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者刘景晨:存神过化,不言而教

2019-08-02 15:16胡兰成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9年6期
关键词:刘先生温州

文_胡兰成

刘景晨

(一)

一日,《温州日报》登出饮酒五古一首,作者刘景晨。我受五四运动的影响,不喜近人作的古诗,但这一首却好。我就和作一首,也在同一报上发表了。我是意图勾搭,唯不识这刘景晨何人,又不敢到报馆问,偶过裱装店,见裱有红梅一幅,题名刘景晨,我肚里想他倒是又会作画,因从店伙问得他的住址。但我不好冒昧往访。

过了半月有余,忽一日见报上载有义助学校经费的个人书画展览会,又是刘景晨。我遂去看,见一白须老者据案而坐,威严清净。我想这一定是了,且先看了画,然后上前致敬,问是刘先生么,我是张嘉仪。

刘先生起立还礼,延我坐,说和诗已见,且是不错。问我府上那里,我冒张爱玲的家世,答丰润。刘先生说丰润清末有张佩纶,我答是先祖,他道:“这是家学有传了。”

我只装不知,问了刘先生的住址,说他日当拜访,刘先生颔首。

我不好性急,又隔了几天才去他家。刘先生延我坐,我一看院落厅房,知道不是等闲之家,我就只执子弟之礼,少说少问。主客刚刚坐定,刘先生劈头却道:“我这里平常不要年青人来,因为如今这班人总是想利用。”我听了一惊,我的心虚正被他道着。

我且要避免过求接近,自从那一次之后,我总每隔数日或旬日才又去一次,去时必正心正襟,而且一无要求。刘先生倒是也来答访我过一次,适值我不在,他唯站在房门口与外婆说了几句话,送了我几包香烟。这次刘先生来过,邻舍都知道,不会有人疑我的行迹了。

原来刘先生是温州第一耆宿,当过前清县长,民国初年国会议员,又当过厦门大学教授,前此南京政府的梅思平,现今淮海战场国军司令邱清泉都是他学生。战时日军陷温州,地方上人要刘先生出来维持,刘先生严辞拒绝,避居大若岩。

刘先生是孙诒让的学生,出名的刚直不苟,却又隽极细极韵极,故知阳刚是诸德之本。他父亲当年只是做生意的,至他宦游四方,归来门庭洒落,一无恒产积蓄,唯三个儿子已成立,长子刘节在中大教书,老二老三,一在北宁铁路局任职,一在开明书局当编辑,惟三女在家,大的当小学教员,肩下两个在读书。自古豪杰多不是出于世家,所以明理,我即爱刘先生的议论,与他的诗词书画皆是一种本色,有世俗人事的好。

孙诒让,刘景晨之师。著名经学大师、爱国主义者和教育家。他还是甲骨文的开山鼻祖,在一年的时间里认出了一百八十五个甲骨文,还写了《契文举例》

刘先生家里响亮静肃,妇孺无事不到中堂,我去总见刘先生一人在右厢房,里间是书室及寝息之所,外间是起坐间。他吃饭亦独自在这前院厢房里吃,精致的四碟,必有酒,一杯为度,惟女儿捧茶递巾侍候。刘先生用的东西都精致,是没有暴殄,一盒印泥亦十五年如新。他借给我一部因明的书,唐朝慈恩大师的,又赠我字画,亲自用一张报纸来包,亦必定包得来的角周正。他放一样东西,都有定位,好像乾坤定位,物物在着那里,就是个意思无限。

他这里温州的士绅不大敢来,唯与商会会长杨雨农相友善,杨雨农是米店倌出身,民国初年当到浙江省议员,识字不多,却识事识人,豪华慷慨。对于后辈,刘先生唯看重夏瞿禅与吴天五。瞿禅是浙大教授,填词当今第一,父亲是做做小本钱生意的,他仅中学毕业,自己苦学成名,其词古语皆成新语。天五兄事瞿禅,是个至性人,私淑孟子的岩岩气象,曾从黄宾虹学画,天分极高,字崇王献之,又曾学古琴,诗文皆根底甚深,而因家境好,他可以不做事,又因已有瞿禅,他可以不作诗文,连字画亦像他的琴,等闲不作不弹,与人他亦是“吉人之辞寡”。他们来到刘先生这里,坐得必恭必正,应对唯谨,倒是我还随便些。

夏承焘,字瞿禅,晚年改字瞿髯,别号谢邻、梦栩生等。毕生致力于词学研究和教学,是现代词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胡乔木曾经多次赞誉夏承焘先生为“一代词宗”“词学宗师”

有时还留我便饭,陪他饮酒,只觉酒食之美其实是人美。我又见百作手艺之人及乡下人来,凡是有亲故的,刘先生皆待以宾主之礼。我与刘先生说话,多是说的现前的世景人事。老年人有念诵往事的嗜好,他倒不然。

许多新书刘先生都看,他因说起十六七岁时读到梁启超的一篇文章,说父母于子女无恩,大以为然,吃饭时就与父亲说了,他父亲叱道:“你这样的不郑重!那梁启超也是,他只顾说话说得高兴。”

我问刘先生也看近人的小说或话剧么?他说看过一点,刺激性太大,就不看了。其实他是个泼辣的人,倒并非怕感冒。他很不喜国民党,看定了天下人皆要反,单是造反这一点上他还对共产党的用兵有好意。如赵匡胤的华山日出诗起句“欲出不出光辣挞”,这光辣挞真是强烈,刘先生正因他自己是个泼辣的人,所以不喜刺激。刺激似泼辣,但是只使人荡佚失志。

乐清的名门望族有高家,那高老先生是像抗战初起时组织老子军的苏州巨绅那样的人物,近八旬大寿,其门人辈在筹备刻他的诗文集。我在报上看见,就问刘先生,刘先生惟曰:“咄!”因道:“高某前几天才来过,问我的意思,我说你既问我,朋友应当直言,我看是你的文集不妨刻,诗不必刻,你的诗里没有一句是诗。”我听了一惊,只怕我近作的几首诗亦根本不是诗。

刘先生的字画我没有请求,都是他自己高兴给我的。我在杭州读书时跟周承德先生学过写字,周先生是浙江的名家,与马一浮、李叔同是侪辈,天姿不及而工力过之,我跟他学写魏碑及篆隶行草也有数年,但现在看了刘先生的字,才晓得好字是这样的。刘先生还写经,今年他六十六岁,视力丝毫不衰退,看书写小字不戴眼镜。那年日军空袭温州,炸弹落到百里坊,他在前院厢房里写普门品,神色如常。普门品他已写有千三百遍了,都是施舍于亲友,我问刘先生也有写错漏了字的么?他说数年来只一次写漏过两个字。这真是凝神炼形。

我见刘先生执的团扇,是马一浮写的字,因问马一浮如何?刘先生道:“马一浮给人写字,不肯题上款,题上款得加钱,总是习气太重。有人求苏轼的字,追从年余,得一筐而去,写字原不过是余事风流,焉有像马一浮这样的。”

字,刘先生还是喜欢弘一的。

刘景晨所欣赏弘一法师的字,他的书法恰如他自我表白的那样:“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静、冲逸之致也。”

弘一法师住在温州延庆寺时,刘先生曾与识面。今因我说起,刘先生就取出弘一写的“南无阿弥陀佛”横幅,字径五寸,墨沈如新。弘一与马一浮的交契,可比吴天五与夏瞿禅,但单以字论,马一浮的是道气太胜,像谢灵运的诗,弘一的倒像陶渊明,有他世俗的人。

弘一即李叔同,在日本留学时演剧,还扮过茶花女。但他出家,捐尽浮华奉律宗,谨严坚苦之极,而又谦虚阳和之极,到他面前,只觉你的人亦如春风牡丹。

但我在图书馆看到一本书记弘一示寂时,善男信女皆集,他道:“我今可以被你们拜,你们拜吧”,于是诸众皆拜,如绕佛三匝。我看到这里,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禁大为感动,且是觉得辛酸。我就说与刘先生听,刘先生却道:“弘一这样说是不对的。”

可是孔子何以说:“天之未丧斯文也,文岂不在兹乎?”孟子亦说:“当今天下,舍我其谁耶?”想必说话还有个上下联,若是像曹操的说话就很好。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刘备怕遭忌,假痴假呆,曹操却道:“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刘备一惊落箸。若像这样的跌宕自喜就非常好,而一脸正经的自大则不好。

(二)

我总算结识得刘景晨先生了,在此地多少可以安全,但将来我还是要出去到外面天下世界的,我得事先布置,想法子结识新人。我就写信与梁漱溟。京沪文化人批判梁先生的学问思想不该不合于唯物论辩证法,《观察》杂志上常有梁先生的答辩。

我信里说他于学问之诚,可算今日中国思想界第一人,唯于己尚有所疑,未能蔚为众异,如内丹未成,未能变化游戏,却走魔走火,诸邪纷乘,而欲以谦虚之心临之,与之论难,以为此亦慎思明辨之机,其实是惑。惟志士为学,慎思明辨自有本义。释迦论外道,孟子难杨墨,是其学之行,非其学之所由成。学之所由成,是先求己之能止于至善,即或知识尚有缺疑,亦但照之以明。否则知识亦是逐物,其入愈深,其出愈难,与时流葛藤堆里摔角,又几时得明辨?

梁先生当即回信,说:“几十年的老友中,未有针砭漱溟之切如先生者。”信里并且问到我的生活,他想怎么刺斜里跳出一个张嘉仪。从此我就与他常通信,把我在写的《山河岁月》告诉他。一次他信里说:“至今接得的尊函五六封,皆与在中大的友人传观,事前未曾征得先生的同意,尚乞恕之为幸。”

《山河岁月》起初不叫这书名,是八千字的一篇论文。另写变成三万字,与刘景晨先生看了,先生道,意思是好,文章要改。我又改写,不知怎么就增到六万字,刘先生只看得一半,说还是不行。他道:“你这是一部极庄严的书,但你的文字工夫如鸡雏尚未啄破蛋壳,叫人看了替你吃力。可是且放在这里,待我看完它。”

后来费时数年,几次易稿,最后又添删成十四万字在日本出版,将来再回大陆,只有焚香以告刘先生之墓了。

孙悟空说:“想我老孙,一生只拜三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菩萨,两界山师父救我脱难,我拜他四拜。”我是生平不拜人为师,要我点香亦只点三炷半香。一炷香想念爱玲,是她开了我的聪明。一炷香感激刘先生,是他叫我重新做起小学生。一炷香敬孙中山,是他使我有民国世界的大志。半炷香谢池田笃纪,最早是他使我看见汉唐文明皆是今天。

那刘先生且又对我施了无心之恩,是他介绍我进温州中学教书,我也亏得有此。我是妖仙,来到人世的贵人身边避过了雷霆之劫。人世最大的恩是无心之恩,父母生我,是无心的;四时成岁,是无心的;白蛇娘娘报答许仙,那许仙当初救她也是无心的。

教书的话,也是刘先生提起。一日他道:“你做单帮生意,我觉可惜了,教教书如何?”我巴不得他说出这一句,但我仍装作平静,答道:“这个我未想到,如今当教员要资历,我的资历好像不够似的,且在战时都丢失了。”刘先生道:“温州中学我给你介绍,资历不资历,我可写信与李超英。”浙江省教育厅长李超英也是刘先生的学生。我因说谢谢。此后他不再提,我亦不问,因刘先生既已说了,他必然做到的,我若催问,便为小气。

梁先生的来信,我亦给刘先生看了,他说梁漱溟比马一浮好。梁先生世俗,亦多有错误,但是像《维摩诘经》里说的:“以众生病,是故我病。”我这样一引用,焉知刘先生不然,他道:“其实万姓何尝有这样多疾病。”我当下憬然。原来悲悯激昂的话,多半是自身不得清安。民间是有王者兴,即百花开放,王者未兴,亦像花谢后花开前,有着意思无限。我这样被轻微的叱责有过几次,但刘先生是喜欢我的。

刘节,刘景晨之子。师从王国维、梁启超和陈寅恪。著有《中国史学史稿》,见解独到,是中国史学史学科重要代表作之一

胡兰成说“我是生平不拜人为师,要我点香亦只点三炷半香。一炷香想念爱玲,是她开了我的聪明。”左图为胡兰成,右为张爱玲

(三)

是年有闰九月,两个重阳节,刘先生很高兴,好像是彩头。是日他画了一幅红梅给我。刘先生与我说韩愈的诗好,我想是因为二人骨力相近,其实他许多地方像苏轼。他且是腰轻脚健,好天气出门总是步行不坐车。他去杨家,有时顺路进温中看我,他一到就是上客。他还带我去过郭公台,来去有七八里,我走在刘先生后面,只觉温州城里的街巷都有了份量。郭公台在海坛山那边,刘先生说温州城相传是晋人郭璞勘定的地形。我随刘先生登了上去,只见风起浪涌,温州城竟也像石头城的雄伟。

从来江山形胜,还是因为有人。

十月,秀美来。她在蚕种场,今年的秋蚕制种已了结,这回她是与我住在学校里,同事与学生皆叫她张师母。我们买了火腿与茶叶,夫妻双双去刘家。第一次去先生不在,太太出来相见,两位小姐刘莱、刘芷在温中读书,是我的学生,姊妹捧茶出来,行过礼侍立。太太我还初次识面,她五十几岁,且生得秀逸安详。她与秀美说刘先生与年青人难得投机,唯每称道嘉仪先生,秀美就代我谦谢。

第二次去,刘先生在家,太太亦仍出来相陪。刘先生完全是长辈对小辈的和乐,还递香烟与秀美。秀美很高兴满足,回来时路上她道:“今天见了刘先生,我胸口头好像有一股气饱饱的。”

《诗经》里说“既饱以德”,大约就是这样的。

——摘录自胡兰成著《今生今世》,中国长安出版社,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拟

胡兰成(1906—1981),中国现代作家,张爱玲的第一任丈夫。晚年旅居台湾开课教书,文学才能曾影响部分台湾文人,76年因汉奸背景被迫离开台湾,81死于日本东京。代表作有《今生今世》《山河岁月》《禅是一枝花》《中国文学史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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