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文化·文人画
—— 拜读姜澄清先生书画论著

2019-02-26 04:52马宏明
藏天下 2019年1期
关键词:书法

文/马宏明

黔山滇海最情长,河处温柔胜此乡。

仪度安恬偕谢女,文词新妙许姜郎。

如临宝镜花溪上,遍酌春杯米酒香。

恕我元宵方補祝,鱼龙灯火当催妆。

这是当年姜澄清先生与谢忠璿师姐喜结连理时,陈恒安先生的贺诗。每每吟诵,三十年前的如烟往事便会萦绕脑际、勾起回忆。20 世纪80 年代初,贵州省文史馆与贵大联办了贵州省业余书法学校,因姜先生系贵大中文系老师,平时又雅好书画,具体事宜皆由姜先生主理。他凭其人格魅力、学者身份、人脉关系延聘到陈恒安、许庄叔、方小石、黄源、黄济云、何本安、谭涤非、王蕚华、刘承权、黎培基、王振中诸先生到书校任教。他们不独以书法之声享誉黔中,更是著名学者诗人与绘画大家。书校首期在贵大举办,二期后搬师贵师大。贵州书校在国内成立较早,培养了不少书法人才,为贵州书法后来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鲍贤伦、包俊宜、邓健、熊洪斌、闵思源等都是当今书坛中坚,皆出于此校。我有幸滥竽于第二期,也因了如是关系,与姜老师及众师友结下了深厚情谊,得到他们教诲与帮助,姜老师在给我的一段鼓励文字中说:“一九八一年在我协助省文史馆筹办的书法学校中,有一位年纪最小的学员,他就是马宏明,因了这样的机缘,他得以亲炙省内名家的教诲,其中尤其受恒安先生影响最深。宏明有‘秀才’气象。于是,内在的秉性与客观的机遇,成就了他后来的学业。受恒安先生的影响,宏明学书法是以学问文章为根基的。他写了不少文章,这些文章颇有史家作风。而他的字,尤其是大篆,醇正不苟,俨若其师。他的书路不乱,自己有想法,便免于媚俗。宏明必有成,因他性情沉静、基础稳固、路子正大,这是可以期待的。”然而笔者囿于天资才具,加之性情疏懒,倾摇懈驰,文章书法都毫无见进,愧对先生期许。

姜澄清先生系云南昭通人,1935 年生,其父姜勉之,20 世纪初留学于日本,学的是化学专业,与我国著名数学家熊庆来为同窗至友,熊庆来哲嗣熊秉明系当代雕塑大师,与姜老师亦为好友,姜勉之先生于东京师范高等学校毕业归国后一生执教。其堂兄姜亮夫为国学大师、著名的楚辞学、敦煌学、音韵学、文献学、文字学家,曾师从于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章太炎等先生。姜澄清先生与其父兄若似,以教书育人为已任,终生站于讲台,学生门人遍于天下,其中不乏出类拔萃、领军一方者。先生对弟子们亦关爱备至,若严若慈,弟子们亦对先生爱戴有加,许多后来都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先生上课口若悬河、娓娓道来且幽默风趣,一口云南话,听得台下或开怀捧腹,或如无人之寂静。学术之外先生也耿介,针砭时弊、嘻笑怒骂毫不留情。去岁,某部门花大价,请国内名家挥毫,哪知有人竟以无法入目之劣作应付,先生许是看不下去、不吐不快,于会上突然提出质疑,使得坐中作者与主办者彼此尴尬。

先生无论讲学讲课都烟不离手,在吞云吐雾间,台下欢声不断、掌声不断。如是场景我曾经常经历,其学问之深厚、其谈锋之劲健,以至其儒雅、视野之开阔,真鲜有人及。他是集传统文化与现代意识于一身的学者,有思想、有个性、有良知是其特点。是旧学新知并驾齐驱、化为已有的智者,就目前黔中而言,随着姜先生这代人的相继谢世,将造成历史的真空是无法弥补的,好在先生为我们留下了他的许多著作。

姜澄清先生是现代书法理论的重要推手与旗手。从20 世纪70 年代末到他辞世的近半世纪的时间里,他总是站在中国书法理论的最前沿,以其学者视野、满腹经纶、如椽之笔,著书立说,写下了大量的画论、书论、色彩论学、文化史诸多方面的文章,这些著述犹如海上灯塔,行动指针,引领着书法家与书法爱好者前行,使人们追寻书画的美学价值、创作意义。

1978 年《书法》杂志第三期,姜先生便发表了有关学习书法指导性文章。1981 年《书法研究》第六期姜先生《书法艺术的共同美》刊出,这是一篇在现代书法理论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文章。在当时强调“阶级论”的大环境下,先生提出阶级不论资、无,即无论什么阶层对书法美的追求与理解都是相同的,并借毛泽东引用孟子:“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口之于味有同嗜焉;耳之于声,有同听焉;目之于色,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乎?”。并从书法史中细数诸家诸体,提出“无论贵胄显宦,还是下层百姓,对书法美的追求都是一致的。而篆、隶、楷、行、草每种书体无论用于墓碑诔铭乃至婚丧贺吊、祈福祷神,从宫廷的殿宇亭榭、祠堂、寺庙、塔碑,直到一个普通文人的书斋、卧室,也要取名题字悬之显要。几乎不分贫富,不分雅俗,整个汉民族都与书法结下不解之缘,没有任何一种艺术,像书法这样历久不衰、无孔不入!从书写到书法,从只有实用的价值,到实用与装饰的合一,最终脱胎升华而为一种艺术。纵而言之,有二千余年的历史;横而言之,为全体社会成员所同爱。这就是书法‘共同美’形成的民族历史机缘。”可谓对书法艺术的共同美形成的各个方面剖析透彻,分析细微。应该说此文对姜先生后来的研究方向奠定了基础,同时也为后来研究书法美的学者作了框架。1983 年第一期《书法研究》刊出姜先生《论书法艺术美感的起源与发展——兼及书法理论研究中的一些问题》,他首先提出书论研究不能抱残守缺地沿袭古人研究方法,要跳出言必碑帖、文必起篆隶,及碑帖之争、兰亭遗案、篆隶形成、笔意章法等的局限,提出“书论研究事实上涉及的范围是十分广阔的,诸如民俗学、社会学、文化史、美学、文艺学,无不是书法艺术所涉及到的,而这方面,正是一个十分薄弱的环节”。

在当时许多书法文章皆停留在“技”的层面,姜先生便将书法理论提升到与其他诸多学问的纵横连贯、综合联通、相辅相成的宏观视野上。可见其载道钩玄之心。该文首次提出“八卦”与书法的关系,“桃符”和联语,书法从最早的“御鬼”“压邪”及至“孕育着装饰的因素,至于明确的审美意图。”并阐述了历代取土、科举制度对书法的影响。从社会的大格局大环境上着眼,以历代文物文献即不同的载体形式对书法艺术的进步所起到的推进作用。以上诸般都是促进书法艺术美感的起源与发展的构成要素,姜先生如是说。从此姜澄清先生写下许多足以传之后世、藏之名山的学术著作。多年来,先生每有新书问世都会赐我学习,陋室中便有了数册珍贵的先生签名本。

《中国书法思想史》,以汉民族思想及思维方式、生活习惯、书写工具、文字源流等对书法的影响,以思想者的高度进行钩沉探索,从“汉文字产生前的线韵孕育期”写到“辛亥后书法思想的简介”,跨越了数千年的历史。

从新石器时代晚期陶器饰纹,到文字崇拜、艺术审美的提高,再到儒、道、释思想,从唐人尚法的严谨不苟到宋人尚意情趣的发挥,从唯美的追求,到抑帖扬碑的不同时代各种思潮对书法思想自觉不自觉地进行渗透,每个时期的主流思想、政界学界的领军人物对其所处时代的书法创作思潮都起到至为关键的作用。姜先生皆作了详尽论述。

《中国书法文化丛谈》,对书法这门“玄妙的艺术”的许多方面零零星星地,以随笔漫谈的篇什进行讨论。“远古的线纹”直掘书法之源,认为那些流传有序的如《散氏盘》《毛公鼎》《石鼓文》及大量汉代碑刻,虽以其美轮美奂的艺术价值而被后世顶礼膜拜,但斯时“并无明确的书法艺术意识”,“书法的自觉时代尚未到来,尽管产生了这些漂亮的作品,书写者并无邀誉的观念,而社会亦不以善书为意”。因之姜先生追根溯源,认为仰韶文化、半坡遗址上的陶器线纹图案符号“已孕育着书法美的意味了”,刻画符号向书法文字的递进是漫长的“野蛮时代”进程的鉴证。

《华夏的大发明——用文字作装饰》,文中他考察了在金、石、简、牍、绢帛、纸质上所承载的“在美的器物上赫然而彩着,便是那美化了的文字——书法。何等新颖、别致、幽雅!

事实上,在中国广阔的国土上,举凡优美的环境、优美的物品上不会没写书法的,极而言之,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没有书法去装饰的环境、建筑、物品,真算不得是第一流的”。姜先生认为,无论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碑刻文牍、婚丧嫁娶,无不用诗化的语言、优美的文字为装饰,这是中华民族所特有的美的追求。

《从书斋到展厅》系统罗列了文人雅士挥毫洒翰、治学临池的种种,皆系书斋中的自娱自乐,他们没有刻意为之的“创”,没有沽名钓誉的“炫”,适意雅兴,任情宣泄。

而今日书法则以参展获奖为目的,揣度评委审美取向,以投其所好为能事,“而一味惦记作(创)新”,展览这一“最具现代品格的艺术活动却戕害了现代艺术最重要的精神——独立的艺术个性”,从书斋到展厅的演变,是创作目的手段的转变,前者注重可读性,后者强调冲击力。全书汇集了二十余篇文章,既独立存在,又相互关联、彼此呼应。

《现代书法——新思潮的感应》是该书收笔之作,以批判的眼光就“现代书法”的成败得失进行了分析,提出“现代书法”之所以“起快收快”,首先是没有传统的根基,又是现代西方艺术与原始图案的叠加,系空中楼阁,其次没有理论的支撑,失却了书写性、文化性,因之很快衰落消失。但姜先生认为“现代书法在全面判离传统的摸索中、在章法方面取得的成绩则不宜低估”。《书法文化丛谈》一书起承转合,自古及今、鱼贯而下,使人全面了解到中国书法文化的梗概,读之受益良多。

在绘画理论方面,姜老师亦有多部专著传世。

《中国绘画精神体系》系统归纳论述了传统中国画所蕴藏的哲学精神、宗教精神、伦理精神和厌世精神。皆技道并论,意与“神”会。

《中国画学术语释诂》,对历代画论术语作的解惑释疑、纠弊厘清,使读者知晓其真义,也使画家正确理解先贤画学真谛,以便在创作中得到更为准确的借鉴。

《中国色彩论》,将历代有关色彩的论述进行归纳疏解,对色彩这一前人少有专门研究与涉猎的领域,作了系统而全面的探索,对各种颜色所代表的深层含义及用途进行了描述,如七种颜色之中所寓藏的尊卑贵贱必然不同,皇族贵胄与王侯将相、凡夫俗子与市井乞儿所用色系,绝对泾渭分明,不越雷池。各种色彩在绘画中所表现的春夏秋冬、富丽高洁、雅逸恶俗,先生皆娓娓道来,令人折服。

《艺术生态论纲》则从自然生态、社会生态、文化生态等诸多方面,对艺术创作的潜在影响作了深入论证,对画家生存环境与艺术环境乃至宗教信仰、科学进步所构成的艺术生态都予以详尽分析。

而《文人·文化·文人画》则是姜先生绘画理论著述的集大成者。该书对历代文人在绘画上所作的特殊贡献与褒贬,文化对绘画的干预与助化,文人画所形成的历史因素都有所研究。从整本书看去皆发人所未发、道人所未道,直抒胸臆、独出己见,其经历与此书内容相若,恰似夫子自道,因之我便将书名借来作为本文标题了。

《古文笔法》《易经与中国艺术精神》《姜澄清散文选》《清谈》《清谈续录》《三一斋漫笔》等著作皆是先生专著与随笔,每本都闪烁着其智慧的火花,读之如深山探宝,令人受益、使人击节。而这些书籍如写读后感皆需万言之上,限于篇幅,恕不赘言。

姜先生书法走帖学一路,崇尚宋四家中的黄山谷,因长期临习黄氏法帖,复因长期浸淫于中国古典文化。故笔下潇潇洒洒,自具风神,用黄庭坚“清风舞细柳,淡月隐梅花”喻其书法最为恰当。因其确具柳之飘逸,梅之瘦硬之妙。手札尤为精彩,凸显了文人情趣与学者风骨,系疏技而得道之作。笔下鲜有“法”的束缚,看不到更多的起始顿挫、轻重缓急,有的是随心所欲的气势与趣味,笔走龙蛇,自然天成,皆系“心之所发”(先生印语)即心之所画。其实都是心畅手畅,五合交臻之际的性情之作。

先生在书写时定然无意于书法创作中所常有的左顾右盼、患得患失,下笔只需考虑文辞之新妙、华章之雅逸,书法自是行云流水,在不经意间自得书法之佳作。文章书法之余先生闲暇时候,往往会挥毫作画。

先生作画是其书论画论之后的余事,是理论文章后的践行,更是典型的文人雅兴、文人精神。他的画作皆是文人画,笔情墨趣追求的是所绘对象的似是而非,写其于大略,遗貌而取神,笔下呈气息气韵。

缶翁曾云:“老夫画气不画形”即在姜先生画中彰显。其画几乎全用水墨,故看去高洁无尘,清远脱俗。先生全用文章意识书法功底作画,早已跳出“技”的窠臼,而游戏于笔墨之间,驾驰于道之内。观先生画作,你能感到难以言表的幽玄禅趣。

再读款识更令人万分佩服,每每披览,似品宋元小品、明清笔记:“予喜青藤石涛之屋宇,盖其破败欲倾。人问何以至此,予曰:完美不美,残丑不丑也”。“白石老人之瓜价逾金,予之瓜即瓜价也”。“有形无影、有像无踪,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如是富于哲理机趣之语,其画中处处皆是,读来使人定有所感有所悟。

姜老师与余相交三十余年,于去年岁暮辞世,未能与他的弟子故旧们一起迎来新年,令人泣泗。先生晚岁诗画文章之余便是打牌,且每至兴酣意浓之后方散去,现拟小联以申怀念:

文章戛然八十四,

竹战而今三缺一。

二零一九年元旦后数日急就于瓜豆轩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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