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词的章法结构

2020-01-17 13:50许骥雄
河北能源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李煜词人

许骥雄

(首都师范大学,北京 100089)

南唐后主,传词未丰,现仅存三十余首令词。然其作真情贯注,气韵流转,高标绝俗,一体浑然,隽言妙语触目即是,上品佳篇迭见层出,更不乏《虞美人》《浪淘沙》等千古绝唱,令人百读不斁。故后世论家对其曾有“词中之帝”“南面王”之美誉,复诵其作,千载之下,实非妄评。李后主词之所以高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别具炉锤的章法结构,而此匠心独运之处,研读者诚不可轻易放过。古代论者对词之章法结构亦多有谈及,且常常聚焦于词之起、结与过片处。如沈义父《乐府指迷》中总结作词之法时说:“第一要起得好,中间只铺叙,过处要清新,最紧是末句,须是有一好出场方妙。”张炎《词源》亦云:“思其头如何起,尾如何结……最是过片不要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笔者不揣谫陋,学步古人,亦试从词之起句、过片及结句三个角度入手,对李煜词之章法结构特点略作探析,扣盘扪烛,望有所得。

一、起句

词之开篇首句称为起句,或曰破题。陆辅之《词旨》云:“对句好可得,起句好难得,收拾全藉出场。”沈义父《乐府指迷》亦称:“大抵起句便见所咏之意,不可泛入闲事,方入主意。”起句为词之开端,颇具“登台亮相”的意味,往往关系到整首词的气格与情调,因此古人作词在起句的结撰上常颇费心思,遂有“大江东去”与“山抹微云”之殊。观之李词,起句尤工,信手拈来,吐属自然,同时又常能新人耳目,不落窠臼。以下详论之:

首先从内容上来看,李煜词的起句大致可分为以景起和以情起两大类。

(一)以景起

词学家唐圭璋先生论及词之章法时曾道:“词中起法,不一而足。然以写景起为多。”同样,李煜以景起句之词亦不在少数,又常见于其早期作品。试观两首描写宫廷生活题材的作品: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齅。别殿遥闻箫鼓奏。(《浣溪沙》)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玉楼春》)

此二词均描写侈靡豪奢、声色犬马的宫廷宴乐生活。前一首起句极为凝练洒落,词人并没有从正面描写歌舞欢会之盛况,而是以时间为着眼点,通过摄取红日高升而炉香不断这一特写镜头,侧面传达出笙歌燕舞已通宵达旦之意,让人不禁联想到小晏笔下“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那般宴乐场景,极大增强了艺术表现力与概括力。后一首则恰与前一首相反,开篇便直击宴会盛况,其中“晚妆”“春殿”点明游宴的时间和地点,“明肌雪”“鱼贯列”则通过描写成群入队、光彩明艳的宫女状貌,将读者瞬间带入了遍地轻歌曼舞的宫廷欢宴氛围。此二词虽语涉绮艳,却皆不落俗套,别开生面,词气飞扬。宋陈善《扪虱新语》曾评价后主词说:“帝王文章自有一般富贵气象。”此所谓“富贵气象”,不仅就其题材内容而言,更重要的是强调李煜词中所蕴含的那种风流豪宕、俊逸非凡的气度与格调。

此外,李煜词中描写男女情爱、相思怨别的题材时,也常以写景发端,起到烘托渲染的艺术作用。如“花明月暗笼轻雾”(《菩萨蛮》)一句,为下文描写充满柔情蜜意的男女相会烘托了气氛与情调;又如“辘轳金井梧桐晚”(《采桑子》)一句,通过对具体景物的描写,引发下文独守空闺的女主人公那无从排遣的离愁别绪;再如“晓月坠,宿云微”(《喜迁莺》)、“深院静,小庭空”(《捣练子令》)、“亭前春逐红英尽”(《采桑子》)、“樱花落尽阶前月”(《谢新恩》)等起句,皆通过借渲染凄清之景来入情、寓情,为后文抒发情思起兴发端,营造气氛,使得词意更加婉转蕴藉,情韵袅袅。

(二)以情起

清代沈雄《古今词话》曾云:“起句言景者多,言情者少,叙事者更少。大约质实则苦生涩,清空则流宽易。”诚如其言,以景起句者多能营造渲染相应的抒情氛围,符合词之要眇含蓄的特质,而以情发端者易失之生硬空洞、直白刻露,故能做到词以情起而动人,非大手笔不办。毫无疑问,李煜便是这种擅长以情发端而又能独标高格的大词人。这类以情起之词,多见于李煜亡国以后的作品,大多直抒襟怀,任情恣纵。如其作《子夜歌》: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此词主题写梦,但开篇却并未从梦境写起,而是先以梦醒后的大声疾呼来纵情悲叹人生之慨。词人将人生难免之恨与一己无限之愁并立,抒发其内心难以抑制的悲哀和怅惘,虽未假修饰,直如白话,却依旧能感人肺腑,直戳人心。唐圭璋先生《唐宋词简释》中评价此词说:“起句重大,一往而深。起句两问,已将古往今来之人生及己之一生说明。”善乎此论。再观其作《浪淘沙》: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首句“往事只堪哀”五字可谓一语振起全篇,道出了整首词的感情基调。李煜由一国之君王沦为亡国奴、阶下囚,此人生之巨大落差常常令其情难自持。面对满目萧索的秋景,词人不免抚今追昔,愁绪满怀。“只堪哀”一语无疑是来自作者内心最深处绝望的悲吟,简直怵目惊心。陈廷焯《云韶集》评曰:“起五字凄婉,却来得突兀,故妙,凄恻之词而笔力精健,古今词人谁不低首。”可谓知言。

李煜词中还有不少以情起句的例子,如“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清平乐》)、“多少恨,昨夜梦魂中”(《望江南》)、“多少泪,断脸复横颐”(《望江南》)等等,皆发自胸臆,挚真挚切。可以说,以情起句实为后主词的一大优长和特色。

另外,若从作词之法的角度看,词的起句也可大致划分为“平起”与“陡起”两类。刘熙载《词概》就曾说道:“大抵起句非渐引即顿入,其妙在笔未到,而气已吞。”所谓“渐引”即为“平起”,“顿入”即为“陡起”。李煜词之起句亦可以此法两分,同时值得注意的是,李词以景起句者多为“平起”,而以情起句者则多为“陡起”。

李煜“平起”之词大多先由景铺垫渲染,再渐入抒情,使词意词情平缓推进。如“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乌夜啼》)、“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浪淘沙》)、“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虞美人》)等即为例证,皆先道眼前景,再发心中情,妙合无间,深婉有致。反观李煜“陡起”之作则常以热烈激越的抒情呼唤全篇,起振词势。如其名篇《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璚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此词起句异军突起,笔势突兀,同时又饱含着对家国的深情眷恋。词人在句中利用数字对举的艺术手法,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展现出往日故国之盛,并为下文凸显今昔强烈的反差和对比积蓄感情力量,可谓奇峰乍现,出手不凡。

此外,又如《虞美人》一词,开篇便用“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一句连续发问,情不自已,出奇制胜。俞平伯先生就曾称其为:“奇语劈空而下。”又如前文所论《浪淘沙》“往事只堪哀”一句,亦是典型的“陡起”。陈廷焯曾赞曰:“来势妙,极突兀。”再如“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清平乐》)、“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子夜歌》)等句,皆是李煜“以情陡起”的佳篇。

二、过片

词之下片开端即为过片,亦称过遍或换头。过片是一首词的关捩,关系到整篇作品结构是否完整,意脉是否连贯,意境是否浑成,因此也往往是词家苦心经营之处。元代陆辅之《词旨》中云:“制词须布置停匀,血脉贯穿。过片不可断曲意,如常山之蛇,救首救尾。”近人宛敏灏《词学概论》一书中也指出:“片与片的关系,在音乐上是暂时休止而非全曲终了;在词的章法上也就必须做到若断若续的有机联系,彼此才能密切配合。”可见,过片是词之上下片连接的桥梁和枢纽,须使前后贯通,彼此关联,最忌生硬拗断,不相接续。

陶文鹏先生与吾师赵雪沛合著《唐宋词艺术新论》一书中,曾将唐宋词常见的过片表现方法归结为四种,即“承上启下”“一气贯注”“似离实合”与“发起别意”。其中论及“承上启下”一法时说:“过片的作用主要在于承接上意,同时引出下文,因此,承上启下是唐宋词中最常见的换头方式。”同样,李煜词中此类“承上启下”式的过片法,也最为常见。如《菩萨蛮》过片“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一句,便紧接上文“今宵好向郎边去”的叙事脉络,展现男女幽会时的情态,并且引出下文女子“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的内心活动。又如《虞美人》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一句,上接回首故国之想,下启愁如流水之叹,左右逢源,一笔两到。再如另一首《虞美人》中“笙歌未散尊罍在,池面冰初解”一句,不仅顺承前文“春相续”“依旧竹声新月”之意,同时又更深一层,为下文抒发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之感作足了铺垫。李煜词中这种“承上启下”的过片方式,常常能达到前后绾合、过渡自然以及水乳交融、不着痕迹的艺术佳境。

然而,李煜词过片的最大特点和擅胜之处,则是以“一气贯注”的方法构筑全篇。此种过片法常具有一气鼓荡、凌空而下之势,使全词上下片意绪贯通,浑融一体。譬如泥丸走坂,自然流转;又如骏马注坡,不可羁勒。试看其词《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词之上片,以林花匆匆凋谢言芳华易逝,同时感叹冷雨寒风侵袭之苦。过片“胭脂泪”一句,则化用老杜诗句“林花着雨胭脂湿”(《曲江对雨》),照应上片林花带雨的美好光景。“留人醉”之“醉”,既是留恋沉醉,亦是悲凄迷醉,“几时重”的发问,则更是满引弓弦,直逼下文,最终令词人发出人生之恨似水长东的曼声喟叹。此过片三句似轻实重,步步为营,实为后主词浑灏气度之所在。又如另一首《乌夜啼》: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上片用西楼钩月、深院梧桐等意象,渲染出词人寂寞愁苦之心境,过片处却不作丝毫缓和停顿,连用“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三个短促的三字句,直接逗出全词主旨,并且极其生动形象地比譬出那种千丝万缕无可名状的愁思,使得后文“别是一般滋味”之语韵味全出。此过片三句可谓急管繁弦,无一涩句,直笔到底而又扶摇直上,堪称词中一大闪光点。再看一首《乌夜啼》: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滴频欹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此词为悲秋伤怀之作,上片以描写凄清的秋风秋雨开篇,次写词人思绪万端、辗转反侧之情貌,“欹枕”“起坐”等语则将词人内心苦闷外化为动作,一片郁郁不堪的情绪到此已沾染满纸,不禁让人疑惑,究竟词人为何愁苦至此?于是词人过片随手拈出“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两句警言,既解上片“起坐不平”之愁因,又催下片“醉路宜到”之苦语,一气流转,连翩而下,顺畅直至,毫无滞碍。纵观全词,一气呵成,格调虽略显悲观消沉,然气脉不断,亦为后主词中之上乘。

三、结句

结句,又称落句,或曰煞拍。刘体仁《七颂堂词绎》云:“词起结最难,而结尤难于起,盖不欲转入别调也。”可见,一首词的结句优劣常关乎到整首词的高下,因而词人作词于结尾处往往用心打磨,倾注全力。李煜词之结句可叹妙语频出,不同凡响。笔者将其大致归结为以景象作结、以情貌作结、以情语作结和以比兴作结四种方式。以下分而论之:

(一)以景象作结

沈义父《乐府指迷》云:“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尾最好。”李煜以景象作结的词作,常能移情于景,情景交融,达到以景结情,情意倍增的艺术效果。如以三首《望江南》为例: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渌,满城飞絮辊轻尘。忙杀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此三首词皆运用“以乐景写哀情,倍增其哀”的手法,通过怀念昔日故国如诗如画的美丽风光,反衬词人当下身陷囹圄的愁苦。“忙杀看花人”“笛在月明楼”“花月正春风”三个结句,把景色之美描绘到了极致,同时也把词人内心愁恨推向了顶点。词人深知此番景象无论再美,也都只是虚幻的梦境,现实中面对的只有无尽的悲哀。

此外,又如《浪淘沙》结尾“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一句,以虚笔写出词人内心所想见的幽凄景象,使其与此时词人落寞孤苦的处境相照应,悲凉沉痛,叫人读不忍竟。再如《玉楼春》结尾“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夜月”一句,同样是虚笔写景,却描绘出一幅夜月清朗、马蹄嗒嗒的素雅图景,俊逸神飞,浏亮明快,使全词余韵悠长,一片神行,令人玩味不尽。王国维《人间词话》称:“李重光之词,神秀也。”颇中肯綮。

(二)以情貌作结

李煜词以情貌作结之句,既能对人之情状与形貌进行传神地描绘,同时又能够很好地传情达意,做到形神兼备,情貌无疑。观其作《一斛珠》: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一句结尾,不仅将词中女子醉意微醺、恃宠撒娇的情态描写得活灵活现,惟妙惟肖,同时亦使词愈发温馨秀曼,饶有情趣。

此外,又如“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菩萨蛮》)一句,写美丽女子笑脸盈盈、双目含情之态,传达出男女之间缠绵缱绻的无限爱意;又如“黄昏独倚栏”(《阮郎归》)一句,通过暮春黄昏独倚阑干之情状的描写,表现出词人孤独困苦、伤感惆怅之情;再如“垂泪对宫娥”(《破阵子》)一句,将词人亡国之日孤立无助,无依无靠,只能对着宫女伤心哭泣的情状刻画得历历如绘,读来真实质朴而又凄怆感人。

(三)以情语作结

李煜以情语作结之词,往往能直陈胸臆,卒章显志,同时具有言尽意不尽,意尽情不尽的妙味。如《长相思》:

云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此词是一首描写闺情的作品。先写闺中女子绰约的妆容,次写帘外凄清的秋景,最后以一声“夜长人奈何”的长叹结穴。全词将人、景、情三者相融一体,表现出女主人公茕处空闺,而生长夜漫漫、寂寞愁苦、无可奈何的哀惋情状,结句“夜长人奈何”的一声叹息,更使得愁情毕现,恨意绵绵。

又如《望江南》: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此词皆下情语,悲情满溢,表现出词人亡国后的深哀巨痛。最后“肠断更无疑”的煞尾更是重笔结情,将此肝肠寸断之痛楚合盘托出,荡气回肠。

另如“满鬓青霜残雪思难任”(《虞美人》)、“回首恨依依”(《临江仙》)、“愁恨年年长相似”(《谢新恩》)等句,尽是以情语作结的篇什,皆毫无遮掩,不假藻饰,诚挚坦率,真切动人。

(四)以比兴作结

以比兴作结为李煜词的一大特色,具有极强的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同时收获了极佳的艺术效果。试看其名作《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依然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此词结句以水喻愁,臻于化境。词人将内心涌动的愁情比作汪洋恣肆、奔腾流泻的春水,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而又回味无穷。“恰似”二字更是掷地有声,使其愁情好似滔滔之水一般,沛然流出肺腑。纵观全词,以问句起势而又以问答落笔,句句相承,层层加码,足见其艺术手腕之高明。整首词中皆是名句,无一字可易,浑然天成,优入圣域,无懈可击,堪当后主最伟大的文学作品。

最后再赏一首《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结句以无边无际的春草巧妙地比喻那种千头万端的离愁,生动形象,贴切自然,两个“更”与一个“还”字连用,更是一波三折,承转自如,淋漓尽致地传达出词人内心曲折细密、绵绵不尽的愁情离恨。

另如“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乌夜啼》)等句,皆是以比兴作结的名句,也同样广为后世激赏。这类以比兴作结的煞尾,往往使整首词在情感上愈加深厚,境界上愈加开阔,起到了提升词作整体格调与艺术水准的妙用。王国维《人间词话》曾云:“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从李后主善用比兴作结以点睛全篇这一点,亦可窥见一斑。

余论

李煜以情为词,纯真任纵,如清代周济就曾称后主词“如生马驹,不受控捉”。而其词不受控捉,并不意味着毫无章法,全然信笔涂抹。相反,李煜词的章法结构恰恰有迹可循。如本文所论述的以情起句发端、以比兴结句、过片常以一气贯注等突出特点,显然是其戛戛独造的结果,并且带有个人鲜明的艺术风格。李煜词虽以情贯注,然若不恃其超伦轶群的艺术手法来精心经营安排,也断然不会写出这一首首传世不朽的经典作品。不可否认,李煜确有真情、深情,然此大词人所皆有之,非其独具。而如何将此真情实感文学化、艺术化地表达,才是词家别出心裁,独具风骚之处。总之,李煜作为词史上一位卓荦不群的大词人,开创了一家词法,引领了一代词风,并且深刻地影响和启发了后世词人的创作实践,对词这一抒情文学体裁的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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