。但是绝对不可为老不尊,被当今年轻人耻笑。

夜晚降临,病床前妻子陪他说话。他苦笑了,云霞,你说我是个什么人呢?

你呀?你是个被社会淘汰的人,可是又不肯退出。

他寻思着说,我这种被淘汰了又不肯退出的人,你说活着还有用吗?

当然有用!你活着就是告诉别人,男子汉宁死眼前,不死身后。

他听了,突然热泪盈眶。

我想见见柳宗汉,明天给向阳女士打电话,约请他老人家来病房跟我说说心里话……他悄悄抹去眼泪。

人家柳老德高望重,他肯来医院看望你?杨云霞身处社会底层,关键时刻往往自卑。

他颇为自信地说,这个柳宗汉爱惜自己谦逊和善的名声,他不会对我这个退休工人端架子的。

杨云霞依然没有信心,小声抱怨丈夫自以为是。

他终于忍不住说,我自以为是?这次动手术就没有依靠红包嘛。

妻子听罢不言声了。他侧脸望着空空如也的37床,瘦脸老头的声音响在耳边:我要是不被那家年代私募基金坑了,也不会去买以房养老的保险,还能给自己留条后路……

不知多少老年人被坑害了,但愿马路边卖报纸的妇女心胸开阔不寻短见,她毕竟儿子在哈佛大学,将来去美国找他也有好日子过的。

隔天吃过早餐,他拨通向阳女士的手机,先说了几句客套话,随即谈起写作自传的几个问题,然后表示想念柳宗汉先生,特别是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刻。

向阳女士似乎受到感动,哽噎着说了声请稍候,便请示柳老去了。很快她约定具体探视时间,道了再见挂断电话。

杨云霞有些吃惊说,人家真给你面子,一约就答应了。

其实柳宗汉是愿意来看望我的。他有几分得意地说,他本来就把我列为五〇后典型人物,我还搜集了那么多同龄人的名单……

星期五清早,徐臻主任查房,祝贺他恢复得很好,这两天便可出院。他特意跟主刀医生握手,说替我问候你父亲,感谢他把你培养成好大夫。

徐臻主任说,我父亲特意嘱咐我记下您的手机号码,他要主动跟您联系,大家争取早日为小齐护士找到亲生父母。

这太好啦!他颇为动情地说,你父亲是个有修养有品格的五〇后,我跟他相比就是个野蛮人……

徐臻主任中肯地说,您是个非常特殊的人,这次认识您让我长了见识。

临近上午十点钟,他特意穿好那套为出院回家准备的行头,蓝色夹克米色西裤,还特意擦亮皮鞋。

杨云霞笑着说,看你这隆重劲儿,就跟会见外宾似的。

是啊,我穷工人百年不遇接待重要人物,首先要对得起自己。说着他让妻子打开窗子,要用新鲜空气欢迎贵宾的到来。

上午十点整,迎接贵宾的时刻到了。柳氏义子吴明隆首先走进病房,手里拎着两箱营养品,主动列位旁侧。之后身穿猩红色职业套装的向阳女士怀里抱着大束鲜花,款款而来。

他打量着曾经诱发自己青春期遐想的女士,此时感觉向阳全然没了吸引力。

柳宗汉身披深绿色大衣稳步走向病房,他起身迎上前去。

向阳女士放下鲜花举起照相机,连续拍下柳宗汉与刘橙握手的场面。

他毫无收敛地望着她说,这张照片你上传到你们网站,就说柳老亲临医院探望五〇后癌症患者,很有说服力嘛。

你真的患了癌症吗?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柳宗汉抬头看了看泛黄的屋顶,抬手指着油漆剥落露出锈迹的铁质窗户说,你怎么能住这种病房,小吴马上找人调换高级病房!

吴明隆听了,起身要走。刘橙叫住柳氏义子说,吴总啊,住院处在后楼呢。

然后他将妻子介绍给来宾,用当年读业大中文专业学来的古代词语说,这是拙荆名叫杨云霞。

云霞很好嘛,糟糠不下堂。柳宗汉作长者状,随声称道。

他特意吩咐妻子下楼给向阳女士买几听百事可乐。杨云霞立即跑去了。

你怎么知道向阳只喝百事可乐?有人竟然如此了解自己的贴身秘书,柳宗汉忍不住发问。

他故作高深地说,我只是猜测嘛,我还猜测向阳女士不是五〇后,顶多1966年前后出生。

向阳女士被他说得有些不自在,勉强笑着。他抓住时机盯视她说,我给你报了那么多五〇后的名单,唉!真是不知来龙去脉啊……

这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刘金兰。他踱到窗前调低音量,仔细接听。

我在西城寝园找到刻着“平民英雄”金字的墓碑啦,敢情自焚的人就是你经常提起的臧建国!现场好多金融诈骗受害者祭奠他呢。

其实他早已料到自焚者是臧建国,因为只有臧哥左肩膀有块大膏药似的红痣,这是别人没有的身体特征。他把手机贴耳低声说,只有臧哥疾恶如仇挺身而出,舍命为受害者讨还公道,可惜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电话里刘金兰气愤地说,微信朋友圈里有人说自焚者是傻逼,甘心替别人出头,搭进自己性命。

你记住说傻逼这话的人,我没时间办这件事儿了,你花钱雇人打残那浑蛋两条腿,让他后半辈子坐轮椅吧。

他满嘴杀气轻声说着,表情平静如水,然后摁断电话,转向柳宗汉说,我的自传很快写完,不过我目光短浅,有些事物总是看不清楚,难免上当受骗……

非也非也,你判断向阳年龄就很准确,她确实1967年的。我说她五〇后是为工作便利而已。柳宗汉此时说话全然没有外埠口音,普通话里甚至夹杂着北京土音。

向阳的年龄还是要保密的。之后柳宗汉刻意叮嘱说,因为向阳正在做五〇后深度体验的文案策划,时机很重要的。

五〇后深度体验?这又是年代之家的大项目啊。他操着报刊社论的语调说,您特别关注共和国同龄人,也格外重视新中国五〇后,这两茬人自幼接受革命斗争教育,长大成人受到“四人帮”文艺思想熏陶,等于喝了多年掺了兴奋剂的米汤,人的性格就形成两面,一面情感沸腾容易暴力冲动,另一面思想固化容易信服说教,这两方面综合起来呢,既容易被好人好事感动,也容易被坏人坏事激怒,人格特别矛盾。如今这群人老了,你应当善待他们才是啊……

柳宗汉连连点头说,你说得太对啦!所以我将全部精力定位这个群体,竭尽全力,不敢怠慢,明年还要做大养老工程,给他们幸福安稳的晚年。

这个颇有身份的老者诗意大发说,夕阳无限好,我们爱黄昏,古稀披晚霞,心灵似青春,全力办慈善,做事有公心……

“您怎么还在骗啊!”不等诗兴正浓的老者诵罢,刘橙突然爆发紧紧抱住柳宗汉,一声大吼疯狂地撞向敞开的窗子。

年久失修的窗扇嘭地被撞得脱落,俩人上半身冲出窗外探到空中。向阳女士尖叫着扑上来,趋身抱住柳宗汉的小腿,拼命朝怀里拽拉着。

刘橙你疯啦!柳老是来慰问你的……向阳女士想不到自己穿着塑身衣的躯体,此时恰恰成为充满反弹力的肉墙。疯狂的刘橙双脚狠狠发力蹬踹她小腹,抱紧柳宗汉冲出窗外。

柳宗汉!你就是坑害百姓的幕后主谋……他高声痛斥这个1950年出生的老者,双双从十一楼跌落了。

自由落体,重力加速度。没容他说出“我要为臧哥报仇”,便轰然落地,险些砸中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婆和另外两个姑娘。

人们惊叫着,四处奔逃。这两具从天而降的躯体,已然被摔出两堆红白相间的颜色,极其鲜活地陈列在阳光下,流淌成耀眼的死亡图案。

吴明隆回到十一楼病房里,看到被强力踹击脾脏疼得满地翻滚的向阳女士,猫腰抱起她跑向抢救室。

杨云霞买了四听百事可乐,满脸笑容走进空空荡荡的病房,以为丈夫送客人走了。一个保洁员壮起胆量告诉说,俩人同归于尽了。

她呆呆听着保洁员讲述,说了句“他真是不肯退出啊”,便摇摇晃晃昏过去了。

人民医院广场前。三辆警车驶到现场,拉起警戒隔离带。闪光灯不断地拍照,公安法医成为主角,在红白调色板间忙碌着。

警戒隔离带外站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旁边有人叫他徐主任。

他自言自语道,刘橙身有戾气也有江湖气,还有自身的人格理想,这就形成复杂的气质,今后不会有这样的人物了。

收容车随即赶到,匆匆把这两个案件主角装进尸袋,不知是去冰冻还是去火化,反正是冰火两重天。

第三天上午,阳光仍然明亮。两个女人来到医院前小广场,衣着朴素盘腿而坐,随手把鲜花瓣儿撒满案发现场。她俩表情平静极了,平静得就跟没有表情似的。

“咱们的橙子终于熟了。”杨云霞还是说了话。

刘金兰表情赞同说,瓜熟蒂落,谁也拦不住的。

满地鲜花瓣儿,在微风里闪动着,不愿飞舞而去。

有几个大闲人凑过来,有的叼着烟卷儿,有的嚼着口香糖,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听说是两个坏人同归于尽了,生生从十一楼跳下来,这属于狗咬狗吧?

好像一个是好人,一个是坏人,俩人紧紧搂抱跳了楼,落地摔死也不撒手。

刘金兰说,没说是两个好人同归于尽吧?那刘橙就死得不冤。

两个好人怎么会同归于尽呢?那肯定是患了绝症,俩人都不愿意活了。一个大闲人这样认为。

你说得不错,两个人确实患了绝症,一个是胃坏了,一个是心坏了。杨云霞不急不躁地说,这儿没有什么新闻,就是有个橙子熟了从树上掉地下了。

刘金兰挥挥手说,你们都给我记住,不论谁患了绝症也不要跳楼,人民医院有好大夫给你治,住院医保报销百分之八十呢。

这几个大闲人被咒得不再张嘴,争先恐后走开了。

这时,小齐护士跑出医院大楼,几乎是冲刺过来的。

杨姨啊刘姨,我找到生身父亲啦!不是不是,我生身父亲主动找我来啦……

大龄女护士齐素云小声哭了,我要永远感谢刘叔!要是没有刘叔这个五〇后,我亲生父亲也不会出面找我……

杨云霞搂住小齐护士说,你刘叔没有那么好,他一身坏习气没来得及改正,就急急忙忙走了,好在他沒有死得重如泰山,也没死得轻如鸿毛,一百多斤就是了。

要说五〇后里坏人不少,就是以柳宗汉为代表的,所以年轻人说坏人变老了。刘金兰不改直言快语的脾气。

护士小齐感慨不已说,杨姨刘姨你俩真像亲姊妹。

杨云霞看着刘金兰,刘金兰看着杨云霞,同时苦笑了。

小齐护士兴奋地啊了一声。杨云霞和刘金兰扭头朝着医院大楼望去。

强烈阳光下,身穿医生白大褂的徐臻陪着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男子走出医院大楼,朝这边稳步走来。

这身穿黑色风衣的男子抬手摘下帽子,露出说明真实年龄的满头白发。

望着愈走愈近的这两个男子,杨云霞略显欣慰地说,这身材相貌真像父子俩……

刘金兰点头说,是啊,这里没咱姐俩什么事儿了,撤吧。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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