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孔子的“郑声淫”之说

2019-04-29 01:51闻衷
文史杂志 2019年3期
关键词:郑风古乐新乐

闻衷

孔子一直很推崇《诗经》,可谓言必称《诗经》——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是打开《论语》,却发现他似乎对《诗经》十五国《风》中的《郑风》深恶痛绝。在《论语》中,孔子厌恶郑声的话有两段。其一,见载于《卫灵公》篇: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其二,见载于《阳货》篇: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在这两段“孔子语录”中,“郑声淫”是关键,是打开孔子之所以厌恶郑声之谜的钥匙。那么,什么叫“郑声淫”呢?纵观汉以来的历代解释,最有代表性者当推“淫奔之诗”说与“邪淫之乐”说。这是分别从诗歌内容与音乐曲调两方面作出的探索。

一、“淫奔之诗”说

这一观点的确立者虽是宋代大儒朱熹,但源头却似可追溯到东汉班固等。其《白虎通义·礼乐》云:

孔子曰郑声淫,何?郑国土地民人,山居谷浴,男女错杂,为郑声以相悦怿,故邪僻,声即淫色之声也。

一般认为,《诗经》里的诗在当时都是唱出来的或者说是可以配乐唱出来的。从这种意义上讲,《诗经·郑风》里的诗又都是歌。这歌当然包含曲和词两部分了。而在班固等眼里,孔子所讲的郑声虽也是郑歌,但却重在歌词(内容),即我们今天所见到的《郑风》本身。班固认为,这是由郑国民俗的特质(淫色)所决定的。

比班固稍晚一点的许慎则在《五经异义·鲁论》里进一步明确了班固等的观点。他说:

郑国之俗,有溱洧之水,男女聚会,讴歌相感,故云“郑声淫”。

许慎这里使用的“讴歌相感”四字,正是从郑歌的内容上去认识“郑声淫”的。现在,就让我们打开《诗经·郑风·溱洧》,亲自感受一下春秋时期中原大地上那热烈而浪漫的男女聚会吧:

溱与洧, 溱洧二水正当艳陽的春天,

方涣涣兮, 那瓣瓣桃花伴着碧波涟涟。

士与女, 这苇丛里一对初恋的青年,

方秉蕑兮, 拿束芳香的兰花迎风招展。

女曰观乎? 姑娘说咱俩何不过江玩玩?

士曰既且。 男的道咱早就有这个打算。

且往观乎? 如果咱俩决定是过江玩玩?

洧之外, 索性到洧水外面的桃花潭。

洵訏且乐, 真可谓情投意合乐趣无边,

维士与女。 惟有潭上这对初恋的青年。

伊其相谑, 他俩终而拥抱在草上酣眠,

赠之以勺药。 临走又送她芍药佩戴胸前。

溱之洧, 溱洧二水正当艳阳的春天,

浏其清矣。 流水是那样荡漾清澈如鉴。

士与女, 这苇丛里一对初恋的青年,

殷其盈矣。 简直是亲亲爱爱风态翩翩。

女曰观乎? 姑娘说咱俩何不过江玩玩?

士曰既且。 男的道咱早就有这个打算。

且往观乎? 如果咱俩决定是过江玩玩?

洧之外, 索性到洧水外面的桃花潭。

洵訏且乐, 真可谓情投意合乐趣无边,

维士与女。 惟有潭上这对初恋的青年。

伊其相谑, 他俩终而拥抱在草上酣眠,

赠之以勺药。 临走又送她芍药佩戴胸前。

(译文录自蓝菊荪:《诗经国风今译》)

对这样一首反映爱情生活的优美诗篇,《毛诗序·小序》仍然抱着它贯穿《毛诗》始终的“风教”论与“美刺”说,认为:“《溱洧》,刺乱也。兵车不息,男女相弃,淫风大行,莫之能救焉。”在这里,《诗序》作者显然是将这发生在溱、洧河边的情人节(这里指夏历三月上旬上巳节。汉以前,上巳必取巳日;魏以后,一般在三月初三)的感人场景用来服务于他想象中的主题——“刺乱”了。还是朱老夫子(朱熹)“独具慧眼”,揭示出《溱洧》的主旨——“淫奔”。

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辰,采兰水上,以祓除不祥,故其女问于士曰盍往观乎?士曰,吾既往矣,女复要之曰,且往观乎?盖洧水之外,其地信宽大而可乐也。于是士与女相与戏谑,且以勺药为赠,而结恩情之厚。此诗淫奔者自叙之词。(《诗集传》)

不用说,朱老夫子是戴着理学的“色镜”去读《诗经》、读《郑风》、读《溱洧》的。他那时认为的“淫”,在今人则不一定是“淫”,而是“情”,或“真情”。因此今人看待他在《诗集传》里提出的“淫诗”说,或许会觉得这位老夫子少见多怪(即依先秦风俗,也是如此);但是比起《诗序》作者解读《诗经》时的那种“顾左右而言他”与牵强附会、无限上纲,朱老夫子还是活络得多,可爱得多,实在得多。所以,《诗》学界讨论《诗经》时,便往往情不自禁地去征引“朱子语录”来加强自己的论证,因为“淫诗”说相对“美刺”说来总算是一种进步——至少对现实采取了承认主义的态度。

朱熹还对孔夫子的“郑声淫”之说率直地发表看法说:“圣人言郑声淫者,盖郑人之诗多是言当时风俗,男女淫奔,故有此等语。”(《朱子语录》)朱熹还进而指出:

郑卫之乐,皆为淫声。然以诗考之,卫诗三十有九,而淫奔之诗才四之一。郑诗二十有一,而淫奔之诗不翅七之五。卫犹为男悦女之词,而郑皆为女惑男之语。卫人犹多刺讥惩创之意,而郑人几于荡然无复羞愧悔悟之萌,是则郑声之淫,有甚于卫矣。(《诗集传》)

由此可见,从班固、许慎直到朱老夫子,都是从对郑地民俗的考察入手而以审读郑歌的内容,认为孔子的“郑声淫”之说实指郑地的“淫色之歌”“淫奔之诗”。

二、“邪淫之乐”说

此说肇端于《孟子》而确立于《礼记·乐记》。《孟子·梁惠王下》记孟子见齐王(疑是齐宣王),向齐王讨好地说:“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王曾经告诉庄子说你喜欢音乐,是吧?)哪知齐王不买孟子的账,脸一沉,没好气地说:“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直好世俗之乐耳。”(寡人并不喜欢先王的音乐,只喜欢一般世俗音乐罢了。)机巧的孟子听出齐王的不悦,立即解释道:“今之乐由古之乐也。”(现在的音乐也是由古代的音乐发展而来的呀!)齐王一听,这才开始有了好脸色。这段记载,说明到了孟子时代,“世俗之乐”已广溢天下,成为时尚;而古乐则认为落伍,为一般人所瞧不起。只有像孟子这样恪守与鼓吹先王之道者,还对古乐一往情深;但他面对时尚,也无可奈何,不得不随机应变。孟子所处的时代是战国晚期。往前追溯100多年,即孔子学生子夏所处的时代,为战国早期。这时天下大致是“古乐”与“世俗之乐”并峙争胜的时期,而“世俗之乐”在这时被叫做“新乐”,尚未普及化。这时的子夏,作为孔子的学生,在维护“古乐”方面,也挺得起腰杆,说得起硬话。《礼记·乐记》记录的子夏与魏文侯的一大段对话,便反映出这一时期的情形:

魏文侯问于子夏曰:“吾端冕而听古乐,则惟恐卧;听郑卫之间,则不知倦。敢问古乐之如彼,何也?新乐之如此,何也?”子夏对曰:“夫古乐,进旅退旅,和正以广;弦匏笙簧,会守拊鼓。始奏以文,复乱以武,治乱以相,讯疾以雅。君子于是语,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此古乐之发也。今夫新乐:进俯退俯,淫声以滥,溺而不止;及优侏,杂子女,不知父子。乐终,不可以语,不可以道古,此新乐之发也。”

这段话透露出三点信息:其一“古樂”就是“雅乐”(“和正以广”是其显著特征)。其二“郑卫之音”即“新乐”(到了孟子时代因普及而演为“世俗之乐”)。其三,“郑卫之音”为“淫声”(“淫色以滥,溺而不止”;即歌曲声音淫邪放纵,引诱人们沉溺其间不能自拔)。需要说明的是,东汉赵岐《孟子章句》注前引《孟子》“世俗之乐”时,言“谓郑声也”。由此可以看出,至晚在战国时期,就已有了郑声为新乐、为世俗之乐,“郑声淫”为“邪淫之乐”的认识。这是从歌曲、乐调角度去诠释“郑声淫”,与“淫奔之诗”(从诗歌内容角度的诠释)说正好对应。正如清初陈启源所识:

夫子言“郑声淫”耳,曷尝言“郑诗淫”乎?声者,音乐也,非诗词也。……乐之五音十二律长短高下皆有节焉,郑声靡曼幻眇,无中正平和之致,使闻之者导欲增悲,沈溺而忘返,故曰“淫”也。(《毛诗稽古编》)

那么,郑地的歌曲、乐调为什么会成为淫荡放纵的“邪淫之乐”——那时的“黄色音乐”呢?北宋哲学家张载揭示说:“郑卫之音自古以为邪淫之乐,何也?盖郑卫之地滨大河,沙地土不厚,其间人自然气轻浮;其地土苦,不费耕耨,物亦能生,故其人偷脱、怠惰、弛慢、颓靡。其人情如此,其声音同之。故闻其乐能使人如此懈慢。其地平下,其间人自然意气柔弱怠惰,其土足以生。古所谓息土之民不才者也。”(《经学理窟·礼乐》)魏源则提出,郑卫之地,商旅云集,“商旅集则货财盛,货财盛则声色辏”(《诗古微》)。张载、魏源从地理环境与经济发展角度对郑声之所以“淫”提出的解释,尽管有片面、随意之嫌,但比起孔夫子的疾言厉色、《诗序》的穿凿附会,毕竟使人容易接受一些。

说到这里,我们还必须对“郑声淫”之“淫”作一简单考察。总括起来,“淫”字主要有六义,除本义为“浸淫”(“浸渍”)外,还有“过度”(“过甚”)、“惑乱”“邪恶”“贪色”(“奸淫”)、“长久”(“淹留”)。这六义之中,除去一头一尾,中间四义都属于孔子以“仁”为核心,以“中庸”为尺度的儒家道德标准的摒弃之列。而“郑声”则恰恰将这四“淫”都统摄了去。所以,孔子在《论语·阳货》里愤愤地说到:“憎恶紫色夺去了大红色的地位,憎恶郑声破坏了古老的雅乐,憎恶摇唇鼓舌颠覆国家的人。”又在《论语·卫灵公》里大声吁请:“用夏朝的历法,坐商朝的车子,戴周朝的冠冕,音乐则采用《韶》和《武》。放弃靡靡的郑声,疏远阿谀奉迎的小人。郑声淫荡放纵超过了限度,小人放在身边实在危险。”

另外,从我们对郑声四“淫”的考察,从孔子在《论语》里对郑声违规僭越(违反周朝礼制,破坏正统雅乐)行为的深恶痛绝,应该感悟到孔子所说的郑声不仅仅是郑地的乐曲、乐调,而且也包括了歌词内容——即《溱洧》一类《郑风》的本身。这也应是“郑风”这一概念的两大内涵。这两大内涵相辅相成,共同造成郑风之“淫”,致使素以温文尔雅名世的孔老夫子也不禁跳将起来,破口大骂。只是郑声——这在正统儒生看来属于“反动音乐”“黄色音乐”者,在今人则当是大受欢迎的通俗音乐。(在当代,甚至连“反动音乐”“黄色音乐”的词儿也从社会语境中淡出了。)而孔子、子夏、孟子等苦苦守护的古乐——雅乐想必一定是四平八稳、不愠不火、枯燥乏味的八股调加催眠曲。难怪魏文侯“端冕听古乐则惟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礼记·乐记)。至于《论语·述而》所载孔子“在齐闻《韶》”(在齐国听到《韶》这种雅乐),竟达到“三月不知肉味”(很长时间不知肉味——一直沉缅在《韶》乐之中)的境界,则简直不可思议!不过,作为儒家学派的开创者,孔子坚守他的信念,忠实于他的理论,执著于他的理想;不论世事如何变迁,都敢恨敢爱,敢赞美敢批判;都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自是可宝贵的精神,值得后人学习与发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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