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坟

2018-11-09 05:23吴曦
骏马 2018年4期
关键词:大妹二妹公墓

吴曦

三妹近来老说梦见老爸老妈。说老爸老妈老是埋怨房子漏水,到处湿漉漉的没法住了。说子孙不孝,也不去看看他们。没隔两天,二妹打来电话,说起儿子考大学的事,成绩不上不下,中不溜,也不知道志愿怎么报。说着说着又说到老爸老妈头上去了。说梦见两老坐在家门口,大热天穿着棉袄,身上湿漉漉的尽是水。说是屋里漏水又阴又冷。话是隔着手机传过来的,声音却是急切紧张的,我可以感觉到从话筒中冲出来的一股热气流。

按我们双狮镇民间的说法,死去的人托梦说房子漏水,就是告诉活着的人,先人的坟墓出问题了,要赶紧修理。我把这事告诉大哥,商议着找个时间回趟双狮镇,上坟山看看。大哥是个慢性子,什么事到他那边都会转旋旋。即使再急的事,就像撞到棉花垛上,再也弹不回来。他虽是老大,但从不拿主意,总是一句话,你们看着办。

我们兄弟姐妹男俩女仨,我排行老二。我和大哥两家子都在县城。去年,三妹随丈夫的工作调动,也进城了,大妹二妹仍然留在老家双狮镇。我在县城一家报社供事,经常下乡镇采访,无形中到双狮镇的次数也就多了,和大妹二妹走得比较近,感情自然就深了一点,她俩有什么事总跟我商量。三妹说,工作再忙,好歹抽空回一趟家看看。

听她的口气,好像我们哥俩对父母的事一点不上心,从来没有回过老家。

二妹说,祖坟很要紧,影响子孙后代。

我明白二妹的意思,她指的是我们兄弟姐妹的子女,没一个考上名牌大学,顶多就是二三流。坟山一片荒凉,且有几分凄惶。那些草像没了父母的野孩子,由着性子到处疯长,覆盖了整座山头。

五年前,这里还不是野草的领地,而是死人的领地。坟墓也像野草一样,由着性子率性横陈。头碰头,脚挨脚,肩并肩。旧的新的不新不旧的都有。

每年清明,祭祖、扫墓、哭坟、听哭……那场面,也只有在电影大片和大型电视连续剧才见到过。年代,多半是民国。清明那天,漫山遍野尽是人,也尽是哭声,如同疯长的野花野草一样,要把一生的喜悦与悲伤,在这一天尽情喷射。还有听哭的,这也是双狮镇清明特有的习俗。听哭的,都是些好热闹的姑娘小媳妇,见哪儿哭坟哭得动听起劲,就往哪儿扎堆。这份热闹,的确不比元宵走铁枝、中秋跑拽石逊色。不是我吹,这种场面确实是拍大片的题材。坟山上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很好的群众演员。

这几年,双狮镇建了公墓,那些有主的坟也就纷纷迁到公墓去了,不图热闹图时尚。坟山上的墓,就这样一年比一年少了。到最后,所剩无几的,是些无主的坟、无家的鬼。

我父母的坟之所以没迁到当地公墓,是另有打算。既然我们兄弟两家都在城里,不如就把父母的坟迁到城里去,免得一到清明,就拉家带口往双狮镇跑,麻烦!

迁坟要看日子,从年份看起,看到月份、日子还有时辰;要请风水先生看地点;请法师做法事;还要在城里先买个公墓。这前前后后要一大笔开销,比安葬到当地公墓,劳心劳神,费时费事费钱财。我们兄妹五个商量后,决定先就地找个地方安放。

父母殓了骨后,分别装在瓮里。在坟山的角落找个洞,安放瓮子。说是洞又不很贴切,只能说是石缝一样的窟窿。清明扫墓,我们只是象征性地清除一下周边的杂草,烧一点纸钱,点几炷香。

坟山越来越荒凉,疯狂的野草,几乎淹没了一切。路也找不到了,每回都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石缝。三个妹妹一边寻找一边埋怨,怨言简直可以压平一路的野草。

你们不嫌烦我们还嫌累。年年都这样,我们恐怕要累趴在坟山上,和老爸老妈葬在一起了。好歹也是在城里吃皇粮的国家干部,捣整个公墓也那么难?这脉倒也被妹妹们候对了。哥倒没事,他早就发话,说什么时候要备公墓迁坟尽管开口说一声。哥知道我这几年手头拮据,孩子刚上大学,我自己又债务在身。前两年,被一个哥们生拉硬拽去开歌舞厅,折腾了一整年,不仅血本无归,还欠了一屁股债。仅有的一点工资,除了供孩子上大学和每月的日常开销外,牙缝里挤一点还债务,就所剩无几了。迟迟没有把父母的坟迁了,责任在我。听着妹妹们的埋怨,我是打断了牙齿往肚里吞。

野草仍然肆无忌惮。我听着妹妹们的唠叨,手执砍刀,左右开弓,冲锋陷阵,砍出一条通道,好让兄妹们通行。每回都是我自告奋勇,冲锋在前,这是将功补过啊!

果真如父母在梦中责怪的那样,洞口的水泥裂开了,侧着手伸进去,感觉湿湿的。

二妹说,梦可灵验了,八九不离十。咱老爸老妈有良心,肯托梦告诉我们。换着别人父母,未必会这样。说這话时,二妹瞟了大妹一眼,瞟得我莫名其妙,感觉有点怪怪。这是我们哥俩怠慢了,和大妹没多大关系。三妹说,我没瞎编吧?看来要抓紧时间把这事办了。

一开始对这事就不很热心的大妹终于开口了,这事他们哥俩自有安排,你们也不要逼得太紧。我知道,大妹和其他两位妹妹关系一直不很融洽,总和她俩拧巴着说话,正话反着说,反话正着说。

事情毕竟迫在眉睫,兵临城下。但我心里还是堵得慌。好歹折腾了几年,孩子大学毕业了,债务也还清了,刚喘了一口气,又要一下子拿出一大笔钱,迁坟、安葬、修墓室,还是有压力的。

回城里到公墓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位置。老爸老妈也该入土为安了。从坟山下来,我们一路聊着迁坟的事。我知道这一回是没有理由再拖延了,主动向兄妹们表个态,以示自己对父母的事从来都很上心,至于偶尔一两次的怠慢,那也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听说好位置已经不多了。哥说,又在开发第三期,就在二期旁边,靠东。

想不到哥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凭空飞来一架楼梯,这下我又有了推迟的借口,顺着梯子往上爬,连忙附和说,东边好,紫气东来。既然迟了,再迟个年把也没什么,花钱就是图个吉利图个平安。

为了慎重起见,对三个妹妹也有个交代,我和哥特地请了个风水先生一起到公墓看看。

公墓坐落在一个山坳,座位和朝向都很好。背后是高高的青山,两边像扶手稍稍伸出,如同一把金交椅。前面一片田园,远山若隐若现。那些墓位,远看一片瓦,近看像放大了的火柴盒。一二期果真所剩无几。

先生用罗盘东看看西瞧瞧,摇头晃脑表示确实没有理想的地方。说三期倒是有风水。

那赶紧叫先生看看,预订一个。哥对我说,你去找这里的头儿,能不能优惠一点?别看哥手头比我宽裕,办事也是精打细算抠门儿。

我说行,这事就包在我身上。

我自信满满去找头儿,头儿果真答应给优惠。说起来,这也是一种礼尚往来。早几年,这里开发公墓,近两年,火葬场进了两台新式火化炉,都是我来采访报道的,头儿很感激我,这回算是回报了。

爸妈的事安排妥后,我借工作之便,又回一趟双狮镇。一是到镇政府采访近年发展大马力远洋灯光诱捕船的事;二是到两个妹妹家说说公墓的事。结束采访已是晚饭后,从镇政府食堂出来,走在去二妹家的路上,心头弥漫着一种很复杂的思绪。

这几年回双狮镇的次数不算少。当然,多数是白天,偶尔也在晚上。每一次的感觉都是古朴中透着清新。这一次却有点异样,我感觉双狮镇是一件浑身锈迹斑斑的古董,被人敲敲打打。又像是一座坟墓,埋葬着那些陈年旧事。现在双狮镇所有活着的人都是哭坟者。那曲哭坟调永远在这个小镇的上空回响。

二妹知道我吃过饭,还是煮了一碗我喜欢吃的、双狮镇的风味小吃——地瓜粉溜。老妈在时,我每次回来都会煮上这么一碗。二妹知道我的这个嗜好,仿效老妈的做法。

当一碗热气腾腾的地瓜粉溜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闻到了母亲的味道,闻到了岁月的味道。眼前出现了老妈与二妹重叠的身影。

面对喜欢的美食,刚吃饱的我,感觉肚子又饿了。我吸溜着粉溜对二妹说,等公墓一好就迁坟。你们怎么安排就怎么做吧。二妹说,往后你也要多上点心了,你看人家大哥。二妹言下之意是:大哥一家比你发达,风水都被他占了。

从爸妈迁坟,聊到哭坟。二妹说,好多年没哭坟了,这回老爸老妈迁坟,可要好好哭一哭,移到公墓就没这机会了。

我小时候见过二妹哭坟,就问,你们女孩子是怎么学哭坟的?

听别人哭,再跟着哼哼就会了。二妹说,在双狮镇,做女人不容易,借哭坟吐苦水。

二妹这话有点意思,跟我曾经采访过的一位风水先生说的如出一辙。风水先生说哭坟是一种情绪的发泄,发泄心中的委屈与苦闷。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哭坟场面,那些听哭坟的姐妹们,站成一堵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不远处的一个点上。离她们五米远的坟旁,一个小媳妇模样的,正哭得伤心起劲,高分贝的哭声,足以压倒周围同样是悲恸欲绝的哭诉,直抵那些听哭坟姐妹们的耳膜。穿透力极强的哭诉,抑扬顿挫富有节奏感,连哭带说如泣如诉,犹如在讲述一段不幸的经历。哭诉者的所有苦难、辛酸、委屈,都在这有板有眼的声声哭诉中,被描绘成一幅幅生动的画面,由震颤心灵的听觉,变成了活灵活现的视觉。

从二妹家出来,穿过长长的小巷,远处传来哭坟调。有人告诉我,前头有家老人过世了,正在收殓。锣鼓声和鞭炮声大作。

迁坟的时辰定在凌晨4点,这是妹妹们拿着我们兄弟两家所有人的生辰八字,叫先生拿捏出来的。在民间,时辰这玩意很神圣,提前推后都不行,儿戏忽悠不得。

城里的公墓已经打点好了,一切程序都是按妹妹们的指点办的。时辰也是由先生拿捏的。3点启程上坟山,我们兄弟两家前一晚就到妹妹们家了。

启明星眨着眼睛打着哈欠。一溜人马在黑暗中,挑着担子提着灯,灯光一路晃悠,演一路西天取经的皮影戏。

爬上一道长长的石阶岭,又走了一段山路,才来到坟山。尽管白天打前站的先生和师傅已经来过,但精力旺盛的野草仍然制造了许多麻烦。眼前根本看不到路。我们举着灯东照西照,你呼我唤,相互搀扶,相互提醒:小心、注意安全。衣服被荆棘钩住、划破;人被树枝绊倒在所难免。到了石窑前,已经快4点了,可还没见到先生和师傅的人影。正疑惑间,两人神出鬼没般出现在我们背后,让大家吃了一惊。

先生开始做法事。师傅敲开洞门,将两个骨头瓮抱出来。我们按照先生的指点,各自找个地方,围着瓮子跪下来……

天渐渐亮了,我们已经看清楚了父母居住的瓮子。我们闻到了清晨的气息,那是山野的清凉和晨露与野草的清香。

女人们唱起了哭坟调,像是早就约好了一样。我感觉又回到了过去的坟山,回到了以往的清明。

在双狮镇,清明算是个大节。

这天,同样要张罗一桌丰盛的午餐,在外的亲人,该来的和能来的,都要在這一天尽量赶回来和家人共进午餐。席间的气氛和所有节日同样欢乐。只有到了坟山,到了墓地,心情才渐渐沉重起来。在一片肃穆、悲伤的气氛中,张罗着祭奠的仪式。用扫帚和锄头清除地上、坟边的杂草与污秽。在墓旁选一干净处烧纸钱,先祭祀土地神,算是替先人缴纳土地税和土地爷看管坟墓的酬劳。

小时候,不晓得这些做法的意思。后来才明白,其实祭祀的每个环节都有说道。比如二回烧纸钱是在坟前,这是捎给阴界亲人一年的花销。纸钱的面额均以千元和万元为单位。当时我就想,阴界的货币不值钱,比阳界贬值得厉害。

有段时间,市面上出现了冥币,面额均有万元和亿元以上,用起来既省事又不浪费。听说这是从台湾、香港和东南亚一带传过来的。只是这玩意不经烧,比不上纸钱热闹。双狮镇人图的就是这份热闹。之后,在双狮镇就再也见不到冥币的影子了。

再后来,每年清明,我都以孙辈的身份,主动参与了祭祀仪式。到现在我都会记得仪式的每个环节和整套流程。烧完纸钱,便在坟面贴“墓纸”。双狮镇俗称清明上坟为“贴墓纸”。墓纸是由红白两色纸重叠一起,边上有波浪形的齿痕,这是红白喜事的象征,也象征着阴阳两界合家安康。

整套程序与流程过后,哭坟才开始。

哭坟的,都是家中的女人,男人是不哭的。男人边收拾残局,或者在一旁抽烟歇息,边听女人们哭坟。哭坟的女人围在墓的四周,手扶墓沿,或伏或卧,或蹲或坐,由着每个人的心情与情绪,唱起了哭坟调。现在,我家的女人们,只能围着父母的遗骨瓮哭开了。也许,这是她们最后的“哭坟”。

我在双狮镇公墓上,只见过一次哭坟。这是许多年后见过的唯独一次哭坟。和早年的哭坟相比,感觉有点怪怪。毕竟没有了传统的土墓,也就没有了那一种氛围与情调了。

同样,听着我家女人们的哭坟,感觉很不真实。

我知道,我家真正会哭墳的,当数二妹了。当年每次清明,都是她哭得有模有样,有腔有调。其他人,哭得不是没腔调,就是不靠谱。哭着哭着,便都没了声息,顶多只剩下轻轻的哽咽与抽搐。尽管大妹哭得有板有眼,与二妹此起彼伏,但再认真一听,就听出高低真假来了。大妹的哭诉,没有二妹的饱满、结实。

那次采访风水先生,也说哭坟有真哭和假哭。这要看哭坟者是否诚心。别看有些人哭得捶胸顿足、歇斯底里,用心听听,就可以听出真假来。

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知道,大妹历来就善于做面子,对老爸老妈从来就没有真心过。可她反怪父母对她不好。其实,是她的做法伤透了父母的心,也伤了我们的心。

那年,双狮镇旧街改造,我家属拆迁户。政府在开发区金沙城按户赔偿房子。大妹夫在双狮镇法庭当庭长,通过关系做了两个户头,赔偿两座房子。私下逼老爸老妈讲假话。叫老爸老妈不要走漏风声,连我们兄弟姐妹都要瞒着。

你们有本事弄到一栋房子,是你们的事。但不要把我们兄弟姐妹蒙在鼓里当傻子。难道我们会去告发不成?

一座房子价值几百万。两个妹妹没房子,你们好歹放点血接济接济她们一点。

因为这,老爸老妈心里堵得慌,怪大妹太自私。二妹三妹心里恨大妹,骂她太奸诈。一直以来,姐妹三个面和心不和。

天已经大亮了,远山太阳光像一把利剑从顶端刺过来。

哭坟声戛然而止,仿佛谁手上捏着个开关,用不着任何人指挥,到点了自然就停住了。

坟山固然偏远,周边村庄的村民每天清晨都会经过这里,到镇上办事或者赶集什么,听到哭坟会停下脚步围观。自知自明的大妹二妹,自然主动“偃旗息鼓”。

我们收拾着家什,赶在太阳出来之前下山。

我们雇车把父母的骨头瓮运到城里公墓安葬。按照妹妹们的一再交代,把父母的灵牌和香火分别放到兄弟两家供奉,以示风水平分,雨露均沾。

谁料,进城时出大事了。大妹说她一晚没睡觉,又走了那么长的山路,太累了,想回家歇歇。话没说完,二妹和三妹轰地骂开了,一辈子就这么一次,还好意思说累,有良心没有?

像是逮着了机会,要把当年房子的事所受的怨气、委屈发泄一通一样。

三妹的话就更狠更尖刻了,良心被狗吃了,还好意思哭坟,一听就知道是假哭。

开始,大妹不哼声,一脸的冰冷与不屑,她就是这副德性。显然三妹的话刺痛了她的要害,跺着脚跳起来了。三个女人一台戏,姐妹三个乱成一团。骂着闹着,正要动手打起来的时候,被我们兄弟俩生拉硬拽劝开了。

大妹最终没有进城。

在公墓,安葬父母的骨头瓮时,本不打算哭坟的二妹、三妹,再也按捺不住了,她俩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放开喉咙哭了起来。这是我听到二妹、三妹哭坟哭得最精彩的一次。

责任编辑 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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