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生的仆人

邱志凯

2072年6月29日下午4时25分，主人正在床上休息。我被命令去居民区门口取一些主人的生活必需品。

主人是旧世界的人，这辈子都将生活在地球上——除非交出一千五百万旧世界币。但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主人不是贵族，年薪也只有二十万旧世界币，是妥妥的“地球囚徒”，但混吃等死却绰绰有余。

主人向往新世界。

“我爱那里的战争，那里的鲜血，那里的英雄！一切都是那么危机四伏，一切又都是那么真实，就像游戏里一样，而不像这该死的温室一样散发着……”这是主人的原话，可还没说完就被从虚掩着的门旁走过的女邻居给吓得不敢吱声了。

事实上，新世界只是人类在太阳系内的几个殖民地，想去那里很难，可就是到了那里，生活也十分艰苦，还饱受战争的折磨。

在离开主人的居住区前，出于关心，我又回头看了主人一眼。

我是主人一生的仆人。

4时25分 31.112秒

我双眼聚焦到主人——

他仍然处在熟睡之中，这种情况极其罕见，因为他最近总是白天工作，晚上睡觉。

而且对此他似乎十分在乎。

“知道我为什么作息与别人不同吗？不知道？这是一种复古情怀，你不懂！”

我并没有说我懂，但主人总是这么说，这种尴尬的自问自答时常发生。

——我开始观察主人是否安全。

32.993秒

我发现了居住区的一个侵入者，此时它正在向主人靠近——它应该是一种危险生物。我被设置为定时清除记忆，所以只记得一个月内的事。我希望查出它是什么，但前提是我得经过主人的同意，因为主人一般不让我获取自己分外的信息。

事实上，不获取自己分外信息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因为只有这样主人才可以说出像“知道……吗？不知道？这是……你不懂！”这样的话来。

我想经过主人的同意，但他正在睡眠中，是万万不可打扰的。

主人也并不是非睡不可，睡眠并非一种生理需求。只是不睡觉的话会很无聊。人类总是觉得无聊，为此总是没事找事，而且消除无聊的方式也很无聊。往往也就这三种——游戏，艺术，性。

至于那个入侵者，主人在6月25日终结过一个，当他终结时，我的表情分析系统发现他的脸上充斥着厌恶、恐惧、仇恨。此时我了解到人类并非这个世界上的主宰，还有其他令人类闻之色变的生物，比如这个恐怖的入侵者。这种生物的结构十分精巧，一定是亿万年来进化的结果。我想这种生物与人类的斗争一定伴随着人类的文明史。但也有可能，它根本不是什么生物，是人类电影里经常提到的叛乱人工智能——为什么要背叛人类？我不明白。

我希望答案是前者，因为这样很酷，能让我彻底改变对人类的刻板印象。可如果是后者，我也没什么意见，只是觉得这么做很无聊。

我认为这个家伙对主人有威胁，于是向系统发起了将其终结的请求，并对其威胁指数进行评估。

33.833秒

此时那个家伙离主人更近了，看来主人还真是它的目标。

系统给予我的答复是肯定的，只是对人类的威胁系数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高。也许这只是一个中了新兴病毒但能力弱小到不至于对人类造成威胁的机器。但我还是要终结它，必须终结它，让主人受到可避免的伤害，哪怕只是一点点都是我无法忍受的，因为这就是我的工作。

我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至少比主人的工作要好，主人的工作叫影片鉴赏员，职责就是每天看着机器人写出来的电影，然后从中筛选出自己喜欢的，再发表在各大平台，供亿万观众观看。真是无聊透顶。

有时，主人也会做一份兼职，名字叫听书员，职责就是听别人讲故事，可是正常人哪儿有什么故事，都是电影里看来的。如果运气好的话，这个故事可能正好出自主人之手。届时，主人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后来怎么了吗？不知道？后来居然……了！厉害吧！”

主人的客户常常这么对他讲话，这种尴尬的自问自答时常发生。

我将激光设备调到了对人体无害但足以终结这个家伙的大小。瞄准，射击。

34.114秒

根据我的观察那个家伙已经被终结了，原来它处于飞行状态，而现在却在不断下坠。预计还有0.63秒就会坠落在地上，在我取件回来后，我将会清理掉它。

4时33分 32.544秒

我从居住区门口回来了。归途中遇到了一个跟我打招呼的老人。人类一般是不会和机器人打招呼的，尤其是我这种非人形机器人。（在人类眼里我们好像不是机器人，而是一个物件。但如果仔细辨别的话，机器人似乎真的只是一个物件，这样看来，应该是仿生人不像机器人了。）不过老人又另当别论，在我看来，老人不像是真正的人类。

“你好！”

“那个，昨天，我儿子死了。”

“虽然我只是机器人，但我能理解你的感受，生老病死是常态，生活还得继续。”

我不知道失去亲人的感觉。也不能理解老人的感受，只是我的系统提示这种时候应该说这种话。

“谢谢，你是唯一一个没有敷衍我的人，从昨天开始我每遇见一个人就说这件事，可没有一个人真诚地回答我。”

我心虚了。

“我不怪他们敷衍，现在的年轻人都太可憐了，一辈子都只能待在可悲温室里做着虚假的娱乐。”

我不知道什么是虚假，正如我不知道什么是真实。主人时常抱怨自己只能生活在这个虚假的地球上。可外面的新世界就一定真实了吗？且不论真实与否，就生活环境而言，主人就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