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中篇)

2019-11-22 04:06力歌
鸭绿江 2019年7期
关键词:女婿秘书老伴

赵月召听说孙心军在省城那家国有大型企业当总经理的消息,是在市一高中六十年校庆之后。

赵月召没去参加校庆活动,学校的校庆肯定不会邀请他这样一个企业买断工龄的退休职工参加,参加的多是那些现在成了大人物的毕业生。

那天他上街买菜,偶然遇到了一个高中时的女同学,她兴奋地告诉他说:“孙心军参加校庆了,还以个人名义向学校捐了三十万元钱呢。”

这么多年以来,孙心军的名字似乎一直很遥远,可一旦提起,他的形象一下子便出现在了眼前。赵月召急切地问道:“孙心军,他现在做什么呢?”

女同学有些骄傲地告诉他说,孙心军在大型国有企业当总经理,介绍后,看到赵月召有些愣怔,她还不忘追问一句:“那家国有企业你不知道?”

“那哪能不知道哇。”赵月召犯愣的原因,是觉得那个上学说话都腼腆的孙心军怎么能当这么大的领导,这家企业不能说妇孺皆知,也可以说是世人尽知。

这家国家直属企业遍布全国,在省城的这家企业职工就有三十多万人,号称世界人数最多的企业,其产值利税不只是在省内,就是在全国也名列前茅。

他这一愣怔,有些冷淡了正处于兴奋中的老同学,她不高兴了,“你看看你,同学做了大领导,你应该高兴才对呀。”

赵月召马上做出了姿态,微笑着说:“高兴,当然高兴了。”

女同学炫耀地说:“那天,我去参加校庆了,他还叫出了我的名字呢,我们互相留了电话,他让我有事可以去找他。”

望着女同学离去的背影一直消失在菜市场尽头,赵月召才把追随的目光收了回来。

回到家后,赵月召的情绪一直被刚才孙心军这个人物话题所缠绕,对女儿女婿没什么话说,饭菜吃得也没滋没味,扒了几口放下碗,早早下了饭桌。

老伴注意到了他情绪的变化,收拾妥当后,进屋便说:“今天你是怎么了?孩子们看你这样都不敢说话了。”

赵月召赌气地说:“我说不说话,与他们有啥关系,都这么大的孩子了,连个工作都找不到,以后这生活可怎么过呀?”

老伴叹一口气,“别老给人家脸子看,孩子们也是没有办法。现在的这些大学生就业多难啊,自谋职业,两人也不是没努力过,那么多人都走一条路,还不被挤出来呀。”

老伴的话,让赵月召更加难受。女儿在大学时处的男朋友,女儿学财会,男朋友学经营管理,小伙子一表人才。女儿第一次把男朋友领到家里来,让赵月召欢喜不已。他和老伴希望女儿在学校找个对象,不然女孩子大学一毕业年龄大了,难找男朋友。小伙子英俊潇洒,还是学经营管理的,赵月召幻想着他日后会走上领导岗位。

两人毕业后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学校鼓励自主创业,他们去了北京,在北京奋斗了三年,说奋斗是说得好听一点,其实就是个“京漂”,一无所获,只好打马归山,带回来的只有两人的结婚证书,这恐怕是女儿的主意,怕赵月召棒打鸳鸯吧。两人回来住进了这个唯一能容纳两人的“老巢”。

女婿的家在农村,他不可能回去了。回来后,两人并不闲着,做小买卖,摆地摊,小打小闹,他们能吃苦,也挺努力,但是每月的收入,还抵不上赵月召一个月的退休金。

赵月召总是叹息,“都这么大的人了,连他们自己都养活不了,以后要是有个孩子该如何生活呀。”

赵月召老两口都是那种买断工龄的退休职工,退休费没几个钱,只能勉强对付生活,现在又要面对两个孩子,难免不让赵月召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可今天这种情绪绝不是因为孩子们,他吃不下饭去,是与这个叫孙心军的有关。

孙心军是他高中时的同学,他们都是“文革”后第一批高中生。那是九年学制改十年学制百分之二十五录取的高中生,其实在高中学习只有一年。就在那一年的同一个班里,他认识了孙心军,他们两人是从两个中学分别考到一高中的。

上学期间两人关系不错,一起上下学。孙心军的家住在部队大院,他的父母都是军人。赵月召的家离部队大院很近,那时上下学都是步行,上学要走将近一个小时,两人就相约一同上下学。

孙心军学习好,在班里成绩总是前几名,而赵月召处于中等水平,赵月召有些不会的问题,请教孙心军,孙心军常常不厌其烦地教会他。

作为回报,赵月召经常把孙心军叫到家里来吃饭。孙心军父母都吃食堂,每天早晨父母准备米和蔬菜,让他和弟弟妹妹们自己做着吃,他们都在上学,做的饭也就是糊弄着吃饱。到了赵月召的家,孫心军总是吃得沟满壕平。

还有一件事,就是高考前一年暑假,天热,两人去了离家不远的水泡子游泳,孙心军游到中心地带腿突然抽筋,大呼赵月召,赵月召迅速游了过去,连胡噜带拽,把孙心军拖上了岸。因为那个水泡经常淹死人,学校和家长都不允许他们去那里游泳,这让两人很后怕,更怕学校和家长的责备,过后谁也没敢再提起这件事。

高考时,孙心军考上了重点大学,而赵月召落榜,无缘上大学。那一段时间,孙心军总是到家里来,鼓励他继续复习,第二年再考。

赵月召到车站把孙心军送上了去高等学府就学的火车,孙心军上大学后,经常给赵月召来信,介绍在校的所见所闻,这让赵月召很嫉妒。

寒假回来,孙心军又带来在校期间处女朋友的消息,而赵月召把自己考工即将去工厂上班的消息告诉给孙心军。

这让孙心军很不理解,说:“你怎么能上班当工人?你只要再努力一下,就能考上一所大学,毕业后,你的起点跟别人就不一样了。”

赵月召颓然,说:“我也插过班,我也复习了,可每次测验考试的成绩还没有上学时分数高呢。我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现在考工了,有个工作就不错了。”

他对赵月召的自暴自弃,有些痛心疾首,说了很多励志的话,可丝毫没能打动赵月召。他见没有成效,很有些失望。

假期,虽然两人见了很多次面,可有了明显隔阂。孙心军与那些考上大学的同学在一起的时间相对比较多,赵月召觉察出他们之间的这种差异,所以联系少了起来。开学后,两人不再像第一学期那样频繁地通信,而是日见减少,等到孙心军父母所在的那个部队大院迁走,部队换防到另一座城市后,他们之间基本没有了联系。

孙心军大学毕业时,邮给赵月召最后一封信,信上说他分配到了这家大型国有企业下属的一家工厂,工作地点是在一个沿海的城市。

从那以后,再无消息。赵月召有时只是从同学那里听到一些零星的信息,但也不过是浮云飘过,在赵月召心里没有产生大的波澜。两个人如同天上的繁星,各自走着不同的轨迹,很难再相遇到一起了。

而今天遇到女同学意外说到了孙心军,让赵月召平静的心掀风鼓浪,无法安宁。

他以前对老伴也曾说起过孙心军,可今天说起来,却让老伴惊讶,说:“你还有当这么大领导的老同学呀,难怪你今天的情绪不好呢,原来你这是嫉妒人家。”

“嫉妒什么,我哪能跟人家相比,连个大学都考不上,还能指望自己得到什么,这就是人比人,气死人。”赵月召感慨万千。

老伴说话没了刚才的兴致,“你们现在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两人坐在那里,长时间沉默不语。

突然老伴眼睛放光,摇着赵月召说:“老赵,你有这么个同学,看能不能跟他说上话,让他帮帮咱们,把孩子的就业解决一下。”

赵月召淡漠地说:“你这是说梦话呢吧,你也没看看咱们是什么身份。”

老伴现出了失望的表情,但仍说:“你说得倒也是,可你们毕竟有老交情。”

“这二十多年了,人家跟咱一点联系都没有,你怎么去找人家?”

老伴依然没有放弃希望,“你去省城啊,上他公司去找他,跟他说说咱们的苦衷,即使他帮不上忙,咱们也损失不了什么。咱们努力了,心不也就踏实了嘛。”

赵月召不言语了,他觉得老伴说得有道理,虽说人穷志短,但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两天后,女儿女婿前脚刚走,赵月召悄悄地拿出了背包挎在了身上,整装出发准备去省城。

老伴拿出一个信封,说:“里面是两万元钱。”

“拿钱干吗?”

“现在办事都需要钱,给你那个老同学,让他想办法。”

赵月召恼怒地说:“八字没一撇呢,动什么钱哪。”

“你就别心疼钱了,孩子的事是大事呀,你还是带着吧。” 老伴边哄着他,边把信封塞进了衣服里面的口袋。

赵月召内心酸楚、苦涩。这是老伴从牙缝里一点一滴挤出来积攒的两万元钱,他知道有多么不容易。他在衣服外面拍了拍,坚定地走出了门。

坐上去省城的火车,赵月召一路上琢磨着见到孙心军,怎么开这个口。在车上吃了家里带来的干粮和水,到省城时已是中午了,他思忖着,如果顺利的话,可以坐下午五点多最后一班火车返回家里去。

下车打听这家企业的地点,有人马上告诉他如何走,当然,要是坐出租车就不用费这个劲了。这个企业在省城也算是首屈一指的企业,哪能有人不知道呢,好在离车站不远,一路打听着,便到了这家集团公司办公大楼前,这时刚好是下午上班时间。

他绝没想到这座办公大楼会有这么大规模,楼是那种黄瓷砖贴面的老式建筑,在院门前还立有一块石碑,前面刻的是“省级文物单位”,后面记载这栋办公大楼的前世今生,原来这栋大楼过去是国民党的剿总司令部所在地。

这里虽然没有了昔日战火硝烟的味道,可看上去仍然戒备森严,门口挺挺站立着两个保安,威武雄壮,一点不比对面部队大院门口站岗的军人差,只是腰上缺了军人标准配置的武器。

赵月召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问:“我要找个人。”

保安目视前方,甚至没有瞭他一眼,用戴着雪白手套的手,向门的一侧一指,说:“请到传达室。”

按照保安的指示,赵月召找到门房的传达室,走了进去,正对面的是如同银行一样的窗户,侧面的门窗上写的是公安执勤室,里面还坐着几个穿着警服的公安人员。

赵月召站在厅里,观察了一会儿。厅里有很多人,在桌子上、窗台上填写进门证,把进门证从窗口递进去后,里面的传达人员还要打电话联系,才会盖章,留下存根,然后把进门证交给来访者。

赵月召弄明白程序后,好不容易挤了上去,从别人手里拿到进门证,准备趴在台上填写,里面的人对他嚷嚷:“哎哎,先别填呀,你先把证件拿给我看看。”

赵月召迟疑一下,困惑地掏出身份证递了进去。

传达人员认真地审视他,在确认身份证与他本人相符后,漫不經心地问:“你找谁?是哪个部门的?”

赵月召突然觉得喉咙干涩,说出话来吞吞吐吐,“我要找孙心军。”

他的声音不大,加上室内嘈杂,传达室的那个人开始肯定没有留意他说的是谁,传达人员不得不又追问了一句:“你找谁?”

还没等赵月召回答,他突然敏感地睁大眼睛,说:“你找孙心军,孙总经理?”

他的声音不算大,又隔着玻璃,可室内一下子寂静下来,人们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他。

赵月召在大家的注视下,显得很窘迫,他点了点头。

传达人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迅速做出了判断。他一脸冰霜,把身份证甩了出来,说:“信访办出了这个门往左转,东墙角那个房子就是。”

“我不是来上访的。”赵月召解释说。

传达人员不耐烦地说:“谁都说自己不是上访。”

“我是他高中时的同学,不信你可以问他。”

传达人员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说:“谁敢去找孙总证明你是不是他的同学。”

赵月召还在辩解,可人家不理睬他,忙着接别人的身份证去了。

旁边的人告诉他说:“就是你有了进门证,也得让那个你找的人出来亲自把你接进去。”

这时里面另一个传达人员插言,说:“别提了,前一段时间,有一个人来找机关的一个认识人,结果门卫把他放进去了,他就直接去找总经理告状,好在被办公室的值班人员截住了,追究下来,把那个办事人员和我们这儿的那个哥们儿一起开出了机关,你说我们谁又敢把你放进去。”

“那你们帮我给他打个电话,我跟他直接说话还不行吗?”赵月召乞求说。

传达员说:“我们哪有那个权力啊,人家老总的电话都是保密的。”

赵月召很沮丧,悻悻地走出了传达室。

赵月召出来后,看看距离那趟返回的列车还有一段时间,心想来省城一趟不容易,这么回去心有不甘,按照指引他去了信访办,想碰碰运气。

信访办有很多人,好像每个办公室里还都有接待的人,外面长椅上还坐了一排的人,大多穿着不整。在这些人里面,赵月召的穿着还显得挺有尊严。

赵月召坐了很长时间,却不见里面的人出来,坐在长椅上的那些人悠然自得地抽烟,唠闲嗑,全不像有什么大事来上访的。

这时,一个中年女同志从门外走了进来,路过他时,可能看出他的与众不同,笑容可掬地问赵月召:“这位师傅,我以前怎么没见过您,是头一次来吧?”

赵月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第一次。”

“好吧,您跟我来吧。”女同志客气地说。

她的话,马上引起了长椅上那些人的不满,“都该排到我们了,怎么让他一个人加塞儿?”

女同志依然笑容满面,说:“各位,对不起了,你们的老问题,有些正在研究,有些已经上交,请你们等一等。”

赵月召在女同志的引导下,上了二楼,进了一个办公室后,两人分别坐在了桌前桌后。女同志问:“师傅,请问,怎么稱呼您?”

“唔,我叫赵月召。”

她拿出笔,在办公桌上的一个大簿子上记着,然后抬起头来,又问:“师傅,您是哪个单位的?”

赵月召说:“我都退休了。”

“退休前是哪个单位的?”

赵月召回答了她,她写着写着,停了下来,诧异地问:“你也不是我们下属的单位呀?你上访,对我们企业有什么诉求?”

赵月召有些莫名其妙,“诉求?什么诉求?我没什么诉求哇。”

“我是问你上这里来,想要向上面反映什么问题?”

“问题?”赵月召觉得自己有些被愚弄的感觉,说,“我只是想见孙心军,传达室就把我支到这里来了。”

这个女同志见过世面,处事不惊,没有像传达室的人那样表现出异常,“是呀,来我们这里的人,大多是想见孙总的。你看,你要是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看我能帮助您解决的,我来解决,如果我解决不了的,我向上级反映。”

赵月召哪能把自己求孙心军的事对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说,那是走后门办私事,要是说出来,恐怕对孙心军影响不好。他想到了自己兜里老婆让他带来的钱,要是给了孙心军,就是行贿,那可是一种犯罪。

赵月召忐忑不安,说:“其实我也没什么事,真的就是想要见见他,我们是老同学,已经有快三十年没见过面了。”

“来这里的,很多人都这么说,有的说是孙总的亲属,有的说是孙总的朋友,还有一个说是他爸的,可据我们了解,他爸早去世了。”

赵月召惊愕,问:“孙心军他爸去世了?对了,他爸是不是还在部队上工作呀?”

女同志流露出一丝不屑,说:“您看看,咱说的不是一回事吧,我们知道孙总他爸原来在省政府工作。”

赵月召辩驳,说:“他爸原来是在部队,也许是他在部队转业后去的省政府。你要相信我,我们真的是同学!”

女同志用不信任的目光望着他,说:“同学?同学,就应该有他的电话,或联系方式。”

赵月召急切地说:“我不是说了吗,我们三十年没见过面了。这次我来,只是想见见他,没别的什么意思。”

女同志有着极大的耐心,劝说:“赵师傅,您说您是他的老同学,我信,但孙总日理万机,太忙了,要是每个同学都要与他见面,您说,他又有小学的,又有中学的,又有大学的,还有这个班那个班的同学,还要有邻居吧,朋友吧,再加上七大姑八大姨,现在哪个不想见咱们的孙总,那样的话,孙总哪还有时间去从事他的领导工作,没有了他的正确领导,企业还怎么发展,您说我说得对吧,赵师傅?”

女同志的小嘴发出的声音,像嗑瓜子一样,口若悬河,赵月召被驳得哑口无言,他没有想到孙心军对这家企业有这么大的作用,甚至见一个同学都会影响到他们企业的发展。

别看女同志说了这么多的话,却始终和颜悦色,没见到她发一点脾气,“你要是真有事要找他办,就跟我说,我把您的意见,逐级向上反映,能帮助您解决的,肯定解决。”

“我真的没什么事,我只想见见孙心军。” 赵月召的做法肯定让人觉得是有纠缠不清的大事。

女同志并没有失去耐心,反复说着她的道理。她的记录只是在接待簿的接待事宜上写下了“要面见孙总,亲自反映要解决的问题”。

她跟赵月召要下了联系电话号码,写到接待簿上后,看了看窗外面的天,说:“赵师傅,您看现在也快到下班时间了,我都给您要说的做了登记,您也该回去了。”

赵月召一看时间,生气地说:“这扯不扯,这个时间那趟返程列车已经赶不上了。”

“没事,咱们这里有食堂,是专门给你们这些上访人员准备的。”

“我说过,我不是来上访的,我就是想见见孙心军。”

“我知道,我知道。见孙总,你也要吃饭不是吗,你家在外地,我建议您回去听消息,如果孙总愿意见您,您再过来。”

“今天回去的那次列车已经赶不上了。”

“没别的车次了吗?不行,坐长途汽车也行啊。”

“我来的时候都打听过了,没有车了。”

“那好吧,如果您不走,咱这里也有休息的地方,不过,条件简陋一些。”她边说着话,边背起包来,“看您是第一次过来,我送您去食堂吧。”

“你都下班了,你走你的吧,我打听一下,自己过去就可以了。”

“别客气了,我也不绕远,只是多走两步的事。”

“那就谢谢您了。”

两人说着话,下了楼,正门对过是一个走廊,走过去便是食堂。女同志跟食堂打饭的师傅说了几句话,让赵月召坐了下来,女同志走了出去。那些在食堂吃饭的上访人员,几乎都认识这个女同志,纷纷跟她打招呼。

食堂师傅端来了一个铁盘,盘中有两个馒头,一盘肉炒青菜,一碗白菜汤。赵月召来见孙心军,自己却稀里糊涂成了上访人员,吃着上访餐,清汤寡水,吃得难受。吃过饭,本想找个旅馆去住,可是想到妻子拿给自己的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最后决定还是在信访办这里将就一宿。

信访办提供给这些上访人员休息的地方,是给上访人员开会的会议室,有简陋的木椅,那些上访人员有经验,早早地过去,把椅子排在一起,躺在上面。他勉强从一个上访人员那里要了把椅子,蜷缩在椅子上。

那些上访人员互相都很熟,坐在一起抽着烟,彼此说着各自的事。也有人试图与他聊天,可他从内心拒绝,只是应付两句。那些人觉得赵月召与他们不是一回事,也懒得理睬他。

他睁大眼睛看着墙上的时钟慢慢地转向了凌晨两点,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在椅子上,膀臂腿脚都伸不开,加上有心事,没回去又怕老伴惦念,怎么睡也睡不着,还不敢轻易离开,那把椅子随时都有可能被别人抢占了去。

他心中盘算一早坐回家的车走,可是想到自己的女儿,心想既然来了,又住了一宿,还是看看第二天是否有机会见到孙心军,反正还有一大天呢,可以坐下午那次列车再返回去。

这样想着他便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

赵月召醒来,天已大亮。看看挂在墙上的时钟都六点多了,摸摸里兜的钱还在,他感到腰酸腿疼,他伸展筋骨,看着一屋子还在酣睡的人们,从会议室溜达出来,去厕所里方便,顺便在水龙头下洗了一把脸。

他看到食堂没有开,里面有人在忙碌,想到昨天的清汤寡水还在反胃,就从信访的楼门走了出来。

这时到了入秋时节,天有些凉,可街面上已是人潮涌动。他就随便走了走,转了转。五十多岁的人了,还从未来过省城,这种繁华自己居住的那座城市无法与之相比。

在一个街口,他看到用遮阳布临时支起的地摊,卖油条和豆浆,他坐下来吃了两根油条和一碗豆浆,咸菜还是免费的。

回来时,见机关大院门前车水马龙,小车一辆接着一辆,从大门鱼贯而入,保安不断地向小车敬礼。

赵月召猜着说不准哪一辆车里,就有他的老同学孙心军,幻想着也许哪辆车里的孙心军,突然看到了他,在他身边悄然地停了下来,然后热情洋溢地拥抱,并把他拉入车内。

这只是他的想法,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痴人说梦。

这时他注意到了一个现象,就是正门行人和车辆进入时,并没有骑自行车的人,很多骑自行车的人转向了西部。他尾随着自行车流走了过去,一探究竟。

他果然发现了新大陆,原来这面有一个大型的自行车车棚,而且这些人推车进去之后,并没有人出来,这说明车棚的内部另有机关,可以直接进入大院。

车棚门口也有保安守候。在这个时间段里,上班的人确实太多了,保安照看不过来,那个保安显得漫不经心,在车棚外面踱来踱去。

赵月召拿定主意,想借此混进去。他在实施行动的过程中,没费吹灰之力,只是裹挟在几个推车人当中,侥幸混进了车棚。

在车棚里面有个小门,直通机关大院。大家行色匆匆,谁也没有注意到他,随着人流走进了机关大楼的大门,他以为如此便大功告成。

那些机关人员进门后都走向墙的一侧,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张卡,在墙上的仪器前比画。赵月召哪里知道,这些机关干部上班是要刷门禁的,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大厅中央,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的异常,引人注目。一个警察发现了他,指着他说:“那个谁,你是干什么的?”

他的慌忙,让人家识出端倪,认定他不是机关工作人员。警察走到他跟前,呵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赵月召只好实话实说:“我是从车棚那儿进来的。”

警察马上拿着手持电台,叫着一个名字,说:“你怎么回事,咋把闲人放进来了。”

他听到电台另一头的人在解释什么,而这个警察蛮横地说:“你别做解释,这是你的责任,我要划你的A卡,一会儿就去算工资,你给我走人。”

很多人把目光投向了他,这让赵月召无地自容。

警察扭过头来,用手持电台向外一指,吼道:“咱们走!”

赵月召乖乖地随着他走出了大门,到了大院的东侧。那里有一排二层小楼。赵月召看到门口上面有市公安局驻这个企业派出所的牌子。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企业机关里还有公安机关存在,他原来的那个厂子只有个保卫股。有人出来见到这个警察,都喊他什么什么所长。

眼前这个警察原来是派出所的所长,难怪他说话那么理直气壮。

他把赵月召带到一个类似审讯室的屋子。所长冲着外面喊一个人的名字,随即进来了一个民警,手里拿着几张纸,坐在了桌前准备记录。

所长问过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另一个警察把这些记录在案,这一套业务两人都很熟练。

“你是干什么的?”所长又问。

赵月召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把自己当成罪犯审问了,他曾在电影電视上看到过这样的情景。他忙解释说:“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找人怎么还从车棚的门那里混进来呢?你可以直接到传达室登记,可以堂堂正正地找你该找的人嘛。”

赵月召活到这么个岁数了,还从来没进过公安机关派出所这样的地方,他觉得万分委屈,他说:“我是来找在这儿当老总的老同学。”

“你找多大的领导我不管,可我们是负责治安保卫工作的。这一段时间机关经常被盗,我们还未抓到人,当然,我们不能确定你就是那个小偷,但你总是有嫌疑的嘛。”

赵月召反复解释自己来找孙心军,而传达室把他支使到了信访办公室,今天出来看到车棚,才趁机溜了进来。

“即使这样,我们也能认定你私闯机关,扰乱机关正常的办公秩序。我们可以对你进行治安拘留处罚。”

赵月召有些绝望,他想到了昨天对他态度良好的女工作人员,临时抓到救命稻草,说:“你若不相信我,可以问一问信访办的那个女工作人员。”

“那儿的女工作人员多了,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女的?”所长拿起了桌上的电话,打给了信访办,他直接叫出了那个女工作人员的名字,并让对方找她来接电话。

他对电话简要地说明了当天一早的情况,让她马上过来。撂下电话,两个警察都出去了,只留赵月召一人在屋里,茫茫然地望着这个审讯室的徒徒四壁,不禁内心酸楚,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为了找一个老同学,自己会有这样的曲折经历。

这时,他听得见昨天接待他的女工作人员与所长在交流,说什么却听不清楚,两人这样说了半天,那个女工作人员才随着所长进来。

那个女工作人员绷着一张脸,全没有了昨天的笑容,“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呀?到处乱窜什么,不是管了你的饭吗,咋还要进机关楼?你以为这儿跟你们家一样啊,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哇。”

赵月召再也听不到她嘴里的那个“您”字,他万般难过,说:“我只是想找到孙心军。”

“你说要找孙总,你又不说出到底找他有什么事,你要是有什么事,我们可以帮你向他传达,你说呀!”女工作人员声音尖利起来。

“算了,这样,我也没有心思再找他了。”

所长冷笑,说:“你还想找他?你现在都已经违反了治安处罚条例了。”

“我哪条违法了?”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擅闯机关,干扰正常的办公秩序。”

赵月召十分沮丧,说:“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走?哪有那么容易。”

赵月召怯懦地问:“难道,你们真的想拘留我?”

“那倒不至于,念你这是初犯,情节也不严重,还属于上访行为,我们就不追究了。”赵月召马上对女工作人员说:“那我这就是归你管了吧。”

女工作人员无可奈何地说:“我可不敢再让你乱闯乱撞了,不然我也要下岗了。”

所长口气有些放缓,说:“这么的吧,刚才我们两人已经商量好了。一会儿,我找一个同志,陪你一起走。”

两人走了出去。赵月召憋憋屈屈,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过了一段时间,才进来一个年轻的警察,这个年轻警察倒是十分和蔼,说:“是赵师傅吧,所长让我陪您一起回去。”

赵月召忙说:“我自己走就行了,就不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的,这是所长交给我的任务,我必须完成,不是吗?”

看到小伙子的诚恳,赵月召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两人走出楼门,一辆警车正好停在门前,民警上前打开车门,招呼着赵月召上车。

赵月召紧张万分,不知把他送到哪里去,“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你要不把话说清楚,我死活不能上你这个警车。”

小警察笑了,“你别误会,这车是送咱们去车站的。”

小警察为了解除赵月召的疑虑,反复解释说,刚好有一次火车去赵月召的城市,现在距開车时间不到半个小时了,怕耽误时间,才派的车送他们去车站。

赵月召临来前,已经把几趟火车的回程车次时间都打听了,确实有这么一次列车,时间也与小警察说的差不多,但内心还是有些胆怯,他犹犹豫豫地上了警车。

到了车站进口,一般的车都堵截在外面的停车场了,而这辆警车直接开到了售票处,小警察让赵月召等在车上,他跳下车,跑进了售票处大厅,不大工夫,他便拿着票跑了出来。

赵月召下车,迎了过去,难为情地说:“刚才有点紧张,错怪你了。”

随即,他从兜里掏出钱来,“刚才慌乱,都忘了给你拿车票钱了。”

“不用啊,我们有这笔资金。” 小警察用左手搪住了赵月召拿钱的手,右手拉起赵月召的手,说:“咱们快走吧,要不赶不上车了。”

这时,赵月召注意到小民警手中,拿的是两张票,“怎么,你真的是要去送我?”

小警察焦急地说:“是呀,我不是说了吗,这是任务。赵师傅,快走吧!”

赵月召只好随着小民警一路快走,检票进站,两人刚上火车,车便启动了。

车上人并不多,两人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分别坐在了对面。赵月召端详着小警察,觉得他的年龄跟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平添了几分亲切感。

“你叫什么?”赵月召问。

“我叫张新。”

“唔,我就叫你小张吧。”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

“那你比我闺女小两岁,是学校毕业直接分配到这儿上班的吧?”

张新现出几分腼腆,说:“现在哪还有什么分配呀,我是公安大学毕业,经过招聘考试才到这里工作。”

赵月召羡慕,说:“你多幸运啊,我的女儿女婿就没你那么幸运喽。”

赵月召有了倾诉的欲望,便滔滔不绝地倒开了自己的难处,说到女儿女婿大学毕业自主创业去了北京,如何亏了本,最后怎么又回到家里摆地摊,成了自己的负担。

张新表示同情,说:“那你可以找找关系,帮帮他们。现在,没关系不行。”

赵月召抑郁,说:“我哪有那个能耐呀,这不是我听说老同学当了这个企业的老总了,想找他帮忙。没承想,闹了这么大的一出戏,又惊官又惊警的,就差把我扔进监狱大牢了。”

张新十分惊讶,“赵师傅,你是为孩子的事,才来找孙总的?”

“是呀!”

“那你为什么不对他们说呀?”

赵月召支吾,说:“哎呀,这不是来走后门的嘛,哪见得了人。何况,孙心军那么大的官,我不想让外人知道办这样的事,才没有说出口。”

“那有什么呀,你不说才会造成这样的误会。”

“要是我说了这件事,就能见到孙心军了?”

“那倒未必。恰恰你不说原因,信访办和派出所的人才会紧张,要比那些上访人员更紧张。你让他们心里没底,怕你给他们惹祸。你不是上访人员,可能不知道,现在对上访的事都非常重视,上面拨专款来应对这些人。在信访办的那些人大多是老上访户,都是七年谷八年糠的事,有些是过去的历史问题,根本解决不了,可那些人就在这儿软磨硬泡,还得管吃管住。”

赵月召感触,说:“是,我昨天就在信访办住了一宿,啥都看到了。不然的话,今天早晨我哪能转到车棚进了机关大楼,惹得你们都跟着紧张。”

“现在对截访要求得极严,此前,有人私闯了老总的办公室,好几个人因为这事还受到了处分。”

赵月召联想到了车棚的那个保安,忙问:“车棚的那个保安不会有事吧?”

“哪能没事呀?那些都是雇用人员,因为你进了办公楼,他百分之百被辞退了。”

这让赵月召心痛不已,不禁黯然神伤,说:“哎呀,你说现在的工作多不好找哇,我这不是老了老了,还给人家添这个乱,人家好好的工作让我给整没了,人家不恨死我才怪呢。”

张新看到赵月召悔恨的样子,劝他说:“这也不能全怪你,就别自责了,他确实缺乏责任心,不然,怎么就把你给放进机关大院里来了。”

“他不过是一时失误,毛主席不是说要允许人家犯错误,还要允许人家改正错误嘛,干吗要开除人家。”

“现在对上访人员有一套严格的组织程序,咱们回去,我也要把您送到街道和派出所去登记,然后才能让您回家。”

赵月召惊恐万状,说:“我不能直接回家呀,你那么做,不是让我在街道和派出所那里有案底了吗?小张,我跟你说说,你就别把我送那里去了,说起这件事,会让人家笑掉大牙。”

“大叔。”张新开始叫他大叔,而不是赵师傅。

“你要支持我的工作,我要是拿不到街道和派出所的盖章,就没法跟信访办和我们派出所交差了。”

赵月召想到了那个因为他而倒霉的保安,长叹了一口气,“好吧。听从你的吩咐了。”

不知不觉间,车便进站了。两人打出租车,来到了街道。张新向街道干部说明了情况,看得出那个干部是个长期接访的,为张新签了字,盖了章,还出具了一张打印好的类似保证书的一个材料,在“上访人”后面的空白处签上了赵月召的名字,落款处盖有街道党委的公章。

张新拿着这个材料,心满意足地说再去当地派出所盖另一个章。

张新与赵月召告辞,安慰他说:“赵大叔,这件事别放在心上,好人定有好报的。”

赵月召看着张新的背影,若有所思,觉得他好像是自己认识的一个人的背影,可又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

由于张新跟街道说明了情况,街道干部并没有为难他,只是说:“为了孩子,把人逼得啥事都敢去做呀,你要找的那可是大领导,咋的也够上省部级了,哪能那么容易就见到哇。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街道干部向赵月召交代了上访的规定,说:“要是再去省城找那个大领导,街道也就有责任了,这是联防责任制,现在截访任务占了我们街道大半的工作量,希望您能配合我们工作。”

“我一定会配合你们的,以后就是八抬大轿来接我,我也不会去了。”

赵月召说得言之凿凿,把街道干部逗笑了,说:“哪会有那样的好事。”

回到家里,老伴正为他没回来焦急呢,他把这两天的经历跟老伴描述了一遍,老伴听得老泪纵横,后悔当初自己的鼓动。

赵月召乐观地说:“你看看你,我不是囫囵个儿地回来了吗,还给你省了饭钱、住宿费,坐车买票还不用咱们花钱。”

“你这个老东西啊!”老伴破涕为笑,但还不甘心,说:“要么,你到同学那里去问问孙心军的电话?”

赵月召已经失去信心,说:“算了,我们的缘分也许就是这样,人家高高在上,咱想见人家一面都不容易,你说要是打个电话,人家说不认识,还不把咱的电话丢到一边去啊。”

看到老伴伤心的样子,他安慰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走一步说一步吧。”

从那以后,家里人继续过着忙忙碌碌的日子,见孙心军这件事变成了过往。赵月召去找孙心军的经历,从没有对女儿女婿提起过,怕孩子们笑话是其次,主要是怕让孩子们知道,无形中会增他们的心理压力。唯一让赵月召挥之不去的心事,就是对那个保安的愧疚,一直让他耿耿于怀。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赵月召早晨出去锻炼回来,老伴告诉他,说:“刚才有个电话找你。”

“没说是谁吧?”赵月召心不在焉地问。

“他没说,只说让你给他回电话,号码电话上有显示。”老伴一指电话,说。

赵月召按了电话来電显示功能,屏幕显示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尾号有五个七,从挨着七前面的号上看,似乎是个外地电话。那是显示区号的,不是本地区号,这个知识赵月召明白,他没有在意。

老伴再次催促他回电话。

赵月召满不在乎地说:“现在骗子的电话太多了,你一打,电话费几百元钱就没了。他要是真有事,还会打电话过来的。”

老伴认为赵月召的话也有道理,关键是她太在意那几百元的电话费,就不再言语了。

赵月召在饭桌前坐了下来,端碗吃饭,并问:“孩子们呢?”

“早早出去摆摊了,要是去晚了,抢不到摊位。现在的闲人越来越多,为了维持生计,都走到这条路上来了。”

“真是难为他们,你说他们这大学念的,有什么用?”

“邻居都说,看到咱们孩子这个样子,还不如不去念这个大学,花了钱,最后还不是回来摆地摊卖货。”

“原来那几年,对大学从事服务这事感到稀奇,还有报纸专门报道,现在见怪不怪了,甭说摆地摊,大学生还有掏粪的呢。”

“呸呸,你也不嫌脏,自己吃饭呢,还说到了粪上,多倒胃口哇。”老伴冲着他嚷。

“我哪还顾得上这个,现在有饭吃就不错了,以后你那闺女再给你生个外孙,到那时还说不定会啥样呢。”赵月召又为孩子们发愁,吃得没滋没味。

这时电话铃响了,老伴埋怨地说:“你看,不给人家回电话,人家又来电话了。”

赵月召嚼着饭,站起来去接电话,他从电话显示屏上看到的是另外一个电话号码,他边拿起话筒,边告诉老伴说:“不是刚才那个电话。”

赵月召想到了杨秘书,这一定是他做了细致入微的工作,才没有出现纰漏。

这时,杨秘书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杨秘书来过两次电话,此前,赵月召把女儿的手机号码给了他,便于随时联系。这次来电话目的是跟赵月召核对车次,并问清了他们所在车厢。

这是赵月召他们一次幸福的旅程,几个人都很兴奋,一路上欢声笑语。到了省城车站,他们刚到站台上,一个年轻精干的小伙子迎了上去,问:“是赵师傅吧?”

赵月召回答说:“我是。”

“我是孙总的秘书,孙总让我专门来接您。”杨秘书殷勤地去接赵月召的提包。

赵月召边躲闪边说:“你们工作那么忙,还专门来接什么。”

杨秘书没有太勉强,恐怕他也觉得这包里有贵重的东西,“孙总本来是要亲自接站的,可是上午部里来了领导,中午他要接待应酬,就让我来接你们了。”

三个人在杨秘书的引导下,来到了一辆停靠在站台上的车前,他打开了车门,“赵师傅,你们请上车。”

趙月召他们上了车,车里面十分宽敞,有对面坐的座位。更让他们惊奇的是,这部车直接从车站的一个大门出去了。

赵月召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没见过有车直接到站台接人,而且还不用走出站口就能出站。女儿女婿眼睛不够用了,这瞧瞧,那瞧瞧,又不敢轻易出声。

杨秘书看出他们的心思,说:“这是我们孙总的专车,他说虽然不能亲自到车站来接老同学,但一定要用他的专车。”

时间不长,车便停了下来,秘书忙去开门,先跳了下车,在下面做迎接状。

赵月召以为到了企业的机关大楼呢,可下车环顾了一下周围环境,没有找到那座让他心惊胆战的机关大楼,面对的是一家大酒店,他有些莫名其妙。

杨秘书看出赵月召的疑惑,解释说:“我们先吃中午饭,然后再去见孙总。”

赵月召惶恐,说:“还是别麻烦你们了,我们都带吃的了,对付对付就行了。”

“那哪成啊,这是我的工作,要是我做得不好,孙总会批评我的。”

看到杨秘书的诚恳,还说到了批评,这让赵月召自然而然地想到那天因为自己受牵连的保安,只好乖乖地跟着杨秘书走进了酒店。

酒店让他们爷仨眼花缭乱,包厢布置得富丽堂皇,服务员个个美丽漂亮。他们去的那个包厢也十分豪华,地上还铺着纯毛地毯。

落座后,服务员拿着菜牌恭候在他们一边,等着他们点菜。

杨秘书谦让一下,赵月召忙着摆手,说:“我没来过这种地方,还是你点吧。”

赵月召看着杨秘书点着一些自己从没听过的稀奇古怪的菜名,客气地说:“杨秘书,点几个就饭吃的菜就行。”

“好的。”杨秘书嘴上虽然说好,但脸上还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菜经过门外和门里服务员的传接,一盘一盘地摆在了饭桌上。服务员每上一道菜时,都要对菜品认真地介绍一番。

只是一会儿工夫,桌上的菜就让赵月召他们眼花缭乱了。

“赵师傅,咱们喝酒吗?”

杨秘书的问话,让赵月召如梦方醒,“你们都在上班,我哪能喝酒,这对孙心军影响不好,别让人看他的老同学笑话了。”

“那好吧,您就多吃菜吧。”

赵月召拿起筷子看向门外,问:“还有其他人吧?”

杨秘书有些不知所措,说:“没有哇,就咱们几个人。”

赵月召诧异,说:“你也要得太多了,这一桌子的菜也吃不了哇。”

杨秘书笑了,说:“那您就放开量吃呗。”

几个人吃得狼吞虎咽,主要原因是怕浪费,赵月召常看电视报纸上说的“吃不了兜着走”,要是拿着剩菜剩饭去见老同学,会让自己下不来台,所以他紧着督促女儿女婿多吃,最后盘子里也没剩下多少菜。

服务员拿过结账单让杨秘书签字,赵月召偷着瞄了一眼,这价格让赵月召瞠目结舌,这一顿饭竟然花了三千八百多元钱,这比他和老伴的退休金之和还要多。

赵月召以为马上可以离开,杨秘书又把他们拉到了休息区。

休息区是三面环绕的真皮沙发,中间摆着一个大茶几,几个人刚刚坐下,服务员从餐饮服务台上把准备好的茶台端了上来,然后用热水反复冲烫那些茶具,再将茶放入茶壶,将茶壶中第一道茶水,用来冲洗几个如同酒盅的杯子。

这让赵月召有些心疼,他平常喝茶用的是个大茶缸,买的也就是那种十几元钱的红茶,他说茶不过是为了借味。

杨秘书观察到赵月召的表情变化,说:“今天咱们喝的是上品的普洱茶。”

赵月召从报纸上看到过这种普洱茶的报道,价格不菲,高的都是几万元钱一斤,他忙说:“咱们走吧,别在这里消费了。”

杨秘书说:“时间还早,孙总这个时间还不能回来。”

赵月召无奈,恍恍然地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茶。这种茶杯类似在家喝酒用的小酒盅,让赵月召觉得没有自己的大茶缸喝得过瘾,可当他喝下一盅,那种绵长的酽香在口中萦绕,他这才觉得,自己喝的那些茶,与此茶无法相比,难怪价格那么昂贵。

父亲惊喜交集,女儿与女婿早就看在眼里,两人慢慢品着茶,眉来眼去,也在交流这种特殊的见识。

他们乘坐的小车直接开进大院,那天对他横眉冷对的保安,忙向他们敬礼。车停在机关大楼门口时,还未等杨秘书开门,站在门旁的保安马上从外面打开车门。

杨秘书在前面给几个人引路,有些趾高气扬地走进了大厅,门厅也有警察,但不是那天的派出所所长,所有人看到他们都是笑脸相迎,没有一人过来阻拦,甚至连询问的意思都没有。

到了大厅一侧,一排的电梯门。杨秘书按了电梯上楼的按键,有几个人也聚拢到了电梯口,一个电梯门打开了,杨秘书引导着赵月召三人走了进去,而那几个人并没有尾随他们进来,杨秘书熟视无睹地按下关门键,然后他又按了六层键,电梯倏地一下启动。

电梯门再打开时,面对着的是一个工作人员,在他前面是一张办公桌,桌上的牌子是接待处,工作人员马上站立起来,说:“你们好!”

杨秘书问:“老总回来了吧。”

“回来了,这阵子他那屋没有人。”

杨秘书走在前面,几个人紧紧跟随。

走廊两边办公室的门紧紧关闭,都没有挂牌子,门上只有号码。杨秘书看出赵月召的疑惑,介绍说:“这些都是我们副总一级领导的办公室。”

走过这段走廊,便向左拐过去,走廊突然宽敞明亮起来。赵月召扭头望了一下来时的走廊,并非是走廊宽了,而是这一面的走廊两边办公室的门都是敞开的,而且个个门框角上都挂着牌子,什么值班室、文书处、行政处、档案处、督导处、秘书处等处室字样的牌子,接着是四个办公室副主任的牌子,最后出现的是一个不对称的办公室主任牌子,对面是一堵墙。在走廊的尽头,是一扇与杨秘书带他们去的那家酒店包厢门差不多的大门。

他们来到办公室主任的门前,里面立即走出来一个人,只对杨秘书说了声:“来了?”

杨秘书点了点头。办公室主任去按门旁一个数码装置的按钮,门“啪”地应声而开。办公室主任只是把门推开,并没有往里走的意思,杨秘书带着赵月召他们走了进去。

一进这个办公室便产生了别有洞天的感觉,办公室足有四百多平方米,周边是一排皮质沙发,与沙发相对的那面是整面墙的书柜,在书柜前是一个大办公台,上面放着四五部电话机。办公台后面有个大转椅,如果不是有人从那个转椅上站起来,赵月召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么大的转椅上还装了一个人。那个人急匆匆地走了上来,声音也随着这个人一起传了过来,“老同学,多年不见了,你好哇。”

眼前的这个人显得臃肿,赵月召仔细端详了半天,才找到昔日孙心军的影子,伸出双手去,本想拥抱一下,可想想这样做有些不妥,还是收回了一只手。

孙心军理解了刚才赵月召的犹豫,他毫不在意,一下子便把赵月召搂在怀里。赵月召鼻子一酸,竟然说不出话来了。

孙心军热情地拉着赵月召,坐在了沙发上。杨秘书忙拿出纸抽中的面巾纸,递给了赵月召。赵月召有些难为情地说:“你说,我这是不是老了,总好激动。”

“这没什么,现在我也是这样。”孙心军虽这么说,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孙心军看到两个孩子仍然拘束地站在那里,说:“这就是你女儿女婿吧?”

赵月召用面巾揩拭着眼角,说:“是。快给你孙叔叔,不是,你们孙总行礼。”

孙心军手一挥,大度地说:“叫什么孙总,就叫孙叔叔。”

两个孩子向孙心军深深一躬,叫了:“叔叔。”

“快快,坐下来。”

两个孩子规矩地坐到了赵月召的一边,杨秘书给几个人倒上茶水后,则坐到孙心军的旁边。

孙心军拍着赵月召的手,“月召哇,你好幸福哇,女儿漂亮娴静,女婿一表人才。”

赵月召那一肚子的苦水没法往外倒,只好点头应承,“是呀,是呀。”

孙心军见赵月召还在环顾办公室,介绍说:“这个办公室原来是国民党剿总司令部总司令的办公室。”

“难怪这么大呢。”赵月召羡慕地说。

孙心军一指角落里的门,说:“我要经常在这里值班熬夜,就让他们在那儿开了个门,作为我的休息室。”

赵月召终于找到了刚才主任办公室的对面为啥是一堵墙的答案了。

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孙心军没有动窝,杨秘书站起来,过去接了电话,只听到对方报过姓名,便说:“孙总现在会见客人,你过一会儿再打过来吧。”

赵月召意识到自己的到来影响了孙心军的工作,有些慌乱,可孙心军的手并没有离开赵月召的手,“咋没让嫂子一起过来,可以在这儿待两天。”

“她在家里还有一堆事等着呢。”孙心军问到了自己的老伴,趙月召觉得也应该关心一下孙心军家里的情况,便问道:“弟妹,在哪儿工作?”

孙心军淡淡地一笑,说:“她在省政府上班。对了,她家就在咱们那个城市,每年春节我还要回去,跟岳父岳母一起过年呢。”

赵月召想起孙心军上学时说过自己处的女朋友,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个女孩子是北京的,当时还说女孩子的父母是一个什么领导。但他不敢说出口,事事难料,还是别讨没趣的好。他便问到了孙心军的父母。

孙心军沉痛地说:“都没了,他们走得比较早,辛苦了一辈子,儿女都有出息了,他们却都走了,没过上几天的好日子。”

两人正沉默间,电话又响了起来,杨秘书又去接电话,还是说了刚才的几句话。

孙心军看到赵月召的不安,歉疚地说:“你看看,老同学来了,也不让我们好好聊聊。”

赵月召说:“我给你找麻烦了。”

“你这是说的哪儿的话呀。孩子的事,我让杨秘书与人事部沟通了,就让闺女去财务部,让你女婿先到下面的公司去锻炼,男孩子要从基层干起,对今后的发展有好处。”

赵月召忙着点头,“是呀,还下面上边的,我们没有那么高的要求,只要有工作就行啊。”

孙心军笑了起来,对两个孩子说:“孩子都是大学毕业,学的又与我安排的工作对口,以后就看他们的表现了。”

杨秘书对赵月召说:“他们两个人留下来,我带他们去办理各种手续,公寓都给找好了,行李也是现成的,条件也不错。”

赵月召觉得该是自己告别的时候了,他对孙心军说:“你也太忙了,我就别再给你添乱,这会耽误你的工作。”

孙心军脸上带着遗憾地说:“晚上我确实脱不开身,不行,你也住下来吧,我让杨秘书陪着你,明天再逛逛省城。”

“不用了,这回孩子到省城来工作了,我想啥时候来,不就可以来了吗。”

门铃响了,随即门被打开,由办公室主任陪着一个领导走了进来,焦急地说:“孙总,王总有急事找您。”

看得出那个人一定是副总经理,他拿着一份材料走了过来,并递交给了孙心军。

孙心军扫了一眼,拿着材料站了起来,回到办公桌后面坐下,认真地审阅了半天。他拿出笔来,在上面签了字后,指示说:“这事一定要快办,速战速决。”

在孙心军阅读材料时,办公室主任带着歉意地对赵月召解释道:“这个事很急,必须由孙总亲自审批。”

赵月召恭维地说:“我理解,这么大的企业,老总一定日理万机。”

办公室主任对赵月召点头示意后,随着副总走了出去,杨秘书与他们说着话,也跟了出去。

孙心军从办公台后面走了出来,说:“官身不由己呀。”

赵月召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忙把老伴让他带来的钱掏了出来,递给出孙心军,“这是你嫂子让我带来的,不多,只是一点心意。”

孙心军用手推出去,瞪大了眼睛,呵斥道:“你这是干吗!我怎么能收你的钱!”

赵月召支支吾吾,说:“现在办事,都需要钱。”

“你给我快装起来!”孙心军命令道,旋即又说:“你在孩子面前做这个,给孩子带来多大的负面影响啊。他们都是我的员工,以后要是提拔起来,也学这一套吗?”

赵月召还有些不死心,说:“那,我可怎么感谢你呀!”

“让你女儿女婿好好工作,以后有了发展,就等于感谢我了。”

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孙心军忙推开赵月召的手,赵月召不得已,只好把钱又塞回了怀里。孙心军对外面喊了一声进来,杨秘书走了进来。

赵月召向孙心军告辞。孙心军攥着赵月召的手,一直送到门口。

杨秘书一边打开门,陪着赵月召他们往门外走,一边说:“孙总实在是太忙了,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只要您吩咐我一声就行。”

孙心军这才撒开赵月召的手,恋恋不舍地说:“老同学,再见!”

杨秘书带着赵月召的女儿女婿,一直把赵月召送到了机关楼的大门口,一台黑色的轿车停在门口的过道上,杨秘书拉开车门。

赵月召有些奇怪,说:“这是干什么?”

“我刚才把车已经给您安排好了,看您又不能在省城待一天,我直接把您送回家吧。”

“这该多麻烦呀,我自己买车票,能赶上那趟回去的车次。”

“赵师傅,您就别再客气了。”杨秘书诚心诚意地说。

赵月召坐上车,开着车窗叮嘱女儿女婿几句话,也就是让他们好好工作,别辜负孙心军的一片心,别给人家丢脸的一类话。

女儿眼泪汪汪地表示说:“爸,您就放心吧,我们明白这道理呀。”

赵月召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恩人,他忙安排女儿女婿要去见见张新,要对他表示感谢。

女儿女婿对这个能够把父亲的情况通告给孙心军的小警察早已铭刻于心了,两人满口答应下来,女儿说:“放心吧,爸,我会找到他的。”

杨秘书却把几个人的话题接了过去,脸色有些复杂地说:“这件事,以后再说。”

他的话并没有让爷仨太在意。

小车在几个人的挥手告别中,渐渐地驶离了他们的视线。

赵月召到家后,顾不得休息,把这次去省城的经历告诉了老伴,与老伴分享幸福与快乐。

第三天,女儿女婿回来取了一些生活必需的物品,他们还去市人才中心取档案等一些材料。他们原以为去市人才中心取那些材料会很麻烦,可没有料到会出奇地顺利,人家告诉他们,企业人事部门的电话早打到市人才中心了,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档案,并帮助办妥了所有的手续。

赵月召又一次问起了女儿是否去感谢了张新。女儿告诉他说张新调走了,不知去了公安局的哪个部门,问起调转的原因,回答也都有些讳莫如深。

这时,赵月召才想起杨秘书复杂的表情,又想到了那个保安,担心地说:“张新不会是因为向孙心军反映我的问题,才被调离的吧。”

女儿安慰说:“那哪可能啊,正因为有了他,才会让你们两个老同学重逢,不然孙总哪能这么安排您的女儿女婿。”

看到父亲脸上的疑虑依然没有消失,女儿又说:“爸,因为咱们这事,他还可能高升了呢。”

赵月召脸上出现了笑容,说:“咱们一定要找时间答谢他,人家是咱恩人。”

“放心吧,爸。”女儿说。

省城离家并不远,女儿女婿周六周日隔三岔五就要回来,他们总有好消息带给父母。

一个月后,两口子欢天喜地地回来,女儿进屋便说:“爸,妈,我们开工资了。”

赵月召很高兴,当看到女儿给他和老伴买来的东西时,佯怒道:“刚上班,就乱花钱。”

“这才哪儿到哪儿,爸,你猜我们开多少钱?”

“刚上班能有多少钱,也就是爸爸的退休金的数呗。”

女儿骄傲地说:“爸,我开五千多元钱呢,我老公比我开得还要多。”

这小两口一个月就有一萬多元钱收入,要是转正后,肯定比这还要多,这让赵月召和老伴十分开心。

他们全家第一次一起去了饭店,好好开了一顿洋荤,庆祝两个孩子入职后的第一次开支。

“你们能见到孙心军吗?”赵月召问。

女儿一指女婿,说:“他们下边肯定难得一见,我在机关也很少见到,每次他都是匆匆忙忙地走出去走进来的。”

隔了两个月,女儿来电话告诉他们另一个喜讯,说他们的房子已经解决了,是单位的团购房,一部分用的是公积金贷款,另外还要在他们俩人的工资里每个月扣一部分钱,直到十年后还清房款。而且还是那种统一装修的房子,可以直接搬进去入住。

赵月召觉得自己应该给孙心军打电话,表示谢意。他利用晚上时间给孙心军打过两次电话。一次只说了声谢谢,对方说的都是客气话,赵月召知道他身边一定是有客人,就撂下了电话。还有一次是杨秘书接的,听出赵月召的声音,便问:“有事吗?”

赵月召忙说:“我没事,只是想说谢谢孙心军。”

杨秘书热情地说:“您放心吧,这话我一定会转达给孙总。”

赵月召稍有迟疑,说:“还有一件事,我想打听一下。”

“嗯,您说。”

“我就是想问一问张新的事,听说他调整了工作。”

“对呀,怎么了?”

“不会是因为给我说话,才被调整的吧,要是为了咱们家的孩子,毁了人家的前程,我不是对不住人家吗。”赵月召流露出一种真诚。

杨秘书边笑边打起哈哈,“哪能呢,他办的好事啊,这次调动去的可是个好地方。另外他的调动是公安内部的事,与我们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唔,那他去的哪个部门?”

“好像是经侦处,但具体做什么我也不大清楚,公安那些事,我也搞不清楚。”杨秘书明显有些推托,还特意提醒道:“对了,您就不要再跟孙总提起这件事了。”

快过春节了,赵月召跟老伴商量着怎么感谢人家孙心军,他们觉得总是用口头上的感谢落不到实处。加上孙心军的妻子父母一家就在本地,孙心军肯定要回来,赵月召提议,找人去内蒙买头羊,中学时的孙心军最爱吃羊肉。

那时的城市居民不供应牛羊肉,凭票供应的是猪肉。赵月召的父亲是铁路工程职工,经常去内蒙施工,他可以在牧人那里买到牛羊肉,顺便带回来。孙心军尤其爱吃羊肉,那次他说是第一次吃羊肉,还表示今后要是有钱了,就天天吃羊肉。

老伴担心地说:“这礼是不是太薄了点?”

“人家做老总啥也不缺,这是让他知道,我还记着他的喜好,也能说明咱们应有的一分心意。”赵月召蛮有把握地说。

赵月召的把握得到了认证。他找人在内蒙买来羊肉,把它冷冻在了楼下朋友开的小饭店的冰柜里。他给孙心军打了电话,是在晚上九点来钟,孙心军说自己刚刚应酬完,刚回到单位。那天,他们唠得还蛮有兴致。

赵月召把买羊的事跟他说了,并邀请他回来时到家来吃顿饭,以表示自己及家人对他的感谢。

孙心军高兴地答应了他的邀请,并说:“咱们千万别去饭店,这么多年家里的饭吃得少了,各种大餐吃着都是一个味,我看就在你们家吃吧,也可以好好品尝一下大嫂的手艺。”

这让赵月召欢喜不已。

赵月召给女儿打电话,说让他们早点回来,并告诉他们孙心军要来家里吃饭的消息。女儿听到这个消息挺兴奋,但又觉得为难,“我们第一年上班请假不好,何况又是过年,谁家里还没有什么事呀,这么做不合适。再说了,我们孙总也不见得就在年前回去,听说他每年除夕都要去慰问坚持工作在第一线的职工。”

赵月召认为女儿说得有道理,也没有再勉强他们。

在除夕的前一天,天刚黑下来,赵月召听到有人敲门,赵月召和老伴忙去开门,看到的是女儿女婿喜气洋洋的脸,他们的手中都搬着纸箱子,欢天喜地喊着爸妈。

赵月召埋怨道:“你这孩子,不是说不请假的嘛。”

“我不是想给你们一个意外惊喜嘛。”

赵月召忙去接女儿女婿手中的东西,可女儿女婿分别向两边躲闪,小厅的灯光透过两人闪出的空间,照射了过去,便露出了另一张脸。

“孙心军!”这是赵月召意想不到的情况,孙心军竟会与孩子们一起过来。

孙心军顾不得两个还在吃力的孩子,一步便跨了进来,不是对赵月召,而是对他老伴,说:“嫂子,我是赵月召的同学孙心军,我来给你拜年来了!”

说着,孙心军脱帽,行了一个礼。

老伴惊慌失措,忙说:“孙总,这可使不得呀,你是我们家的恩人,应该我们给你拜年才对呀。”

“我跟赵月召是同学,他又比我年长几个月,你是嫂子,我是兄弟,哪有嫂子给小叔子拜年的道理?”孙心军开了个玩笑。

老伴绝没想到孙心军这么平易近人,让她惊喜交加。

赵月召帮助女儿女婿放下那几个箱子,他往门外看了看,问孙心军:“弟妹呢?”

“你弟妹呀,几天前就回来了,我没告诉她我今天回来。”

赵月召觉得孙心军似乎有难言之隐,说:“那就让司机上来吧。”

“不用,司机我也选的是家在本地的,我打发他回家了,一会儿再来接我。”

“那就别在门口站着了,还是进屋里坐吧。”老伴拉着孙心军进了屋。

赵月召回身批评女儿,说:“你怎么不先来个电话,搞得我们措手不及。”

“孙总不让我们打电话,说要给你来个突然袭击。”女儿嘻笑着说。

女婿解释道:“我们没想到今天会跟孙总一起回来。杨秘书给我打电话,说到我公司接我,让我跟孙总一起回家,我还傻乎乎地说,家里还有年货没拿。他告诉我,已经取过来了。”

女儿一指地下那些东西,说:“这些都是孙总拿给咱们的。”

“你们这么不懂事儿,咱们应该感谢人家才对,怎么让人家给咱拿来了这么多的年货。”赵月召心里确实不是个滋味。

“孙总说了,这些东西在他那里太多了,说拿给咱们可以一起共享。”女儿倒是没心没肺。

赵月召反感地说:“你这一口一个孙总地叫,我都有点不适应了。”

“爸,我们这么叫都习惯了,我们这层人员基本见不到孙总的面,可大家在背后都没人敢直呼他的名字。”女婿帮助女儿解围。

孙心军的突然到访令赵月召始料不及,此前听女儿说他要在除夕之夜慰问坚持在一线工作的职工,他猜想孙心军肯定要过了初一才能回来,他还没有做充分的准备。

赵月召进屋,让老伴带着孩子们赶快准备饭菜,并把剛才的这种猜想说给了孙心军。

孙心军不以为然,说:“家有什么吃的,咱们就吃什么,过去我又不是没在你家吃过。再说了,我让孩子们也拿来了很多现成的东西,我看箱子里面有肉蛋青菜,让嫂子加工一下,不就锦上添花了吗。”

赵月召笑了,他觉得自己再说客气话就显得苍白而又矫情了,“我真没想到你会在年前过来。”

“为啥要在今天回来呢?这一则呢,是过年这几天,班子研究要到各地的下属公司去慰问,这不是要走群众路线嘛。二则呢,恰巧今天没有礼拜活动,就赶回来了。”

“你也太忙了,就连与你爱人家人的团聚时间都这么少,真是辛苦你了。”

孙心军笑了,笑得很爽朗,说:“我的岳父岳母没比咱们大几岁,我们在一起说话时挺别扭的,叫他们爸妈也挺尴尬,我不愿意回来见他们,但又不能不回来。”

孙心军虽然不在意说岳父岳母的年龄小,可这毕竟是隐私,赵月召不好接续聊这样的话题,他就把话题转移到他们共同了解的同学身上。

两人在屋里说着话,老伴带着两个孩子在厨房里紧张地忙碌着。

饭菜在赵月召与孙心军的闲聊中摆到了桌面上,可以说是十分丰盛的晚餐,就连赵月召也惊讶其丰盛的程度。

老伴解释说:“这还不是人家孙心军带来的,不仅海鲜肉类,就是各种蔬菜也样样俱全,不然,哪能做出这样的菜来。”

赵月召对老伴说:“把我准备的酒拿过来呀,让我们哥儿俩好好喝喝,好好叙叙旧。”

女儿在一边拿着一瓶五粮液,说:“爸,这儿有酒。”

赵月召明白这是孙心军拿来的,就让女儿开瓶,而孙心军阻拦,“这瓶别开,留着平常喝,今天我也不喝你们专门为我准备的酒。嫂子,你说说赵月召平时都喝什么酒?”

老伴笑着说:“他能喝什么酒,都是打的散白酒,三元钱一斤的小烧。”

“我们就喝这个酒!”

“那怎么能行啊,请你喝这样的酒,我们心里过不去呀。”老伴难为情地说。

看到孙心军的坚持,赵月召支使老伴,说:“去,把装散酒的塑料桶拿过来,我们就喝这个酒。”

原本老伴和孩子们都没有上桌,但在孙心军的一再要求下,三个人也坐了下来。孙心军先是分别在每种炒菜里吃上一口,赞不绝口,“嫂子,我很久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菜了。”

“你是大领导,走南闯北,山珍海味什么没吃过呀,这就是农家小炒。”老伴谦虚地说。 “我这可不是顺情说好话,真的好吃。” 孙心军咀嚼着,拿起酒,又说:“来,咱们喝酒,马上春节了,祝你们阖家团圆,万事如意,恭喜发财!”

说着,他将杯里的白酒一饮而尽,然后吧嗒着嘴,说:“这酒有意思,跟我喝的不一样,有特点!”

赵月召也随着把杯里的酒喝了,并让孩子们给孙心军拜年敬酒。两个孩子说些拜年感谢的话,虽然孙心军阻拦,可两个孩子还是把杯中的酒喝了下去。

赵月召替孩子们说:“他们做晚辈的,这酒应该喝,这是感谢你对他们的帮助!”

孙心军拿着斟满的酒,说:“从小总吃你家的饭,我应该感谢你才对。要说我记忆最深的就是在你们家吃羊肉,对了,涮羊肉,就是那个铜的涮锅里一涮呀,那个香。”

孙心军遗憾,说:“你不事先来个电话,不然,我还真的想着涮羊肉来着。”

“那咱们说好了,下回来就涮羊肉。你说这人怪不怪,到现在我对羊肉还是情有独钟。有时我跟杨秘书偷偷地出去涮羊肉,必须是那种铜锅子的,现在不知怎么回事,就是吃不出咱们那时吃的味道。”孙心军现出顽皮的向往状。

赵月召说:“现在喂的羊都是用饲料,哪还能吃出那个味来。我跟你不是说了吗,我从内蒙那边买来一头羊,储存到了我楼下的小饭店里了,一会儿,我让孩子取出来,司机来接你时,你就可以带回去。”

“好,好哇。回去,我让杨秘书安排到哪个饭店里冻着,可以去涮锅子。”孙心军说得眉开眼笑。

老伴插话说:“他说要给你买羊,我还反对来着,没想到还真的对了你的胃口。”

“这说明我们那时的友谊最纯洁,彼此之间心灵相通。”

几个人说着话,喝着酒,老伴和孩子吃好了,悄悄地退下桌去。只剩下两人推杯换盏。酒喝得渐渐有些多了,话也说得随随便便。

“你别喝多了,一会儿还要去老丈人家呢。”赵月召说。

“没事的,到她家只不过是走个形式。”孙心军又把杯里的酒喝了进去,说,“现在我很少真喝多,要说那些应酬,往往你张罗的酒场,边上安排的服务员倒的酒都是水;别人安排时,你身边的人也会帮助你换下酒;实在搪不过去,还会有人冲上来替你承担;只有上边领导和咱们这样的哥儿们才会真喝酒。”

赵月召没有想到领导喝酒还有这么多的讲究。趙月召拎起塑料桶,说:“别看这酒便宜,酒的浓度都在60?以上,是粮食酿的,而现在那些卖的酒,都是勾兑的。”

“我喝啥酒都一个味,可今天的酒好,喝着不一样。”

“酒的度数高,就不容易造假。”

孙心军一拍赵月召的肩膀,说:“你说的这酒和人是一个道理,酒浓度和人品好的,他就不用造假。可现在的人口是心非的太多了,只会捧着你说,有些事只要你有暗示,他们就会帮你去办,也不管你是对是错。”

赵月召一下子联想到孩子安排工作的事上,谨慎地说:“我这两个孩子到你们那里上班,下边不会有意见,给你添麻烦吧?”

“这说的什么话呀,孩子大学毕业,专业对口,正常录用,有什么麻烦。”

“那还不是你的一句话,对于一个小老百姓,孩子大学生就业可难死了,上天找不到路,入地找不到门,真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赵月召说着自己当时的苦衷,泪就下来了。

孙心军安慰他说:“谁让咱们是同学,古人都说举贤还不避亲呢。”

赵月召激动地说:“我该咋感谢你呀,给你钱你不要,那也确实不放在你眼里,我买了头羊送给你,可你又给我拿来了这么多的年货。”

“别说客气话了,这不是来吃你的饭喝你的酒来了吗。”

“孩子现在有钱有吃有住,还不都是你这个恩人帮助的结果,就是我爸活着,养育我们应该是有恩的吧?可就亲爹老子也办不成这么大的事啊!”赵月召觉得脑袋晕晕乎乎,说话也没有了分寸,任由内心想法随意地说了下来。

孙心军笑着说:“不是你亲爹老子没当我这个职务吗,不然也一样会帮助他的孙子的。”

赵月召歪歪斜斜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酒劲上来了,凭着一时的激动,说话也不分轻重了,“你帮了我,我无以回报,那就让我叫你一声爹吧。”

赵月召突然双腿一屈,跪在地上,叫了声:“爹!”

赵月召突如其来的举动,完全出乎孙心军的意料,待他清醒过来时,他忙去扶起跪在地上的赵月召,说:“月召,你喝醉了,你这让孩子们听到多不好哇。”

赵月召被扶到了座位上,嘴里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不知不觉地失去了意识。醒来时,已经是大明天亮了,看见老伴站在那里端详着自己,他的意识恢复过来,忙从床上坐了起来,“孙心军呢?”

老伴一点他的脑袋,“你看你喝得那个样,人家昨天晚上就走了。”

“昨天晚上?”赵月召知道自己喝“断片”了,“他没喝多吧?”

“人家哪像你那么没出息,不过,也是司机扶着下的楼。”

“那也是喝多了呗。”赵月召觉得很开心。

时间转眼就到了夏天,天气渐渐炎热起来,世界也显得花枝招展而丰富多彩。孩子的工作问题解决了,赵月召没有了负担,心情愉快,老两口没事就到外面溜达。街道办事处的人把赵月召同学帮助他给子女安排工作的事传播以后,谁见到他们,都会羡慕地跟他们聊上几句。当然也会引来妒嫉,有人还想求他们帮忙,他们推说无法跟孙心军说上话。人家觉得他们太矫情,会讽刺挖苦他们几句,但这丝毫影响不了他们的好心情。

毕竟他们得到了老同学的甜头,而且那么大的领导竟然还会来他们家吃饭,女儿女婿不仅有了工作,还得到了重用,女婿在他所在的部门负责了一摊管理工作,听说女儿也怀孕了,自己就要当姥爷了,哪一件事都会让赵月召心花怒放,喜上眉梢。

赵月召与一群退休的老人在一起闲聊,看到远处走来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女婿,还有一个没有认出来。他忙跟闲聊的老人们说:“我女婿又回来了。”

他站起来,走出人群,听到后面的咂咂声,他知道这是人们发出的慨叹,因为这些人都是在企业退休的工人,跟他年龄不相上下,而好运没有眷顾他们,子女们多是他们的累赘和负担。

女婿走到他面前,叫了声爸,然后把身子侧了过来,说:“爸,你看我把谁领过来了?”

女婿身后的那个人完全呈现在赵月召的面前,是个小伙子,他只是笑着,并不言语。

赵月召端详了半天,只是觉得面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爸,你不认识人家了?这不是您常常念叨的张新吗?”女婿只好介绍说。

“哎哟哟哟,这扯不扯,连帮我的恩人都认不出来了。”赵月召恍然大悟,也许是因为上次见面张新穿警服的缘故,加之时间还是长了些,才无法一下子认出张新,这让他很懊恼。他忙拉起张新的手,上了自家的楼。

“老伴,老伴!”赵月召还没进家门,就急着呼喊,“看看女婿把我的恩人领来了。”

张新笑着面对还有些愣怔的老伴,介绍说:“赵阿姨,我是张新。”

老伴一拍大腿,喜不自禁地说:“哎呀,咱们家尽是贵客上门啊!”

赵月召所在这座城市的一家孙心军集团招标的建筑公司出了事故,造成了人员伤亡,集团成立调查组,赵月召的女婿是这个调查组的成员,其实只是个跟着部门领导帮助记录整理材料的打杂人员。那些调查组的领导都是坐着专车过来的,而下属的一般工作人员集中在一起,统一购买车票乘坐火车,出发到这座城市。

他们一行二十多人,因为来自不同的单位多个部门,彼此认识的人并不多。女婿上班不久,他所在的业务部门对外联系又不是很多,跟谁都不认识。上车后,他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看书学习。

车开出去不久,有人过来朝着他对面的一个年轻人喊了声:“张新,过来打扑克。”

对面的年轻人抬起头来,应了声,随即说:“不了,我正跟朋友微信聊天呢。”

女婿对这个名字十分敏感,他仔细地打量对面的这个年轻人,虽然他穿着便装,但从年龄和岳父的描述上判定这个人就是帮助过他们的年轻人。

女婿试着问道:“张新,你是在公安局工作吗?”

“你怎么知道我?”张新漫不经心地一边望着他,手还在手机屏幕上写着字。

“我是从我岳父那里听到……你的。”女婿显得不知所措。

张新的手停在了屏幕上,显得很吃惊,他肯定猜到了对面这个人是谁了,“唔,你就是那个那个老人的姑爷啊。”

两个人的手捂在了一起。

两个人互相都不觉得陌生,聊了起来。张新给孙心军传递了赵月召的消息后,就被调离了警卫的岗位,领导说是组织安排,其实他心里知道这种调离与他在领导面前乱说话有关。在他担任警卫工作时,他们的领导就告诫他,而且还作为一条纪律要求所有警卫人员,不能随便与领导搭话,更不能利用职务之便有求于对方。调离工作时,领导没有说他是违纪,而只是说正常调动,还告诉他说那个老人家的孩子工作问题都已经解决了。

“真的,我真的由衷地为你们高兴。”张新说。

“可是,因为这件事,你却受了委屈。”

“委屈啥,到这个部门也挺好的,要不咱哥儿俩怎么会这么有缘遇到?”

“可不是咋的,我岳父啊,总是让我们找到你,感谢你,这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吗?”

张新的到来,让赵月召老两口喜不自胜,老伴忙着去张罗饭菜,却让女婿拦了下来。

“妈,你就别忙活了,我和张新马上就走。本来人家不来,是我好说歹说地邀请张新无论如何也到家里见见我爸,了结二老的一份心愿。”

“我们跟领队只请了一个小时的假,他让我们一定要在晚饭前到达宾馆,晚上不但有会餐,还有具体工作布置。”

看到张新执意要走,赵月召劝老伴说:“还是别为难孩子了,今后日子还长着哪,他和咱女儿女婿他们都差不多大,还都在一个地方工作,答谢小张的机会有得是。”

“赵大叔,你这么说就外道了,那不过是举手之劳,只是说句话、牵了个线而已。”

“那可不一樣,要没有你这个线,恐怕一辈子也见不到我的那个老同学,哪会有孩子们的今天。”赵月召说着,眼睛有些湿润。

老伴趁着说话间,从冰箱里拿了一些水果装在塑料袋里,两人把张新和女婿一直送到楼下,直到两人见不到了踪影,赵月召挥着的手还没撂下。

女婿一去几天都没回来,中间给赵月召打过两次电话,说处理一起工程事故,还说涉及的案情需要保密,不好常联系,一直住在宾馆,因为工作,一时还回不了家。

赵月召想到了张新,又想到了那个保安,也就理解了女婿,说:“那就别回来了,别影响你工作。”

过了十多天,赵月召才见到自己的女婿,匆匆地来,匆匆地走了,回到家说取自己和女儿的几件衣服,就随着送他过来等在门外的车回省城去了。在女婿找衣服时,赵月召问起张新的情况,问是不是也在车上,女婿也支支吾吾地没有说清在还是不在。

赵月召觉得女婿的表情有些怪怪的。

隔了幾天,赵月召在市场突然又遇到了先前给他提供孙心军信息的那个女同学。自从去年见到这个女同学,一直没有再见到这个女同学,今天重逢确实让赵月召感到意外。他兴高采烈地主动上前打招呼,对方还愣了一下,才笑着说:“老同学,都有些认不出你来了,变化这么大,精神焕发啊,都显得年轻了。”

想想以前整日地愁眉苦脸,心情哪有现在这般愉悦,那时的神态肯定与现在判若两人。赵月召笑着辩解道:“还不是胖了吗,这一胖啊,脸上的褶皱就少了呗。”

“听同学们说,你的孩子们的问题都解决了,你这是享福享受的胖啊。”女同学开起了玩笑。

看来同学们也都知道了他家现在的情况,这样的信息往往传播得很快。赵月召真诚地说:“你也是我的恩人啊,要不是你当初提供了孙心军的消息,我哪里知道他现在当什么做什么,哪里会寻到他的那条路子。”

“那还不是靠你们两人过去的感情基础,别的同学也找过他,人家连面都没让见到,哪有你那么好的运气,还会主动找上门来帮你解决孩子的问题?”她说的是真心话。

赵月召赞同地点了点头,说:“是啊,企业也不是他家开的。”

他的话似乎杵到了女同学的神经,她盯着赵月召眼睛,说:“你也这么说,看起来传言一定是真的了?”

赵月召让她没头没脑的话搞糊涂了,“什么,什么传言?”

女同学手一指赵月召,表情有些夸张,“别装了,你的孩子都在孙心军的企业里,他又跟你那么要好,你哪能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呀?孩子们从没说过什么,孙心军那么忙,我哪敢轻易打扰他。”赵月召莫名其妙。

女同学看到赵月召不似装出来的,才神秘地对他说:“孙心军出事了,出大事了。”

赵月召被女同学突如其来的话,弄得云里雾里的。

“前一段咱们市那家最大的建筑企业出事,你没听说?”

赵月召明白这是她说的女婿来办的案子,“好像有耳闻。”

“那家建筑公司就是孙心军的老丈人办的,工程出了事故,死了五个人,竟让他老丈人压了下来,一直瞒报,事发了,孙心军还用手中的权力,让调查组做假报告。如今让人给捅出去了,听说进驻省里的中央巡视组已经介入此事。”

想起女婿说的话,一想女儿也有月八没有回家里来,打来的电话,也只是问问父母的身体如何一类的话,不像过去跟他们说个没完没了,把单位和社会上的所见所闻都说给他们听。现在一想,可能就是孙心军这事闹的,不想告诉父母,可能是怕父母担心他们吧。

赵月召一直有些恍惚,女同学后面说的什么话都没有听清楚,慌乱地跟女同学告辞回到家中,躺在床上冲着天棚长吁短叹。

老伴看见赵月召魂不守舍的样子,觉得很异常,询问原因后,说:“要么,给女儿打个电话问问,不就清楚怎么回事了。”

“这,合适吗?”

“那有什么,孙心军是你的同学,孩子们又都在他管辖的企业里工作,总得关心一下吧。”

赵月召听了老伴的话,把电话拨给了女儿,只响两声,对方回音是电话正在通话中,显然是女儿掐断了电话。大约过了两分钟,女儿电话又打了过来,“爸,刚才正在开会呢,有事吗?”

“会开完了?说话方便吗?”

女儿迟疑了一下,说:“方便,我现在从办公室出来,在厕所里给您打电话呢。”

女儿显然有思想准备,因为平常赵月召从来不在工作时间给女儿打电话。

赵月召就把从女同学那里听来的话,向女儿询问是否真实。

女儿悄悄地说:“现在集团很乱,各种传言都有,说是孙总的秘书被抓起来了,他的那个小老婆也离他而去,跑了,听说也让人给抓了回来。”

赵月召从女儿嘴里得知孙心军的岳父是他这座城市最有名的那个企业家,经常出现在电视当中,市里的很多活动都是这个企业家出资赞助的。早就听说这个人有背景,现在才知道他是靠孙心军起家的,工程出了事,死了人,他压着不报,用钱到处打点。没有想到的是东窗事发,都说在调查期间孙心军还授意让处理事故的负责人把事情掩盖下来,但具体情况并没有得到证实。

赵月召很想给孙心军打个电话,可这个时候打电话,不说人家接不接,就是接了,要是直接问起这些问题,显得多么唐突,人家又会怎样回答。赵月召几次拿起电话,最后还是放弃了与孙心军的联系。

第二天,赵月召吃过晚饭,正准备出去散步,座机突然响了起来。赵月召看了一下来电显示,确认这是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电话,因为能够给自己打电话的没有几个,他当然记得清楚。

赵月召拿起电话唔唔了几声,半天没有人回应,他以为这又是一个诈骗或是骚扰电话,说:“再不说话,我可要挂机了。”

他先是听到了里面传来几声粗重的喘息声,随后是艰难发出的声音,“是我,孙心军。”

这让赵月召万分震惊,又有些怀疑,“孙心军?你是孙心军?”

“是我,你说还会是谁?”对方喑哑的声音干笑着,“你晚上有时间吗?”

“啊,有哇,我有大把的时间。”

“那咱们一起喝喝酒,怎么样?”

“喝酒?你在哪儿?”赵月召强烈地意识到孙心军此时要跟自己喝酒,一定是在本地。

“我就在离你家不远的一家小酒店里。”

“你告诉我在哪里,我马上过去。”

赵月召撂下电话后,老伴刚好收拾洗涮完餐具,走过来问道:“刚才谁来的电话?”

“嗨,一个牌友,约我打牌。”他觉得刚才的理由很牵强,他并不经常去打牌,而且这个时间也很少有人约他,又补充道:“三缺一,让我过去临时凑把手。”

他很心虚,担心老伴会追问下去,如跟谁打牌一类的问题,可出乎意料的是老伴只是淡淡地说了声:“早点回来啊。”

赵月召按照孙心军指示的路线找了过去,其实距离赵月召住宅并不远。饭店不大,名字也很怪,叫筋头巴脑,进去后知道这是一个火锅店,就是那天在赵月召家,孙心军向往的那种火锅。他很快找到了小包房里,看到独守着热烘烘火锅的孙心军。

孙心军头发有些蓬乱,虽然开着空调,可脸上流淌着汗水。看到赵月召正用怪异的眼光看着自己,他还是开了个玩笑:“是不是看我有如冰火两重天啊。”

赵月召笑了,并从这双重玩笑中想到当初自己的心情,他一边坐下来,一边拿过早准备好的两个酒杯来倒酒。他拿过自己十分熟悉的那种透明酒瓶蓝红商标的红星二锅头,打开瓶盖,水状的酒液顺着杯壁涓涓流满一个杯,尔后又一个杯子。孙心军始终一言不发地观察着,欣赏着,这显然是他用心布局,让赵月召来完成上述的程序。

待赵月召将一个酒杯推向孙心军,孙心军将桌上盘子里切好的羊肉用筷子挑起一沓,放入滚烫的锅汤中,任其上下翻滚,他嘴里喃喃道:“你都知道了?”

赵月召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照着对方的动作,将另一沓羊肉放入汤中。

孙心军用筷头捞出肉来放入料碗中,低着头,独自吃着,声音是从料碗中发出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杨秘书和我老婆私下去做的。我哪里有闲时间插手这些事,他们打着我的旗号,背着我干的。”

赵月召吃了一小口羊肉,小心翼翼地说:“那就说清楚嘛。”

孙心军抬起头翻着眼睛,嗡声说:“谁信?那就是我的问题,我们是夫妻共同体,怎么也摆脱不了法律责任。当然,我哪能不知道岳父利用我的名头赚了好多的钱呢。”

赵月召不知如何插话,只好用杯碰了孙心军手边的杯子,自己先喝了一口。

“她只是看重了我的名声金钱地位,她年轻,闯入并破坏了我的家庭。”孙心军将手中的酒放狠地喝了下去,赵月召忙去阻拦,可酒杯上方已经空出大半。

孙心军一捋落下来的头发,说:“我最对不起的是前妻和儿子,为了一个女人,抛弃了他们。上学时她是那么爱我,结婚后在困难时期,她不离不弃地支持着我,而我却背叛了她。她对我绝望了,才离开了我。”

赵月召猜想他的前妻就是上大学的那个同学,“他们现在都在哪里?”

“离婚后,都去了香港。”孙心军的表情突然从痛苦转为激动,“我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老婆与杨秘书竟然……竟然还有一腿。要不是巡视组在调查中发现这个问题,我还一直蒙在鼓里。”

孙心军将余在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沉默下来。

赵月召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不知该怎么劝导他,只是随著对方把自己杯里的酒喝尽,再倒满两人的酒,等着对方开口说话。

孙心军长舒了一口气,抿了口酒,说:“巡视组今天跟我交换了意见,交了底。晚上我从家里溜出来,以为会有监视人员,可我乘坐出租车一直到现在,并没发现异常。”

赵月召吃惊地问:“难道你准备逃走?”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不是准备跑,而是准备走上绝路的。都带好了安眠药,到了这座生我养我的城市,下了车稀里糊涂就走到了你家这里来了,就想到了你。”

“你怎么能想到了这一步,你罪不至死,你想想生和死哪个更重,重要啊。”赵月召急急劝着,语无伦次。

孙心军勉强挤出一丝丝的笑容,说:“我对不起组织的培养,真想一死了之。可我一坐到这里,就想给你打电话,想到了你的孩子,也想到了我的孩子,突然就想明白了,不想轻生了。”

赵月召不知怎么就笑出来了,也许这是转悲为喜的笑,他的笑也感染孙心军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竟笑出了眼泪。两人都拿起了杯,狠狠撞了一下,仰脖,各自的酒倒进多大半。

孙心军拍拍赵月召的肩膀,说:“你别担心,孩子的事,不会受到影响的,那是通过正常渠道办手续进来的,只是如果我下来了,他们可能遭人白眼。”

“这需要他们更加努力工作,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赵月召以为对方是指失去了靠山一类的问题。

“月召,你理解错了。”孙心军看着有些懵懂的赵月召,说:“你还记得帮你说话的那个小警察张新吗?”

“知道啊,就是参加处理事故的调查来的那天,女婿还把他领到家里来了呢。”

孙心军表情诧异,“你了解他的真实背景吗?”

“那次,他把我当作上访人送回来时,我们聊过,说他招聘考进来的。”

“招聘进来没有错。”孙心军说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大名鼎鼎,那可是在电视新闻中经常露面的一个大领导,原来是从他们这个省做省领导调入北京工作的。

“那是他大爷。”

赵月召端着的酒,半天才挪到嘴边。想想当初对张新背影的熟识,是与这位领导背影有几分相似分不开的,“有些人真的不可小觑啊。你是说把这个案子捅出去的人是张新?”

孙心军点点头,“没错,还有一个人就是你女婿。”

赵月召大惊失色,“什么,这小子怎么能这样,要不是你,哪有他今天,这不是忘恩负义吗,怪不得你刚才说他会遭到白眼,原来是说他白眼狼啊。”

“我还以为你是知道你女婿做的事呢。你不能这么说他,不是他,也会有别人站出来的。当时,他了解了真实的事件,大家都惧怕我的权力淫威,没人敢说真话,只有他勇敢站出来揭露事实真相,有人打压他,甚至陷害他,都没让他屈服。要是没有张新这个背景,不一定会出现多大事情,会给党和国家带来更大的损失和伤害。”

赵月召无言以对,嗫嚅着,说:“人要懂得感恩图报……”

“这才是一种真正的报答,有这样的年轻人才有希望。”孙心军拍拍赵月召的肩,感慨道,“要是我们回到这些孩子们的年龄该有多好,阳光,正直,不屈从,敢担当。”

这时,孙心军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突兀响了起来,惊得他浑身不禁激灵了一下。他看了看手机上的号码,又看了看赵月召,犹豫着按了一下接听健,说:“嫂子,我是孙心军。”

赵月召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大意,老伴一定是从座机的来电显示上,找到这个号码打过来的。他不知道老伴听到孙心军声音后会是什么反应,会说什么样的话,他一直在观察孙心军脸上的变化。孙心军就那么静静地认真地倾听着,一直没有打断对方,还似乎有些陶醉,是带有笑意的那种陶醉。

赵月召清楚这肯定是老伴的唠叨,也许是埋怨自己撒谎,埋怨自己没有告诉她说同学孙心军到来,他盼望着老伴的话语早点结束。

终于,他看到了孙心军一脸轻松地对着手机,说:“嫂子,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一会儿我跟赵月召一同回家!”

【责任编辑】  行  者

作者简介:

力歌,本名张力,曾用笔名力哥,男,1962年生于辽宁锦州。现为辽宁铁道职业技术学院校志(信访)办主任,工科教授。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当代》《中国作家》《十月》等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400万字,作品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选载数十篇,著有长篇小说《世纪大提速》《大案追踪》《官殇》《铁老大命运》,小说集《两个人的车站》《家在远方》等七本,获辽宁文学奖及国内各种文学奖励十余次。锦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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