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子

2019-07-08 05:32李治邦
翠苑 2019年3期
关键词:矮个子假钞黑子

李治邦

黑子长得黑,可他父母都很白净。

他从福建大哥那兑了一批假钞,福建大哥告诉他,这批货制造得绝对真实,连水印都有。黑子用手摸摸,确实分不出真假。他是用1∶10的比例进货的,这个比例是最高的。福建大哥笑笑说,黑子,我保你不被查出来。黑子谦恭地说,谢谢大哥关照,别说这货造得真,过去那些水货我不也照样能洗出去?福建大哥端详着黑子,说,你小子黑不溜秋的长着一副憨厚像,谁会怀疑你呢?

黑子按照老规矩,把假钞和真钱混在一起,然后到熟识的街铺走了一趟,花着花着,假钞就被对方找出真钱。他先到老六家的火锅城吃饭,这店里的火锅绝对好吃,肉绝对鲜,老汤作料齐全,辣得你口难开,香透膛。黑子像模像样地坐那,隔着硕大的玻璃窗看着街面上车水马龙,窥视到女人摇摆的身子。他找老六要了高档锅,所说的高档就是放有大虾和各种肾,羊的牛的狗的。吃动物的肾能补充他的精力,其实味道不好吃,骚骚的。老六亲自给他端上高档火锅,打趣地问,又要养精蓄锐?黑子笑了笑,有这么多女人缠着,不给谁卖力气都不干啊。老六点好火,火苗子很旺。老六好心叮嘱说,你悠着点,女人和钱不要贪,多了没好处。黑子听不进这些话,他父母劝他,给他跪下都不解决问题。他一信奉钱,二喜欢女人,两样缺一不可,少哪样也觉得难受。可黑子从不喝酒,他知道喝酒容易出事,尤其爱在酒后把心里话吐出来,然后被讨厌自己的人出卖喽。干假钞的生意做了两年,虽然经历过几次危险,但还算没失过手,这取决于他的极端谨慎。吃美了,黑子习惯地抚摩一下微微隆起的肚皮,觉得火候到了,就从口袋里拿出100元的假钞和一张10块的真币。老六见罢颠颠地跑过来,他看看钱纳闷地问,一共才60块钱,你给这么多干什么?黑子打个饱嗝,我吃饱了撑的。我给你110块,你找我50。老六纳闷地说,那何必呢?黑子慢悠悠地,我喜欢保存50块的钞票,这嗜好你忘了?告诉你,我可要新的,旧的我给你拽喽!老六拣起桌上的钱,嘟囔着朝里间屋走去。不一会儿,老六捏着50元的钞票过来,黑子仔细看那钞票不新,也不很旧。黑子顿时不太乐意了,叨叨着,我一个礼拜吃你三顿,老主顾了,你就这样对待我?老六不太情愿地说,我又不是银行,哪有这么多新钱呀?你就凑合吧。

黑子从老六家的火锅城走出来,他摸摸50块的钞票,绝对是真钱。黑子这一手很是厉害,鉴别真假钞票根本不用看,用手一摸就能捏出来,绝对不会有差错。有次福建大哥给他一万块的假钞,其中混了一张真钱,被黑子数钱时利落地抽出来。福建大哥惊叹地,你小子太神了,做这行亏了,应该去银行当白领。他信步走着,准备在一下午把这4000假钞全部混出去。在体育彩票机跟前他停住脚,卖彩票的是个很秀气的女孩子,白白净净的,脖子很长,很细嫩。特别是那两个眼睛,大大的,汪着一团的清泓。别看黑子在外面胡吹,其实他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婆,一个是在外面趸水产品的。这个趸水产品的女人,每回和他亲热完了都朝他要钱,弄得黑子缠绵完了又很扫兴。令黑子稍稍欣慰的是,好在钱给她给多给少给真给假,她都不在乎。有时,黑子叮嘱她,这钱是假的。她就笑笑回答,我当真钱花。黑子就怕她出事儿,说,你给人家假钞时最好在傍晚,让警察逮到是要坐大牢的。她拧了一下黑子的脸蛋,你真是好男人,这个不用你嘱咐。为了这个趸水产品的女人,他前不久曾经跟三个小混混打架,其中一个的胳膊被他拧断了,另一个胯骨轴粉碎性骨折,最后一个吓晕了,黑子没有再动他。打架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这三个小混混当着他的面欺负了这个趸水产品的女人,而且骂街很脏,还动手动脚。后来趸水产品的女人脸色苍白地说,你下手这么狠!

这时,卖彩票的女孩子望了黑子一眼,先生你买多少?黑子从来不买彩票,他对女孩子率直地说,幸运不会降临我头上,我这人做坏事太多了。女孩子甜甜地一笑,说,你今天有好运,真的。黑子心头一跳,立即掏出500假钞递了过去。女孩子问,号码多少?黑子随口说,就把你的出生年月日写上,或者你家的电话号码写上,我信你的。女孩子高兴地在彩票机上娴熟地打着,黑子离开女孩子时,深情地回头看了又看,他瞅见女孩子朝他扬着手,脸上一片灿烂。黑子喊着,中奖了我请你吃火锅。女孩子指指黑子的鞋,说,买双新鞋吧,你的太旧了。黑子的心又一热,他有点儿后悔,应该用真钱买彩票,让女孩子赔血本,自己太缺德了。

黑子突然听到街头一阵阵笛声,他走过去,看到一个男盲少年一边吹笛子一边卖报。他认识这个男盲少年,是自家的邻居。家里很惨,两口子总吵架,一吵就摔东西。家里凡是值钱的都是破的,电视机壳上缠了厚厚的绷带,像个病人。因为谁吵架急了都爱砸电视。那女的很刁,在外面卖肉,都是注水的,有时甚至把肉染上颜色。男的也不善,不知道天天干什么,头发总是抹得贼亮。黑子曾经买过那女的肉,给的自然是假钞,女的举在太阳下面反复验证。黑子心里嘲笑,你懂个屁。他就耐心等待着,然后说,大嫂,咱们是邻居,我还骗你呀?女的咧咧嘴,连我丈夫都骗我,别说你小子了。黑子那次拿着肉回家给父亲过生日,结果母親从厨房拿着滴水的肉出来,愤怒地对黑子说,你看看这肉,都是注水的,你这爱骗人的人怎么也让别人骗了?黑子窝火,他拿着肉跑到摊子上找那女的评理,女的说,谁让你给我压价呢?你说的那价只能是注水的。再说,你走时我喊你了,让你把肉在太阳底下晒晒再吃的。黑子气得没背过去,看看周围那么多人没好意思发作。

黑子走到男盲少年的跟前,他蹲下,看见小罐子里面有不少钱了,还有一张是崭新的100元的。他的眼毒,对新票他特别稀罕,便问,兄弟,怎么会有人给你100元的呢?男盲少年继续吹着笛子,黑子听出来是一首老曲子《牧民新歌》,他小时经常听见邻居家吹。黑子不高兴地说,我问你话呢?男盲少年把曲子吹完了才说,我哪知道?黑子说,我给你看看,别是假钞吧?

夕阳下山了,把城市映照得朦胧。

黑子把真钱从小罐里拿出来,然后迅速倒手,换上假钞。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周围的人没有发现,黑子这手绝活练就了好久,就是有高手在旁边也未必能发觉。男盲少年没有理会黑子,他取出一份报纸高声喊着,当年吹《牧民新歌》的简广易去世了,听一回可少一回了。男盲少年喊着,可周围没有多少人有反应。黑子知道简广易这个人,突然有了伤感,自言自语道,他笛子吹得不错呀,怎么说去世就去世了呢?男盲少年说,你问我,买报自己好好看呀。黑子拿出钱扔进罐子里,接过报纸看着,果然在娱乐版的下角看到一则小消息,说是一代笛子演奏家悄然告别世界。想当年,简广义的笛子曲《牧民新歌》和《扬鞭催马运粮忙》风靡整个时代。这时,卖体育彩票的女孩子走过来,好奇地问,谁叫简广易啊,是台湾的还是香港的?男盲少年没好气地说,人家当你爷爷都够了,回家问你爸爸、妈妈去。女孩子讨个没趣,她又看见黑子,朝他嫣然笑了笑,扭头走了,黑子发现这个女孩子走路的姿势很好看。黑子对那女孩子喊着,简广易早就死了,这份报纸是旧的。盲少年笑着,你还知道人家早就死了?

黑子没搭理盲少年,没精打采地要走,反正100元真钱已经到手。他刚要走,听见男盲少年唤住他。大哥,你一会儿再走行吗,我有重要事情跟你说。黑子歪着脑袋,你小毛孩子能说出什么重要的话。男盲少年固执地,你就等我一会,我把最后一张报纸卖完了。黑子看周围的人都在盯着他,也就敷衍着,你快点儿啊。旁边一位女孩子拿起最后一张晚报要走,男盲少年真诚地对她说,姐姐,你给我钱多了,我找你钱。女孩子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给你多了?男盲少年說,这个我不能告诉你。他递过一张一元的,崭新的。我给你新的,你喜欢新币吗?女孩子小声地说,我是故意给你的,然后她接过新币走了。男盲少年背后喊着,我给你吹段简广易的《牧民新歌》,算是谢谢你了。笛声悠扬,晚霞已经弥漫在城市的夜空。

黑子不耐烦地说,你也卖完报了,说吧,什么重要的事?

男盲少年从罐子里拿出那张100元的假钞,递给黑子,大哥,你这是假的,把真钱还给我。黑子怔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吼道,谁给你换假的了?男盲少年坚定地说,虽然我看不见,但我的手感觉到了。你就在刚才换的,你把真钱给我!黑子浑身发抖,吼叫着。男盲少年愤怒地说,你这个有眼睛的人怎么能欺负我这没眼睛的?你冲天敢发誓,是不是换走我的真钱?黑子把另一张假钞递给男盲少年,说,给你,真啰唆。对方接过去,立刻又递过来,这也是假的,我问你要真的,你有没有真的?黑子眼前发黑,他把真钱慢慢地伸过去。男盲少年接过来,说了声,这次是真的,你以后别拿假的骗人。人活着得有良心,也别以为人家都是傻子不知道。黑子悻悻地说,给你真的了,你再吵吵我就掐死你。男盲少年笑了笑,镇定地说,我劝你赶快自首,还能给你减点儿刑。黑子体验到山外有山的感觉,看周围已经没人,恶狠狠地说,你小兔崽子少管我的事儿!男盲少年不动声色地,总有你失手的时候,到时候就有人管你了。说完,他把真钱放在罐子里。吹着笛子,捧着罐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黑子觉得整个身子发飘,他迷迷糊糊走到家门口,看见有两个警察正等着他。他本能地想跑,转过身又看到另外两个警察稳稳地站在他身后。黑子认识那个高个警察,知道他叫郭一飞,是个警长。因为他最近总能晃见郭一飞,知道被盯上了。黑子低头说,我答应跟你们走,别吓着我爸爸妈妈,他们身体不好,都有病。他说完,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酸,眼泪掉下来。

黑子因为打架斗殴和贩卖假钞被判了11年,关了3年。因为要搬迁到新的监狱,在迁徙过程中黑子逃走了,就在集体上厕所的时候,怎么逃的是一个谜。因为众多的看守都在那站着,厕所就是两个门,都有人把守着。黑子居然就逃走了,看守是在上车清点人数时才发现的,问其他人看见黑子没有。有4个人举手说,看见黑子在厕所小便。于是,公安大网小网开始收拢,下决心要捉拿黑子归案。郭一飞被点名负责,因为他跟黑子熟悉,跟踪黑子这个案子有3个月,对黑子脾气秉性了如指掌。

在另一座城市,这座城市靠着黄河,傍依着另外一个省,属于两省交界处。

负责开发一个经济适用房的公司准备施工,技术总监是肖静。她个子不高,但看着很挺拔。肖静的肤色很白,白得如一株莲花,工地上的人都喊她莲花观音。她带着负责施工项目的张经理在公司转着,说,要请最好的师傅来指导建筑,这里的地理位置在城市不是最好的商业区,但环境幽静,距离黄河近,有两所大学,文化氛围也好,咱们要干就干一流的。肖静和张经理在工地上转悠着,张经理说,我推荐一个人,看你敢用不敢用?肖静忙问,谁呀?张经理指了指远处的黑子,说,就是他,听他说在监狱干了几年的土建,很有经验。从监狱出来以后,不好意思回到原来的城市,到这找了好几家建筑公司都被拒绝了,憋了一口气。这回咱们在这建经济适用房,上边要求要严,他合适。肖静问张经理,这黑子是因为什么进监狱?张经理说,听他说是因为替妹妹报仇,捅了对方致命几刀入的大狱。肖静快步走到黑子跟前,说,我把一个建筑队交给你来管理,你觉得怎么样?黑子一愣,没说出话来。肖静信任地握着他的手,公司现在遇到难处,上边的工期要求紧,可现在我们进度太慢。这是给老百姓盖的房子,有一点儿差错出了,我们公司都没法交代。黑子,拿出你的聪明才智,我多拜托啦。黑子感动得热泪盈眶,没说的,大姐把我当成人,我自己也要争这个脸!张经理把众人集合在一起对肖静说,开工之前,你给大家说两句吧。肖静从旁人手里拿过一串鞭炮大声说,让鞭炮替我说话吧,老百姓等着咱们,政府看着咱们!她点着炮引,鞭炮声震耳欲聋,洋溢出一种希望。

傍晚,吃了顿火锅,肖静在工棚里和张经理还有黑子盘腿坐在通炕上。黑子对肖静怯怯地说,你也会盘腿?肖静笑着说,我怎么不能?黑子不好意思地说,这么漂亮的女人盘腿和我一起坐,我生下来还是头一次呢。肖静看着这个怯生生羞涩涩的男人,想不透,他怎么会杀人呢?黑子由衷地说,肖总监盘腿坐着就是观音菩萨。肖静笑了笑,你这么夸我还不如你干点儿什么。张经理说,黑子,我推荐你,是因为你以前盖商店时干过土建,可眼下这个工程毕竟还不熟悉呀,你觉得技术上还有什么问题?刚要说什么,突然停住口。肖静催促道,说呀,我正洗耳恭听。张经理用胳膊捅捅肖静,肖静回头,见门口戳着一位没有表情的警察。肖静站起身问,有事啊?警察说,谁是工地负责人?肖静说,我。警察摆摆手让肖静出去。肖静边说边往外走,不回头跟黑子说着,黑子,咱们定个规矩,你提一个合理化建议,被我采用了就奖励你两千块钱。当然,现在没钱先赊着,我签上字,有张经理做担保,等有钱了再兑现。说着话,她走出了棚子。肖静走后,黑子对张经理说,其实我有一肚子建议要对她讲,可我不会要她一分钱。张经理翻着白眼,你不是等着用钱吗?说你老婆还过着苦日子,你不能不尽职。

门口还有两个警察,为首的一个对肖静说,你是负责人?肖静客气地拿出证件。为首的看看,说,我们是当地派出所的,你这里有不少民工,要注意好人员的调查。省城最近出了几件案子,都是杀人和抢劫的,发现有人混在民工里干的。另外,你把你的民工队伍拉个名单,必须要有身份证,最好还有当地政府的介绍信和证明信。缺一个都不能录用,你违犯了,我们就追究你的刑事责任,这绝对不是吓唬你。三个警察在工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肖静注视着他们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

肖静天天在紧张的工地忙,她叮嘱张经理把民工的证件和介绍信什么的收齐,一定快给派出所送去,免得麻烦。但她唯独不让张经理找黑子去核实。肖静总是抽时间听黑子讲述他的管理见解,两个人大声喊着,因为,声音常被搅拌机的轰鸣所淹没。肖静从省城到这里半个多月里,人瘦得没有往日滋润。每天晚上做梦,都梦见成千上万张干涸的嘴一蠕一蠕的,又梦见无数只鸟在天空中翱翔。她半夜多次醒来,周身出冷汗,心脏不规则地跳动。肖静从总公司接这个活儿,其实她是不愿意的。总经理跟她谈了利润分成,按说比较客观,可肖静就是高兴不起来。半年前,她第二次流产了。肖静的丈夫是郭一飞,在派出所是个警长,两个人结婚三年没有孩子。医院检查的结果是她的原因,子宫壁太厚。好不容易怀孕了,三个月就流产了,其实就是擦了一次玻璃。郭一飞埋怨说,谁让你去擦玻璃了,不是说好有动作的活儿都是我干吗?第二次流产是两个人乘手扶电梯,在商场下来,她的鞋带开了,她蹲下来系,系完了就觉得肚子不好受。郭一飞送到医院,检查完了,大夫告诉他们,孩子没有了。郭一飞,一个大男人,站在那就流泪,最后蹲下来埋着脑袋。肖静看着也不好受,她觉得怀着的这个孩子也太娇气?她搡了一下郭一飞,郭一飞红着眼睛站起来,喘着粗气说,你是不是憋着不要孩子?肖静也火了,转身就走没有理睬他。郭一飞转天办了一个案子回来看见纸条,肖静走了。

天黑得很快,肖静还在工地上来回走着,她知道每个决策都得必须准确,有一点闪失,就会导致上百名工人碗里没有肉吃。她想起郭一飞,走时没有跟他打电话,她觉得自己流产郭一飞都没有呵护她,只一味地为流产置气。肖静觉得这两年自己跟郭一飞越来越远,结婚前那种美好的感觉一点点地在丧失。以前,郭一飞办案子怵头,现在却很痴迷。后来,肖静察觉到了他必须有一件事热衷,过去是孩子,現在转移到了办案子。肖静赌气,说你郭一飞放弃了我,那我就投身在我的事业里。到这座城市做技术总监,也是肖静主动要求的。总公司的人都知道这是个烂摊子,是个无底的洞。几千万的资产放到这里运转,总是投进去就见不到回报。于是,总公司就开始减少投入,打来的几十万还不起借债。而公司借的债也还不回来,夹在了险缝里。夜色中,技术部的一名技术干部倦意走来,一瘸一拐的,他疲惫地杵在那。肖静忙过去,对这名干部体贴地说,这两百万的账是不是要得很困难?他发现技术干部的眼镜没了,使那双没有戴眼镜的眼睛像丢了魂儿似的。技术干部心灰意懒地说,这是我出娘胎的头一次要账,该使的劲儿我全都使出来了,对方就像一个泥胎。我实在憋不住,就质问他几句,他二话不说,扬手就给我左右两个嘴巴子,我一躲,眼镜便被打掉在地上,镜片也碎了,我是一路摸着回来的。我到这是做技术工作的,实在干不了这种要钱的差事。说着,他拿出没有镜片的眼镜框,蹲在那抹泪。肖静拍拍他的肩膀,说,明白,你已经尽力了。不知道黑子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对肖静笑着,说,这种糙活儿我来干,你放心,我懂得规矩,不会再犯法了。他又对技术干部说,回头,你把那小子的地址和家庭情况给我介绍介绍,越详细越好。肖静忙拦住,你可千万不能胡来!黑子对肖静说,你别犯愁,我去一趟,保证三天之内把欠咱们的两百万全拿回来。肖静摆摆手,眼下工地还离不开你,如果我们的土建工程不如期完成任务,我们是要挨罚的。这个工程成功了,就是一个重大转机。说着,肖静对技术干部反复叮嘱,你别去了,我换人,你眼睛近视,回去时小心工地上来来回回的车。黑子,你把他送到工地外面,打出租车走。她掏出钱硬塞给黑子,技术干部朝肖静深深鞠了一躬,黑子扶着他一拐一拐地走了。

黑子在工棚里看见两个警察戳在那,就觉得不好。他不是怕警察,他是觉得自己太放松了。从那次去厕所逃走,他就知道自己早晚要被警察抓住。他那次逃跑,就是为了想见病危母亲一面,结果,看见警察在父母房子前后蹲守,他只好在外面一直等机会,但等到末了只等到父亲在屋子里的一阵痛哭。不用去了,母亲走了。母亲就是在他被判刑后心脏承受不住,加了几个支架,但依旧没有支撑住。他后来听探监的父亲对他说,你母亲听说你判了11年,怕是等不到你出来。也就在那天父亲告诉他,老婆跟他离婚了。黑子听了,十分生气,他觉得自己对老婆还算不错,离婚了她也应该见他一面才对。而且她带走了存折上的40万,那是他挣的,只不过存折上写的是老婆的名字。趸水产品的女人倒是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临走时,她还说了一句,我等你,你老婆离婚了,我嫁给你。黑子知道这是在骗他呢,但也很感动。黑子对判断真假是很在行的,不光是在假钞和真币上。他原想母亲死了,自己就去投案。可一旦有了自由,就不想回去了。他觉得还有10年的刑期太遥远了,想想都可怕。于是,他找到了这座城市,因为他喜欢水,看见奔流不息的黄河就有了一种不想走的感觉。他想藏起来,反正老婆离婚了,牵挂的母亲走了,只剩下父亲一人,毕竟没有什么太大牵扯。他觉得只要自己小心,潜水下来,靠自己本事吃饭不成问题。他偷了一张身份证,但觉得拿出来也是祸害。那次,张经理招工开工程,他去了就觉得不错。工地上人来人往的,都是民工,铁打的工地流水的民工。遇到了肖静,他好像被点了穴,觉得要为这个女人干点什么。

又下雨了,风紧一阵慢一阵的。肖静看见上百名民工在雨中继续干着,有一些上岁数的人在雨中冻得哆哆嗦嗦。肖静嗓子眼儿发紧,她想得很多。过去在总公司里一直做白领丽人,被一帮穿西服系领带的男人哄着宠着,动不动就在迪厅里疯狂一阵子,要不然泡到酒吧里玩情调,再不然就盯着郭一飞,看看他和哪个女人上床。她内疚极了,觉得以前不理解郭一飞,把所有的生活都压缩到享受的饼干里,越来越没滋味。到这纯粹想逃避郭一飞,她想让郭一飞看看,没有自己能不能活。可来了两个月,郭一飞好像没有多少温情,无非就是例行公事地问候几句。有时候肖静逼急了,郭一飞就说自己在追踪一个逃跑的犯人,觉得这个人好像蒸发了,怎么也找不到。肖静问他,这个人长得什么样子?郭一飞发过来一张照片震撼住了肖静,竟然是黑子。她问郭一飞,这个人犯了什么罪?郭一飞说,倒卖假钞,还为了一个女人伤残了两个男人。肖静的心动了一下,问,这个女人是他什么人?郭一飞说,露水知道吗?就是喜欢的女人。肖静冲动地喊出来,他为了一个喜欢的女人敢这么下狠手,不错啊。郭一飞狠狠地回复,你想说什么?肖静大声招呼工人们进棚里躲躲雨,没人响应,忙乱中她发觉不知是谁给她身上披了件雨衣。黑子跑过来,揩着脸上的雨水,动情地喊着,你就批准我去要债吧。三天我一定把钱讨回来,我明白,你眼下急需这笔钱。肖静握住黑子的手,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她看着黑子消失在夜色里,忐忑不安,这个黑子一定会让郭一飞抓住,即便自己什么也不说。

从不显山不显水的黑子,正履行着对肖静的每一句诺言。一天黎明,他躲藏在一幢豪华的农村大户住宅墙下,见周围无人便迅速翻墙猫进屋里,趁女人方便之时抱走了孩子,并留下了一封信。这天,肖静一上班就跑到工地,正在棚子里找黑子时,猛地发现黑子抱着一个孩子跑进来。大家也随肖静愣住了,黑子高兴得像个孩子,手舞足蹈地说,钱很快就会送到这。肖静疑惑地说,你抱的谁的孩子?黑子说,不把他的孩子抱来,这小子能给咱钱吗?肖静明白了,脸色大变,情不自禁地喊着,黑子,你快把孩子给人家送回去,你在里面待了几年还不明白,这是犯法!我爱人是警察,按照你的做法,他是要抓你的,你在大狱里还没有待够吗?这时,孩子大哭起来,黑子不知所措。旁边一个女工忙接过孩子紧哄着,孩子依然大哭不止。女工焦急地巡视四周,谁跟我,快去给孩子喂点儿东西!有人应着,随女工出去了。肖静冷静下来,她懊悔,不该把郭一飞的身份这么快就讲出来,黑子会跑走的。她责备地对黑子说,你刚从里面出来,为此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我听你说,母亲为你含着泪去世的,临走的时候都没能看上你一眼,受了多大的苦,你心里清楚。为什么就不动动脑子?事儿不能这么蛮干,说重了,你这是绑架罪!黑子低着头,说,我走时给他们留条了,明人不做暗事。我知道你会生气,但我觉得你们要钱的法子太文气,他们这么欠账,那些人就是黑道,对付黑道就得用黑道的办法。肖静动情地说,黑子,我就是穷死,也不让你再进去呀!忽然,抱着孩子的女工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喊着,黑子,你快跑吧,他们的汽车开到工地上来了!

从远处急促地开来了一辆吉普车,下车的是几个拿着家伙、气势汹汹的农民。大家紧张地面面相觑,空气好像都凝固了。黑子对女工催促道,你快抱着孩子躲起来,从棚子后面绕到桥底下等我。黑子又对肖静说,你就尽管骂我,但他们来了你一定要装作不知道这件事。什么事我一人顶着,到现在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女工抱着孩子跑出门,肖静在棚子里转着,一句话也不说,黑子看着肖静。在沉默中,一伙子农民闯进来,为首的是一个矮个子,长得十分壮实,旁边有一个人朝黑子指指,他冲过来几乎要把黑子拎起來,咬牙切齿地说,没想到我这放鹰的愣让鹰给啄了一口。我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干的损事儿多了,还没见过你这样的,我儿子呢?黑子很平静,也用手指了指旁边那位技术干部,说,你要讲信用的话,我也不会这样做,上回我们这位工程师到你那要债,就是你扇了他左右两嘴巴子,他回家,老婆问他脸怎么肿了,他一辈子不会说谎,而那次他却说是自己被一个坏人劫道了。咱们说句公道话,是你欠了我们两百万钱,当初拿走钱时你跟三孙子一样,一劲儿地鞠躬。为什么两年过去了你还不还钱,还竟敢打人!谁给你这个胆子!黑子说这番话的时候,是用手戳着矮个子的,那声音几乎是在喷发着、暴怒着。肖静根本没有经过这世面,考虑不出解决的良策。她被黑子这种毫不畏惧的气势惊懵了,大家也没有料到黑子会这么咄咄逼人。那个技术员在发抖,周边的人能听到他牙齿之间碰撞的声音。

矮个子瞬间逼近黑子,说,你小子还挺横,少说废话,我就问我的儿子在哪?黑子说,你儿子在我手里,很安全,我们还给他喂了奶,你们规规矩矩交齐了两百万,我就同你们去取孩子,你们不能乱来,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在哪。矮个子疯狂地嚷着,我见了儿子才会给你们钱!黑子笑了笑,你太小看我了,以为我会相信吗?矮个子朝四周挥挥手,几个人围上来,我今天豁出去蹲大狱,也要把你小子给废喽。还没有人敢玩我,我今天叫你认识认识我……瞬间,肖静横身过去拦在黑子和矮个子中间,说,我是这儿的头,有什么你们和我说。 今天谁要是敢动他一根毫毛,我就带领工地上的上百多口子,把你们全搁在这儿,信不信!矮个子愣在那,他没有想到这个文静的女人竟然这么嚣张和镇定。肖静气愤地说,我不知道当初是谁批给你的借款,我要知道是你们这样的无赖之徒,就绝不会批给你们。这次咱们可以说是最后一次,我永远不会再和你们做买卖。如果不还,我会找当地政府,也会在网上发布,现在,你们在这儿的一切,已经被我们的人用手机录像了。再闹,就发布上网,我的网是100万的粉丝。你们把钱还回来,黑子,去把他儿子给抱回来。矮个子迟疑了片刻,红着眼珠蹦着脚对黑子说,我不会放过你!黑子不屑地摆摆手,你不太了解我,你要是知道我了,吓死你也不敢对我这样。在我们那个城市,有谁敢对我黑子戳戳指头,他就绝对会没有这个指头。命对于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我已经要了别人好几条命了。你要是非找我要,我也可以把你的命拿走。肖静知道不是黑子在吓唬对方,她详细问过郭一飞,黑子在伤残那两个人的时候,也就是几秒钟。还有肖静不知道的,黑子贩卖假钞的时候,被一个团伙堵住过。其中有一个被黑子一棍子下去就是满脸花,其余的人都吓跑了。黑子的火在燃烧,他的血在朝上涌,要是在自己的城市里,哪条道上的人敢跟他这么指手画脚,他就会朝谁下黑手。判刑后,他下定决心洗手不干了,要做一个清白的人。他知道母亲那种心痛的感觉,而且痛到了哆嗦不止。黑子没有想到这次还是没守住,可这次他不后悔。肖静说她丈夫是警察,黑子的心就被刀一戳,他知道自己在外边的时间不长了。矮个子对旁人说,给他们钱。旁人只好拎来一个箱子把现金拿了出来。黑子从容地清点后,把钱交给肖静。黑子清点的速度很快,一叠钱刚到了手里就能说出钱数,而且还从中抽出来几张扔给矮个子,说,这是假钞。矮个子不服,说,我没有假钞,都是从银行取出来的。黑子板着脸,说,知道我为什么进的大狱吗?我就是贩卖假钞的,我看真假没有错。黑子点完了钱,他对肖静说,我说话兑现了!他对矮个子说,走吧,取你那宝贝儿子吧。黑子被这伙人推搡着上了卡车,卡车迅速发动。肖静连忙跟了出来,招呼一些人上另一部车,但卡车已经迅速开出。一个手脚利落的小伙子紧几步追上去,攀住了卡车的尾巴,被黑子推下了。黑子红着眼球喊,谁也别去,都跟领导回去接着干好活!肖静含泪望着卡车的背影,陡地,她想郭一飞能不能这么对待自己。

夜沉下来,满天漆黑,没有星斗和月亮。

卡车驶到了一座桥边,黑子对抱孩子的女工突然大喊,把孩子放地上,你快跑!女工把孩子放下,跑远。矮个子跳下车跑过去,把孩子抱起来不顾一切地亲着。黑子被这伙人扭送到矮个子身边。矮个子恶狠狠地说,给我狠狠打,让他知道得罪我的好处。黑子独自在旷野里忍受这伙人的痛打,但他也下黑手了。黑子的动作飞快,这边让别人打了脑袋,那边的手就把对方的下身废了,对方捂着下部在地上滚。他把一个人的牙齿打没了,另一个人的眼睛全部成了黑色。矮个子有些害怕,他没见过出手这么凶毒的人,而且动作利落,每打一处就是致命处。矮个子招呼大家赶快撤退,有人趁黑子不小心,从后面拍了他一铁锹。肖静领人赶到,黑子躺在地上,见到肖静勉强站了起来,又忽然一下瘫在那。黑子满脸都是血,肖静给他轻轻擦拭。肖静脑子里冒出歌德的一句名言:你若失去了财产,你只失去了一点儿;你若失去了荣誉,你就丢掉了许多;你若失去了勇敢,你就把一切都失掉了。技术干部难受地嗫嚅着,都怨我,是我没要来钱,牵连了你。说着他抹起眼泪。女工跑过来靠近了黑子,眼睛红红的。黑子对肖静吃力地说,我想他们不会再找麻烦了。你收留了我,给我一碗饭吃,不歧视我,还让我当队长,我是一个浑人、废人,没什么可报答的,总该为你争口气吧。说完,还笑了笑。肖静感动地说,你回去休养吧!说着,她要背起黑子,往停车的方向走。黑子挣扎着站起来,挣脱着,说,除了我母亲,我从来没让女人背过。肖静真诚地对他说,就让我背你吧,你是咱们分公司头一个要回债的人,有功啊。可是我还是要说你,这么要账我是坚决反对的。下回你再这么乱来,我就轰你走。黑子,你家在哪?听你的口音好像咱们是老乡呢。黑子湿润了眼眶,头儿,我有家也回不了,即便是回到家里也不会再要我了。我去工地,以后我就住那了。

肖静把黑子扶上卡车,对司机说,快把他送到医院,好好检查检查。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票子塞给司机。那个女工恳切地说,厂长,我陪着去行吗?黑子得有人照顾。肖静点点头。车开走了,黑子朝肖静努力扬着胳膊。他在懊悔,怎么就让人在背后拍了一铁锨,换以前,他不会发生这样的疏漏的。他盘算着,自己在医院就必须得逃走,一定会有警察立刻找到他。他对肖静说的那句“我丈夫是个警察”耿耿于怀,这就是一个信号。他感觉浑身沉甸甸的,知道自己流了不少血,倒不至于伤到了内处。肖静还没有回到工地,郭一飞的电话就打进来了。肖静有些吃惊,她来了两个月,郭一飞都没有说过来一次。她脑子里闪出了黑子,直觉告诉她,郭一飞是奔着黑子来的。可黑子已经释放了,他跑来会做什么呢,是修复两个人断裂的感情,还是有别的?郭一飞电话那头说,我饿了,找个地方吃饭吧。

风有些凉,吹到脸上麻酥酥的。

肖静领着郭一飞在街头寻找到一个小饭馆,两个人呷着啤酒,吃着当地的炸鸭子。郭一飞忽然说,我能看看黑子吗?肖静一愣,支吾着,你说什么黑子?郭一飞说,就在你工地上帮你的黑子。肖静没有说话,郭一飞也不再问,两个人就沉默着吃着。半晌,肖静才问,你怎么知道黑子在我这儿呢?郭一飞笑着,我给你看他的照片,就是先告诉你啊。肖静不甘心再追问,我就问你,你怎么知道黑子在我这?郭一飞说,我找了他两个多月,一点点地搜索,大海捞针啊。肖静抿着嘴,说,别那么多废话,你怎么知道黑子在我这?郭一飞说,有人在这见过他,而且他穿着你们工地的衣服。我给你发照片,你没有回复我,我就知道他在你身边帮你。肖静冷笑着,人家已经释放了,不至于这么费心。郭一飞递过抓捕令,说,你知道他是逃犯吗?肖静惊讶,郭一飞简单说了一遍,肖静诧异地听着,说,他有那么深的道行吗?在我这,他很少说话,显得很怯,有时还表现出了男人的羞涩,像个不懂事的男孩子。郭一飞说,他不懂事,他在我们的城市里呼风唤雨,不少弟兄都跟着他、信服他。他贩卖假钞,知道是什么罪过?还有他动手伤残了两个人,现在这两个人的家属还找他算账呢!那么多警察负责转移犯人,他就在众目睽睽下逃跑了。没想到,他成了你手下的人。真是天方夜谭,我都觉得你是在编排小说。肖静得意地大笑,说,你先别把他的消息捅出来。郭一飞摇头说,这不可能。我们正在限期通缉他,照片已经下发到了全国各地。肖静说,黑子的事你先不要插手。郭一飞说,我是警察,来到这就是为了抓捕他归案的。我还有3个助手,现在有两个布控在你们工地上,还有两个在医院。肖静“霍”地站起来发狠地说,他是为了我才去的医院,你当着我的面去抓他,那我算什么人?郭一飞也不示弱,嚷道,你糊涂,黑子是在逃的,你这样做会犯包庇罪的。肖静突然变脸,说半天,你想利用我的关系见黑子,目的是抓他呀。那好,你先逮捕我啊,给我铐上。郭一飞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你说哪去了。肖静说,我觉得黑子还有救,不能就这么灭了他。郭一飞说,你不要因为黑子帮你,你就对他感激涕零。我了解到了,他那是典型的绑架行为,警方知道也是要判刑的,而他是罪上加罪。肖静没再朝郭一飞发脾气,她觉得两个人刚见面就吵架,没必要。但无论怎样摆脱,脑子里想着都是黑子为她讨债后,那满脸血痕的场面。

黑子在医院抢救室,躺着就发现了窗外有人在盯着他。大夫给他包扎伤口,告诉他有轻微脑震荡,必须要躺在病床上休息。黑子闭上眼睛,护士推着他在医院的走廊上。他知道前面一个警察,后面一个警察,已经没有路可走了。他觉得不再逃了,就这么被警察带走回监狱就完了,估计还需要加刑。在里边十几年会是什么样子,他一想就头疼。他多少有些后悔自己这么莽撞,如果再跑得远点,起码还能躲避几年。他想不出来自己为什么这么为肖静帮忙撑腰,而且还大张旗鼓。他觉得自己似乎还有点儿良心,他甚至认为自己不是坏人,别看被判了大刑。他忽然想起了吹笛子的那个盲少年,人家什么也看不见,却活得那么光明。在走廊处,对面来了一个病人正在跟大夫吵架,还围着一些人。護士喊着,请让路。也就在一个眨巴眼睛的时间,黑子从上面滚下来。因为人多谁也没有注意看,黑子滚下来就快速地躲到了墙犄角。病人要跟大夫撕扯,别人在劝着,黑子已经在人群里猫腰走了。他走得很快,推门进了一个护士休息室,隐约看到还有一个门,他就拧开走出来。黑子眼前一亮,竟然是一个楼梯。他走下去,他知道会有摄像头看见他。他走了几步,觉得脑子有些沉。他使劲儿坚持着,再走进一个空地。他想必须躲开摄像头,就重新回来进了一个卫生间。那次他就是在上卫生间时逃跑的,他用缩骨法从小窗户跑走。他这次在里边转了一圈,看见在大便门那放了一件病号服,就披上,然后再出屋就走了小门。他出去看见一辆出租车,然后就钻进去,司机回头看了看他,问,你去哪?黑子伤感,想,自己去哪呢?他顺口说,我去火葬场。司机有些惊恐,问,去火葬场干什么?黑子说,我母亲死了,我去那看看。

月亮好圆,如一碟玉盘。

郭一飞和肖静回到工地,两个人盲目地在工地走着。张经理走过来,紧张地对肖静说了一句,黑子从医院不见了。肖静下意识地问,去哪了?张经理没有说话,郭一飞说,跑不远的,我们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她发现郭一飞的语调很坚决,突然黯然神伤,自己嫁给这么一个秉公的冷血警察,又有什么意思呢?尤其是自己那点儿情怀被这张残酷的脸扫荡得零零碎碎,剩下的都是渣子。肖静想象不出来黑子能去哪,还挂着一脸的血迹。她亲眼看见黑子被后面那铁锨拍得东倒西歪、踉踉跄跄。有两个警察走过来,对郭一飞说,查了,黑子睡觉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就有一个小本子,上面写的都是“飞”字。郭一飞拿过来看看,问,你们说黑子能飞到哪去呢?肖静曾经跟黑子聊天,黑子就说起喜欢养鸽子,说鸽子飞起来都会围着自己的窝转几圈,然后才飞走。肖静问他,是不是恋家?黑子点点头,说,我曾经拆了鸽子的窝,后来又给它们建了一个新窝。鸽子飞回来还是找老窝,找不到就在空中徘徊。我后来把那个老窝又重新弄上,鸽子们才肯回来。黑子说,有一只老鸽子飞不动了,就直接落在他的肩膀上,等待着他弄老窝。郭一飞走了,对两个警察说,不在工地上留着了,他不会回来的。郭一飞过来抱了抱肖静,转身走了。肖静觉得被丈夫利用了,心底那痛的死褶重叠在心灵上怎么也熨不平。一道斜长的身影在月光下拖得好长好长,道边的霓虹灯把两个人折射得斑斑斓斓。

肖静在工地继续走着,虽然天气很冷,她额头沁出层层汗珠,像是一个个虫子在爬。她感觉天像个锅,闷得一丝风也没有。怎么面见黑子,黑子对自己这种忘恩负义的做法怎么看呢?为了讨回那两百万,黑子连命都不顾了。不知不觉两个人走到工棚前,在月亮下,黑子拖着个残腿在杵着,像一只从沙漠来的孤独老狼。肖静愕然,说,你怎么不跑呀?黑子鞠了一躬,说,我要想跑早就跑了,我就是为了能见到您一面有个交代。我是个有罪的人,我跑出来是想换个活法,没想到还是落到老圈子里。我现在就走了,郭警察想抓我很方便。我一条腿在要账时被打了,跑不快的。说完,黑子转身要走,忽然被冲过来的郭一飞拽住。郭一飞要冲过去被肖静紧紧拽住,他使劲甩开肖静的手,往前跑着,他发现黑子的腿并不瘸,跑起来飞快。差两步了,黑子借助对工地的熟悉地形,跳过一个壕沟,再跳过一个壕沟,然后就蹦到道边上。郭一飞刚跨过一个壕沟就明白了,这条逃跑路线是黑子早就精心策划好的,而且演习好几遍了。这就说明,他一到这里黑子就知道了,也料到会来找他。在道边,停着一辆黑色出租车。黑子跳进去,车就驶走了。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没有任何闪失。郭一飞站在工地的高坡上,眼睁睁望着黑色出租车拐到立交桥上朝市区深处驶去。而这时,他联络的当地警方的车也赶到了。他简单和他们交代了几句,警车就顺着黑子逃跑的路线追了过去。郭一飞回到工棚前,见很多民工站在那,肖静站在民工的人群里,等着他。

转天的凌晨,黑子在黄河边的一家早点铺吃饭。他吃完了没有走,就坐在那看川流不息的黄河,听惊涛拍岸的声音。太阳逐渐升起来,暖暖的,融合着他的皮肤。黑子想起在迁徙监狱的路上,管教跟他们说过的一句话,谁都不要动念头跑,就算你们跑到海角天涯都会给你们带回来,还会罪加一等。还有,你们跑了,我们也要受处分。想想,我们对你们怎么样,是不是把你们当成人看了。黑子想到这有些感触,他觉得对不起管教,他觉得自己这些想法都太荒唐了,可就是一个劲儿地去想。他终于看见了郭一飞和4个警察扇面形状地围住了他,黑子没有动。郭一飞没有说话,上去铐住了黑子。黑子也不挣扎,他看见远处停放着两辆警车,红灯一闪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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