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木心作品看木心对乌镇的情感变迁*

2020-01-18 21:09杨大忠
湖州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7期
关键词:木心乌镇

杨大忠

(1.杭州师范大学 木心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1121;2.桐乡市高级中学 ,浙江 桐乡 314500)

木心对家乡乌镇有着浓厚的情结,这种情结可谓相当复杂:童年的愉悦欢乐,青年时期离开家乡长达50年的深沉缅怀,晚年重回乌镇的失望,2006年再回乌镇定居直至2011年离世,木心与乌镇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与关联。对于乌镇,木心始终魂牵梦绕,1994年独自一人重回乌镇,却发现新时代乌镇的变化令自己倍感失望,因而发出“永别了,我不会再来”的慨叹。但是,就像陈向宏先生所说:“世纪之交,正是乌镇这个一千三百年的古镇保护开发启动之时,家乡厚重的文化积淀,唤醒了乌镇对这位历尽坎坷而又艺情卓越的旷世奇才的眷顾。”[1]92006年,在家乡人民的竭力盛邀下,木心最终重回乌镇安度晚年,深居简出于自己设计的“晚晴小筑”,直至2011年12月21日凌晨3时离世。木心与乌镇,实在有着太深的渊源。就其作品来看,散文《乌镇》是最典型的抒发对乌镇失望之情的力作。但是,就情感而言,木心对乌镇无疑是怀念热爱多于失望沮丧。小说集《温莎墓园日记》中就有着大量对乌镇情节的描写,从中可见木心对乌镇的态度。如果我们把《温莎墓园日记》中的作品与散文《乌镇》《童年随之而去》以及木心其他作品结合起来,就可以完整看出木心对家乡乌镇的情感走势。

需要说明的是,《温莎墓园日记》是小说集,其中的许多篇目都是以第一人称“我”的角度来写的。当中的“我”与木心本人究竟有没有联系?如果有,又有着多大的联系?如果没有,《温莎墓园日记》中的古镇描写是不是与乌镇完全没有关系?……这些,都是不能不考虑的问题。

虽然木心曾经说过:“在我的文章中,看到‘我’字,多半不是我。”[2]253但木心作品中的“我”包含了木心本人的影子,这一点已经成为共识。孙郁先生认为:“木心就是在回忆里展开对生命的再体味的。”“这些小说均是回忆体,却无沈从文的肃穆和汪曾祺的冲淡,隐隐地射出严酷。”[3]73-74李颉先生认为:“这两个篇什(笔者注:指《夏明珠》和《寿衣》),可谓取莫泊桑的匠心,执鲁迅的白描手法,底子是作者刻骨铭心的童年记忆。”[4]73年轻学者周启星也说:“木心的小说、诗歌、散文作品中有许多带有自传色彩的演绎。木心的小说作品中经常出现少年、青年的形象,性格阳光,颇有才智,且纯真善良,基本上就是木心自己的化身,或者是木心理想中自我的形象。”[5]23桐乡文人夏春锦著《木心考索》,他也坚定认为:“《夏明珠》《寿衣》《童年随之而去》等篇的故事与现场,显然就是以乌镇为地域背景的,……”[6]43这些论述,无不证明木心作品中的“我”都是以木心本人为原型的。我们阅读木心的作品,都能够本能地感受到这些就是木心本人的事迹,作品中人物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其实就是木心自身的感受。所以,根据木心作品探索木心对乌镇的情感变迁,无疑是可行的,有着价值与意义的。

木心对童年时期乌镇的印象,集中于《温莎墓园日记》的序言中。此序主要写到了小时候乌镇看戏时的种种乐趣。那种“班子”戏虽然简陋简单,并且因为古镇没有戏院而只能借用佛门伽蓝“密印寺”的台面,但对乌镇人的吸引力依然是非常巨大的:

预先买好戏票,兴匆匆吃过夜饭,各自穿戴打扮起来,勿要忘记买手电筒,女眷们临走还解解手,照照镜子,终于全家笑逐颜开地出门了,走的小街是石板路,年久失修,不时在脚底磔咯作响,桥是圆洞桥,也石砌的,上去还好,下来当心打滑,街灯已用电灯,昏黄的光下,各路看客营营然往戏院的方向汇集。

看戏前的出门仪式可谓隆重神圣。对于不谙世事的孩子们来说,即便不看戏,戏场的台下也是充满乐趣的,因为台下有太多好吃的东西:

古镇哪里有戏院,是借用佛门伽蓝,偌大的破庙,“密印寺”,荒凉幽邃,长年狐鼠蝙蝠所据,忽然锣鼓喧天灯火辉煌,叫卖各式小吃的摊子凑成香味十足的夜市,就是不看戏,也都来此逗留一番。

儿时的木心就与众不同。孩子们往往被吸引于夜市而忘记看戏,木心则倾心于戏中场景,并且这样的场景对木心的影响是终生性的:

我执著的儿时看戏的经验宁是散场后的忧悒,自从投身于都市之后,各类各国的戏应接不暇,剧场在悠扬的送客曲中缓步走到人潮汹汹的大街上,心中仍是那个始于童年的阴沉感喟——“还是活在戏中好”,即使是全然悲惨了的戏。

对于木心来说,戏剧散场后是充满“忧悒”的。尽管木心之后阅看过大量“各类各国”的戏,但童年时看过的“班子”戏对他的影响依然根深蒂固挥之不去,“还是活在戏中好”正说明剧本对木心的影响已经深入骨髓,童年木心与剧中的人物同喜同悲,并设身处地揣摩剧中人物的思想与情感。

除了“班子”戏,乌镇每年春天还盛行“草台戏”即所谓“社戏”:

古镇春来,买卖蚕种筹开桑行的热潮,年年引起盛大的集市,俗称“轧蚕花”,庙会敬奉的主神名叫“蚕花娘娘”,不见得就是指嫘祖。那娘娘有个独生的“蚕花太子”,是最喜欢看戏的,所以在一切的闹忙中,扣人心弦者还是借此机会大家有的戏看,旷地上搭起巍然木阁,张幔蒙屏,悬幡插旗,蚕花太子用小轿抬来摆在最好的位置上,咚咚喤喤,人山人海,全本《狸猫换太子》,日光射在戏台边,亮相起霸之际,凤冠霞帔蟒袍绣甲,被春暖的太阳照得格外耀眼,脸膛也更加泥做粉捏般的红白分明,管弦锣鼓齐作努力,唱到要紧关头,乌云乍起,阵雨欲来,大风刮得台上的缎片彩带乱飘乱飘,那花旦捧着螺钿圆盒瑟瑟价抖水袖,那老生执棍顿足,“天哪,天……哪……”一声声慷慨悲凉,整个田野的上空乌云密布,众人就是不散,都要看到底,盒子里究竟是太子、是狸猫……

几十年过去了,对木心而言,当年的看戏场景仍旧历历在目,如在昨天。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吊足人胃口的故事悬念,人海如潮的热闹气氛,天气突变的无动于衷,谜底不揭开绝不离去的剧情吸引,都使童年木心如醉如痴。童年的戏剧给木心留下的印象实在过于深刻,在戏剧强大的吸引力下,戏台周边的春天美景都黯然失色了:

……外边便是大片大片嫩绿的秧田,辣黄的油菜花发着浓香,紫云英锦毯也似的一直铺到河岸,然而日日见惯的平凡景致,哪里抵得过戏台上的行头和情节,灿烂曲折惊心动魄,即使太子总归假的,即使狸猫总归假的,而其中真的什么在——

乌镇的春天,运河纵横,生机盎然,风光如画,然而都敌不过戏剧的精彩。这就是木心笔下的乌镇。戏剧的情节哪怕再精彩,终归还是假的,即便如此,木心还是坚定认为“其中真的什么在”。这里的“什么”究竟何所指?假象掩不住真相、邪不压正还是为人真诚?说不清道不明,但在童年木心懵懂的心里,这些或许都兼而有之。

童年的美好时光,还体现在木心跟随母亲和一大串姑妈、舅妈、姨妈上摩安山去做佛事,祭祖焚“疏头”。《童年随之而去》将孩子的天真活泼、童言无忌和随心所欲体现得淋漓尽致,快乐蕴含其中。舟行水上,碧波荡漾,山色苍翠,凉风习习,两岸开满山的杜鹃花,河滩上五色小石卵、黛绿的螺蛳、清灰而透明的小虾、远方声声啼叫的鹧鸪……无不生机黯然,趣味丛生。那只随水而去的越窑盌,预示着童年随之而去。留下的,是惆怅之中的无尽欢乐与趣味。

乌镇对童年木心留下的美好印象实在过于深刻。即便是灾难深重的抗日战争期间,木心全家外出逃难,但终究抵不过对故园的怀念,母亲带着木心姐弟暗暗潜回乌镇,不愿再在外受颠沛流离之苦了:

入夜重门紧锁,我和姐姐才敢放声言笑,作整个邸宅的旧地重游,比十里洋场还好玩,甚而大着胆子闯进后花园,亭台楼阁,假山池塘,有明月之光,对于我们来说,与白昼无异。实在太快乐,应该请母亲来分享。

畅游归楼,汗涔涔气喘喘,向母亲描述久别后的花园是如何如何的好,妈妈露出笑容,说:

“倒像是偷逛了御花园了,明夜我也去,带点酒菜,赏月。”

洗沐完毕,看见桌上摆着《全唐诗》,母亲教我们吟诵杜甫的五言七言,为了使母亲不孤独,我们皱起眉头,装出很受感动的样子。母亲看了我们几眼,把诗集收起,捧出点心盒子——又吃到故乡特产琴酥、姑嫂饼了,那是比杜甫的诗容易体味的。(《夏明珠》)

月光下的孙家后花园,是木心和姐姐心中的乐土,月色溶溶,幽静宁谧。亭台楼阁,假山池塘,树影婆娑,静影沉璧,无不呈现出朦胧幽深的静态之美。美妙的意境下,身为大家闺秀的母亲带着木心和姐姐月下吟诵杜甫的诗歌,并将乌镇特产琴酥和姑嫂饼作为对孩子学习的奖励。寓教于乐,母子共欢,此景此情,木心永世不忘,将其计入小说《夏明珠》中,也算是对童年和母亲的永久缅怀和祭奠了。

此外,木心也以写实的笔法写到了童年时期乌镇的民众生活,从中也可见木心对当时乌镇的态度:

那时代,江南水乡的城镇,每到下午,寂寞得瘫痪了似的,早上是农民集市、茶馆、点心铺子、鱼行、肉店、到处黑簇簇的人头钻动,声音嘈杂得像是出了什么奇案,近午就逐渐散淡了。一直要到黄昏,才又是另外一种热闹开始,油坊、冶坊、刨烟作场的工人满街走,买醉寻衅,呼幺喝六……而午后到傍晚这一长段辰光,却是店家生意寥落,伙计伏在柜台角上打瞌睡,长街行人稀少,走江湖的算命瞎子,斜背三弦,单手敲着小铜磬,一声声悠缓的“叮……叮……”,使人兴起欲知一生祸福的好奇心。(《寿衣》)

早市的热闹喧嚣和午后到傍晚期间的寂寞无聊相映成趣,周而复始,乌镇民众过着“日未出而作,日入而不能息”(《乌镇》)的生活。这样的小镇生活,在悠悠时光中流淌着慵懒、寂寥、平淡而略带无聊的传统色彩,不能不说,此时“现代”大潮尚没有浸入乌镇,乌镇人的生活是宠辱不惊、岿然不变的,这正与木心竭力提倡的“从前慢”的生活相照应。

1981年,木心离开大陆去了美国,在更广阔的视野上追寻着他的文学、艺术之梦。在国外,1987年,他以饱满的热情写下了一首长诗《春舲》(见木心诗集《我纷纷的情欲》),追忆了幼年春假期间和母亲、姑妈以及姐姐在春天乘船前去祭祖的往事,充满了诗情画意,极富生活情调:

迎面风来/耳朵唿哨响/秧田淌满清水/远杨柳/晕着淡绿粉/近的丝条垂下/发鹅黄的光/从没见过似的/母亲,姐姐/今年有姑妈/自己出汗的手/都新,软/檀香皂的气味/那么一大片/听话的紫云英/又一片接过去/母亲在说/去的时候/不作兴的/回来,随便吃/谁偷酒偷果子了/橹声像奶娘/油菜花黄呀/比紫云英凶/土地庙,火柴匣/不是望去小/到近了也小/过桥洞,莫作声/水底下还有桥/听到人声它要浮上来/阿九每次都关照/阿九摇橹/小宝撑篙/又咳又笑/说了河岸上/拎包的女人/讨挨骂/没骂/船两边摇/大家都晃/朱漆条箱肃静/祭祖的三牲/糕团水果/端端正正排着/光裸的鸡/强硬和善地跪着/姑妈绣鞋/黑缎一枝梅/表哥不是不想来/他家也上坟/二表哥最火灼灼/乌眉往下压/眼顶上去/说话嘴不动/他坏/对别人坏/这些事许多/不告诉姐姐/早上嫌旗袍紧/换裙袄/常穿背带工装裤/阴丹士林布/她总是蓝/蓝边瓷盘中/鱼身上/盖着葱,笋丝/很舒服的样子/春假三天/连星期日四天/两天去了/马夫赌咒说/明朝一定/一定产驹子

骀荡的春风、淌满清水的秧田、丝条下垂的柳树、大片的紫云英、金黄的油菜花;祭祖的三牲、光裸的鸡、盖着葱和笋丝的鱼;母亲、姐姐和姑妈的疼爱、表哥没来的遗憾、二表哥的“坏”、姐姐光鲜的衣服;预防祭品被偷的警告、穿越桥洞的传说、乘船的欢笑、对岸上人的调侃、马夫的赌咒……无不生意盎然,极具传统乌镇生活的浓厚气息。这些,在木心身上留下的烙印是永远也挥之不去的。即便他离开了乌镇,身处异国他乡,曾经的乌镇岁月依旧在他的心田涓涓流淌。

总之,童年少年时期的木心,对乌镇有着浓厚的情感。看戏、田园风光、孙家后花园、乌镇生活等等,无不在木心的作品中得到了体现。木心在其作品中对童年少年时期乌镇的描写,与木心的故乡情怀相互映照,这也为木心晚年定居乌镇最终魂归故里做了最有力的铺垫和证明。

1943年春,17岁的木心离开家乡乌镇,前往杭州报考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直至1994年冬天,67岁的木心重回乌镇,写下了《乌镇》一文。此时的木心,离开乌镇已长达51年,按照常理,此时重回故乡,他应当感到欣喜才是,但《乌镇》一文却以极其失望感伤的笔调发出了深沉喟叹:“永别了,我不会再来。”木心对乌镇的情感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弯:童年少年时期的欢欣愉悦一下子跳跃到失望厌恶甚至还有憎恨抱怨。这到底怎么回事?

重返乌镇,是在大雪纷飞的严冬。木心在桐乡换车,听到了五十年没有听到的乡音,“乖异而悦耳”,有“麻痒痒的亲切感”。看到乌镇下雪,木心回忆到童年时候乌镇的雪:

童年,若逢连朝纷纷大雪,宅后的空地一片纯白,月洞门外,亭台楼阁恍如银宫玉宇。此番万里归来,巧遇花飞六出,似乎是莫大荣宠,我品味着自己心里的喜悦和肯定。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然而,到了乌镇车站,木心却感到了极大的失望:“目前我只知地名,对的,方言,没变,此外,一无是处。”“一无是处”就是木心对如今乌镇的总体评价。

那么,在木心眼里,乌镇的“一无是处”体现在哪里?

(一)饮食的不适应

不能不说,对于故乡,木心是个恪守旧传统的人,此次回乌镇,他是非常希望能够再次搅动童年时期的味觉的。但当他踏进餐馆,点上红烧羊肉、加了雪里蕻的黑鱼片串汤和半斤黄酒的时候,却发出感叹:“从前乌镇冬令必吃羊肉,但黑鱼是不上台面的,黄酒是不加糖的。”五十年后的乌镇,黑鱼堂而皇之上了台面,黄酒竟然还有加糖的喝法,这使木心在情感上接受不了。童年的味觉再也回不来了,因而“越吃越觉得不是滋味”,这也预示着木心接下来的故乡寻访之旅必将以失望而告终。

(二)对家族与乌镇的失望与痛恨

到了乌镇,木心不由慨叹:“我恨这个家族,恨这块地方,……”奇怪!木心为什么要恨自己的家族和乌镇呢?木心当年离开乌镇前往杭州艺专,原因很多,其中两个原因是不能忽略的,这涉及到木心对家族的褒贬与评价:

一是逃婚,向往丰富的人生经历。“老家静如深山古刹,书本告诉我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丰富的人生经历是我所最向往的,我知道再不闯出家门,此生必然休矣——一天比一天惶急,家庭又逼迫成婚,就像老戏文中的一段剧情,我就‘人生模仿艺术’,泼出胆子逃命。此后的四十年是一天天不容易过也容易过。”(1)见木心《鱼丽之宴》之《海峡传声:答台湾〈联合文学〉编者问》。

二是围绕专业选择出现的家庭纠纷。“从小我就喜欢画画,喜欢文学,而家里希望我读法律或医学。我不愿意学那些,但是整个家族都反对,反对得厉害。”[7]“我怨的是自己家庭的纠纷,使我童年受苦,决心出走。”[8]

逃婚与家庭纠纷,都是导致木心与家族对立的原因。在婚姻与专业选择的问题上,木心有自己的主见,但家族的威势与逼迫非要让木心走上一条与之心意相悖的道路,木心只能逃离乌镇。这当然是木心憎恨家族的重要原因。

从《乌镇》一文中,我们亦可探索木心憎恨家族与乌镇的一些因素:家族子弟贪图小镇之安逸优裕,不求上进,时事风云一变,最终只能坐以待毙。这样的人,木心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

乌镇人太文,所以弱得莫名其妙,名门望族的子弟,秀则秀矣,柔靡不起,与我同辈的那些公子哥儿们,明明是在上海北京读书,弗称心,一个个中途辍学,重归故里,度他们优裕从容的青春岁月,结婚生子,以为天长地久,世外桃源,孰料时代风云陡变,一夕之间,王孙末路,贫病以死,几乎没有例外。我的几个表兄堂弟,原都才华出众,满腹经纶,皆因贪恋生活的旖旎安逸,株守家园,卒致与家园共存亡,一字一句也留不下来。

小镇之人,鼠目寸光,眼界褊狭,自以为天长地久,殊不知大浪淘沙。木心从家族的潦倒沦落中看到了乌镇人的墨守成规与甘心平庸,他对乌镇自然没有好印象。

此外,依据《温莎墓园日记》中的《寿衣》情节,我们亦可探索木心对家族与乌镇的“憎恨”。木心曾说:“我童年在乌镇所见,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见不得人的丑事暗暗进行。”[9]438《寿衣》就是以乌镇生活为原型创作出来的,木心在小说中充分描摹出种种败类的丑陋嘴脸:猥亵守寡儿媳妇的陈妈的公公、好吃懒做偷窃扒拿的瘸子、臭味相投沆瀣一气谋我家财的狼心之舅父舅妈和账房先生……都使读者凉意透心地感到人心不古、道德败坏。

木心对家族与乌镇的“憎恨”是非常自然且顺理成章的,所以木心在《乌镇》中说:“我恨这个家族,恨这块地方,可以推想乌镇尚有亲戚在,小辈后裔在,好自为之,由他去吧,半个世纪以来,我始终保持这份世俗的明哲。”

(三)童年的美好印迹早已随风而逝

从木心的种种作品来看,木心是个非常怀旧的人。虽然木心本人身居海外学贯中西,但对于迅疾发展的现代社会,木心似乎一下子接受不了。他在《温莎墓园日记》之《序》中说:“我的童年,或多或少还可见残剩下来的‘民间社会’,之后半个世纪不到就进入了‘现代’,……在普遍受控制的单层面社会中,即使当演员,也总归身不由己,……”《乌镇》文中,木心再次强调:“人的营生,犹蜘蛛之结网,凌空起张,但必得有三个着点,才能交织成一张网,三个着点分别是家族、婚姻、世交,到了近代现代,普遍是从市场买得轻金属三脚架,匆匆结起‘生活之网’,一旦架子倒,网即破散。而对于我,三个古典的着点早已随时代的狂风而去,摩登的轻金属架那是我所不屑不敢的,我的生活之网尽在空中飘,可不是吗,一无着点——”木心评价近现代生活的“身不由己”“生活之网尽在空中飘”等言语,其间透露的无奈清晰明了。此次回到乌镇,木心悲伤地发现,童年的一切似乎都随风而逝了。在心理上,木心无法坦然接受这种现状,他从过去传统的乌镇和如今商业气息浓厚的乌镇的鲜明对比中表达出他的失望与失落。

首先,曾经的乌镇人文气息浓厚,家家诗词日日辞赋,精擅琴棋书画者比比皆是;即便大众之家,也能出口成章满腹锦绣。在如此环境浸染下,童年时期的木心不仅能出口成诵,而且还能领略到作品中的意境:

明清年间,乌镇无疑是官商竟占之埠,兵盗必争之地,上溯则梁朝的昭明太子萧统在此读书,斟酌《文选》。《后汉书》的下半部原本是在乌镇发现的。唐朝的银杏树至今布叶垂荫、葱茏可爱。乌镇的历代后彦,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商,豪门巨宅,林园相连,亭树、画舫、藏书楼……,寻常百姓也不乏出口成章、白壁题诗者,故每逢喜庆吊唁红白事,贺幛挽联挂得密密层层,来宾指指点点都能说出一番道理。骚士结社,清客成帮,琴棋书画样样来得,而我,年年“良辰美景奈何天”,小小年纪,已不胜“赏心乐事谁家园”了。

如今的乌镇呢?看看木心对东大街的描述:

这一段街景不是故物,是后来重修的“旅游”卖点,确鉴是“明式”,明朝江南市廛居宅的款式,然而那是要有粉墙翠枝红灯青帘夹杂其中,五色裳服宝马香车往来期间,才像个太平盛世,而现在是通体的黑,沉底的静,人影寥落,是一条荒诞的非人间的街了。

乌镇已经成了旅游卖点,雕琢装饰不伦不类,人文气息烟消云散,早就丧失了江南古镇的神韵。这怎能不让木心伤感。

其次,木心的童年之梦也彻底破碎了:

当年的东大街两边全是店铺,行人摩肩接踵,货物庶盛繁缛,炒锅声、锯刨声、打铁声、弹棉絮声、碗盏相击声、小孩叫声、妇女骂声……

好一派富庶繁盛的生活气息啊!如今呢?

现在是一片雪后的严静,毗连的房屋一式是上下两层,门是木门,窗是板窗,皆髹以黑漆——这是死,死街,要构成这样肃穆阴森的氛围是不容易的,是非常成熟的一种绝望的仪式,使我不以为是目击的现实,倒像是落在噩梦之中,步履虚浮地往前走,我来乌镇前所调理好的老成持重的心境,至此骤尔溃乱了。

东大街面目全非了,那么,儿时的乐园财神湾又怎么样了?

行到一个曲折处,我本能地认知这就是“财神湾”,原系东栅市民的游娱集散之地,木偶戏、卖梨膏糖、放焰口,都在这片小广场上,现在竟狭隘灰漠,一派残年消沉的晦气。

总之,五十年后的乌镇变化了,它没有朝着木心希望的方向变,而是变得令木心惊诧莫名,痛心焦虑。身处故乡,木心没有体会到惊喜,反而感到阵阵凉意。

最令木心感到绝望的,是孙家大院和孙家花园的没落坍圮。家没有了,一个人对家乡的最后一点情思就散落了。木心以痛心的笔调,写出了他逐渐步入孙家大院和花园的所见所思,也写出了他滴血的心。为了便于阐述,姑且不厌其烦地引用《乌镇》原文,并以批注的方式进行点评:

东厢,一排落地长窗,朝西八扇,朝南是六扇,都紧闭着——这些细棂花格的长窗应是褐色的、光致的、玻璃通明的,而今长窗的上部蚀成了铁锈般的污红,下部被霉苔浸腐为烛绿,这样的凄红惨绿是地狱的色相,棘目的罪孽感——我向来厌恶文学技法中的“拟人化”,移情作用,物我对话,都无非是矫揉造作伤感滥调,而此刻,我实地省知这个残废的,我少年时候的书房,在与我对视——我不肯承认它就是我往昔的嫏嬛宝居,它坚称它曾是我青春的精神岛屿,这样僵持了一瞬间又一瞬间……,整个天井昏昏沉沉,我站着不动,轻轻呼吸——我认了,我爱悦于我的软弱。

外表剥落漫漶得如此丑陋不堪,顽强支撑了半个世纪,等待小主人海外归省。

因为我素来不敢“拟人化”的末技,所以这是我第一次采用,只此一次,不会再有什么“物象”值得我破格使用“拟人化”了。

批注:曾经的书房被木心誉为“嫏嬛宝居”,而今却是“凄红惨绿”“地狱的色相”“棘目的罪孽感”,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信。第一次使用“拟人化”手法表现丑陋不堪的书房,并且说只会采用一次,是因为木心相信今后绝对不会遇到如此令人丧气失望的场景与物象。可谓失望透顶,悲苦之至,愤懑已极。

再入内,从前是三间膳堂,两个起居室,楼上六大四小卧房,现在还有人住着,如果我登楼,巡视一过,遇问,只说这是我从前的家宅,所以我来看看。

走到楼梯半中,止步,擅入人家内房又何苦呢?

楼梯的木扶栏的雕花,虽然积垢蒙尘,仍不失华丽精致,想我自幼至长,上上下下千万次,从来没曾注目过这满梯的雕饰,其实所有锦衣玉食的生涯,全不过是这么一回懵懂事。

复前进,应是花厅、回廊、藏书楼、家塾课堂、内账房、外账房、客房、隔一天井,然后厨房、佣仆宿舍、三大贮物库、两排粮仓,然后又是高高的马头墙,墙外是平坦的泥地广场,北面尽头,爬满薜荔和蔷薇的矮墙,互砌的八宝花格窗,月洞门开,便是数十年来魂牵梦萦的后花园——亭台楼阁假山池塘都杳然无迹,前面所述的种种屋舍也只剩碎瓦乱砖,野草丛生残雪斑斑,在这片大面积上嘲谑似的画了一家翻砂轴承厂,工匠们正在炉火旁通红地劳作着。

批注:种种屋舍只剩下碎瓦乱砖,后花园中的亭台楼阁假山池塘杳然无迹,孙家大院莫名其妙地成了正在开工的翻砂轴承厂。前文所论抗战时期母亲带着木心姐弟二人在后花园读诗赏月吃姑嫂饼的场景在现实中再也无法重现,木心的心痛有谁知。

再往后望,桑树遍野,茫无边际的样子了。

不过,就是萧统的读书处,原是一带恢宏的伽蓝群,有七级浮屠名寿胜塔者,而今只见彤云未散的灰色长天,乌鸦盘旋聒噪。

批注:孙家大院周围也面目全非。当年供草台“班子”唱戏的伽蓝也没有了,寿胜塔也不见了。童年真的找不到痕迹了。

铲除一个大花园,要费多少人工,感觉上好像只要吹一口气,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渐渐变得会从悲惨的事物中翻拨出罗曼蒂克的因子来,别人的悲惨我尊重,无言,而自身的悲惨,是的,是悲惨,但也很罗曼蒂克,此一念,诚不失为化愁苦为愉悦的良方,或许称得上是最便捷的红尘救赎,自己要适时地拉自己一把呵。

批注:自我解嘲,自我安慰,无奈中的疗伤啊!

永别了,我不会再来。

批注:一个人要与故乡永别,且斩钉截铁,可见内心的创伤有多深。

木心的人生充满了悲剧性。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是孙家这个大家族最后的根,末代苗裔,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亲人。此番重回乌镇,实为寻根之旅,他试图通过寻找过去的痕迹来抚慰自己,缅怀亲人,强调自己就是属于这片土地的。但是,木心失望了,这种失望甚至比余光中《乡愁》中的愁思还要强烈,毕竟《乡愁》描写的是踏上故土之前的无尽思念,重逢之前,尚有念想,可凭空抚慰疲惫的灵魂;可一旦踏上故乡的土地,木心失望地发现:气息变得庸俗,家园倾颓坍圮,环境面目全非,童年的痕迹一扫而空。乌镇的清癯之叟对木心说:“乌镇风水好,啊,好,乌镇风水好。”风水好就是这个样子?木心只能内心苦笑。最后的念想没有了,心也就死了。还是离开乌镇吧,并且永远不再回来。这就是木心踏上乌镇土地后的想法,他对乌镇是失望透顶的。

木心最终还是魂归故里,最终还是定居在了乌镇,违背了自己“永别了,我不会再回来”的誓言。

2006年,对乌镇,对木心,都是非同寻常的一年。就在这一年,修缮一新的乌镇引来了疲惫的游子木心;就在这一年,79岁的木心回到了家乡的怀抱。他安居于自己指导设计的“晚晴小筑”中,深居简出,潜心创作,度过了人生最后的六年时光。是什么吸引木心重回乌镇?

(一)传统文化中叶落归根的固化思维

木心博古通今,深谙传统文化,焉能不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的道理。木心虽然暂居美国并且拿到了美国的绿卡,但他骨子里还是认同自己是个中国人、乌镇人,这与他崇敬的捷克斯洛伐克作家米兰·昆德拉不同。昆德拉虽然出生于捷克斯洛伐克,但后来移居法国并加入法国国籍。木心将昆德拉誉为“带根的流浪人”:“昆德拉带根流浪,在法国已近十年,与其说他认法国为祖国,不如说他对任何地理上的历史上的‘国’都不具迂腐的情结。”(木心《哥伦比亚的倒影》之《带根的流浪人》)实际上,与昆德拉相比,木心似乎更有资格被称为“带根的流浪人”,昆德拉将故乡之“根”留在了非出生地法国,“根”与故乡已经脱离了联系,木心则完全“叶落千丈都离不了根”,魂归故里就是最好的明证。

(二)乌镇厚重的文化气脉与崭新气象

就像陈向宏先生在木心追悼会上说的:“世纪之交,正是乌镇这个一千三百年的古镇保护开发启动之时,家乡厚重的文化积淀,唤醒了乌镇对这位历尽坎坷而又艺情卓越的旷世奇才的眷顾。”木心自己也说:“今日之乌镇非昔日之乌镇矣,一代新人给予我创作艺术足够的空间,所以我回来了。”(2011年12月24日木心逝世告别仪式陈向宏悼词)如今的乌镇,再也不是1994年木心回归时看到的残破不堪的乌镇了,它已成了举世闻名的旅游景区。就木心祖居来说,家乡为木心修造了近3000平方米的木心花园,“晚晴小筑”也是完全按照木心本人的设计修建的,童年时的亭台楼阁假山池塘又回来了,足可安放木心疲惫的灵魂。

(三)对家乡魂牵梦萦的牵挂

他虽然失望之下写出了“永别了,我不会再回来”的愤懑之语,但还是在《乌镇》的末尾留下了余地:

儿时,我站在河埠头,呆看淡绿的河水慢慢流过,一圆片一圆片地拍着岸滩,微有声音,不起水花——现在我又看到了,与儿时所见完全一样,我愕然心喜,这岂非类似我惯用的文体吗?况且我还将这样微有声息不起水花地一圆片一圆片地写下去。

乌镇的水,与童年仍旧完全一样。乌镇的桥、乌镇的水、乌镇的古居,构成了乌镇的特色。水没变,干涸的内心就会被重新唤醒,就会得到润泽,木心就会有重返故乡的希望。最终,木心还是回来了。曾经,木心失望地返回了美国,但是,乡愁却始终缠绕着他。木心说过:“乡愁,我怎会没有呢,不过比较大些,类似‘神学是哲学的乡愁’那样大,乡愁大了,小的乡就不去愁它了。”(2)见2000年10月18日童明对木心《关于〈狱中手稿〉的对话》的采访,见《木心纪念专号》218页,广西师大出版社2013年版。木心还说:“乡愁呢,总是有的,要看你如何对待乡愁,例如哲学的乡愁是神学,文学的乡愁是人学,看着看着,我是难免有所褒贬的,乡愁太重是乡愿,我们还有别的事要愁哩。”与上述意思完全一致。见《鱼丽之宴》,广西师大出版社2013年版,70页。1994年,木心从乌镇失望地返回美国,在纽约写下了《乌镇》一诗:

遵彼乌镇,循其条枚。未见故庥,惄如輖饥……

……

遵彼乌镇,迴其条肆。既见旧里,不我遐弃……

陈丹青曾问木心该诗什么意思,木心正色说道:“呶,五十多年了,故里居然还在,不肯遗弃我呀!”[1]186-187故乡不肯遗弃你,你又怎能遗忘故乡。最终,木心还是回来了,并且是永久性地回来了。

木心与乌镇,正如他的小说《温莎墓园日记》中那枚生丁的正反两面一样,剥离了一面,便不成生丁,蕴含的深意就消失了。乌镇养育了木心,木心成就了乌镇。木心对乌镇的情感,明显经历了三个阶段:童年少年时期的欢乐,返回故乡的失望愤懑,定居故乡的安然恬淡。其中前两个阶段的时间间隔竟然达到五十多年,这五十多年可以看作是木心对乌镇魂牵梦绕的相思阶段。木心深爱乌镇,乌镇抚慰木心,两者相辅相成。而今,疲惫的游子已经永久安眠于乌镇,并成为乌镇一张金灿灿的名片。一说到乌镇,就会想到木心;一说到木心,就会想到乌镇。倘能如此,木心先生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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