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清小说中的《金刚经》书写

2019-11-13 04:17杨程远
文学与文化 2019年1期
关键词:禅宗佛教小说

杨程远

内容提要:《金刚经》作为大乘佛教的核心经典之一,在中国流传甚广,对文学作品有着深远影响。明清小说中存在着形式多样的《金刚经》情节书写,这些情节所体现出的明清时代的宗教生态、大众宗教心理以及对小说艺术的影响,均有必要探讨。

中国古代小说与宗教的渊源甚深,特别是长篇白话小说的巅峰时期——明清两朝的小说作品,与宗教毫无关联的作品几乎没有,美国学者乔基姆在《中国的宗教精神》一书中甚至说:“所有的中国通俗小说均包含着宗教主题……这些小说的情节中向来不脱离因果报应的观念。”此说或有绝对之嫌,但亦可佐证宗教主题在通俗小说中的影响之大。大致说来,古代小说的宗教书写形式可分为如下几类:第一类是主题非常明确,宗教故事或人物在小说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或者纯为宣扬教义的辅教之作。前者如《西游记》等,后者如《二十四尊得道罗汉传》等。第二类是虽非明写宗教题材,但宗教观念,特别是善恶报应、因果轮回的观念在小说中有着或隐或显的体现,甚至影响全书的结构框架,如《金瓶梅》《醒世姻缘传》等。第三类是某种宗教经典或其主旨教义在作品里有比较重要的表现,其中宗教经典如《心经》《金刚经》《维摩诘经》《楞严经》等。其中,《金刚经》因其在大乘佛教中的重要位置和适中篇幅,对中土文艺创作影响颇大。明清小说中存在各种与《金刚经》有关的书写,这种书写与前代既有类似的地方,也有不同之处,其特点与成因有着集中研究的可能性与必要性。

唐宋时期,短篇小说中已有大量与《金刚经》相关的故事,《酉阳杂俎》《续幽怪录》《太平广记》等均有收录。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中的《金刚经鸩异》专门记述《金刚经》的灵验事迹,如:

公安潺陵村百姓王从贵妹,未嫁,常持《金刚经》。贞元中,忽暴疾卒。埋已三日,其家复墓,闻冢中呻吟,遂发视之,果有气,舆归。数日,能言,云:“初至冥间,冥吏以持经功德放还。”王从贵能治木,常于公安灵化寺起造,其寺禅师曙中常见从贵说。

石首县有沙弥道荫,常持念《金刚经》。宝历初,因他出夜归,中路忽遇虎,吼掷而前。沙弥知不免,乃闭目而坐,但默念经,心期救护。虎遂伏草守之。及曙,村人来往,虎乃去。视其蹲处,涎流于地。

时人以《金刚经》为消灾避难、化险为夷甚至起死回生的良方,主要是因为《金刚经》自身内容所述有着特殊的宗教功效,古人以为其不仅可为生者除灾祛祸、益寿延年,亦可为亡者超度而使之转生极乐世界,加之其主旨特色与经典地位,所以它被后代小说赋予极高的心理诉求并加以神化就是很正常的事了。宋代《太平广记》的“报应类”则分布着大量与《金刚经》应验相关的故事,是全书佛经故事最多的一类,据统计共有114则。因此,鲜明的实用倾向,完全为解决现实中的问题而生,是唐宋时期小说中《金刚经》书写的重要特点之一。其二是虔诚的经典崇拜心理,字里行间体现出对经典的不可置疑的崇拜心态,近乎“发明神道之不诬”。其三是这些故事大都篇幅短小,情节简单,基本是为宣扬佛经的神异功能而作,近乎“辅教之作”。

明清两代通俗小说中的《金刚经》情节书写亦有不少。据不完全统计,明清小说中涉及《金刚经》的作品达67部,其情节模式大致可分为三类:

第一,和前代作品相似,着重表现《金刚经》的神异作用和无上法力,宣扬其灵验与福报的功能。如《警世通言·宋小官团圆破毡笠》述宋敦为一位“一生不曾开荤,每日只诵《金刚经》”的老僧买棺敛尸,夜间老僧托梦说愿投胎做其子以报恩。后果生一子起名宋金,人品敦厚但家境贫寒,被其岳父抛弃后伤病缠身。遇一老僧,授以《金刚经》为其治好身体。后来宋金致富,与妻重归团圆,夫妻同诵《金刚经》至老不衰。《西湖二集·邢君瑞五载幽期》的入话故事述陕右地区人“不晓得佛、法、僧三宝,只好杀生害命,赌气争财,贪其酒色而已”,忽一日来了一个年轻绝色女子,先后提出谁人能背诵《普门品》《金刚经》和《法华经》,她才出嫁。最后马小官全部背出,和女子喜结连理,却不料当天晚上女子就亡故了,而且尸体很快腐臭。后众人得一西域老僧点化,才知这是观世音菩萨为劝人皈依三宝、懂得富贵美色不能长久而变化。从此,人心得到教化,而笃信佛法的马小官一家都成了正果。《假邻女诞生真子》述有一人在深山中被狐妖化成的美女纠缠,念起《金刚经》来,口中即闪金光,狐妖现出原形,遂寻路而归,免其患难。类似者还有《醒世姻缘传》第三回述晁源祖父给他托梦,说只要《金刚经》在庄,“前后有许多神将护卫,(狐姬)所以无处下得手……他必是怕那《金刚经》的”。小说末回述狄希陈遵胡无翳语,虔诵《金刚经》万卷之数,一切冤愆便尽为消释。这类模式更多见于文言短篇小说,如《聊斋志异·酆都御史》《新齐谐·金刚作闹》《淞滨琐话·柳育》等皆为此类模式。

第二,以《金刚经》“性空幻有”的主旨特别是“金刚六如”偈作为对人生空幻的点评或对小说主题的总结归纳。如《拍案惊奇》第二十八卷中金光洞主对冯相所说:

人生寄身于太虚之中,其间荣瘁悲欢,得失聚散,彼死此生,投形换壳,如梦一场。方在梦中,原不足问;及到觉后,又何足悲?岂不闻《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自古皆以浮生比梦,相公只要梦中得觉,回头即是,何用伤感!崇祯本《金瓶梅》第一回:

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只有那《金刚经》上两句说得好,他说道:“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见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束时,一件也用不着。在人欲膨胀、道德滑坡的明代中后期,重在说红尘富贵不可长久、终归空幻的《金刚经》“六如”颂词对于文人内心深处的迷惘和悲哀有着一定的缓解作用。这种书写在明清小说中比较普遍,如《醋葫芦》《说岳全传》《归莲梦》等均可见。总之,在这两类模式中,我们仍然能看到前代作品中的《金刚经》崇拜情结,经卷在故事中大都被赋予灵验神奇的色彩,有的还被作者援引其名句以证人生无常、万法皆空。和前代不同的是,这些故事大多篇幅较长,情节曲折,小说艺术演进的轨迹可以甚为清晰地看出。

第三将《金刚经》放置在世俗色彩和娱乐性较强的情节中,甚至暗含戏谑嘲讽之意味。其中以《二刻拍案惊奇》的《进香客莽看金刚经,出狱僧巧完法会分》最为典型。小说述洞庭山中一寺庙的至宝是白居易手书《金刚经》,逢灾年米贵,辨悟提出当以白书《金刚经》换钱。这一提议无一僧反对,辨悟遂至王相国府与严都管交涉,但因时久经卷已经残缺不全:

辨悟在道人手里接过包来,打开看时,多是零零落落的旧纸。严都管道:“我只说是怎么样金碧辉煌的,原来是这等晦气色脸,到不如外边这包还花碌碌好看,如何说得值多少东西!”……一直翻到后面去,看见本府有许多大乡宦名字及图书在上面,连主人也有题跋手书印章,方喜动颜色道:“这等看起来,大略也值些东西……我与师父五十石去罢。”

《金刚经》本身是大乘佛教的根本经典之一,加之名士白乐天亲笔书写,允为稀世之宝,当被寺庙倍加珍藏才是,但在小说中却成了僧众换取钱粮的筹码。辨悟和严都管均不在意其佛教与文物价值,而是对纸张零落和钱财多少讨价还价。这样的情节很容易使人想到同时代《西游记》中如来对“人事”所发表的“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的惊人之语。后来好善敬佛的王相国夫人得知此事,不仅把经卷还给辨悟,还赠给了众僧五十石米。可在坐船回寺时,一群香客争看经卷,结果其中一页落入水中。柳太守眼中的经卷则是:“零零落落,纸色晦黑,先不象意。揭开细看字迹,见无个起首,没头没脑。”结果辨悟和住持在归途中遇一老者,在其家中竟发现了缺失的《金刚经》首页,结尾处照旧渲染其“善守此福,必有后果”的神异。小说虽仍以《金刚经》带来的福报和灵验结束全篇,但前半文中,经文灰头土脸的面貌和所遭遇的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经历,实已使所剩不多的神异与教化色彩更为冲淡,留在读者心目中的《金刚经》只是一部残缺不全、用于世俗交易的商品而已。

《西洋记》有两处提及《金刚经》,以第七十回的斗法描写更具娱乐想象色彩。作品述唐状元与金角大仙斗法,国师指点唐状元说道:“你明日把本《金刚经》放在他的颈脖子上,他就安斗不成。”最终果应其言:

却说唐状元拿了一本《金刚经》,找着他文身,只见他颈颡脖子上一股白气冲出来。唐状元也不管他气不气,白不白,连忙的把那《金刚经》放在上面。放了这《金刚经》不至紧,一会儿就不见了文身,就变成一个土堆在那里。一会儿土堆又长起来,一尺就一丈,一丈就十丈,就变成一个大山在那里。唐状元心里想道:“我夫人还不准信,原来佛力广无边。国师之教不当耍子!”

此时世情小说中的《金刚经》形象也更少神异色彩。《红楼梦》第二十五回述王夫人命贾环抄《金刚经咒》唪诵,“那贾环便来到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点了蜡烛,拿腔做势的抄写”。我们知道,王夫人本是信佛之人,她让贾环抄《金刚经》唪诵,或有希冀以《金刚经》的内涵教化贾环,使其收敛浮躁心性的意图。但后面的内容与这种初衷完全相悖:贾环看到宝玉与彩霞玩耍,心生妒忌,故意将蜡烛推到宝玉脸上,恰恰是“我执”的表现。这里《金刚经》没有之前许多作品中那般神异的效力,它甚至对诵读者(贾环,包括王夫人)几乎没有改变。这就在客观行文中构成一定的对佛教法力无边的质疑与反讽。后四十回中还有两次涉及,分别在第八十八回和一百一十回:贾母耗费颇多心力写了大量的《金刚经》经卷送人,“许下一场九昼夜的功德”,但并没有挽救家族败落的命运,甚至连身边人都难以改变:“我们大老爷和珍儿是在外头乐了;最可恶的是史丫头没良心,怎么总不来瞧我!”在对佛教的暗讽上,后四十回一定程度上延续了前作的风格。

不难发现,明清小说中的《金刚经》情节书写比前代更为生动、细腻、曲折,甚至以《金刚经》经卷的来去聚合作为故事核心内容。有的故事中,《金刚经》不再是前代作品中神圣不可侵犯、受世人顶礼膜拜的经典,而成了交换钱粮的筹码、斗法比武的法器或编排笑话的素材(如《捧腹编》),或在暗中不无嘲讽之意。这些都是前代作品中所不曾出现且值得注意的。

此外,《金刚经》在小说中还经常作为人们日常宗教生活中的重要元素而出现,如《续金瓶梅》《杀子报》《孽海花》《官场现形记》等。这些仅为提及,并无描写,兹不详述。但亦可见出明清时期《金刚经》在百姓生活中的影响之深远。

《金刚经》的内容与在大乘佛教中的地位,是通俗小说中相关书写的源头。《金刚经》为初期大乘佛教的代表性经典之一,也是般若类佛经的纲要书。佛教认为,欲抛弃世俗的执念,把握佛门的真谛,就必须以广大的般若智慧,洞见万物的本来面目,无所住、无执著,把握“性空幻有”之理,广破见执,方能得到真正的解脱。般若类经典的主要思想是说明诸法“性空幻有”的道理,“性空”是说一切事物、现象都是因缘和合而成,事物自身无恒久自性;“幻有”并非无有,而是说事物自性虽空,但只是幻化不实,因缘关系是确实存在的。这两个范畴构成了般若思想的主体。《金刚经》虽然篇幅不长,但包含了般若思想的根本元素,其特点是“破相扫执”,尤其是对执著于“四相”即我执的破除。正如其全部内容最后所归结的“六如”颂词。吕澂认为,大乘经典中以般若类经典出现最早;般若类经典中则以《金刚经》出现最早。由于意旨精深,篇幅适中,《金刚经》在中国流传甚广,在历代都有着重要的影响。六朝时期,小说中多观世音救难故事。而到了唐代,人们对佛典的崇拜由以观世音为主要内容的《法华经》转到了《金刚经》,唐高祖“尝命徐文远讲《孝经》,僧惠乘讲《金刚经》,道士刘进嘉讲《老子》”。可见此时《金刚经》已经得到统治者的高度重视。唐玄宗曾下旨颁布御注《金刚经》,并与《孝经》《道德经》一同颁行天下。天台、三论、贤首等宗派都曾为《金刚经》作注疏,现存主要译本中以鸠摩罗什本最为流行。

作为中国化的了佛教宗教,禅宗受《金刚经》的般若智慧影响甚深,其五祖、六祖皆提倡持诵《金刚经》。据《坛经·行由品》记载,惠能听有客诵《金刚经》,便觉开悟,照其指点往黄梅,参礼五祖,而五祖传授给他的也正是《金刚经》。因此惠能的禅学思想受到了《金刚经》的重要启发,他的“菩提本无树”偈正是在对《金刚经》“实相非相”理解的基础上而作的,从而得到弘忍的赏识并继承其衣钵,成为禅宗的正宗。《坛经·般若品》认为:“持诵《金刚般若经》,即得见性。当知此经功德无量无边,经中分明赞叹,莫能具说,此法门是最上乘,为大智人说。”重在说此经“功德无量无边”的神化作用。惠能的弟子神会拜谒惠能时,也借用了《金刚经》的“无住”思想,《五灯会元》载:“(神会)谒六祖。祖曰:‘知识远来大艰辛,将本来否?若有本则合识主,试说看。’师曰:‘以无住为本,见即是主。’”“无所住”是《金刚经》的核心思想:

是故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是故须菩提,菩萨应离一切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若心有住,则为非住。六祖惠能就是听闻“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而发心开悟的。惠能对“无所住”思想进行改造,发展为禅宗的“无住、无相、无念”。《坛经》对“无住”的解说是:“念念之中,不思前境,若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不断,名为系缚;于诸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此是以无住为本。”这是《金刚经》的精义所在。自惠能后,《金刚经》因其广大般若智慧,成为禅宗立宗的经典。

由于《金刚经》记述之神妙、主旨之精深,特别由于唐宋以后成为中土佛教主流的禅宗对其的推崇,明代以前已有诸多关于《金刚经》的神化记述。如《持诵金刚经灵验功德记》中记载了许多相关的故事,并在末尾有这样的记述:

凡欲转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者。先须启请八大金刚名字。发至诚心然后转念经。此八金刚自来常当拥护持经之人。第一奉请青除灾金刚。能除一切众生宿灾殃咎悉令消灭(主大海)。第二奉请僻毒金刚。能除一切众生热毒病苦(主除灾毒)……念诵《金刚经》,需启请八大金刚,并发至诚之心才行。八大金刚均有其神异处,且大多与消灾除害、葆有功德相关,这就从一开始便给这部经典赋予了能祛毒除恶的灵验色彩。且《金刚经》本身就有这样的说法:

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读诵此经,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即为消灭,当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佛教本易成为通俗文学敷衍的题材,《金刚经》既为核心经典,又具有先天神异色彩,这些都构成了后世小说中《金刚经》崇拜情节的源头。

明清通俗小说中的《金刚经》书写除了与前代相似的神化色彩外,有两个特征是此前所不多见的:一是描写的世俗化色彩,二是以其“性空幻有”的主旨点明或归纳主题。形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佛教传统信仰的延续影响,又和明清时代官方的宗教政策、帝王好尚等因素相关,同时与《金刚经》本身的特点和时代思潮不无关系。

明太祖十分重视佛教“阴翊王度”的作用和佛典的推广,曾下令“诏天下沙门讲《心经》、《金刚》、《楞伽》三经,命宗泐、如玘等注释颁行”。此外,朱元璋规定度牒由官方免费发放,但条件是必先通过考试,只有精通《心经》《金刚经》《楞伽经》者才能准其继续为僧。其子明成祖同样十分重视佛教,永乐二十一年,着人编撰《金刚经集注》,并亲自为集注作序。此版本以鸠摩罗什译本为底本,收录众多注家,俗称《金刚经五十三家注》,加之朱棣以“九五之尊”敕令奉行天下,遂成为后世的流行版本。清康熙帝同样重视佛教的教化作用,曾告诫子孙说:“神佛之教,亦惟以善引人……神佛者皆古之至人,我等礼之敬之,乃理之当然也。”其于内廷刊刻《金刚经》《维摩诘经》等二十二部大乘经典,还曾手书包括《金刚经》在内的多部大乘经典。雍正与佛教的关系更为密切,他研习佛教经典十分用功,和藏传、汉地佛教的高僧都有接触,他还命人开藏经馆,刊刻《大藏经》,后乾隆帝下诏刊印百部,分赐天下寺院。诸多帝王的推崇好尚是《金刚经》大行天下、深入人心的先决条件。

虽然明清帝王皆重视佛教作用,但其时佛教(包括其他宗教,如道教等)的总趋势是世俗化,陈洪先生指出:“为了自身的生存,二者不约而同地走上了世俗化的道路,佛教各宗派都向最近世俗的净土宗靠拢,道教则背离了全真保和、清心寡欲的原旨,而完全倒向了画符禁咒、斋醮祈祷的一面。”明清两代,禅宗仍是汉地佛教的主流。如前所述,禅宗思想受《金刚经》影响颇深,以“性空幻有”为核心,认为佛性本有,心性本自清净,只因被凡尘烦恼遮蔽,不能自见,所以主张明心见性,方可成佛。“曰:云何即得解脱?(慧海)师曰:本自无缚,不用求解,直用直行,事无等等。”修行者认为,平常心即是道,无论日常衣食住行莫非道之所在,所以礼佛读经皆为无用。其发展所向,便是强调本心即道、本心即佛,而忽视了经教、戒律和实修的重要作用。唐代,禅宗教团内部就已经出现呵佛骂祖现象。如德山宣鉴禅师称:“这里无佛无祖,达摩是老燥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然则思想与欲望本非泾渭分明,禅宗特别是狂禅在高度重视心性的同时,也客观上为人欲的解放开了方便之门。明代佛教衰微,禅宗失去活力,被称为“明初第一宗师”的楚石梵琦,于禅法上不修经教,延续了呵佛骂祖的做法,极显禅教中的“平常心”:“心本是佛,造作还非。”“一大藏教,只是个卖田乡帐。”明代中后期,禅宗有一定程度的崛起,但主要还是因知名禅师对禅宗的现状不满,痛斥“禅病”而起,而其中较著名者如云溪祩宏、憨山德清等人,秉承宋以来三教合一的主张,既重禅学,也重义学和净土。因此,禅宗发展到这一阶段,义理上已经鲜有创新,随缘任性的生活代替了心性修养的功夫,客观上导致禅门一时戒律荡然,世俗意味浓厚。

与此同时,思想界的另一活跃部分是王学的兴起。心学本质上是欲将外在之“天理”转移至人的内心,以变为人固有内在之“良知”。这就打破了外在(如僵化的程朱理学)的和经典的神圣地位之束缚,客观上张扬了人的主体意志。王阳明明心返本的主要功夫是“致良知”,他说:“吾平生讲学,只是致良知三字。”在他看来,良知本为清净,但被私欲蒙蔽,只要时时有致良知之念,则能本心澄明。这显然深受前述禅宗“明心见性”“破相扫执”的修行方法的影响,刘宗周就曾说:“良知之说,鲜有不流于禅者。”而在历史实际中,正如陶慕宁先生所指出的:“关于心、性、情、良知等概念的形上思辨本身就很容易在适当的社会气候条件下将人的心灵世界导向内省化、私向化和复杂化。”嘉、万期间,王学之泰州学派更受禅宗“随缘任运”观念之影响,以个体生命个性之解脱为根本点,更加具有离经叛道的倾向,如四库馆臣云:“如王守仁之末派,皆以狂禅解经之类。”尤其是王学左派中的李贽,肯定人欲,追求个性的自由发展,以“童心”为最高理想人格,“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均强调本性之清净纯真,反对“道理闻见”对本性的戕害。在文艺创作观念上,他主张文艺作品应当以“趣为第一”,重视小说的娱乐消遣作用。可见当人的本心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后,与心性并存难分的欲望也随之膨胀。

心学与禅学既有相通之处,在商品经济发展、市民阶层扩大的时代下就更易合流,促使人们以“本心”之力重新审视偶像、经典与权威,认识主体的独立性与批判性遂被大大强化,张扬起叛逆与质疑之风。这样的思潮自然对通俗小说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无论是描写和肯定市民阶层欲望的“三言”“二拍”,还是嘲讽佛祖菩萨的《西游记》,刻画了率性不拘小节的鲁智深形象的《水浒传》,以及诸多调侃、戏谑《金刚经》的通俗小说情节,都与其不无关联。在此时人们的笔下,《金刚经》等已不只是必须顶礼膜拜、敬畏有加的经典,它还可以成为交易的工具或斗法、玩笑的材料。

然而,具有开拓性、颠覆性的时代思潮往往是一把双刃剑。明中后期是社会物欲膨胀、人欲横流的时代,统治者如武宗、世宗等都是以荒淫著称的皇帝,他们对情色欲望的渴望蔓延到了社会中下层,人们不以床笫之事为耻,“士人嗜谈情性,以纵情逸乐为风流,所谓‘一日受千金不为贪,一夜御十女不为淫’”,大量露骨的艳情小说也产生于这一时期。而禅宗和心学的流布虽然使人们重视个性的张扬,但同时也容易成为纵欲荒淫之人打出的旗号。大众在表面的醉生梦死中迷茫和痛苦着,这是为部分有识之士所感到痛心的。中国古代小说本有寓以劝惩的传统,刘勇强先生认为:“劝惩与娱乐是白话小说发展中形成的两大基本功能。如果还要细分的话,宋元时期更偏于娱乐,而明中后期则突出了劝惩意义。”明中后期正是商品经济发达、人欲膨胀而社会动荡不安的时期,因此作为具有一定良知和洞察力的作家,在小说中以宗教观念和典籍寓以劝惩,也是小说创作中的题中之义,不宜尽以虚言套话视之。许多评论家都曾于此三致意焉,如冯梦龙说:“试令说话人当场描写,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决脰,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虽日诵《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捷而深也。”作为熟悉佛教经典的文人,以《金刚经》的无边法力与“性空幻有”的主旨点醒世人,正是有志于以小说寓以劝惩而匡救人心的作家的重要选材之一。

对于敏感灵性的文人来说,《金刚经》传递的般若思想对他们最大的影响莫过于其“如露亦如电”的空幻、无住的思想:世间的一切空幻不实、皆非永恒,它们只是一种幻相,如露如电,倏忽而逝。对此,唐人已多有歌咏,如“梦幻将泡影,浮生事只如”,“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等。而在明清小说作家笔下,这种空幻无住的思想使他们在寓以劝惩的同时,也在观照社会人生、品评笔下人物故事时多了一层空幻感伤的色彩。《金刚经》等经典的主旨对于欲海沉浮中的世人不啻一剂清醒的良药,而对小说作家则提供了重要的灵感,这对很多明清通俗小说的主旨设定和情节安排产生了深远影响。从《金瓶梅》开篇即引“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句以证“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束时,一件也用不着”和薛姑子“电光火石”的讲说,到毛氏父子为《三国演义》开篇添加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词句莫不如是。而高手如曹雪芹者则充分吸收了禅宗“空幻”“无住”的精神并将其与感伤悲幻的时代文学风貌相融合,不仅产生了如《好了歌注》这样的杰作,而且与《红楼梦》全书鲜花着锦般的主体故事有机融合,创造出冷热悲喜交织的极富张力的艺术世界,大大丰富了小说的美学意蕴与宗教内涵。这些笔墨的存在让小说于热闹非常的情节之外,多了一种冷眼旁观的叙事视角和一种冷峻而富有禅意的审美风格,丰富了作品的艺术风貌与思想层次。但是,如果创造者功力不逮,则易流于生硬肤浅,如《说岳全传》将岳飞、秦桧的忠奸斗争归结以庸俗的神话故事并以因果轮回作为全书始终,以如来念诵“金刚六如偈”收尾,反而削弱了作品的现实批判力度。总之,出于劝惩与创作的双重考虑,《金刚经》及其主旨成为不少小说创造者吸收利用的养分。

综上所述,人们(尤其是中下层文人和平民)一方面在狂禅与心学合流的时代思潮下,对佛教与经典抱以一种实用主义和玩世不恭、戏谑玩笑的态度;一方面作为在动荡时代下彷徨于欲海、难以掌控自己命运的个体,对佛法的广大神异又充满敬畏与膜拜的心理。这种深层次的矛盾复杂的心态,是造成明清通俗小说许多篇目中矛盾性宗教书写的重要根源,《金刚经》书写即是其表现之一。而文人对《金刚经》思想进行领悟吸收后创作出的相关书写,给小说本身增添了清泠空幻的艺术风貌,加深了其思想深度,成为明清小说中宗教书写的重要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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