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天涯

2019-07-08 05:32王哲珠
翠苑 2019年3期
关键词:金安快件孙女

王哲珠

在君悦小区送件时,手机响了,看清打来的手机号,他即将按下去的拇指犹豫了,手机耐心地响着,似乎提示着来电者的固执。他下意识地呼口气,接通电话。

我有个件要送。那边说,送到平和路的,什么时候可以过来拿?

他说,前几天不是刚来过?

东西都准备好了,只差打包。那边说,快件得在下午五点半到晚上九点前这段时间送。

大概还得一个小时再过去。他说。

那边很高兴,说,我等着。

他到的时候,打电话的人——是个老妇人——坐在门边,显然在等他。看见他,老人立起身,满脸是笑,说我这就去拿东西。

他从送快件的三轮摩托车上跳下,对她说,不用那么着急,今天送到现在没停过,也到一段落了,我稍微歇歇。

歇一歇。老人将他往屋里让。

这几天怎样?他下巴朝屋里示意着,问她。

还不是那样,老人说,好是好不了了,可也没什么事,能吃能睡,日子也就这样过,别操心。

他要往里屋走,老人说,他睡着了,你歇你的。

他住了脚步,老人的一张矮椅已经放在门边,他退几步坐下,这个角落可以看着门外的三轮摩托,虽然一般情况不会有什么事,他还是决定谨慎点,快件一个也不能丢,他经不起差错。

老人进屋端出一盘小点心,说,先吃着,我去倒杯茶。

点心做得很精致,在盘子里摆成一朵盛开的花,他拈了一块放入嘴里,微眯着眼,细细咀嚼,享受着点心的甜香细腻,很快又吃第二个。老人给他端了杯茶,说配着会更爽口。

他喝着茶,说点心是好吃,但做这些费时费神,外面点心店蛋糕多的是,想吃了买一些,味道也都很好。老人摇头,她相信自己做的最地道,没加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要紧的是,孙女就喜欢她做的点心,嚷嚷多好的糕点店都买不到这么好吃的。有时,孙女会给她发一些点心图片——孙女教会了她微信——她便照着图片,把点心做成孙女喜欢的形状,每次都能给孙女带来惊喜,看着孙女发来的大呼小叫的夸张视频,她胸口都柔软了。

老人说喜欢看着孙女一口口吃这些点心,孙女那种样子,她不知怎么描述。她轻轻叹口气,微笑着,有些失神,很明显,她在想象中看到了孙女的样子。为了孙女那种样子,她不停地研究糕点的新样式、新味道。

要不是家里离不了人,我自己给孙女送点心去。老人说。老人的丈夫卧病在床,需要随时照顾,每天除了去附近市场买点菜,她没办法长时间离家。

讲起丈夫,老人的话止不住了。

老人和丈夫年轻时在一家工厂当工人,那家工厂在小城里很有些名气,作为工厂里的工人,他们是被羡慕的对象,日子稳当又滋润。他们的生活里有两个清晰的目标,第一是把儿子培育成有出息的人。怎么出息,没有太明确的概念,但至少不愁吃不愁穿,有些必不可少的要紧内容,比如有份好工作干,像像样样成个家,过份稍如意的日子。更进一步的是,让邻居高看两眼,被亲戚当作教育孩子的榜样,成为老同事谈论的话题。

第二是买套像样的房子。他们住在一幢三层小楼的一层,进门一个小客厅,后面一间房,房间连着个小阳台,客厅靠门处隔出一小角当厨房,房间隔成两截,每截一床一小柜,儿子一截,他们夫妻一截。儿子高中时离学校不远,但他硬要住宿,从那以后,再没回那半截房间长住过。他们一开始的构想是两层的小楼,像怀安路的那种小楼,想象中安排好了,第一层客厅和厨房、饭厅,第二层两个房间,楼顶围一个晒台,安置晾衣架兼种些花花草草。那样的日子应该就像小楼一样,精致小巧,阳光充足。还没攒够钱,怀安路的小楼拆了,城里很多那样的小楼都拆了,建了成片的小区,带花园的住宅楼,套房式的,又优雅又高档,于是他们的目标变成一套小区房,最好是两室两厅的。小区房贵了一级,于是继续攒钱。

他一直沉默着,静静听老人讲。讲到这,老人也突然沉默了,好像碰到什么难解的题,一副沉思的样子。

他又拈起一块点心,这动作像提醒了老人什么,她笑着,还成吧,我孙女是识得货懂得吃的,这些是实打实的好东西。

他点点头。

很久没见那个小灵精了。老人轻轻摇头,描述着孙女的模样,述说得极详细,眼睛鼻子嘴巴脾性,好像他从未见过她孙女的样子。

老人开始憧憬一家人住在一起的情形,想象着每天早上给孙女做好早餐,看着她急慌慌地往嘴塞东西,急慌慌地穿鞋背书包出门;想象着黄昏把孙女、媳妇和儿子一个一个迎进门,她摆着饭菜,叨叨着他们洗手吃饭;想象着媳妇辅导孙女作业,话里动不动就带了怒气;想象着儿子怎样躺在沙发上看球赛……

没办法,这屋子住不了。老人不知什么时候从想象中回过神来,留不住儿子,也留不住孙子。

老人的话有些乱了,又跳到她和丈夫所在的工厂,说原本势头是那样好,若照着那样的势头走下去,她相信工资也会有好势头,自己和丈夫很多想望的事会成,现今会有像样点的日子。但城市越长越快、越長越大,工厂的效益反越来越差,渐渐地成了半倒闭状态,再后来改制了。这是她至今想不明白的。

转眼,她和丈夫退休了。

退休金不多,不过够我们两个老家伙过日子了。老人语气里含着些许庆幸,说,还能给老头买点药。

他该走了,不知不觉歇很久了,还有很多快件要送,他下意识地盯着门外的三轮摩托,老人发现了,进屋捧出一个包装得很细心的盒子,说,这是要送的件。

他往屋里探了探头,老人说,还睡着呢,没什么事,不用进去。

他接过盒子,朝三轮摩托走去。

老人追出门,在下午五点半后到九点前这段时间送,太早了孩子没放学,晚了孩子要睡觉了。

这是老人每次必交代的话,他总是郑重地点点头,像第一次听到这交代。

他挺高兴的,赶在六点前把糕点送到,这个时段孩子还未晚饭,正是她最饿的时候。门铃刚响了一声,门就开了,女孩几乎是半扑出来的,奶奶给我打电话了,又有好点心吃。

女孩把他扯进门,让他一块吃奶奶的点心。

我吃过了。他冲女孩微笑,满怀歉意地告诉她,有很多快件要收,三轮摩托车上还有很多件要送。他边帮女孩拆包装盒,边往屋里探着头。

妈妈今天加班,晚点回来。女孩说,有这盒点心,我不吃晚饭都行的——我会好好做作业。

他出门了,女孩立在门边,抱着点心盒,嘴被点心塞得鼓鼓的,告诉他,今天她英语测试得了高分,手抄报也得到老师的表扬。

他伸手碰碰女孩的肩,说她比他小时候厉害很多。

你小时候也很厉害的。女孩睁大双眼,一本正经地说。

他交代女孩关好门,没弄清楚按门铃的人,不要随便开门。他看着女孩关门进屋,转身匆匆离开。

到了楼下,他突然想起老人交代的事。老人让他点心送到后进客厅稍坐一坐,喝杯水,和女孩聊一聊她的老师、同学,她班里的事,她的小心思。老人要他至少看着女孩吃几块点心,吃点心时什么样子、说了些什么,下次寄糕点时讲给老人听。

他立在楼梯边,犹豫着要不要再上去,算了,他送了無数次点心,女孩吃点心时怎么样、会说些什么,他知道的,也知道怎么说老人会高兴。坐下聊一聊,没什么必要,女孩日子里就那点事。他分析着,大步走向三轮摩托车。

不知怎么的,这事却一直梗胸口,像一团灰色的硬物,他还是应该坐下,聊一聊的。

傍晚近七点时,他接到女孩的电话,他刚往一个小区门房送了件出来,准备赶往下一个小区。

女孩问他有没有在附近,他说还有一段距离,女孩仔细询问了他所在的地点后,希望他现在赶过去。

再过一会,妈妈的菜就做好了。女孩说,今天有红烧排骨和炸鸡翅,都是超好吃的。

女孩的意思,他现在过去正好赶上一起吃晚饭。

吃晚饭不用花很长时间的。女孩说,都准备好了,买快餐还要排队,那会更久呢。

我走不开,晚一点再吃饭,中午很晚才吃,不饿。他说。

女孩说,我有件要送。

他告诉女孩,他得赶下一个小区,那边有几个件要收,都是比较急的,已经跟顾客联系好时间,不能耽误。

我也是顾客,也想规定时间。女孩说。

他说,顾客也讲究先来后到,先约定的顾客得先收件。

电话那边静了一会,女孩说,那我等你。

他赶到的时候已经八点多,女孩开门见是他,转身冲进屋,端出一个小盆子,盖了一个小盘,打开来,两个鸡翅和几块红烧排骨。

你没时间久呆,我知道。女孩将盆子递给他,说,今晚是我加的佐料,妈妈说味道比她自己做的还好吃——妈妈在洗澡,你等一会么?

他摇摇头,大口咬着鸡翅,边对鸡翅的味道给予肯定,边示意她把快递拿出来。

女孩捧出一个盒子,打开,细细交代,这是我的画,爷爷一张,奶奶一张,这学期我画了好多,这两张是最好看的。这是给爷爷的药,我没乱买,爷爷吃的药我拍过照片了,对着照片买的,妈妈看过了,说没错。丝巾给奶奶的,她脖子怕冷,一冷就头晕——跟奶奶说,我没跟妈妈要钱,都是我的压岁钱。

两个鸡翅已啃完,他匆匆啃着排骨,指点女孩把东西包好。

他接了盒子要走,女孩说,一会要是太晚,就明天送吧,我还以为吃晚饭时来拿——明天吧,我明天给你打电话,这次先约好,晚饭时拿件。

我一会送过去,顺路。他说,早点休息。

下楼时,他还在纠结,是不是坐一会,补上前几天欠下的那次聊天,但今天确实晚了。

楼上,女孩扒着窗户,看他从楼下走过,灯很暗,只看到他匆匆的身影,女孩的手伸出窗户的铁栏冲那个影子挥挥手。上次跟奶奶打电话,奶奶告诉她,说交代过他寄快递时坐一坐,聊聊天,她一直等着这次聊天。

女孩有很多要跟他说的。

女孩想告诉他,她又梦见她的小黑了。小黑是女孩的猫,女孩很小的时候,爷爷买给她的,女孩和小黑一块长大,小黑会听女孩说很长很长的话,会给女孩叼鞋子,会乖乖让女孩抱着暖身子。后来,女孩被爸妈接走,小黑不能跟着走,爸爸妈妈得工作,小黑由爷爷奶奶照顾,女孩只有去爷爷奶奶那里,才有机会跟小黑玩了。女孩梦见带着小黑在街上奔跑,跑得快极了,身子越来越轻,最后她和小黑飞起来,就像童话里那样,她和小黑飞到一个神奇的地方,进行了一次大冒险。女孩会安慰他,她就是梦见小黑,在梦里跟小黑玩,她知道,爷爷生病,奶奶没法照顾小黑,所以爷爷才让朋友把小黑抱走的。她知道,爷爷的朋友是喜欢小黑的,会对小黑好。她想告诉他,她都明白的。

女孩想告诉他,她还梦见缤纷岛了。她坐在小板凳上,看吃东西的顾客,看爸爸妈妈给客人下单,给客人端东西,有那么多好吃的,汉堡包呀,热狗呀,鸡肉卷呀,各种小吃呀,饮料呀,冰淇淋呀,整个缤纷岛都是香的甜的。她想告诉他,那时她很小很小,但她真记得这些事的。

她想问问,她下次在周末给爷爷奶奶寄快递,能不能把自己也寄过去,她坐在三轮摩托车一角,会用双手抱住膝盖,把自己变得很小,不会很占地方的。她很久没有去爷爷奶奶那边了。

爷爷生病前,她住爷爷奶奶家,那时,她还没上学,爷爷总带着她出门,以前她以为出门很容易的,只要爷爷点头,门一开就出去了,离开爷爷奶奶家后,才知道出门很难很难的。

爷爷带她在城里四处逛,大大的街道、弯弯的小巷、高高的新楼、矮矮的旧房、亮堂堂的商场、乱哄哄的市场。爷爷走着走着就站下了,指着一片楼或一条路,给她讲以前是怎样怎样的,有什么东西没了,新长了什么东西。爷爷的脑子里有一座以前的城市,她弄不清爷爷更喜欢以前的城市,还是更喜欢现在的,只知道爷爷喜欢叨叨,变了,急哄哄的,都没来得及看清想清。这个时候,爷爷不看她,看着很远的什么地方,她觉得爷爷怪怪的,扯扯爷爷的胳膊,爷爷低下头,拉住她的手,但话还是怪怪的,都变了,连日子和人都变了。

变好不好?女孩问爷爷。

说不准。爷爷摇摇头,这是谁都说不准的事。

爷爷还带她去城外,爷爷说到了城外,他在城里缩着脖子缩着腰的毛病就好了。他带着她跑,爷爷跑不快,说他把骨头缩坏了,伸展不开,让她放开了跑,能跑多快跑多快。爷爷说人其实要放开活的,可总是没法。她听不懂爷爷的话,可喜欢爷爷让她撒开腿跑,在城里,一出门爸爸妈妈就扯住她,不让她跑,不让她跳,让她看路、看车、看人,让她小小步地走、慢慢地走。她想问问他,是不是因为这样,她才老梦见和小黑在跑,跑得飞起来。

在城外,爷爷和她有个秘密基地,在一座矮山山脚,有块凹进去的地方,周围有几棵矮树半挡着。爷爷有时把奶奶也带上,三人在那里野餐,爷爷奶奶会谈很多以前的事和日子里的事,也会很久时间不说话,就看看云,看看不远处那个小湖。

爷爷说在城里有很多秘密,但没人有真正的秘密基地。爷爷这话女孩到现在还是想不通,她想问问他懂不懂。

后来,秘密基地没有了,有很大很大的吊车在挖那座山,山被一口一口吃掉了,爷爷说城里需要那山的土,以前的人希望土里长出好庄稼好果实,现在的人希望土能長出好楼房。

总之,爷爷喜欢说很多让人不懂的话,特别喜欢跟她说。

爷爷病倒了,她才知道爷爷没法永远带她去玩的。她被爸爸妈妈接回去,她去爷爷奶奶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她知道,爸爸妈妈想带她去的,可抽不出时间,她不会缠的,就是想告诉他。

他早走了,女孩还趴在窗边,她真的有很多事想跟他说,她一件件在脑子里过,理得好好的,准备他一坐下来就赶快说。可又好像说来说去,都会是这些不太要紧的事。女孩明白大人忙活的事是要紧事,她的要紧事应该是上学做作业,可不知怎么的,她就想说那些不要紧的,他会烦她说不要紧的事么?

女孩又朝窗外挥了挥手,想象他听自己说了很多“不要紧”的事,刚刚走。

女孩用了很大力量抑制自己打电话给他,让他告诉奶奶,前几天的糕点超好,妈妈也喜欢,她还留了两个给最好的朋友,朋友夸奶奶是做糕点的高手。这些女孩电话告诉过奶奶了,但想让他当面再告诉奶奶一次。她觉着这很要紧,这让她很困惑。她将这困惑藏得好好的,最好不要跟他说,他有很多事要做,都是日子里很要紧的,她懂。

女孩进了房间,抱起一只黑色的小猫毛绒玩具,说,小黑,我跟你说一件要紧事……

今天所有的快件终于派送完毕,他看着三轮摩托车空空的后厢,身上所有的零件片刻间放松了,又疲劳又畅快。回家时,他车速放得很慢,甚至有闲情感觉耳边拂过的风,风不再像平日那样呼呼啦啦的,又温和又清爽,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散步者,没有目的,完全闲散的那种,忘记多久没这样散过步了。

思绪被手机的震动打断了——为了不错过顾客电话,他在上衣内里胸口处缝了深口袋,手机调了声音加震动,但摩托的震动和声音有时还是会让他错过电话——他看了一眼手机,将摩托开到路边一个角落。

是老人,说又有快件。

别总送了。他说,前些日子刚送过。

老人说这次是一件毛衣,她织的,比买的暖和,比买的耐穿,孙女喜欢的颜色和款式,颜色和款式同时合意的毛衣挺难找的。老人这次不急,这几天他哪天顺路经过,时间宽松再去拿,除每天出去买菜,其他时间她总是待在家,他知道她买菜的时间段。

你还没到家?不说了,你先回。老人匆匆挂了电话。

他坐在摩托上发呆,抬眼凝望着城市,突然发现竟停在这个地方,这是金安新街,对面是那家名牌服装店,5个门面连在一起,他盯住中间两个门面发呆,虽然整条街重建了,他还是认得这个位置,那本该是属于缤纷岛的。

那些片断止也止不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害怕去触碰那些片断。近几年,他以为密实的奔波已经把那些片断淹没了。

直到考上城里那所还不错的大学,他一直是个挺有出息、挺顺父母心意的孩子,双职工的父母把所有心力放在他身上了,他应该有所回报的。拿到毕业证书时,他相信自己拿到某种资格,他将带着这种资格,在这城里趟一条像样的路,经营出比双职工的父母更有亮色的生活。

最初,那资格确实有些作用,他进了一家大公司,那公司在这城市里是数得上的,是城里最生机勃勃的力量,在他的想象里,这力量将成为他前进的发射器。一年后,一种更大的神秘力量打击了他的支撑力量,城市似乎在那种力量之下委顿了,包括经济,包括生活,包括各种机会,甚至各种希望,其中就有他的希望。公司在那场危机里变弱,再撑不起那么多人,他就是其中一个。

抱着东西走出公司那一刻,他还没有真正反应过来,等到接下去两个月奔波无果之后,“裁员”两个字才变成锯子,在身体某处缓慢地拉扯。之前类似的工作似乎与他绝缘了,他费了很大力气,渐渐放下所谓的资格和要求,接受另一个领域的工作,销售员、服务员之类的,跑腿的、打杂的,只要能让他成为有工作的人。

失去工作那段时间,他在城市行走时总带着莫名的愧疚感与羞耻感,那段时间,他重回父母的小屋,每晚睡在客厅沙发上,半夜上洗手间都小心翼翼的。

没有一份工作能干得长,理由千万种,结果都一样,他陷入不断找工作不断失业的怪圈。最终,他想到了创业,他有不少同学大学毕业后就创业了,有做得不错的,也有做得一般,当然也有败了的,但至少有更大的可能性。

可能性像火苗,再次点燃他的希望,恢复了他委顿已久的激情,他后悔这个念头起得太晚,耽误了很多时间。

半个月的奔走调查,加上女友的建议,他决定开一家西点店,经营各种西点小吃各种冷饮热饮,女友在市中心一家西点店当店长,辞了那边的工作来当他的店长。地址选在金安街,金安街一间接一间的店面,卖服装的卖饰品的卖鞋包的卖手机配件的,是年轻人的聚集地,西点饮料店很合适,更好的是整条街只有一些买果汁饮料的小摊点,没有类似的店面。他心气高,盘下两个店面,装修时几乎跑遍整个城市,四处走访相同行业的店面,寻找装修的灵感,女友跟着他,明里暗里了解别人的经营模式,每每走出一家店,两人就相视而笑,有种偷师学艺的欣喜。西点店叫缤纷岛,寓意很清楚,象征着缤纷的未来。缤纷岛装修得很雅致,女友专门做了一份经营方案,立志要将缤纷岛做出点名气,店还未开,他已经有了关于连锁店的想象。

资金比预想的高出许多,父亲母亲倾出所有的积蓄。

开店后近一年,他的努力加上女友的经验,缤纷島的生意很好。那段时间,他们对未来日子的构想也缤纷绚丽。每晚关店后,两人都在店里静静坐一段,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聊这一天的生意,聊接下来的打算,聊哪种点心哪种饮料可以做得更受欢迎,聊店里顾客的各种八卦。那时,他从未想到,这些闲聊的片断,后来会成为最有亮色的片断,在岁月里偶尔闪烁一下,会让他的眉梢、眼角下意识地带上笑意。

那时,他意气风发,将目标变成游戏中的关卡,想象里自己是一个出色的游戏玩家,一关一关闯过,不停地升级。他告诉女友,第一关,收回开店本钱;第二关,还清父母的积蓄;第三关,为开第二家缤纷岛做准备;第四关,缤纷岛的连锁店……

女友盯着他笑,他觉得她的笑很复杂,好像是赞同的意思,又好像是笑他傻。追问她,她只是耸耸肩,眨着眼说要保持神秘感。

闯关卡住了,他这个玩家再高超也无济于事,政府重新规划金安街所在的区域,金安街重建,打造更加高档的商业街。整条街拆了,他在别处盘下朋友一个即将转让的服装店,重开缤纷岛,门面小得多,生意不咸不淡的,拖了一年半,店面签约期到,他关了店面。此时,新的金安街建好,比之前更加繁荣,他重回金安街。

新金安街的租金已不比从前,重新开业花光两年多创业所有的积蓄,包括父母原先的那些。新开的缤纷岛再没有想象中的绚丽,类似的店在新金安街有好几家,相似的点心、相似的饮料、相似的经营模式,缤纷岛艰难度日。

维持了两年,缤纷岛关闭。除了父母那笔积蓄一点点挤着补上了,他两手空空,不,他多了妻子和女儿。

父亲病倒,靠父母的那笔积蓄养着。创业的念头烟一样散了,在一个亲戚的介绍下,他进了快递公司,妻子到一家服装厂上班。

风忽然大了,一阵凉意,他回过神,发现这是几年来第一次梳理自己毕业后的路。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梳理,这种梳理又平淡又枯燥,就这么走过来,没什么波澜起伏,也没有什么大悲大喜。但他猛地发现,不知不觉间,所有的想象消失了,对可能性的期待消失了,他成了另一个人,十年之前似乎已是沧海桑田。

莫名的,他想起父母关于他出息的期待,他们看来,最要紧的内容是一份像样的工作、稍像样的日子。意气风发的他心里嗤笑,笑他们那份狭窄和短浅,他认为那不属于出息的范围,是最基本的能力。近几年,他发现自己拼命追着的正是父母想望的出息,但越追似乎越缥缈。

思绪走到这,他有些恐慌,很久没有这样想东想西了,今晚怎么了,他不敢让思绪再往深里走,再走或许认不得自己了。他发动了摩托车,急速地朝家里去。

和往常一样,女儿睡觉了,学校离得远,每天得很早出发,好在跟妻子的工厂顺路。他去开女儿的房门,静静立在床边,女儿绻在被窝里,枕边放着黑色的毛绒小猫。

妻子在房门外朝他招手,示意他出来说,刚睡,老不肯睡,说她奶奶给织了件毛衣,交代这几天会送来,她老猜想着你今晚会不会带回来。

这段时间件很多,他轻轻叹着,回得越来越晚。

妻子把换洗衣服给他,先去洗澡。

他想问问妻子服装厂的情况,这段时间她也常加班,女儿放学了总自己坐公交回来。前些时间似乎听妻子提过厂里要升她为主管,说会更忙,但工资高出不少。那件事成了么,妻子有没有跟他说过,他想了想,问不出口,他不确定妻子是不是谈过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太习惯跟妻子长谈或商量一件什么事。

妻子在客厅等他,半窝在沙发角,他知道她有事要说,应该是一件“正事”,他胸口下意识地一紧。

妻子提起房租要到期了,她今天收到房东的信息,每次交半年的房租,不是小数目。钱这样一笔一笔交出去,到头来房子还是别人的,我们什么都没有。妻子说着,很心疼的样子。每次交房租,妻子都说这话,都要这样心疼一次。但他从未习惯,身上有根弦,妻子每说一次,那根弦就绷紧一次。

只能先暂时租房,他说。每次他都这样说。

以前,一这样说妻子就结束这个话题,她很清楚的,只能这样。但这次,她拿出手机,点开某个人的朋友圈,划拉给他看,全部是售房信息,每套房子都有精致的图片,给人一种生活美满的感觉。妻子说前两天一个朋友推给她的,她看了整整两天,有不少二手房,她主要看两厅两室或两室一厅的,有些好像离他们不是很遥远。

他瞄了那些价格,还是挺遥远的。他看了一会,手机还给妻子。

我也就看看。沉默良久,妻子说。

他想休息了,将起身时,妻子不知从哪摸出一张宣传单,塞给他,是一个培训机构的广告,各种素质培训、各种尖子班、各种有针对性的提高,总的意思就是,孩子只要进了那个机构,就会镀上一层金。那些用醒目字体标着的价格让他眼睛发痛,他莫名其妙地想起“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觉得又荒唐又讽刺。他看着妻子,疑惑不解——事后他才发现自己是装的,其实妻子一把宣传单给他,他就知道她的意思了。

妻子提到其中一个数学班,很适合女儿这种学习还算认真,对数学又没什么天赋的偏科孩子。妻子分析了一番,女儿语文和英语学得不错,就是数学一直比较弱,只要给她补上短板,总体成绩就提上去了。趁小学知识点少,查漏补缺难度不大,到了中学,知识更加复杂,要补就很难了。先补先提高,有利于建立孩子学习的自信和兴趣,要是学习上没有自信和兴趣,将会形成恶性循环……

这些肯定是培训点的人对妻子分析的,妻子全部听进去了。

还有一个,这个数学培训班在放学后20分钟开始,补完课妻子正好下班带孩子回家,女儿再不用在学校等她。

这是妻子考虑的实际,他点了点头。

那就让孩子去补了?妻子问。

他知道,妻子想要他一个肯定答复,那笔补课费,妻子也有些心虚。

他应该给妻子一个肯定的回答,但他把问题抛回去,你觉着好?

妻子抿了嘴,没有看他。

他知道自己过分了,想了想,问,跟培训班的老师说定了?

妻子说,先交了点钱,试上三节体验课。

他不出声了。这几年,他越来越多地选择不出声,让很多事情在不出声中不了了之。他感觉得到妻子的怨意,但装作没感觉到。

客厅静极,妻子双脚缩在沙发上,胳膊抱着,在沙发角绻成一团,她很喜欢这个姿势,说回到家才能这样坐。谈到将来的房子时——妻子喜欢谈将来的房子,他们自己的房子——她就想象要一套又大又软的沙发,每天忙完后就在沙发上这样窝半天,她甚至打听过行情了,用不高的价钱可以买到又大又软的沙发,木沙发反而更贵。他朝妻子凑近了一点,他有些话想跟她说,妻子眼皮撩了一下,扫了他一眼,他止住了,往后缩了缩。

今晚在经过新金安街之前,他想跟妻子说今天收了很多件,这个月都收得挺好的,派的件也多,奖金应该不错。想跟她说遇到一个不错的客户,因为他看错一个号码,导致那客户的件晚送了一天,对方没半点怪罪的意思。想跟她讲一个难缠的客户,约他去收件,他在约定时间去,客户却关机了,他走后一小时,客户又要他回去,再去,等了二十几分钟才见到人,还怪他打电话催……

总之,派件中的琐琐碎碎,他的日子里也只有这些琐碎了,和妻子随便说说,他也想听听妻子随便说说她在服装厂的事,这么说一说,好像他和妻子的日子才是一块过的。

在新金安街发过呆后,他突然间想跟妻子谈谈他们经营过的缤纷岛,聊聊这些年的日子,就像收拾一下屋里的旧物,理一理,或许会有不一样的面目。

现在,他不知要说什么。

妻子说累了,起身进了房间,他跟进去。

妻子睡下了,背对着他。他应该揽一下妻子的,这么些年,妻子要求的其实不多,就算嘴上说得多狠,他一个深深的拥抱,她会慢慢安静下去。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感觉妻子往远处飘,飘得那么远,他的手怎么也够不着她。

他缩回双手,抱住自己。

明天去母亲那里拿毛衣,安排一些時间进屋,他涌起和父母深谈的冲动,这种冲动让他羞愧。

给女儿送快件时,和女儿聊聊。他几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这种决心让他莫名地压抑。

当初,方法是女孩想出来的,她对奶奶说,让爸爸来收快件。

你爸爸有正经活要干。老人说。

我们的快件是正经活,我的零用钱付快递费。女孩说,让爸爸送快件,我们也是顾客,顾客爸爸要见的,会跟顾客说话的。

是,顾客他是见得着的。老人笑了。

女孩拍手,以后我们做爸爸的顾客。

老人一直很奇怪,作为儿子,她难以述说什么,作为顾客,她的述说变得很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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