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朋展

2018-11-09 05:23子马
骏马 2018年4期
关键词:喜鹊哥哥孩子

1

我叫朋远,我还有一哥哥叫朋展。你可能会说“朋”字写错了,该是“大鹏”的“鹏”,这样多响亮呀!这个问题,我也曾经问过我的母亲,可是,没得到任何答案。母亲说,好听是个名字,不好听也是个名字,咱庄户人家就图个安稳日子。我没往下辩驳,就此住了口。再往下说,一定会扯出“朋展”两个字,说不定她又会泪光闪闪的。在这个家里,“朋展”是两个不能提起的字,人人心里却又深藏着这个名字。

我在记忆里苦苦寻找着我的哥哥,得到的只是些浮掠的光影。朋展是谁?他是我的哥哥吗?为什么突然消失了呢?犹豫了好久,我终于坚信,的确我有一个哥哥叫朋展。有那么一阵子,他总是背着我,沿着一段曲折悠长的小巷,往奶奶家去。小巷的尽头,立着一株半枯的白杨,上面落着几只灰灰的喜鹊。喜鹊聒噪,叫声惨烈,叫着叫着便俯冲下来,一只挨一只,从我们头顶飞过。我吓得直喊,哥,哥。我哥朋展一手搂紧我的后腰,一手在地上划拉东西砸喜鹊,妈妈的,还知道报仇呢!哥哥说到报仇,我才想起前些天我们曾掏过一个喜鹊窝,得到几只小喜鹊。小喜鹊装进笼子里,不吃也不喝,只是不停地啼叫,没过几天便死了。

也许,喜鹊真的会报仇。一连好几年,我在不同的地方似乎见过同一只喜鹊,叫声,毛色,眼睛,几乎都一样。那叫声,短促,干裂,刺人的心房。多少年以后,我还在怕着喜鹊呢!再者,看到喜鹊,我也会想起我的哥哥,难免引起丝丝缕缕的悲痛。也许,他已经变成一只喜鹊了,一只自由快活飞来飞去的喜鹊。

唉,如果不是那只复仇的喜鹊,也许,我真会忘记了哥哥呢。

我在屋子里寻找哥哥留下的痕迹。一个陀螺,一把小刀,一本残破的旧书,都能引起一些遥远的遐想。特别是那本压在箱底的连环画,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哥哥。一页又一页翻开,画面凸显在眼前,仿佛回到了好多年前的那些下午。

阳光温暖,我偎在哥哥身边,他捧着书,一边翻一边读。其实,我家有很多这样的小书,堆在墙角的一个箱底。墙角阴暗潮湿,总能闻到霉霉的气息,书页也仿佛浸了水,留下很多浅黄的斑点。墙角还立着两个鱼皮袋,里面装些什么,从来没打开过。后来,我才知道那里面装的也是书,全是些大书,应该是哥哥上学用过的书。可惜,这些书全卖了,那时,哥哥不知去哪里了?收书的是个拉着车长年走街串巷的老人,他费力地把鱼皮袋从墙角拉到院子里,两手抓住袋底,使劲抖了几下,书一下子落在了地上。老人不由地“咦”了一声,这么多书?他抬头问母亲,都是你家孩子的书?母亲脸色难看,一句话也没说。老人翻翻看看,又把书装进鱼皮袋里,过秤,付钱,装车,沉甸甸地拉着走了。

我想起了那些连环画,赶紧进屋去找。一本一本的小书还堆在箱底,时间久了,页面都已蛀出了密密麻麻的小孔。我一本本擦拭,压平,又放回了箱子底部。这些小书是我童年的伴侣啊,可是,哥哥又去了哪里呢?

二零零六年,我考上了大学。在那些激动人心的日子,我又想起了哥哥。为了打听哥哥的消息,我曾经找过那个收书的老人。十多年没见,老人更老了。提起那两袋书,老人似乎还记着,只是他不识字,说不清是些什么书。多次寻访,我也找到了哥哥当年的恋人,如今,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见到我,很吃惊,几乎不愿回答我的问题。我听人说,这个女人与哥哥有过肌肤之亲,差点成了我的嫂子。我去了几次,她才愿意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哥哥的往事。我那年过花甲的老舅,也不愿提起这些往事。我买了好酒好烟送给他。我们爷俩喝着酒,抽着烟,回忆着我们的亲人。烟味呛人,我咳嗽不止。几杯酒下肚,老舅泪眼迷离,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成了。

教书的王老师,哥哥的朋友小郑哥,还有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中医……这些相关的人,我都一一见了。听完他们的讲述,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下子病倒了。病好后,我揣了半瓶酒去见哥哥。出了村子,是青青的麦地。我在地里坐了很久。天黑了,又有些冷。我站起身往回走,手抄在袖筒里,弯着背,踽踽地走着,像一个残年的老人。

2

这酒火辣辣的,从嗓子一直热到肚里。

来,朋远,你也端起杯子,喝了。

你娘总是劝我,少喝些酒,说年纪大了,哪能和年轻那会儿比?她嘴里这样说,可心里还是惦记着我这张嘴,每次到这儿,多多少少,总会带些酒。还说,哥,这是好酒,省着点喝。哎,好酒是酒,劣酒也是酒,一下肚啥也没有了。

你哥这事儿,还得从酒说起。那天,你娘带了一箱酒来看我。我一看牌子就惊了,这都是村长才能喝上的好酒,你是咋啦,妹子,花这个钱?你娘说,有事求你,你帮妹子把难关过了。我说咱兄妹,你还客气个啥?有啥事就说吧。你娘的脸色不好看,说话也断断续续的,你外甥从学校回来,在家闲着没事做,跟着你学做生意吧。这还算个啥事,我正缺个帮手呢!朋展来了,我给他发工资。

我在街上摆个摊儿,卖军用鞋,你没穿过这种鞋。那年月,时兴穿这个,生意小,赚钱可不少。你哥来时很瘦,几乎皮包骨头了。这孩子真心疼人,不舍得吃不舍得喝的,省个啥?在学校都把身体弄坏了。吃饭时,好菜好肉我都夹给了他。你哥话少,问一句答一句。生意闲时,我俩也唠些嗑,都是些学校的事。这样的孩子也好,干活实在。他来了之后,我省了很多力气,出摊儿,收摊儿,拉车运货,都是他的活儿。没过多久,他生意就熟练了。怎样进货,怎样给顾客讲价钱,这些都学会了。他算账,你不得不服,一口成。当然,卖鞋都是整账,可进货就麻烦了,鞋码不一样,价钱不一样,一次又进了几百双。你哥拿笔算,人家老板用计算器算,结果一丝一毫也不错,还是有知识有学问好啊。

朋远,喝酒,别放下筷子。

咱爺俩,没外人,想吃哪个菜夹哪个菜。

还是那天夜里,那天夜里的事,这事我给你娘说过几次,她就是不经心。我喝了酒,从街上回来。喝了多少酒,我也不知道了,脚踩棉花一样,几次差点摔倒在路上。到家门口了,我靠在路边的老槐树上喘口气,这酒喝的,晕天黑地的。啥时候了,也不知几点了。我抬头看看天,星星流成一条河。这时,我忽然看到头顶不远处还有一点亮光。这是咱家二楼啊,你哥在上面住。那亮光,一明一灭的,如果不是看天,还发现不了呢。你哥在抽烟,大半夜的,这都几点了,咋还不睡觉呢?我又想,孩子长大了,抽烟也正常,可不该大半夜的,不睡觉抽烟呀。这孩子心里有事呢!我快喝成一堆泥了,腿脚不利索,也没惊动他,推开门,歪在床上就睡了。

我醒来时,半晌午了。你哥出摊儿了,屋里静悄悄的。我想想昨天夜里的事,没放在心上,年轻人精力充沛,谁还没年轻过,夜里睡得晚也正常。

没想到,过了几天,还是个半夜。我起来小解,特意往二楼看了一眼,那亮光还闪着。你这孩子烟瘾还不小呢?朋展,朋展,睡觉呀,都啥时候了。我大声喊。烟熄了,我回屋里睡觉,心里那个气呀。

第二天,我问他,朋展,昨天大半夜的,你咋不睡觉?他不好意思地笑,慌忙去招揽顾客。我凑到他跟前闻了闻,好大的烟气。这孩子心里苦着呢,你有事给舅说啊,压在心里,憋出个好歹的。没办法,我把这事给你娘说了。我和你娘坐在一起劝他,有啥事你说吧,展,还想去上学?还是有其他想法?你哥不说话,问急了,他才说,我不抽烟了不行吗?你娘含着泪走了,可还是不放心,隔三差五总来看看。我也小心了,闲着的时候,故意找话和他说。他不抽烟了,话也多了。我想着这事本该过去了,没想还会有事。

一个老头买了双鞋,鞋是八块钱,老头给了张十块的。你哥找了两块钱,随手把十块的也给人家了。后来才发现错了。你哥满大街找那老头,集都散了,也没见到老头的影子。你哥蹲在地上哭起来。我就劝,错了就错了,也没几个钱,算了。收了摊儿,他还在哭。我感到事情严重了,这孩子有点不正常,哪能会这个样子呀。谁知接下来几天,你哥说起胡话来,南一句北一句的,也没个条理。这可咋办啊。你娘来了,也急坏了。我们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有些轻微精神病,别受刺激,回家养着吧。

朋远呀,我是不是喝醉了,你也喝呀?

远娃,你哭个啥,这酒喝的。

这些老事,不该给你说,你还非要问。

远娃,你哭个啥?

3

你来了几次,我没见你。这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还有啥说的。

没想到今天你又来了……

我第一次见你,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朋展呢。我问自己,为啥还忘不掉他,还不够伤心吗?你每次来,站在院子里,没有一个人搭理你。过了会儿,你转过身往回走。我多想喊一声,让你停下来。你的背影太像他了。那一年,一次又一次,我望着这个背影,心里满是痛苦和眼泪。

那时,我还是个姑娘。不怕你笑话,年龄不小,也是个老姑娘了。一天,媒人来了,说东庄有个大学生你见不见。我这水平,初中没毕业,咋能配上人家。媒人坐下,又唠了一阵儿,我才知道,不是大学生,是考学落榜了。你说,哪有这样说话的,这不是笑话人吗?隔了几天,我见到朋展了,印象还行。瘦瘦的,挺斯文,说话也轻声细语的。村里人都说我好福气,结婚晚,却碰到好人家了。

谁知,一点福气也没有。先说说那碗饺子吧。大年初二他来走亲戚,中午饭是饺子。饺子是我堂妹包的,谁知她在里面动了手脚,放了很多辣椒。朋展走后,我才知道。堂妹那个笑啊,姐,你没看见,真是乐死人了,脸通红,满头大汗,一碗饺子他吃完了。我埋怨堂妹,你不该这样捉弄他,唉,也怨他自己,人太实在了。从那以后,村里人都知道了,你说我还咋出门?我爹也气了,先是嚷了堂妹,又冲我发脾气,说这门亲事算了,这孩子,也真是的。我向爹辩理,这事哪能都怨他,他一个学生,哪有那么多心眼。赌了几天气,饺子的事也就这样过去了。我爹知道,他姑娘老大不小了,嫁给高中生,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也想,人实在,嫁过去心里踏实。谁知,头没开好,以后的事没一个顺利的。这些事就不说了,趟过一条河又迈过一道坎,总算步入正轨了。

那些日子,不知为啥,身上懒得难受,吃不下饭还呕吐。又过了些天,我才醒过劲儿来,糟糕,怀孕了。不怕你笑话,认识你哥那几个月,大男大女的,该有的事都有了。我去找你哥,把这事说了。他先是一惊,又很后悔的样子,说,这可咋办,我还准备着去上学呢。你听听他说些什么。我哭,闹,骂他,打他。他抱着头蹲在地上。过了一会儿,我平静了下来。他说,要不,先结婚吧,以后的事慢慢说。我不知道以后指的什么,他还想干什么。我一个女孩,没结婚怀了孕,他咋就不为我想想呢。

说到结婚,事又来了,你家还没新房子。盖房需要一大笔钱,你家穷的,上哪儿弄那么多钱去?我爹说,没房子不行,老老小小住在一个屋檐下等着生气吧,要求也不高,盖个三间平房,有地方住算了。三间平房?一间你家也盖不起。遇到困难,你哥就知道低头叹气,你倒想个办法呀。挨了一天又一天,眼巴巴等着你家盖房子,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家等不及呀,肚里怀着孩子,我连门也不敢出了。我爹撂了狠话,没房子,这亲事就算了,孩子也别想要了。爹,爹,你都说些啥呀,你还像个老人吗?我跟我爹吵,辩理,赌了几天气。你哥呢,就露过一次面,还是那样子,一个大男人,你拿个主意呀。我爹骂了他,骂得难听,祖宗奶奶的,什么解恨骂什么。你哥走后,我爹也哭了,说,闺女,不是爹心狠,只要孩子不生,咱还是个闺女。你真嫁过去,苦日子在后头呢。我知道已经无路可走了,是进是退该拿个主意了。

没想到,这时候你哥来了。他从口袋掏出一摞钱递给我,我没接,他放在了桌上。

他突然跪下来,说对不起我,这孩子不要了……

他说,我想出门,到南方去,你等着我吧。等我挣了钱,回来接你。

我说,我是个老姑娘了,我等得起吗?

他说,几个月前,我本来不想见你,你知道,我当时的落魄劲儿,哪有心思找对象呀。我想见个面应付过去算了,谁知从你家回去,我娘欢天喜地的,一直问咋样咋样。我说,还行。我娘说,还行,就定下吧。她从来没这样欢喜过,我不想扫她的兴,就半推半就答应了。

我说,你不乐意,你咋不早说呀?你倒早说啊。

他说,很多次,我想对你说,这事算了吧。你每次见我,那高兴样儿,像个孩子。我想说又说不出口。那段时间,你给了我很多快乐,没有你,我可能一直痛苦着。我从学校回来,无路可走,似乎只有眼前这条路。我两眼一抹黑,啥也不想,沿着这条路走吧。谁知,走着走着,走不通了。

我說,你知道不知道,你害死我了?

他说,知道,我心里疼着呢。你说吧,让我怎样补偿你?啥事我都答应。

我说不出话。他的泪一直往下流。

我和他是两条路上的人,算了吧,还有啥说的。

后来,这事就这样过去了。那几年,我是咋熬过来的,他把我害的呀!

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啥。没想到你会来,那时,你还是孩子,五六岁的样子,一晃儿长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呀!

不是你来,这事烂在肚里,一辈子,我也不会说。

过去这么多年了,不说了,不说了。

4

他是春天来的。我应该没记错。

那天下课,我去办公室倒茶,见旁坐着一个年轻人。我还以为是学生家长呢,仔细一看,这不是朋展吗。他看到我进来,赶紧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笑。这时校长过来了,笑着说,这是咱们的新同事朋展,老王,以后教学上你多帮助。我没想到你哥会来教学,不过教学也是个好事,月月领着工资,好歹也算个公家人了。

你哥就在我旁边坐,话不多,工作蛮踏实的。他备课很仔细,一字一句地读,一字一句地批注,书上写得密密麻麻的。对待学生更认真了,几个调皮的经常被叫到办公室,不学会不能走。我心里暗自赞叹,还是年轻人啊,有激情有干劲。可是,这样的状态并没持续多久。有天下班,他说,王老师,麻烦你晚走会儿,我有话给你说。我还以为是教学上的事呢,谁知他说,我不想干了,想走。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就反问他,那你打算去哪?去哪?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想在这儿了。我劝他,教师毕竟是个正当职业,工资有保证,好好干吧。他说,我不是因为工资,学校的一切都很好,只是,我心里乱得很。他说话时一直低着头,显得很痛苦。我没再劝他,心想,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走出去,未必不好。

第二天,他没来学校。下午,一个同事说,朋展走了。接着,大家都知道了。那年月,主动离职还是件稀有的事。议论了几天,这事也就过去了。

没想到,过了一个月,朋展又回来了。

为啥回来?谁知道呢。没人去问,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他坐在我旁边,又开始了工作。备课,上课,批改作业,一切又回到从前了。

他很少抬头,只是不停地忙。同事聊天,他也很少插嘴。他心里装着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不得不说,他回来之后,办公室里多了几分压抑的气氛。我们说话也很小心,唯恐无意间伤到了他。

谁能想到,那天一个多嘴的同事问起这件事。朋展,这一个月,你去哪了?朋展只是笑,不自然地笑,脸也红了。

还是走了好。如果我年轻些,我肯定会去做其他工作。我们屏了呼吸,担心这个同事再说下去。

朋展脸上泛起一阵灰白,显出凄苦的样子,眼睛也直直的。

我赶紧岔开了话题,那同事不说了,朋展的脸色也缓和多了。唉,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这是上午的事,下午朋展就没来上班。等了一天、两天、三天,也没见到他的影子。是不是又走了?我们暗自猜测。朋展始终没来,他真的走了。有人埋怨那个多嘴的同事,那同事也挺冤屈的,都是无意说的,谁能想到……

我看着身旁的座位空空的,心里也不是滋味,这孩子,真是的。

后来,我见过他几次,只是打个招呼就过去了。我想和他多说几句话,他走得很快,头又低着,一转身,就走得很远了。

5

那年收罢麦子,你哥来找我,非要跟着我走。

我不答应。这都是体力活,你一个耍笔杆的,哪能干得了?他先后来了几趟,来了还是那句话,要跟着我走。我不答应,他就蹲在院子里。过了几天,我也心软了,跟着就跟着吧,大不了,多个吃白饭的。

那年月,还不时兴出门打工,干我们这行吃香得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下雨下雪,天天闲不着。虽说一身泥一身水,来钱倒挺快的。

你还别说,你哥真够行的,第一天就上了脚手架。他手扶着墙壁,眼盯着脚下,每走一步都很小心。我知道他心里怕,就说朋展你下来吧,别硬撑了。那天,我叫了几次,他就是不肯下。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犟人的手艺好。没过几天,你哥就熟练了。脚手架走平了,泥刀也用顺了。你再看砌的墙,一砖一砖,严丝合缝有模有样的。嘿,真没想到,这家伙还有这本事。说句心里话,这也真够难为他的,哪有秀才去砌墙的。半晌午,他体力就不支了,速度也慢了下来,身旁积着高高的一摞砖。朋展,你歇会儿吧。我喊他,他只是嘴里答应,手却不停下来。你说,这家伙犟不犟。

下了工,近的都回家了,我们几个路远的不回去。吃罢饭,逛街的逛街,打牌的打牌,你猜猜朋展干什么?他躺在床上看书。不知从哪儿弄的书,厚的薄的,大的小的,还有几本外语书。有工友开玩笑,说,你们几个打牌的声音小些,秀才正看书呢!有人反问,看的啥书,花姑娘吧。你还别逗,说不定秀才今年真能考中。考中了好,花姑娘,漂亮的有。那人一直学着日本人的腔调,一屋子的人都笑了。朋展不吭声,一动不动地看书。夜里,谁知道看到啥时候,我醒来小解,他床上的手电筒还亮着呢。

他跟我半年多,人实在,勤快,活儿也做得干净利索。主家看他砌的墙,自觉不自觉地,总会夸上几句。他胖了,话也多了,脸上也有笑容了。如果不是后来那件事,说不定他真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瓦匠。

一桩活儿干完了,工头请吃饭。我喝了些酒,晕乎乎的。工头又敬酒,我说,叔,你侄儿真是不能喝了。你不喝就是嫌酒坏。酒是好酒。那你不喝就是看不起我。真是不能喝了,你饶了你侄儿吧。他手一抖,一杯酒倒在了我身上。你是工头就蛮横不讲理?我急了,推了他一把。他随手操起了凳子,我从地上捡起了泥刀。那天,打在一起了,乒乒乓乓的,一团糟。你说这酒喝的,不是醉了,哪能跟人家打架。打完了,酒也醒了。我这才发现朋展不见了。有人说,他刚才看见要打架,嗷地叫一声跑出去了。这下糟糕了,赶紧找吧。找了大半夜,才在村头的麦秸垛里找到他。他蹲在那里,發抖,闭着眼,说胡话。坏了,病又犯了。

我对不起你哥。我婶叮嘱我照顾好他,我怎么就忘了呢。

他平常好好的,和正常人一样,谁能想到会犯病呢。

眼看要过年了,这年可咋过呀?人家年三十的鞭炮响了,我还蹲在家里,连一斤肉也没买。我心里不是滋味。都怨我啊,都怨我。

6

看外表,他根本不像个病人。

平头,白衬衣,军用鞋,斜背着一个包。这打扮,俨然一个学生,谁会想到是个病人呢。他一说话,我才知道,这孩子真是病了,还病得不轻呢。

他说话也没个头绪,头上一句,脚上一句,还尽是些陈年旧事。一会儿秦琼卖马,一会儿朱元璋破庙当和尚,冷不丁又冒出一句胡汉三回来了。我问了好大一阵儿,也没听出个眉目来。你娘打断了他的话,不让他说。他闭了嘴,还满脸无所谓的样子。你娘刚一张嘴说病情,他又不分东西地说开了。断断续续,我勉强了解些情况。把脉,瞧舌苔,开方子。用了一些普通的中药,安神,理气,开窍,解郁,配合着调理吧,服上一段时间应该有效果。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从医二十几年,我见过很多病人,什么样子的都有,心里很少波动过。不知为啥,那天你哥走后,我一直静不下来,眼前老晃动着他的影子。这病和他那身穿着打扮,太不相称了。

他第二次来,是在一个午后。这回,你娘没来,就他一个人。从精神状态看,明显比上次好多了。前面有两个病号,他一直耐心地等,没有任何急躁的情绪。那天,他简直就是个正常人了,说话慢条斯理的,也没多少反常的举动。就一点不正常,老是重复一句话,真是窝憋人。我没听明白,问他啥意思,他又重复了一遍。怎么窝憋了,他又说不清,颠过来倒过去就那一句话,真是窝憋人。我没再问下去,开了方子。他取完药,走了。

以后,他又来过几次,都是一个人,精神时好时坏的。中间有半年没来过,病号也多,我几乎把他忘记了。没想到,那天上班,刚到医院门口,一个人就拦住了我。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个歹人呢。仔细一看,有些面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神色慌张,急促地说,病又重了,你再开些药吧。我这才想起,这不是朋展娘吗?我劝她不要急,急也没办法,病咋又重了呢?

你娘说得挺快,有些字句我根本没听清,问了几遍,我才理出了头绪。

这半年,你哥的病的确轻了些。只能说是轻些,比正常人还差得远呢。他依旧不太清醒,吃罢饭,一个人木呆呆地坐着。坐上一大会儿,站起身,慢腾腾地往街上去。他沿着大街走,也没个目的,嘴里咕咕哝哝的,也不知道说些啥。逛够了,回到家,依旧坐在院里发呆。谁知道,一天夜里,快要睡觉了,你娘找不到你哥了。大街小巷找个遍,才在一棵老树下看到了一堆人。老人也有,孩子也有,围了一个大圈,你哥正在里面唱呢。从那儿开始,你哥夜里总往外跑,唱着,吼着,哭着。你说这吓人不?村里有人找到了你家里,劝你娘想想办法吧,小孩嚇得整夜地哭,连觉也不敢睡了。哪有啥好办法,天一黑,你娘就锁了大门。

没想到,你哥会偷跑出去。那天,漆黑的夜里,你娘听到几声嗷嗷,仿佛是谁挨了打,疼得惨叫。你娘去里屋找你哥,人已经不见了。你娘开了大门,往外跑,地上一个黑影差点把她绊倒。你哥躺在地上,蜷曲着,手捧头,嘴里还小声嘟囔着。打开手电筒看,他脸上有血,衣服也破了。

谁打的,不知道。第二天,你哥没起床,发了高烧。

过了几天,烧退了。你哥的病却重了。

他整夜地喊、哭、笑,连你娘也不认识了。

7

天还黑着,娘便叫醒了我。

穿衣起来,到了院里。空气里浸着丝丝的凉意。

娘推出了自行车,我把鱼皮袋抱出来,捆在后架上。关灯,锁门,娘推着车上了大路,我跟在后面,懒懒地往前走。村子睡着,路也睡着,只有自行车的辐条嘎啦啦地响。

到了村口,隐约觉得路变平变硬了,还听到了梦呓般的水流声。这里有座桥,白天,人们常来这里。夜里,一下子沉默了。下了桥,路两边是庄稼地,黑压压的。

走快些,别耽误赶车。娘的声音不大,还带着些睡意。

我加快了脚步。辐条嘎嘎地响了起来。

往前走是一个小村。天似乎亮了,又看不真切,灰蒙蒙的一片。路浮了起来,似一条迎风的飘带。娘放慢了脚步。

到了学校,好好学。娘回头对我说。

我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自从拿到大学通知书,这句话她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娘叹了口气说,这么好的事,忘记给你哥说了。这些天只顾高兴了。

咋给他说?我问。

上坟烧几张纸,他就知道了。娘说得淡淡的,像真的一样。你哥说,我不上学了,以后让我弟弟好好上吧。那时,你才五六岁的样子。

你咋不劝他再去上学?我问娘。

劝了,他不愿去。一个学生,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的,这可咋办?他说,娘,我能干呀,啥活儿我都能干。

停了一会儿,娘又说,我劝了几次,他就是不去上学,还说,干啥不是吃口饭,当农民也挺好,不偷人家不抢人家,凭力气吃饭,有啥丢人的。他说的不是心里话,他是心疼我,怕累着我。

走过小村,天亮了一些。不知何时,汗已湿透了衣裳。

娘的话多起来,不管我答不答,她也不回头看,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他不上学了,一天到晚,手里还是攥着书。看到他攥着书,不知怎的,我心疼得很。好几次,该下地了,他还在看书,我怕打扰他,就悄悄先走了。不大一会儿,他也到地里了。娘,你咋不叫上我。我说,没多大的活儿,我一个人就做完了。他说,活儿多活儿少,不是有个伴吗?

“他干活儿的样子,看着难受。二十好几的男人了,瘦得皮包骨头,一阵儿大风就能吹走了。哪有啥力气干活?一袋玉米也抱不起来。锄头根本铲不进土里,刚碰到地,就弹了起来。没几下,他的手就发抖了。干上小半天活儿,手磨出泡了。唉,不知他是怎样坚持下来的。

“他几乎不出门,闲了就看书。我知道,他心里痛苦,不想见人,就找话劝他。他反而哈哈地笑,娘,你想多了,我这不是好好的。”

娘的声音,低低的,差点要哭了。

小镇到了。一辆大客车停在十字路口。这是去省城的班车,一天就一趟。

我上了车,放好行李。母亲推着自行车走了。

车上人不多。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躺在妈妈怀里哼哼唧唧的。我本想到路旁的小摊儿吃点饭,可不知怎的,一坐下来,身子懒懒的,一点胃口也没有。车外的行人多起来,叫卖声从大街深处飘过来。听着细微绵长的声音,似乎嗅到了点点饭香。

车开动了,路旁的玉米地散发的清香,夹杂在微凉的空气里,透过车窗的缝隙,丝丝缕缕传进来。车开得不快,走走停停,不时有人上来。人渐渐多了,唠家常的,吃东西的,打电话的……

透过车窗,我望了望,一道血红映满了天际。大路染得红红的,逼人的眼睛。恍惚间,我似乎看到,远远地,一个人在背对着太阳奔跑,跑得矫健,挺拔,神采飞扬。他的头发、脸庞、双臂、双腿,无不浸在了熠熠的光辉里。他跑着跑着,飞了起来,飞了起来。他越升越高,渐渐地,融进了白茫茫的晨光里。

微评论:

小说中的“我”作为弟弟与哥哥朋展有过短暂的生命交错。他的死与生前的种种,是萦绕在每个与之交往过的人心头上的一把利剑,也是我想解开的谜题。我在每一个人的回忆中寻找真相,从模糊到逐渐清晰,在碎片中重新构建起哥哥朋展的一生。他自卑、脆弱、敏感又倔强,向现实世界出拳抗争的尝试屡遭失败,却被更强的反作用力所击倒。在一次次的逃避与退步中,最终切断了与客观世界的联系,沉溺在主观的低迷或狂躁中。他的悲剧是性格的悲剧,是强者时代容不下弱者的悲剧,在“他人即地狱”的淬炼中被肢解融化,最终导致精神的崩溃。

文本开放性的叙事,给予塑造人物充分的空间。在自我和他者的共同探寻中,碰撞、消解、衍生的力量相互交织,人被重建和解读。

责任编辑 乌尼德

作者简介

子马

本名明春江,中学语文教师。短篇小说、小小说散见于《椰城》《关岭文艺》《奔流》《天池小小说》《小小说大世界》《三月三》《登封文学》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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