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美又邪恶的程晓霞(短篇小说)

2019-05-13 02:25陶诗秀
当代小说 2019年3期

陶诗秀

1

去年回哈尔滨的时候,我一直想去分部街四号看看。但时间有限,赴了很多饭局,却没空去老宅。终于在回程的倒数第二天去了,站在那里,却不知如何是好。

小黄楼没有了,蓝荧荧反射板的大楼很气派。楼顶上耸立着几个巨大的字,恍惚记得是证券公司或贸易大厦之类,占地面积正是二号院和四号院。童年的住所就这样没有了。

问过一个老人,他穿蓝色的羽绒服、戴鸭舌帽,很符合我印象里这条街上居民的模样。他用异样的眼睛看着我,好像看一个外星人。他说那个小楼早就没有了。

我追着他问什么时候没的,他说怎么也有二十年了。然后问我是从哪里来的,那眼睛中竟有某些质疑的成分。

我没有回答他,只慢慢转身,向文昌街走。过了文昌街就是国庆小学,国庆小学前面就是四十四中学。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那些童年的地方。城市每天都在变,我这个离乡人记忆中的老家却没有变。唯心主义者说,这世界是主观的。那么所有客观的世界就是因心而异的了。这样想着,记忆就成为了永恒的存在。只要记忆还在,还徘徊在那一栋黄色小楼里,我就会在这里。

我回想着曾经有过的石板小径,门前两棵丁香树。五月里花香会一直飘过院子,飘到屋子里,守在小径两边,一棵是我家的、一棵是萱香家的。

我小学四年级时,从文昌街搬到分部街,非常喜欢这个新家。这是很典型的俄罗斯建筑,外边的颜色是黄白色的,房间内举架极高,有三米多,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是双扇的木门。每个房间都很大,我家对面就是萱香家。

萱香大我一岁,个子却比我矮。她的后背两边是不平衡的,一边像平原、一边像丘陵。丘陵隆起来,有人叫她小罗锅。虽然后背与我们不同,其他都是一样的。她生着一张白皙的脸,尖下颏,两道眉毛向鬓角处吊起来,两只眼睛也随之高挑着。

那时我正从父亲的抽匣里偷出《红楼梦》看,看到凤姐那一双“丹凤三角眼,柳叶吊梢眉”时,忍不住拍案叫绝。在我眼中,这就是萱香的典型描写。有了丹凤三角眼和柳叶吊梢眉,与之相配的就是细而高的鼻梁、一双直而薄的嘴唇,脸庞也是小小的锥子脸,很符合如今女孩子们的审美。

萱香家庭结构与我家不一样,她妈妈不上班。程婶是一个容长脸、大眼睛的女人,有厚厚的嘴唇,会养小鸡、会做饭。搬进来不长时间,石板小径就成了我们两家的分界线,程婶先是在小路那边围起栅栏,然后抓了一些小鸡、小鸭养起来。每到黄昏,程家会按时飘出饭菜香,那时我母亲还在回家的通勤车上。

萱香有一头漆黑的油头,是她引以為骄傲的。她还会编小辫儿。有时候她的小辫从头顶一直编到肩头,十分好看。早上我去找她上学,经常看到程婶站在萱香身后,给她编小辫儿。程婶的容长脸、厚嘴唇与萱香的吊梢眼、薄嘴唇,形成鲜明对比,怎么看都没有任何遗传基因。

程叔是一个安静沉默的人,浓眉大眼国字脸,是当时电影中正面人物的模样,据说他是个技术部门的干部,沉默而有教养。

我们那一片,小孩都在国庆小学上学。开学的第一天,学了焚书坑儒和太子扶苏的故事。晚上回到家,程叔问我们学了什么,我说学了两个故事,却有矛盾。第一是焚书,把书焚了,怎么能分清哪些是好书、哪些是坏书呢?再有太子扶苏,一说扶苏软弱不堪大用,又说扶苏反叛,是不是矛盾的呢?

程叔用惊奇的眼神看我,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上学并没有多少功课,常常唱歌跳舞,还敲小腰鼓。咚咚咚吧啦咚、吧啦吧啦吧啦咚,敲得好的就去儿童公园当仪仗队。

我去得晚,没有去敲鼓。楼上三号的圆圆在鼓队里。她好看,一张李铁梅一样的脸,是当时的审美典范。她有一个好嗓子,在五年级时候就被部队文工团选去了。我还记得她的模样,黑黑的小圆脸儿,眼睛亮亮的,唱歌的时候,一张脸仰得很阳光,天生一个演员的料。

我没有好嗓子,也没事做,就跟着程婶养起小鸡、小鸭来。我养的小鸡都是刚出壳买来的,鸡也毛茸茸、鸭也毛茸茸。哥哥从下乡的地方回家时,用砖头砌了鸡房子和鸭房子,比程婶家的好看,他家没有男孩。程婶让程叔干,他却不肯。

忘了本了。程婶小声嘀咕说。但程叔是他家唯一挣钱的,不敢惊动。

我每天放学,路过菜市场就买一捆菜回来,扔进院子里,任鸡鸭们自己捡食。又贪玩,总忘不了去跳猴皮筋儿,所以我的鸡鸭总是长不过程家的鸡鸭。

2

有一天早晨我还蒙头大睡,萱香悄悄潜进来,坐在我床边。

醒醒,她说,我家来客人了。

来客人算什么新鲜事!我说,我们家一年到头来客人。

这个客人来了就不走了。萱香一边说,一边望着我,她眼中的神秘吸引了我。

什么人呀?我翻个身,双手支着床问。

我堂姐。从呼兰河来。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呼兰河。是个什么地方?

是个小镇,我叔叔家住那里。这个堂姐比我大两岁,十六岁。要在咱这上学呢!她眼盯着我,欲言又止地说。

见我懵懵懂懂,萱香终于忍不住了:听说她和流氓集团混在一起,父母打都不分手。只好送到这里来,让她和对象分开。

我这才明白过来,心生好奇,小流氓是什么样的?以前我们学校有一个女生李艳艳被叫做女流氓,她身高、骨架大,梳着阿飞头,穿细细的包在腿上的裤子。一个黄色的书包吊得低低的,一直低到屁股那里,每一走路,书包就在屁股上拍一下。她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和男生们说话毫不畏惧。我们都是离男生远远的,必须说话时,也不知怎么说,手足无措。程晓霞,就是萱香的堂姐,大概也是这样的吧?

果然是这样的。当我看到她时这样想。

程晓霞不仅像李艳艳梳着剪得细碎的阿飞头,而且还烫成了波浪。现在这些波浪被程婶用许多铁丝一样的小发卡别在头上,看不出烫头的形状。只有发梢的弯弯桀骜不驯地翘起来,让这个头型看起来十分古怪。

这不是烫的,这是自来卷儿。那姑娘很不满地说。我看到与程叔十分相近的容长脸,浓眉大眼,性感的嘴唇、白皙的皮肤。如果把程家四个人放在一起,萱香无疑是一个异类,那三个人才是一家人。

程晓霞插班到四十四中学初三。她窈窕的腰身,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两只脚在马路上踢踏着,很招摇。她又喜欢笑,笑的时候,嘴唇上翘,一副毫无心机的样子。开始时程叔每天都去送她、接她,萱香都没享受过这待遇,我们都是一起上学、放学的。

因为怕她学坏。萱香小声对我说。那时萱香睡觉时,把丘陵一样的后背放在一个沙袋上。

我妈说能睡平了。她信心十足地说。

你为什么这样?我指指她的后背问。

小时候从床上跌下来,摔坏了。她说。

漂亮的女孩总是不同凡响,她们能在任何地方引起喧嚣和骚动。程晓霞进了四十四中不久,校园门口就开始聚集一群的社会青年。那时的社会青年是穿喇叭裤、留长头发的。

程晓霞着实经历了一个被严看严守的时代,那时候她只能穿程婶的衣服,宽大的中年妇女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却并没有掩饰住她的窈窕曲线,反而让她的青春胴体在若隐若现中更加迷人。她的头发用发夹别得像一个抹布,也没有任何飘逸或风骚。但她白皙的脸庞上还是有那么一抹笑,那笑容有着一种与甜蜜混合在一起的放肆。

你不能说她天真,因为貌似天真总有一种勾引;你也不能说她是勾引,因为她是那么无心为之。她没有心机,也不故意做什么,只是那么发自内心的笑就吸引了别人的目光,这能算是她的过错吗?

程晓霞的头发很快就长起来,程婶也允许她在家披着头发。她的头发一披下来,就看出那头发是多么浓密而漆黑。那时我正在读鲁迅的《故事新编》,我一看到程晓霞的头发,就明白了什么叫“黑得像夜一样”。眉间尺去复仇,楚王妃的头发就像程晓霞的头发一样,而程晓霞的头发因为被削过,所以弯弯曲曲层层叠叠,竟形成了一头常人没有的美丽!

她那时的个子已经有程婶那么高,远远看是一个成人的样子,即使裹在宽大的灰色衣服里,却难掩玲珑曲线。程晓霞的出现给了我们意料之外的人生经历,许多年后回想起来,如果不是程晓霞突然出现在分部街四号,我们少年时代的生活也许会缺少一章。因为我们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如此少,我们只会跳猴皮筋儿。

然而程晓霞不约而至,她不仅带来了大女孩的青春期,还带来了某些地下读物。

3

我的读书生涯可以上溯到六岁,那时候我开始读《沸腾的群山》,我们下放在乡下。我读《保尔柯察金》时候吃独食,那时哥哥在县里上中学,没人跟我抢。等到读《海岛女民兵》时,我们举家迁到县里,哥哥从学校回来住,我们就开始抢书看。

抢书是一场争夺战,还是一场捉迷藏。经常人仰马翻,痛哭流涕,告状到妈妈那里。哥哥不在家时,我喜欢一边读小说,一边把脚放在火墙上,整个身子都倒立起来。

那时我读了很多没头没尾的小说,一直到1976年之后,我才知道这是《小城春秋》、那是《野火春风斗古城》,还有一些苏联小说。有一本厚厚的小说,是写卫国战争的,如今只记得将军在看阵亡名单时候说的一句话:每个人死了,都带走了一片天空。

在学校,我开始从同学那里借到《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青年近卫军》,而程晓霞带来的绝对是让我们心惊胆战的。她带来的是手抄本,那种手抄在笔记本上的小说,有《一双绣花鞋》《情天恨海》。但她不给我们看。

不仅如此,她还有笔记本,笔记本里抄满了各种各样的句子,比如:“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顺口溜:“你是一个中学生,我是一个二级工,我俩的地位不相同,怎么能够谈爱情?”

当我说这是顺口溜时,程晓霞就瞪大眼睛反驳说:你懂什么,这是诗。

这怎么能是诗呢?我想,毫无诗意。那时候我喜欢李瑛的诗,写非洲的那些诗,那些诗让我第一次知道,在黑非洲有那么富的地矿,那么多身穿彩色长袍的人们,他们头上顶着水罐,行走在黑非洲的大地上。

对于这个被程婶把头发剃得很短的女孩,我保持自我的看法:我距离她比较远。母亲说:这个女孩看起来不安分呢!你看她那一双眼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问母亲后两句是什么意思,母亲说生得好并不是她的过错,只是不容易被世间所容——女孩子第一要本分。

我是个本分的女孩,我养鸡喂鸭、照顾弟弟。没事儿的时候,我喜欢看书,在学校我很快进入了传书看的队伍。

我看书快,我总是以这个优势争得第一阅读权。

我争分夺秒地看书,上课时偷着看,回到家不分昼夜地看。一本《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我能在一夜之间看完,然后绝不耽搁地传到下一个人手中。

有一天,我得到了一本《青年近卫军》,我一边走路一边看,回到家,没有进门,就坐在台阶上看起来。看什么书?一个声音问。我抬起头,看得时间太长,眼睛有些花。有个人影在我眼前雾蒙蒙的,我揉揉眼睛。

《青年近卫軍》。我有点儿不情愿地说,我认出她就是刚来的那个不安分的女孩。

那时我正看到邬丽娅和谢廖沙去发传单那一段。我很紧张,我不喜欢有人告诉我结果。

我不会告诉你结果。晓霞笑着说,她一笑就露出两个小酒窝,她薄薄的嘴唇向上翘一翘。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她说,一个人在看戏,有一个人总是想跟他说话,但他看戏太认真,就不想理睬那个人。后来那个人就贴在他耳边说:我告诉你,戏里的这个人死了。那个认真看戏的人立刻没了兴趣,只好夹着帽子走了。

我和她都忍不住笑起来。这个故事很经典,在很多年之后,被称为剧透。

这是一种抹杀好奇心的做法。晓霞站起身来说,我不想当这个坏人,所以我先走了。

我对晓霞产生了好奇心,她看起来完全不像别人口中说的那种坏女孩。她很有趣,也喜欢看书。

如果你喜欢看书,我说,我也可以传给你看。

我们传书看是家长们默许的。如果不耽误做家务,大院里的家长并不反对孩子们看书。但真正喜欢看书的却不多,孩子们有很多有兴趣的事情做。比如木表哥会做红缨枪,他的红缨枪做得极好看,还刷上了银粉,用几条红领巾的穗子系上,好像是《闪闪的红星》中潘冬子手中的那一支。他一时名声大噪,很短时间内就许诺出好几支红缨枪,完全忘记了我父亲还等着他的沙发坐。

圆圆那时候迷上了刻纸,她在一张张彩色的纸上画好图案,把纸放在一块玻璃上,用小刀刻。

刻出来的图案,都很像窗花。那时她还振振有辞,她说女孩子嘛,就是要会做这些女红。她的这个宣言让我对她有了陌生和好奇。我那时对自己,还没有女性身份或者性别的强烈认同。

萱香迷上了钩茶垫,她将两卷白线合成一股,用钩针钩茶垫儿。她说等茶垫攒得多了,她就把它们连起来,给自己钩一件背心,白色的,穿在身上轻巧而别致。

她迷恋钩茶垫,迷得都不想写作业。

你帮我造一个句子吧!她说。造一个长长的句子。我们老师说造句越长越好,最好像一篇作文那么长。

我说那还不容易,你只管一路写下去。

我连一句话也造不出。她说。一双手飞快地钩着,白线團在身边转来转去。这一团线又快用完了。

那就再想想。我说,我的《青年近卫军》还没看完。

你帮我写作业,你写一周,我给你钩一个茶垫。萱香突发灵感地说。

我提笔就写。我家因此有了六个茶垫,我妈很喜欢,我也很喜欢,这是我劳动的成果。

有一天我有了一本书,没有封皮,也没有扉页,也没有前几页。开头就是三十页左右了,后面也没封底。

一定是大毒草!木表哥说。

我不理他。

晓霞看见了,说:你看这个?我还有比这个更毒草的呢!

你?我不相信地说。那时候我已经忘记了她是一个坏女孩。

你来。她伸出一个小手指,勾一勾,神秘地说。她嘴角的那颗小黑痣更加明显了。

大概一年多以后,《阿歧婆》在中国上演,吵得很火,因为据说那是写妓女的。这个定义煽动起了观众的好奇心。母亲有两张票,她犹豫再三是不是带我去。后来听说已经剪辑过了,才心惊胆战地带我去了。

我们去时电影已经开始,黑暗的电影院里,人头也是黑鸦鸦的,我们在一种奇怪的声音中摸索着找位置。遇到的人都很不满,我们打扰了他们。

你看到我嘴角的这颗痣了吗?阿歧婆用颤巍巍的声音,对栗原小卷说,她那苍老而沙哑的声音真奇特。我在现实生活中,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这是一种戏剧化的声音,有舞台腔,这种舞台腔是当时电影艺术的标志之一,尤其是外国电影。因为我们当时是听电影的,在收音机中听电影。

这颗痣,人们叫它美人痣。阿歧婆的话让我想起程晓霞,那时程晓霞已经失踪有一年多了。

4

程晓霞的到来,给大院里的女孩子们开启了一扇门,一扇通向外界的大门。在程晓霞来到之前,这个大院的女孩子们的青春还没有苏醒,她们都是本分的、有家教的女孩,在学校是好学生,在家里承担着那个时代双职工家庭孩子的某种责任。

她们小小年纪,脖子上挂着钥匙,兜里揣着各种票证,肉票、豆腐票、粮票,在回家的路上买菜,回家做家务。我要照顾弟弟和鸡鸭,圆圆要采买,因为黑婶不能出门。黑婶长年穿蓝布裤子和一件绿色的圆领套头毛线衫,她的双腿因为缺钙而变成X型。

天气好的时候,黑婶就走出小屋,到楼梯上晒太阳。那木楼梯长年失修,人走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黑婶经常把圆圆送到下楼梯的地方,对她再嘱咐几句,别丢了各种票和菜金之类的话。

圆圆家与我家分属两种不同生物,圆圆家的菜剩下的都是肉;我们家的菜剩下的都是菜。

在程晓霞到来之前,女孩子们玩的是跳皮筋、捉迷藏,叉嘎拉哈。我们在路灯底下跳皮筋儿,从脚踝到小腿、从膝盖到大腿,再到屁股、到腰,到胸、肩膀,一直跳到细脖,这时级别就很高了。

细脖这一节难度最大,因为细,跳起来用脚尖钩的时候,常常会两根皮筋儿一起钩下来。如果到眼睛就更难,到头顶是最高级,要两只胳膊一直举起来,很少有人可以跳到那么高。那种高度,要凌空飞起来,像小燕子一样才可以达到。在程晓霞来到之前,我和萱香、圆圆,三个人从来没达到那种高度。

虽然萱香身有残疾,但那时她并不比我们矮多少,一直到我和圆圆开始发育,萱香才好像停止长个。在十二岁那年,我长了四公分,圆圆长了三公分。我们习惯于在自己家的灰墙上画小杠,标明日期,看自己长了多少。有一次我正在和圆圆兴高采烈地比个,萱香走进来,她没说话就又走出去。我俩依然大声说笑,并没有注意到她来去匆匆。

那时我们还跳房子,在地上用画石画各种大大小小的房子。叉嘎拉哈是冬天的玩意儿,程婶有一箩筐小巧玲珑的嘎拉哈,都是羊骨头的,程婶用二百二红药水把它们涂成红色。这个精巧的小嘎拉哈,叫我们爱不释手。它们光滑圆润,轻易握在我们还没有长大的手掌里。

我们坐在床上,把双腿叉成八字形,把一个口袋高高扔起来,扔得越高越好。因为扔得越高,它在空中停留的时间就越长,我们的手就可能摸到更多的嘎拉哈。如果扔得低,时间短,就会手忙脚乱。有时手还没摸到嘎拉哈,口袋就落下来,只好认输,把玩的权利给别人。

程婶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她的口袋也是大小不一的。她用六块不同花色的布拼成一个口袋,在里面放些小米。我那时也想有一个口袋,但我妈妈没时间给我缝,我也从未要求她给我缝。

母亲非常忙,下班回来吃了饭,她就顺着桌子腿睡着了。虽然我们这一群孩子一边吃喝、一边吵闹,没有一时安静,母亲却在我们身后睡得沉沉的。

奇怪的是她睡的时间却不长,好像她长了三个耳朵,一到我们吃完饭她就醒来。她睁开眼睛,看到莉娜和海鸥把碗筷捡到厨房去。母亲的责任并没有完,她慢慢地踱到厨房,开始发面或者切菜,为明天做准备工作。

我们家的房子是两间大房间,还有一个储藏室。储藏室大约有六米多,按照木表哥的说法,完全可以睡两个人。但母亲害怕睡在里面会窒息,因为那个储藏间没有窗户,只有两扇门。一扇门通向我家和萱香家对门的小走廊,但奇怪的是从来没打开过。还有另一扇门,通向卧室。

这个六米的储藏室被用做木表哥的工作间,里面用两米的木板,做了木匠的工作台,另一面墙堆满了从呼玛带回来的木头。木表哥经常坐在里面,他的耳朵上别着一支铅笔,好像一个随时工作的人。虽然在1976年整整的一年时间里,他只做了一对沙发和一个茶几。

我不记得为什么我们选中了这间储藏室,事实上最早的几次学唱歌都是在萱香家。像我们家一样,房间都是套在一起的,去父母的卧房也要经过她的卧房。

我们对大人有本能的戒备。我们看晓霞的手抄本时,像做贼一样心惊胆战。但我们还是要偷偷传阅这些手抄本,我们也本能地拒绝让男生知道这件事,虽然晓霞并不在乎这一点。

让他们看看又有什么!她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但我很胆小,我不想让他们认为我是个坏女孩。或者说,我印象中一直认为晓霞是坏女孩吧!她那些手抄本地下故事,虽然这些绣花鞋、国民党的李宗仁、他的太太郭德洁,我并不了解,但那些歌曲呢?那些让我惊讶的歌曲,程晓霞开口一唱,我就被迷住了。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月兒照水面闪银光

我想对你讲却又不敢讲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晓霞会唱许多歌曲,她会唱《三套车》,还会唱《伏尔加船夫曲》。对这两首歌,我没有太多异议,我理解那些对地主的控诉和船夫们革命的勇气。但对《山楂树》有些不解,爱情不应该是两情相悦的吗?为什么一个姑娘会在两个小伙子中间徘徊呢?

因为她想选择最勇敢、最可爱的那个嘛!晓霞说。

但对我来说,这种情感还过于复杂,我还是懵懂不知人事的模样。但我本能地喜欢“正当梨花开遍原野,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这样的句子。而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月光。

喀秋莎让我想起保尔·柯察金笔下的冬妮娅。我曾经多么喜欢那个穿海魂衫的女孩,也为她与保尔最后的见面痛心疾首。她打扮得像一个贵妇人一样,与她臃肿的丈夫挽着手,走过保尔的身边,我真为她羞愧。

而喀秋莎却不一样,喀秋莎是一个戴着红头巾的女孩,喀秋莎纯真热情而饱满。何况《喀秋莎》那优美回旋的乐曲,我们三个人都被晓霞的哼唱迷住了。

别说出去啊!晓霞说,叔叔、婶婶如果知道,会说我带坏了你们。她歪一歪头,一头刚刚长出来的卷毛轻巧地抖动起来,在阳光中发出褐色的光芒。

你很像喀秋莎,我突然说。这样说完我就怔住了,她们几个也怔住了。

程叔和程婶回来的时候,我们正默默地收拾起桌子上的书本,学习小组结束了。

你怎么能说晓霞像喀秋莎?走出萱香家,走到大门洞时候,圆圆问我。她不是一个坏女孩吗?

我也不知道。我红了脸说。我觉得她唱得很好听,听她唱歌时,我觉得她就是喀秋莎。

喀秋莎是不是一个好姑娘,没有人告诉我们,我们也不去问谁。因为喀秋莎是从一个坏女孩那里来的,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儿,因为有一个男朋友被送到分部街四号院,而她的毒素却不断蔓延给我们。现在我们看过《一双绣花鞋》,还听了《喀秋莎》,我们是不是也变成了坏女孩?这是我一直担心的事。

圆圆从门洞的那一端回家,我转身回家。

我回到家,脸还红着,紧张又激动地红着。妈妈刚回来,一家人正要吃饭。

你去哪儿了?一天不着家。母亲看我一眼说。她就是顺口说一句,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我是这个家的闲散人员。

我没说话,异常迅速地爬上椅子。母亲坐在我身边,她并没有自己吃,她要先喂弟弟。

我来吧!大伯母。海鸥伶牙俐齿地说。

没有人发现我的秘密,一直到睡觉,也没有人发现。我睡在莉娜和海鸥中间,我们三个女孩一张床。她们很快睡着了,只有我不停翻身,我的耳边一直回响着喀秋莎的旋律,那么好听、那么美丽。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月光。

我怎么能够睡着呢?我又翻了个身。

你烙饼呢!莉娜睁开眼睛问。

莉娜姐,我忍不住说,我给你唱个歌好不好?

好,莉娜说。我就小声地哼唱起来,却对不上歌词。自我陶醉地哼了一遍,转身看莉娜,她已经睡着了。

窗外月光很美好,我希望在月亮的那边,喀秋莎正在歌唱。

5

程晓霞的失踪让我对人的可能性多了一层认识,也让我在青春期坚持女性独立,甚至暗下决心,要单身一生。因为这件事我是唯一的见证人,更增加了我的负疚或者震惊。那是极复杂的感情,在那一段时间,我成为学校和大院里的焦点人物。

你怎么不拉住她?萱香问我。我愣了一下。

不过你也拉不住她,萱香又说,好像为我开脱一样,她比你高,也比你有力气。

她是怎么跑的?圆圆问我。

我真是无从说起。那时我们已经成为很好的朋友,我们一起读《青年近卫军》,我学会了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有一天我没有书看了,就问她有书吗?

有。她说,有点吞吞吐吐的,我有一本书,但你不能看。

什么书?我说,我连《小城春秋》都看过了,还有比它更毒草的吗?

我的这一本叫《一双绣花鞋》。她说。手抄本,你看过吗?

我摇摇头。

这你都没看过。晓霞撇撇嘴。

我没看过手抄本。我说,你不是也不借给我看吗?

那我晚上给你。她说。

我们是趁天黑交换情报的。天黑的时候,程婶去抓鸡,程叔晚饭后,会回到他的房间小憩。我们甚至回避萱香,不仅因为萱香不读书,还因为萱香对晓霞的开放态度颇不满。晓霞来了之后,她原来的生活质量下降了。

她现在越来越感到自卑。在别人,尤其是男孩子们,跟在晓霞身后吹口哨时,萱香的心情是复杂的。她一方面鄙视晓霞,认为她是一个风骚的坏女人,一方面心里却暗暗生出一丝丝酸涩。那是本能的生命对异性渴望的心,从没有人在她身后吹口哨,也没有人给她递字条。

小罗锅!那些男孩子这样说。萱香的丹凤三角眼就射出锥子一样的寒光。

今天晓霞又惹事了,萱香常常漫不经心地说。她这样说时,程婶就会叹一口气,两只牛蛙一样的大圆眼睛盯着程叔。

应该把她送回去。终于有一天,程婶说。如果她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可不负责。

程叔是犹豫的。他有时会用怜爱的眼睛望着晓霞,这个时候萱香就会嫉妒。有时他又用气恼的眼神望着晓霞,萱香就会幸灾乐祸。晓霞的到来让程家的关系越来越复杂了。

我在天黑下来时,得到了《一双绣花鞋》。晓霞敲了一下我家的门,我就走出去。在走廊,只有十五瓦的电灯,我接过来的是一个十六开的笔记本。

我回到家,家里还热闹着,他们还没有吃完晚饭。小飞侠今天又有了新的把戏,他把一双红条绒的棉布鞋打上了黑鞋油,然后端端正正地摆在父亲的黑皮鞋旁边。那是一双新的红条绒棉鞋。但小飞侠的行为并没有受到父母的谴责,反而有些兴高采烈、有些欣赏。

他一定认为所有鞋都能打黑鞋油。母亲溺爱地说。

我没有说话,我趁这个时候,把笔记本塞进我的枕头下头。我总会找到一些没人看到的空闲时间,在没有人的地方读书。但这一本比较不容易,因为它不是书,只是一本笔记。它又不能和一般的本子混在一起,方格本只有它的一半儿。

饭后木表哥习惯地坐在床上,开始他的养生训练。他从叩齿开始,一直练到八段锦结束。我一直不太明白,他小小年纪为什么对养生极为痴迷。

但这一段时间是我的黄金时间,我钻进了他的木工小屋,坐在木板上,翻看着地下手抄本。

手抄的笔记很工整,可以看出这个手抄的人没有多少文化,笔迹生硬,字的间距有大有小,还有很多错别字。我的心怦怦地跳着。

你看什么呢?木表哥突然在我身后说。

作业。我假装打个哈欠。

这么用功。他说,别有深意地一笑,两只细小的眼睛就瞇成了一条缝。母亲的眼睛并不小,但表哥们都是每个人一双细小的眼睛,这成为了他们家的家族标志。

我今天被老师叫去改作业了,没上课。我说。我常常被这样重用,我的老师家里生小孩了,没时间改作业。

我这样说时,后退了几步。母亲他们现在都去睡觉了,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躺下。我用棉被罩住头,整个人缩在被窝里,打开手电筒。这是我第一次看地下手抄本,而在之后的岁月里,我时常与禁书相逢,只是第一次却不能忘记。

1976年5月,小兜叔叔成为我们家的常客。他每次来,都同爸爸在里间屋里聊天。他们关上门,母亲常常送茶水给他们。每次母亲开门时,都有一股浓重的烟味飘出来。

我还能看到他们坐在沙发的两边,但头凑得很近,他们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神秘、困惑,被突然打扰的紧张。哥哥试图进去听他们在说什么,但每次都被父亲用各种借口撵出来。

有一天,我在父亲的枕头下面发现了一本《天安门诗抄》。那时,我对手抄本已经很熟悉了。不同的是,这一本的钢笔字都是连笔字,字迹成熟遒劲,一看就是大人写的,有文化的读书人写的。

从那些潦草的字迹,我感到一种匆匆的风云聚会。我努力分辨那些字迹,在那些潦草中猜字。每猜出一行诗,心里就若有所得。第一首是“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然后是“十里长街送总理”。

夜里辗转反侧,我听到父母窃窃私语。

要出事了。父亲说,天要变了。

阴的还是晴的?母亲问。

说不好。父亲的烟头在黑暗中闪着,明灭。父亲摸出诗抄,递给母亲:你把它藏在老地方。

路灯阴沉地亮了,我们的眼睛在熟悉的黑暗之后,会变得更明亮。因为在黑暗中,我们把事物看得更加清楚了。母亲敏捷地跳下床,她走到房间的一个角落,把一只皮箱拿出来。她居然搬动了一块地板。我听见母亲把书放进去,又把地板合起来。

第二天,我轻易地得到了这本书。

6

那时候我与程晓霞的关系已经成了朋友,按着她带有江湖气息的称呼,我们是铁姐儿们。她这样说时,我有点难以接受,感到自己堕落到一个黑道里。但看到她真诚的目光,我也就默然了。我感到某种不忍拒绝的善意,然而内心却在挣扎。

我的高傲和清白在晓霞眼里毫无意义,或者她完全不懂我内心的感受。然而我又会被她所吸引,她的世界与我所了解的世界截然不同。

我们分享几乎所有的事情,她给我看男孩子们写给她的小字条。我没想到,学校工宣队的邓大人也会给她写字条。那个人看起来很道貌岸然,他的字条写得也很道貌岸然。

他叫晓霞是“程晓霞同志”,信的第一段写的是“东风吹,战鼓擂,全世界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第二段写的是“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坏东西,嘴上讲仁义,肚里藏诡计”。第三段写的是“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然后他请程晓霞同志晚五点,到长虹电影院看《春苗》。

程晓霞一字一句给我念完了,就笑倒在台阶上。她笑得花枝乱颤,好像一朵风中的丁香花。

然而她的笑是讽刺的。她撇撇嘴,把邓大人的情书撕成碎片,冲着天空撒过去。

去他妈的!程晓霞叫道。

我内心里把她看成女特务。她又美又邪恶。

我们既然患难与共,我当然也会把最秘密的事情与她分享,于是我把《天安门诗抄》借给她看。她看起来有些紧张,脸色煞白。我很好奇她怎么会突然这样,程晓霞一般来讲是不大惊小怪的。

她那时候快十八岁了,她常常认为我们是小屁孩,少见多怪。但这次程晓霞少见多怪了,她抓住诗抄,问我在哪里得到的。我也紧张起来,同时感到了一种危险。我把诗抄夺过来,说不想借给她了。

好吧!她说,但你答应我,我可以借一天。

第二天,程晓霞要借诗抄看,那时候我父母都上班了。我把地板撬起来,把书拿出来。

你别让别人看见。我说。

不会,我到飛机场里去看,那里没有人。

别,你还是在家看。万一我爸妈回来了呢?我说。

我很快就回来。她转身就走。

我还是不放心,我决定跟在她身后。她的身影就像一条鱼,很快就走到文昌街口了。我忍不住大声叫她,但她却不停下。她上了汽车,我陷入了紧张。我飞跑起来,赶在后门没关之前,挤进了汽车。

汽车从文昌街一站一站向前走,树一棵一棵在车窗外划过。许多年之后,我还记得那些树,那些在五月的北方,绽放碧绿树叶的白杨树。那些白色的树皮上结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有些眼睛是细长的、有些眼睛是圆形的。

非常奇怪的是,无论怎样的白杨树,都有异常清晰的眼线、清晰的眼珠。我常常在白杨树的眼睛中看到泪水,它们比马的眼睛更悲哀。

汽车上挤满了人,我试图向前面挤过去,却挤不动。我只好把整个身体都贴在玻璃窗上。

我不敢眨眼地望着前面车门上下的人流,我也不敢站得远,就站在台阶上,上下车的人从我身边挤过去。

有人不满地斥责我:这个小姑娘,你向上走一步好不好?

一个老奶奶对我说:你这样挡着车门,让别人多不方便。

我便向边上贴过去一点,再没有缝隙了。

我把自己贴在上面,好像一个蝙蝠、一张照片。我固执地不移动脚步,上一级台阶,就会看不见程晓霞是否下了车。

程晓霞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要骗我?也许她并不是故意骗我,也许她只是有点事需要去办,但她随身带着那本《天安门诗抄》,这是一本重要的书,父亲严厉的眼睛好像在我眼前晃动。如果我丢了诗抄,将比丢了肉票和钱严重一千倍。

汽车经过蓝天宾馆、经过工人文化宫、经过和平村,汽车经过那个栽满花草的大转盘。母亲说那里以前是一个俄罗斯教堂,在文革时候被拆除了。如今留下一个巨大的遗址,人们不知道用它干什么,那个地方突然异常空旷。母亲说她每天上班走过,都若有所失。一座教堂突然消失了,留给我们一片空旷。

无轨电车的天线挂在电线上的,我们叫它大辫子车。前车门和后车门之间有几节活动关节,利于大辮子车流畅自如地转弯。有时天线和电线会擦出火花,每次擦出火花时,都有人仰头望。那火花并不大,只一瞬间,电光石火,就消失了。

汽车一直向下走,居然来到了火车站。我看到前门开了,程晓霞下了车,她还背了一个棕色的人造革小背包。她的身影很快融入了来来往往的旅客之中。

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她无疑是一名旅客。因为她匆匆的脚步、背上的背包,整个人的状态都是一个即将离开这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的人。

天哪!我飞快地向她追去,好像不要命一样地跑。我瘦小的身影在人的丛林中,好像一头误入的野鹿。

程晓霞!我大声叫着。在巨大的铁栅栏入口处,她还与剪票员说了几句话。我看到她的侧脸,她笑着,纯洁无瑕地笑着。

程晓霞。我的声音有了呜咽,一种巨大的悲伤笼罩了我的全身。她为什么骗我?我瘦小的身体挤进剪票口,穿蓝制服的人拦住了我。

一分钟,我比划说,我找我姐,前面那个。就是刚跟你说话的,我有事。

人们一直阻挡着我,好像一道永不消逝的栅栏,阻挡我接近目标。我相信程晓霞一直听到我的声音,但她没有停下来。她也没有奔跑,她就像一个没有人追赶着的人一样,不急不缓地行走着。

列车已经进站,绿色的铁皮火车安静地停靠在站台上,等待着旅客。大喇叭里有一个女声缓慢而清晰地重复着:开往北京的第十七次列车已经进站,旅客同志们请前往二站台……

每一节车厢前都站着一个穿蓝色制服、戴大檐帽的乘务员,他们检查着车票或者站台票。我看到程晓霞上了第十二节车厢,我终于抵达了十二号车,我站在车窗外面,看到程晓霞与一个中年男人说着话。

那个人长着一张清秀的脸,戴着一副白边秀琅架眼镜。他比程晓霞高些,当他俯身看着程晓霞时,我看到他温柔的眼睛。他健壮而矫捷,我看到程晓霞拉住了男人的手,我知道这个男人就是程婶他们说的流氓。

程晓霞!我拍打着车窗。把书还给我!我几乎就要哭出声了。程晓霞终于看到了我,她把书从包里翻出来,递给那男人看,我害怕极了。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本地下手抄本,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手中。

车窗被一双大手举起来,沉重地开了一条小缝,一本书从缝隙中递了出来。那个男人将书还给我,我抬起头望见他的目光,那目光定定地望着我,充满怜悯和理解。

7

我从火车站回来,怀揣着那本诗抄,满脸是泪水,向母亲坦白了一切。我的承受力已经崩溃,不能自己承受了。母亲没有责怪我,她深邃的眼睛望了我很久。她接过那本书,重新藏在地板下面,然后倒了一盆温水,把我的脸洗干净,平静地等待我的抽泣过去。

然后母亲说:现在我们去程婶家,告诉他们晓霞走了。

莉娜姐说:为什么要告诉?告诉他们家就会爆发战争。

母亲说必须告诉,不然一个女孩子突然没有了,他们会急疯掉。

我站在母亲身后,第一次感到母亲非常强大。我叙述了在火车站看到程晓霞和一个中年男人,上了去北京的火车。我省略了追书一节,这是母亲事先告诉我的。

程叔很沉默,程婶迅速翻检着家中的衣物,看少了什么。并没有。程晓霞只带走了她简单的东西。

过了几天,我听见程婶跟黑婶聊天,大声说晓霞已经回老家了。萱香悄悄地对我说,她妈妈在撒谎,程晓霞根本就没有回老家,她跟那个老男人私奔了。她爸爸气得住进了医院,说随她是死是活,再也没有这个女儿。

8

我大学一年级时,班里开新年晚会,四个女孩唱了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听了一半就站起来,走到门外去。我在阴暗而狭窄的走廊里走了很远,后来在靠近楼梯的走廊里,看到一个男生在抽烟。他坐在窄而高的窗台上,对着窗外的月亮,那男生戴着一副秀琅架白框眼镜。

我走过去跟他要了一根烟,抽了一口,就呛得透不过气来。那个男生叫秦郁,是从呼兰河上游的一个小镇来的,他与程晓霞一个小镇。

你认识程晓霞吗?我问。

不认识。秦郁回答。

9

在程晓霞失踪之后,我们不断回想,其实程晓霞后来的日子已经是一个甘于平凡的女孩,她像我们一样穿着宽大的蓝裤子、白衬衫。秋天时候套一件红毛衣,或者一件蓝外套,在脑袋两边扎两个小辫子,一左一右搭在肩膀上。她笑得很平常,但眼角依然斜吊着,表现出一种异常的光芒。她不再蓄刘海,小辫儿扎得很紧,也看不出卷毛头发,只是小辫梢处卷曲着。

这当然也算不得什么,因为那时我们已经开始故意用猴皮筋儿把发梢系紧,扭一下卷进去,过一会儿放出来,小辫梢就是弯曲的了。小辫梢卷曲着,给女孩子们平添了温柔的气质。

程晓霞也不再改瘦腿裤脚,也不再把米黄色衣服的领和袖口贴上一层棕色的布,变成一件别致的多色彩衣服。她倒还会在白衬衫上进行一点小小的改革,把方形的领口剪成圆形,然后在圆形的顶端绣上几朵小小的花。她绣的颜色从不突兀,总是与衬衫的颜色很接近,接近到不注意就会忽视那些小花。

奇怪的是,她做这些并不用程婶绣门帘儿的花绷子,她只用普通的针,手指上下一挑,花的模样就出来了。程晓霞长着尖尖的手指,一看就是一双巧手。别说别人,就是程萱香也说程晓霞的手真巧,萱香那钩得飞快的茶垫,在晓霞信手拈来的各种形状中,相形见绌了。

晓霞成了程婶的好帮手,也成了黑婶的好帮手。那时不知谁在工厂里弄了一些棉布,给家庭妇女们做零活,让她们撕成棉纱。

晓霞没事的时候就撕棉纱,她撕得又快又好。

抓住顺茬的这一头。她教我们说,撕的时候要用力,毫不犹豫。力气太小,线头就别住了;太用力,线头就会断,要恰到好处。

她一边说、一边低头撕,一会儿工夫,一团白云一样的棉纱就撕成了。

总之,程晓霞在大院里住得安分守己,原来找她的男孩子们像门前的麻雀一样消失了。程晓霞变成了一个安分守己的女子,按照母亲的话说,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她不再踢着石子走路、抱着肩膀站着,也不再岔着腿坐着,只是那水蛇腰怎么改也改不了。

那时候我们的友谊也渐渐加深,我和圆圆早已忘记了“晓霞是个坏女孩儿”的庭训。只有萱香時时斜着眼睛看着我们,像巫婆一样说:你们早晚要吃亏的。

我们不明白吃亏是什么意思,我们本来也没有什么“得”,也不知道什么是“亏”。何况那时晓霞开始教我们唱歌,我们不仅学会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还学会了《三套车》《伏尔加船夫曲》《喀秋莎》,那些优美的旋律是我们几个心中的小秘密。

真好听!我和圆圆常常陶醉在那旋律中,却从未想到晓霞从哪里学会的这些歌曲。

如果我走了,你们会想我吗?有一天晓霞这样问我们。

你要走吗?圆圆问。

我们都知道晓霞不是这里的人,她只是一个客居的人。她有自己的家,她的家在呼兰河畔,她是迟早要走的。

还没有。晓霞垂下头说,用手打着拍子开始唱《喀秋莎》。

我从未见过晓霞忧伤的时候,她好像总是笑着,她好像天生就不会忧伤。那一次的对话是她最有感情的一次。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