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山谷词之学杜诗

李江才

作为江西诗派的开创者和代表人物，黄庭坚在诗歌中大量学习杜诗已成学界常识，如《黄庭坚谪居黔戎时期对杜甫的文学接受》一文就认为，山谷诗学杜有260余处，专学其诗风者更是无可胜数。但关于山谷词对杜诗之借鉴，则尚未有深入涉及。一些学者甚至认为，宋词学杜者，周邦彦与辛弃疾分别为两宋学杜最勤者。事实上，当我们将山谷词和杜诗对读就可以明显发现，山谷词之学杜并不弱于清真和稼轩。据笔者依照马兴荣、祝振玉《山谷词校注》之统计，山谷词共206首(含补遗9首、存疑18首)，其中学杜或直接用杜诗典故者达45首63处，约占其存词的四分之一，这比罗忼烈先生统计的清真词学杜之60余处不遑多让，虽不如刘扬忠先生统计稼轩词学杜之140多处，但若考虑到存词情况，则山谷词学杜所占比例略胜稼轩而与清真颉颃。因此，论及稼轩之前学杜最勤的词人时，是不应忽视山谷的。

一、山谷词学杜之表现

本文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结合读杜诗之经验，梳理了山谷词对杜诗的借鉴，认为山谷词学杜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

(一)语词典故的化用

山谷词中有相当部分是对前人诗词中典故的化用，其中不少是对杜诗之化用。其化用杜诗语词主要有两种类型，一种是直接截取杜诗语词，沿用其原意。如其《好事近·太平州小妓杨姝弹琴送酒》一阕首句“一弄醒心弦”之“醒心”一词，显然从杜甫《送梓州李使君之任》“火云挥汗日，山驿醒心泉”一句化出。两句中，“醒心”之意均为“使神志清醒”，而考察“醒心”出处，最早仅见于此诗，加之山谷对杜诗之熟稔，当应不误。又如《忆帝京·黔州张倅生日》一阕，有“鸣鸠乳燕春闲暇”句，虽然“鸣鸠”“乳燕”在唐前诗歌中已有多处运用，但到杜诗《题省中院壁》之“鸣鸠乳燕青春深”句才将二者并置以写春色。由是观之，山谷是句本杜诗无疑。另一种则是绾合杜诗字面，压缩原意。如《水龙吟·黔守曹伯达供备生日》一阕“青骢宝勒，绿沉金锁，曾随天仗”一句中，“绿沉金锁”显然是将杜甫《重过何氏五首》(其四)之“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沉枪”绾合化用，仅说“甲”与“枪”之形容而不言名称，使句意含而不露，又照应其前“青骢宝勒”，刻画出曹伯达之威仪，于旷达的寿词中体现出婉约之致。又如其《念奴娇》(断虹霁雨)一阕中，有“年少随我追凉，晚寻幽径，绕张园森木”一句，则与杜诗《与任城许主簿游南池》之“晚凉看洗马，森木乱鸣蝉”及《羌村三首》(其二)之“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大类。加之“晚凉”“森木”始自杜诗，故此处学杜甚明。

值得注意的是，山谷词中尚有一些虽不能确定必然借鉴杜诗，但亦难判定与杜诗无关的语词典故。如其《鼓笛令》(宝犀未解心先透)一阕中，有“恼杀人、远山微皱”一句。“恼杀人”一词唐代之前未见其出处，最早出现在李白《赠段七娘》之“一面红妆恼杀人”。但杜诗《奉陪郑驸马韦曲二首》中亦有“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之名句，因此是阕本何虽不可考，但仍有借鉴杜诗的可能。又如《调笑令》(中原胡马尘)一阕有“渺渺鲸波无路”句，虽然唐前不见用者，但初唐刘知几《史通》与骆宾王《和孙长史秋日卧病》亦有所提及。考虑到杜诗《舟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溟涨鲸波动，衡阳雁影徂”之流传更广，也就很难排除山谷词有借鉴老杜此诗之可能。总之，二处虽不能断言山谷词学杜，但也不能完全与杜诗无关，因此暂列于此，以供讨论。

从上举诸例不难看出，黄庭坚对杜诗之语词是相当熟悉的，并且能自觉运用到词作之中。且这些语词典故之运用，往往不改变语词原本意义但又能契合词作意境，颇似其主张的“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答洪驹父书》)之“点铁成金”诗法。

(二)对诗句的借鉴

相比于语词典故，山谷词对杜诗成句之借鉴则更为广博、深入且明显，方式也更加丰富多样。总体来看主要有三种方式。

1.直接套用杜诗成句，或用一诗之句，或用多诗之句。前者如《鹧鸪天》(紫菊黄花风露寒)一阕之“且看欲尽花经眼”即引用杜诗《曲江二首》“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成句；《定风波·次高左藏韵》首句“自断此生休问天”，即引用杜甫《曲江三章，章五句》原句。此外亦有稍加改易而不影响句意表达者，如“相看如梦寐”(《谒金门·示知命弟》)将“相对如梦寐”(《羌村三首》其一)稍作改易；《鹊桥仙·席上赋七夕词》“报答春风有几”与《清平乐》(休推小户)“报答风光有处”二句，显然化用杜诗《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三)之“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

用多首杜诗原句者，往往集中在山谷之集句戏作中，典型如其《菩萨蛮》(半烟半雨溪桥畔)，除首尾外，均用杜诗典故。原文如下：

半烟半雨溪桥畔，渔翁醉着无人唤。疏懒意何长，春风花草香。

江山如有待，此意陶潜解。问我去何之，君行到自知。

此阕用杜诗原句分别为“无人觉来往，疏懒意何长”(《西郊》)，“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绝句二首》其一)，“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后游》)，“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可惜》)。集句本即难事，但山谷此词，虽情感表达与杜诗相异，但化用成句却能集中表现自我情感，因此不失为集句之佳作。

2、改易原句。此种改易具体也可分为两种：提炼原句而不改变意境，藉助原句翻出新意。前者如其《蓦山溪·春晴》一阕中“而今老矣，花似雾中看”句就显然化用了杜诗《小寒食舟中作》之名句“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杜诗呈现出“舟中寒食萧条之意……感物之适，而叹其漂泊远乡”(张綖语)的悲慨无奈。与原句相比，山谷是阕添加了不少虚词，这样就使原本紧凑压缩的意义产生延宕，不仅符合了词作格律，而且与其前对少年时意气风发进行对比，又将原句的老年漂泊的索寞无奈感情在延长中放大，形成强大张力，“一倍增其哀乐”，可以说是山谷词改易杜诗的典范之作。

(三)对杜诗风格、情感表现的学习运用

相较于语词典故和句子，山谷词对杜诗风格表现、篇章结构的借鉴无疑更加深入。但由于山谷对杜诗之熟稔，在潜移默化中便颇得老杜风味因而表现并不十分明显。如其《鹧鸪天》(坐中有眉山隐客史应之和前韵，即席答之)一阕：

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着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傍人冷眼看。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子细看。

由上可知，山谷词对杜诗的学习涉及到语词句意乃至情感风格诸多方面，但需注意的是，相对而言，山谷词学杜还集中在词句上，对于情感风格之借鉴到底属于少数。如上举诸类中，对于杜诗情感风格学习的例子不过三阕而已，这一比重远远低于其对语词和句法的学习。

二、山谷词与山谷诗学杜异同

由于山谷诗学杜众所周知，今遽言其词亦学杜诗，则不免要将二者进行一番比较。事实上对比山谷词，其诗学杜更加明显，且呈现出与其词鲜明的同调异趋。但因山谷诗学杜本身就是一个宏大的话题，此处很难详细展开，故不拟细论，具体可参考莫砺锋教授的《江西诗派研究》一书中黄庭坚学习前人诗歌的部分论述以及赵德坤《黄庭坚谪居黔戎时期对杜甫的文学接受》等研究成果。总结以上成果来看，其诗与词学杜大致有以下异同：

三、山谷词学杜成因

由上文可知，山谷词学杜存在诸如学杜的层次多样但以语词句意为主、学杜数量颇多、集中学杜放旷一面等特点。因此可以说，黄庭坚在宋词中学杜时间上并不晚于周邦彦，数量上也不逊色，而言周邦彦为学杜最勤词人则有些片面。但是当回顾词史就不难发现，历来对山谷词之学杜的阐发并不很多，相反地，论清真、稼轩学杜者不在少数。之所以形成这样的状况，大致可以从五个方面考虑。

第三，学杜类型狭窄使其词不似杜诗“沉郁顿挫”“萧散自然”之风貌。根据笔者统计，在笔者已知的学杜的63处山谷词中，有多处用同一杜诗典故。如上举杜诗《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三)之“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句，就多次被化用成“报答风光有处”。若考虑到其对同一诗歌不同之处的借鉴，则更加明显。如杜甫《曲江二首》就被多处运用，如“街头酒贱民声乐，寻常行处逢欢适”(《醉落魄》)化用“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芳意正徘徊，传语西风且慢吹”(《南乡子》)化用“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飞花漫漫。不管羁人肠欲断”(《减字木兰花·登巫山县楼作》)化用“一片飞花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歌楼酒旆，故故招人，权典青衫”(《诉衷情》)化用“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相伴蝶穿花径，独飞鸥舞溪光”(《画堂春》)化用“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等。在比较山谷诗词学杜时曾指出山谷诗也有大量重复学杜之处，但由于山谷诗学杜范围更广、手法更加多样、所学更为奇特，因而在一定程度上消弭了这种重复借鉴。此外，由于山谷词学杜重阳怀人之作极多，因而其情感之抒发也带有明显重复性，但这种怀人之作并非杜诗最为典型的特征，故而容易被忽略。

这里就需厘清“词中老杜”与“词学老杜”二者之关系。上文已言论者比较作者异同时，往往从体现最为明显的情感、风格、艺术特征等层面入手，其后才涉及更加微观的语词、句法层面，而后者往往涉及后人对前人的学习过程。正因如此，讨论强调情感风格等要素的“词中老杜”之论时，就不必拘于是否学杜之词句典故等。同时，因为杜诗在诗歌中的崇高地位，故凡被认为“词中老杜”者，其作必可圈可点。与之相对的，则是“词学老杜”。相较于前者集中在风格情感等宏观、深入的层面，“词学老杜”则可以从语词、句法、风格等多种层次实现。而一旦在情感风格上表现出与前人相似之处，才更容易使人深入到语词句法等微观角度探究，学界对于清真词和稼轩词学杜的认识，实际上就体现了这一点。山谷词则与此相反。从上文梳理不难发现，虽然山谷词学杜涉及层面颇多，但在最直观表现上的情感风格层面用力极少，因此可以说，其词作中是缺少“词中老杜”的直观表现的。因其缺少这种“直观”表现，就不会使人再深入着眼于微观层面来分析山谷词是否学杜了。因此可以说，“词中老杜”的评价在一定程度上对山谷词学杜的发现是有影响的。

在梳理了山谷词借用杜诗之方法成因后，可以看到，事实上黄庭坚不仅在诗歌上，在词作上也努力实践了其“点铁成金”“换骨夺胎”的创作观念，并以此创作出不少优秀的作品。后人仅笼统谈其词作优劣是稍显欠缺的。而在宋词学杜的历程中，山谷也是极为重要的一个环节。只有厘清山谷词如何学杜，才能重新看待周邦彦、辛弃疾在宋词学杜上的坐标。而若梳理宋词学杜的脉络，则不难发现杜甫对于宋代文学的影响绝不仅仅限于宋诗，而是包括宋词在内的更为广阔的范围。事实上，山谷词学杜也是宋人“以诗入词”现象的一个典型，而在其词学杜过程中运用到的“点铁成金”“换骨夺胎”的“诗法”，“客观上奠定了以诗入词的理论基础，正式将其纳入了词的创作表现方式范畴”，对其后清真词、稼轩词的“集大成”也不无影响。

注释：

① 赵德坤：《黄庭坚谪居黔戎时期对杜甫的文学接受》，《中国韵文学刊》2017年第3期。

③本文引用山谷词均本(宋)黄庭坚著，马兴荣、祝振玉校注：《山谷词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山谷诗均本(宋)黄庭坚著、刘尚荣点校：《黄庭坚诗集注》，中华书局2003年版；杜诗均本(唐)杜甫著、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下不赘述。

④罗忼烈：《清真词与少陵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词学》第4辑。

⑥据《清真集校注》和《稼轩词编年笺注》统计，前者存词185首，后者存词626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