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易堂文风的新变及其情感蕴含

2020-02-23 00:11唐季冲
关键词:古文

唐季冲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9)

明末清初,魏禧、魏祥、魏礼、邱维屏、彭士望、彭任、李腾蛟、曾灿、林时益九人,隐居翠微峰易堂,称为易堂九子。据邓之诚在《清诗纪事初编》中记载:“(魏禧)与兄际瑞、弟礼,结庐金精翠微峰,与李腾蛟、彭士望、林时益、邱维屏、曾灿、彭任结生死之交,号易堂九子。……禧力持人才支持世界之说,乃出游江南北,遂入浙中,所至以文会友,由邹祗谟遍交当世文人,以播其明道理、识时务、重廉耻、畏名义之说,而尤在结纳其贤豪,备有事之用。”[1]易堂九子怀抱爱国之志,入清后,他们不辱其身,以创作反抗民族压迫,揭露社会弊端,支持并投入到抗清复明的斗争中。隐居翠微峰阶段,他们兴办学堂、讲学造士,以求“火尽而火传”。作为明末清初著名文人团体,易堂九子的创作理念及其实践,深深影响了清初的古文创作。

一、易堂九子文风新变的背景

先秦时期,散文创作取得了非常突出的成就,但理论方面还未成体系。魏晋南北朝时期已经有了比较系统的古文理论,唐宋时期两次古文运动完善了古文理论。至南宋时期,几乎每个学派都有相应的古文主张,一时古文理论大增,但是多停留在对古文功用、风格等一般问题探讨上。清初古文理论方面,虽然之前学者有不少论述,并在实践上改变了金元至明初的迂腐之气,也消除了明中叶以后许多古文作品空疏、浅陋等弊端,但是没有产生系统的、足以左右文风的理论。郭绍虞先生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说:“凡开创一种风气或矫正一种风气者,一方面为功首,一方面又为罪魁,这本是没法避免的事。盖此种偏胜的主张,固可以去旧疾,也容易致新疾。何况在时风众势之下,途径既成,无论何种主张都不能无流弊。”[2]前一古文流派末流之弊的蔓延,会成为后一古文流派崛起的直接动因。

清初古文承晚明余绪尊崇唐宋派,主张恢复文以传道的古文传统,并对道的内容有所修正。其中文以传道的传统自唐宋八大家以来得到发展,在明朝一度受到前后七子尊崇,但是后来受到公安、竟陵派抒写性灵的冲击,“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主张逐渐式微。直至清初,顾炎武认为:“凡文不关六经之旨,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顾炎武的观点基本上成为清初各家的共识,古文创作再次回到文以传道的唐宋古文传统上。清初古文虽然问途于唐宋,但不盲目崇古,也不一味排古,形成谋求自立、取径广泛、文道并重的特色,成为唐宋古文的后劲。清初古文理论的建立,受到了一些因素的影响:第一,当时程朱理学地位很高,清朝统治者提出“万世道统之传,即万世治统之所系也”;第二,对明代古文理论的探索和创作经验教训的吸取,明代古文理论流派较多,众派主张各异,清人受明代唐宋派古文理论影响较深,在建构艺术理论时,也会吸收其他众多流派的见解;第三,八股文的写作经验,清代古文家多是八股文出身,他们会用八股眼光论文,将时文审美特征运用到古文创作中;第四,众多古文选本以及评点意见的出现,清代是古文评点的辉煌时期,清人通过编古文选本,以表现他们的古文创作主张。

明末清初,士人被理法束缚,大谈性命之学,其病在于空虚的学术风气。张尔耆在《国朝文录》中描述道:

易堂九子名重天下,最著者为魏冰叔、彭躬庵、邱邦士。魏集出时家弦户诵,群诧为北宋后得未曾有,习久生厌,或以为过于粗豪,或以为策士之文,或以为机变之巧,甚至目之为陋。呜呼!天下太平既久,人皆束于法令,豢养于富贵科名,经济有用之书可不必读。……明代儒者专谈性命,故其病在虚,近代士讲经学,似乎实矣,而破碎支离,揞之于用无当,亦恐不足以续天下之命也。[3]

易堂九子在明末清初,一方面抨击明代不切实际的学风,另一方面在积累前人创作经验的基础上,不断创造新的创作方法。他们重视文章立意,坚持写人心之所明、说理务去陈言、理至而情亦至的创作态度,对清初的古文发展起到良好的引导作用。魏禧专攻古文、历史,魏祥擅长音韵学,魏礼喜欢出游探险,邱维屏、李腾蛟钻研易学,曾灿诗学出众,林时益擅长制茶,彭任对《周礼》《礼记》《仪礼》情有独钟。易堂九子以腹有诗书的人品,诲人不倦的高风,为后代景仰。刘师培曾在《清儒得失论——刘师培论学杂稿》指出:“易堂九子标名于南赣,证人学会继迹于越东,虽北人尚躬行,南人腾口说,尊王崇陆,各异指归,然恂恂善导,义归训俗,信乎特立之士矣。”[4]徐世昌在《晚晴簃诗汇》中高度评价了易堂九子,推崇九子以文章节义闻名天下:“明季为诸生,见天下方乱,一意学佛,既乃为阳明之学。……时宁都易堂九子、星子髻山七子皆以文章节概名天下,秋水独反己暗修,务求自得。”[5]

二、易堂九子古文的自我革新

(一)取法唐宋,自成一家

易堂九子在积累前人创作经验的基础上,不断创造积累创作方法,对古文革新有引导作用。魏禧认为古文发展到唐宋,已经相当完善,在《〈宗子发文集〉序》中说:

吾则以为养气之功,在于集义;文章之能事,在于积理。今夫文章,六经四书而下,周秦诸子、两汉百家之书,于体无所不备,后之作者,不之此则之彼。而唐、宋大家,则又取其书之精者,参和杂糅,熔铸古人以自成,其势必不可以更加。[6]

因此魏禧主张学习唐宋古文为门径,在《答孔正叔简》中表示:“善为文者,以六经为寝苗,《左》《史》为堂奥,唐宋八大家为门户。”然后取法古人,自成一家。

首先,易堂九子为文讲求个性,认为文章要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他们关注古文与社会政治、现实人生、学术思想、时文、作家天赋和后天修养的关系,对古文的审美特征有独到的见解。魏礼主张借鉴古人的创作思想、创作风格,最后成其我:“述作而无我,我何为而作哉?人之貌不同,以各有其我;人之诗文兢出而不穷,以其有我也。”[7]彭士望也持有相同观点,认为要有自己的风格,不能形似他人:“尽弃己之身而效窃他人之形似,得为其子孙仆隶,欣欣然有荣幸焉,是其人已无志识,顾安得有文章乎?”[7]

其次,易堂九子在创作方法上不断否定旧方法、创造新方法。他们重视古文的篇章结构,也注重古文思想蕴含,但是创作古文不能只取法古人,也要独创格调,出乎其外。易堂九子批评只知模仿古人,自己毫无创造的学者,认为是优孟衣冠,徒有其表。还批评另一类学者不重视古人之法,师心自用。魏际瑞在《与子弟论文》中说:“不入于法,则散乱无纪;不出于法,则拘迂而无以尽文章之变。”又在《〈学文堂文集〉序》中谈道:“善学古人者,熟于规矩,能生变化,其识精而议确。不斤斤学古人者,亦能自以为变化。变化相生,自合规矩。”魏禧《答曾君有书》亦曰:“古之法者,因天下之不定而生其一定;后之用法者,因古人之一定而生其不定。”所以要取法古人、博采众长,继而创新,自成一家。

在具体写作上,易堂九子认为学习古人创作不是在字句上亦步亦趋,而是学习其真精神,讲求自己的真情实感与古圣贤神明相冥合。彭任在《〈历代文约〉序》中云:

古文至于今二三百余年,其间兴败盛衰不一,而或者乃曰:“文章与时代为升降,至于今,文日趋而靡也。”……吾尝谓文以理为主,以气为辅,而神意行乎其间,辞足以自达而已,后之人师其法不袭其辞,而文章之道思过半矣。若夫博学深思,穷理研几,得其神与气,神而明之有存乎其人,是以不为治存,不为乱亡,岂世运之所可限邪?[8]

彭任主张求古人之意与法,然后有我,惟意所从。古文的发展,一代有一代之文章,古文发展至今已有二三百年,然而发展到今日,古文风格日趋靡弱。接着说明理与法的关系,法不是死法,如同人的性情变化无穷,因此学习古人既要有法度,也要有性情。最后归结到神明,要讲求方法,得其神,也得其意,这样才能与古人神明冥合。

另外,易堂九子认为立言先立品。如果人是而文非,或者文是而人非,皆不可取。那么如何培养自己的品德,九子认为古文创作中要注重两点:一方面勤攻己阙,相互攻谪规益;另一方面,通过读书自省,来保持坚贞不移的气节。魏禧曾讲到他与彭士望切磋古文的情景:

三十五年如一日,虽一父之子,无以过也。……然吾两人山居,争论古今事及督身所过失,往往动色、厉声、张目,至流涕不止。退而作书数千言相文谪。两人者或立相受过,或数日旬日意始平,初未尝略有所芥蒂。[6]

魏禧与彭士望通过勤攻己阙,来立言、立节,即使两人争论辩驳到面红耳赤,流涕不止,也不影响彼此的感情。争论之后,反思对方的话,汲取有用之处加以改正,这样才能提高创作水平。魏禧将彭士望的指正视为瑰宝:“其言之切中,可奉为韦弦,而其不必中者,吾亦可储为药石也。”[6]

易堂九子一方面抨击明代空疏无用的学风;另一方面坚持从自己做起,取法唐宋,自成一家。正是在不断砥砺中,九子革除前者弊端,独创格调,为清初古文发展树立了标杆。清人朱一新在《无邪堂答问》中对易堂九子为文主实,抒真性情,写真文章,予以称赞:“微特不逮古人,视国初汪、魏二家,亦往往瞠乎其后。钝翁湛深经术,瓣香南丰,文自精实。三魏文皆有理致。如《里言》《偶书》诸编,时有见道之言,杂记中论文亦造微。叔子笔势尤雄放,其论事、叙事之作,多得史迁遗意。易堂九子、邱邦士、彭躬庵亦佳。邦士笔力拗折,微嫌其碎。躬庵真气涌溢,虽辞多愤激,足见性情之厚。”[9]

(二)实学经世,躬行实践

明末清初一批思想家,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一方面抨击明代崇尚空谈、不切实际的学风,另一方面倡导经世致用的学风。顾炎武讲“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黄宗羲是研究宋、元、明理学史的大家,他总结明亡教训,从政治制度着眼提出了许多大胆而深刻的见解。王夫之在政治思想和学术思想上极具批判精神,他从学理上批判宋明理学的谬误,将之归结于统治者专制制度和政治的酷虐。继顾、黄、王之后,提倡经世致用学风的还有颜元及其弟子李塨。颜元认为:“学术者,人才之本也;人才者,政事之本也;政事者,民命之本也。无学术则无人才,无人才则无政事,无政事则无治平,无民命,其如儒统何!其如世道何!”[10]倡明了学术与人才、政事、民命关系密切,为学不可空谈不切实际。

易堂九子不仅注重古文文法革新,还强调古文实用功能,将古文创作与社会政治、现实人生、学术思想等相联系,倡导经世致用的学风,与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等人观点相似。彭士望从学术上反思、追寻明朝衰亡的原因,将矛头直指宋明理学:

南宋诸贤以正心、诚意为经术,终无救于宗社,陈同父为之叹息。近代集大成者,必推阳明,而念庵、荆川、泾阳、定兴诸公,咸有其意,卒为权臣、奄寺所摧抑,未意厥施,陵迟至今日难言矣。夫学术不明,则人才不立,经济不实,性情不笃,而文章举归于无用。[11]

然而清朝统治者并没有吸取明朝灭亡的教训,在文治方面沿袭宋明理学,若有人非议程朱理学,便遭卫道士攻讦。除了宋明理学,魏禧在《明右副都御史忠襄蔡公传》中指出道学对国家治安的危害性:

国家之败亡,风俗之偷,政事之乖,法度纪纲之坏乱,皆由道学不明,中于人心,而发于事业,始若山下之蒙泉,终于江河之溃下而不反。然世儒之谈道学,其伪者不足道。正人君子,往往迂疏狭隘弛缓,试于事,百无一用。即或立风节,轻生死,皎然为世名臣,一当变事,则束手垂头,不能稍有所济,于是天下才智之士率以道学为笑。道学不明而人心邪,人心邪而风俗政事乖,法度乱,纪纲失,而国家亡矣。推厥所由,则亦儒者迂疏狭隘有以致之也。[6]

宋明理学、道学等腐朽的学术空虚不实,致使吏治腐败、国家灭亡。彭士望在《与方素北书》中指出:“其不学无术,缓急无一真实可用之人才。官日益尊,识日益卑,胆日益薄,才日益愚,身日益孤,计算支吾竟成异物。”[11]

理学、道学皆是伪学,须以实学经世。易堂九子提出为文主真,认为只有以真人品求真学问才能扭转当时的学风。魏禧在《〈鄱阳史惺堂先生文集〉序》中强调为文以真为主,倡导经世致用之学:“嘉隆间讲学渐生病痛,惟以收敛暗淡,不露声光,不畏强御,方是真人品、真理学。”[6]与此类似,彭士望在《与宋末有书》中谈道:

天下五六十年,患虚病极矣。其下者不足言文章、经义、名誉、气节,皆虚病也。……其真欲救之者,亦惟核名实,黜浮伪,专事功,省议论,毕力于有用之实学;胆识以充,器量以宏,精神以敛,博杂以去,强力以优;以生为寄,以死为归,以沟壑为家,以忠信才敏之友为命;操练精熟,宠辱不惊,庶足以任宇宙之大常大变而无所于挠。[11]

当国运衰退,百姓生活艰苦之时,学者应该去除虚名浮利,聚敛精神,心系天下,为民谋生,创作一些经世致用的文章,以有利于治国。

易堂九子强调明理积识。林时益在《朱中尉集》中说:“世人论诗,稍涉道理,便云殊有宋气,其实出之精蕴,便见《风》《雅》。至处说理精实者,《雅》《颂》盖不胜指矣。”彭士望与林时益都指出为文如果缺少理识,便空洞无物。魏禧在《魏叔子文集》中提到:“吾易堂诗独尚理识,每用古文法,自写性情,以发抒其怀抱,不汲汲求肖于汉、魏、三唐。”[6]读书能明理,明理能经世,魏禧在《左传经世叙》中指出学者须博览古人之书,明治乱之故:“读书所以明理也,明理所以适用也。故读书不足经世,则虽外极博综,内析秋毫,与未尝读书同。”[6]魏礼在《温匡云诗序》中说作诗犹如治学,博学之后,有益于实务:“是故诗之道,博学以培气,淡荡以写情,体事以广识,绘物尚乎虚灵,声调归于风婉,此古今学者同源而异流,诗之或正或变,各成一家言者也。”[12]易堂九子积极强调明理积识,以求实用。

易堂九子在清初古文创作中坚持以实学为旨归,得到了诸多名家的肯定。梁启超在《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中赞曰:

江西在北宋,为欧阳永叔、曾子固、王介甫产地,在南宋为陆子静产地。其士之秀者,咸以“蓄道德能文章”相厉,故学风亦循此方向发展。清初则宁都魏善伯、冰叔和公,号“宁都三魏”。与同县邱邦士、南昌彭躬庵等九人,同隐于翠微山之易堂,号“易堂九子”,而冰叔为之魁。[13]

北宋时,江西出现了欧阳修、曾巩、王安石等文学大家,发展到南宋时,以陆子静为名,直至清初,易堂九子以实学为旨,享誉文坛,促进了明末清初古文发展。蒋方增在《〈耻躬堂文钞〉叙》中认为清初文章以易堂九子为盛:“自秦汉天下,古文之学,盛于唐宋而衰于元明,至国朝初年,英才辈出,……而江右则以宁都易堂为首称,程山、髻山亦附见。”[11]显示了易堂九子在清初文坛的重要地位。

(三)厚积薄发,深入平出

易堂九子创作各有特色,魏际瑞善于汲取文章的艺术技巧;彭士望读书着眼于整体,有时粗疏却注重其实用价值,他在《与方素北书》中自述:

少尝读书至生死盛衰、磊轲不平事,辄抵几痛哭,愈疾读,声泪湓溢,即欲剖割无良人,虽死不悔。独不喜章句,碎细比栉,甚或讹字画音韵时有之。惟一览见大意,可实用,辄欣然忘寝食,恨不得吾身施行之。于诗文绝不喜留连光景,雕绘仿逐,见古今盛名人有此,皆以为贱语。[11]

彭士望读书重实用,魏禧则文无专嗜,杂采众长,他在《与诸子世杰论文书》中说:“吾少好《左传》、苏老泉,中年稍涉他氏,然文无专嗜,惟择吾所雅爱赏者。至于作文,则切不喜学何人人何篇目,故文成都无专似。”[6]

易堂九子读书作文虽有不同之处,但主要相同之处则是追求厚积薄发,深入平出。易堂九子不轻易为文,认为只有当“心思学力有其至,切而不浮,婉而有旨,道以之明,俗以之正,其精神意气所结,如金石不可销铄”[7]之时,才能够写出传世之作。魏禧在《初蓉阁诗叙》中以《诗经》为例:“三百篇,人不尽作,作不过一二,皆自言其胸中之所有,胸中所无有者,弗强道也。”[6]魏际瑞在《论文语》中也表明惟有厚积薄发才能独工于世:“君子之博也,能得其意,而操其至约,以善其用。故愈博而愈精。”[14]魏祥曾以钟、锣、大炮、小铳作比喻,辩证分析了厚积与薄发的关系,在《与子弟论文》中说:

近听而震耳者,钟不如锣,冯夷大炮不如行营小铳。然钟、炮闻数十里,锣与铳不及半而寂然矣。浮息之气,躁滑而无力。凡扣而即鸣、鸣而即传者,皆力量气魄之不足以自侍也。文章大家、小家之辨如此。[14]

易堂九子认为做学问要博览,不能只攻一门。曾灿在《龚琅霞诗序》中说:“古人攻一经者,必通他经之理;擅一艺者,必明众艺之情。是故善诗者必多读书,其取材也博,其类物也精。经、史、百家之蕴,贯穿淹润于胸中,而后诗可得而成焉。”[15]所以只有广博地积累才能养成学者的才性。魏礼也持有相同的观点,在《温慕李诗序》中,魏礼以木成才作比喻,指出人才的形成,探究本源在于厚积而成:“木之速成者材弗坚,锋铦利者易缺,士名夙惠者,多跅弛而无当。故古人成就人才,必使探本索源,厚其积以巨其发。”[12]为此,易堂九子提倡博览百家,贯穿经史。

易堂九子认为治学不仅要厚积,更要深入研读后在写作中平实而出。魏禧将治学比作农民耕田,只有精耕细作,禾苗才会秀实,在《耕庑说》中说:“耨耕不深,则草荄不尽,士膏不发。虽有土化之法、燎山之沃而不入,则苗不秀,秀不实。”[6]治学贵在对所读之书有精当的评论,了解古人的深心良意。魏禧在《日录·杂说》中评论唐宋八大家文章:

退之如崇山大海,孕育灵怪。子厚如幽岩怪壑,鸟叫猿啼。永叔如秋山平远,春谷倩丽,园亭林沼,悉可图画;其奏札朴健刻切,终带本色之妙。明允如尊官酷吏,南面发令,虽无理事,谁敢不承。东坡如长江大河,时或疏为清渠,潴为池沼。子由如晴丝袅空,其雄伟者,如天半风雨,袅娜而下。介甫如断岸千尺,又如高士谿刻,不近人情。子固如陂泽春涨,虽漶漫而深厚有气力,《说苑》等叙乃特紧严。然诸家亦各有病,学古人者知得古人病处,极力洗刷,方能步趋;否则我自有病,又益以古人之病,便成一幅百丑图矣。……学子厚易失之小,学永叔易失之平,学东坡易失之衍,学子固易失之滞,学介甫易失之枯,学子由易失之蔓。惟学昌黎、老泉少病,然昌黎易失之生撰,老泉易失之粗豪,病终愈于他家也。[6]

魏禧对唐宋八大家为文特色作了精细剖析,可见其对八大家文章进行了深入研读,才有如此感悟。如果深谙古人治学之道,再在写作中以平实出之,那么作品虽看似平实无奇,实则蕴含隽永。魏礼在《桂荫堂文集序》中说到:

为文者朴而则,人观之若易,而为之实难。熣炫谲诡者,人观之甚难,为之者或甚易也。华之敷不旬日,而根干之养,非累岁月不至矣。是故为佳赏之文易,为平朴无可喜,而旨趣隽永,味之不可穷、变动无方之文难。[12]

魏际瑞在《与周公书》中也认为平实之文易好:“愚窃以为大家之文,其奇者在至平,其密者在至宽,其曲折周翔断续转换者在直,其味在平淡,其腴丽姿致在朴。”[14]

易堂九子写作后重视删改,追求完美。魏禧在《与门人王愈融》自叙自己每次作文,必会认真反复修改稿件:“余作文颇敏,顷刻数纸,特搜剔删削,每旬日不休。大较用工作之十三,琢之磨之十七也。”[6]关于删改,易堂九子提出句中删字,篇中删句,集中删篇的方法,这样文章更精炼。魏禧在《复罗珂雪》中作了一个比方:“文章如用兵,贵精不贵多,韩淮阴多多益善,王翦六十万,古兵家亦少有是人。”[6]除了自己删定,他们还相互删改诗文。彭士望在《耻躬堂文钞自叙》中记述自己写好诗文,会请魏禧、林时益删改:“予文为叔子定者十七八,邦士定十一二。诗为林确斋、和公定十一二。”[11]曾灿写成文章后也会请魏禧定稿,在《〈魏叔子文集〉序》中说:“生平为诗文,单辞只字,虽千里外必就正叔子。”[6]魏礼会请魏禧校定,魏禧在《〈魏叔子文集〉序》中说:“伯定者十一,他友十二,余多予所校。”[6]魏际瑞认为删改了那些繁杂的,精要的就会显现,在《删诗序》中说:“善取者不如善舍,善改者不如善删。予既删诸古文、辞赋,递及于诗。凡五删之,由八十卷而至于二十者,有如此。”[14]而邱维屏会把工夫用在打腹稿上,但在写成后不重视删改:“性又惰,率或一二年不操笔,或纵笔随成,不加点次,文成或数年不一再视。”[11]易堂九子关于删改意见虽然不同,但都追求创作深入平出,力求完美。

王庆麟在《书〈魏叔子集〉后》高度评价了魏禧的古文创作:“观叔子文,最长人见识。叔子盛推朝宗……朝宗故当不及也。”尚镕说:“最深者莫如陆稼书,而稼书则推叔子,确是一家言,直与欧苏相上下;最博者莫如杭堇甫,而堇甫则推叔子为古文大家;宁都学显,望溪亦尝推之也。”[16]当时九子名声远播,受到许多人士赞颂:“魏叔子庚戌间再游吴越,人传诵其文章,谓为南宋以来所未见。求之者无虚日,削版待之,朝成夕登,即日流布,海内所推一二,耋旧大耄之老争识面,引为忘年交,士无识不识,皆知有宁都魏叔子。”[11]

三、易堂九子古文的情感蕴含

(一)抗节砥义、文品俱高的遗民情结

作为遗民,易堂九子热爱故国,保持个人尊严,追求社会理想,即使隐逸山林,也不忘肩负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到高尚的爱国情操和崇高的民族气节。

易堂九子少怀壮志,具有临危不惧的侠义衷肠、念人之难的救世精神,也有相互砥砺的宽广胸怀,更重要的是具有不屈不挠的民族气节。他们任侠豪气,魏禧“不乐嬉戏,嗜古论史,斩斩见识议”[17]。曾灿“思以功业自见,折节下士,士翕然归之”,彭士望“性慷慨,尚气节”,并“立义声事公卿闻”。当初曾灿与彭士望相识于危难之际,出入于戎马兵戈之间,以图谋事而败,遂抗节而隐,躬耕翠微峰以求其志,以坚贞之节名垂史册。林时益原本家庭显贵,“入则安处高明之居,出则车马呼唱于外”[18],而后遭遇战争,林时益带着家人隐居翠微峰,过着清淡的耕读生活。

易堂九子当初为避难,隐居翠微峰,躬耕自食。魏礼在《先叔兄纪略》中记载了九子在翠微峰上谈文论道,相互砥砺节操的情形:

宁都居赣上游,地遐僻,四方士罕至者。而先生独敦古朋友谊,如友人谢廷诏、谢大茂亡,孤不能自存,先生则抚教安业之,为授室,得延其嗣。凡朋友有过,如芒刺在身,法言巽语,涵溶渐渍,蔪其改而后即安。……往僧无可公至山中,叹曰:“易堂真气,天下罕二矣。”[12]

易堂九子抗节以隐,不仕清朝,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赢得世人赞叹。

易堂九子生活在明末清初,足迹遍及大江南北,禾黍之悲、人生无常,触动很深,他们将所见所闻所感,记录在作品之中。从易堂九子的人物传记中可以看到殉难的抗清志士、落魄矢志的文人,还有刚直不阿的朝臣。那些记录山林隐逸、侠客壮士的传记文,人物形象被易堂九子刻画得神采飞扬,呼之欲出。他们创作了《江天一传》《独弈先生》《泰宁三烈妇传》等人物传记,再如《高士汪飒传》《大铁椎传》两篇作品,前者为刚介自守的遗民作传,渲染其高蹈处世的侠义风范;后者为沉沦草野的侠客立传,突出其身怀绝技不为世用。《大铁椎传》一文把大铁椎与盗贼决斗的场面写得惊心动魄:

时鸡鸣月落,星光照旷野,百步见人。客驰下,吹觱篥数声。顷之,贼二十余骑四面集,步行负弓矢从者百余人。一贼提刀纵马奔客曰:“奈何杀我兄?”言未毕,客呼曰:“椎!”贼应声落马,马首尽裂。众贼环而进,客从容挥椎,人马四面仆地下,杀三十余人。宋将军屏息观之,股栗欲堕。忽闻客大呼曰:“吾去矣!”地尘且起,黑烟滚滚,东向驰去。后遂不复至。[6]

大铁椎临危不惧,以一当百,面对众多盗贼,施展武艺,杀贼无数。文中结尾评论意味深长:

子房得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铁椎其人欤?天生异人,必有所用之。予读陈同甫《中兴遗传》,豪俊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见功名于世者又何多也?岂天之生才,不必为人用欤?抑用之自有时欤?[6]

易堂九子由于身经亡国之痛,《大铁椎传》寄托了作者不满现实之情,希望依靠豪杰之士反抗清朝暴政的理想。

阅读易堂九子古文作品,可以看出九子怀抱经世救国的理想,探析理想品格的塑造的形成,实际上离不开他们从小受到过的良好家庭教育。魏禧兄弟出生在一个“素封八世”的家庭,祖辈因常行仁义受到朝廷的旌表。曾灿的父亲曾应遴为官清正廉洁,以敢于直谏闻名朝廷。彭士望的父亲临终前叮嘱儿子要师从贤臣黄道周,做对民有用的人。邱维屏的祖父邱一鹏是位廉吏,下属为了贿赂他,将一个纯金的大盘涂上土漆当作普通铜盘送给他,后来被其识破,原物送回。林时益出身名门望族,怀有四海之志,与他父亲严格的教育分不开。李腾蛟、彭任的家庭教育也一样。在如此良好家庭教育氛围中成长,长辈们示范在先,易堂九子从小耳濡目染,这为他们日后行为处事,培养良好品德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易堂九子具有强烈的民族意识,抗节砥义,文品俱高,为后人称道。张尚瑗在《〈邱邦士文集〉序》中评价易堂九子:“其足以自守者,则伏处环堵,颓然枯槁,不使面目见知于人,采山耕陇,食力自给。”[19]

(二)讲学造士、重振师道的教育情怀

易堂九子认为教育对国家民族关系重大,如果一国教育不兴,会导致经世之才流失。魏禧在《端友集后序》中阐释了教育的重要性:“天下治乱风俗之淳漓,人心忠孝廉耻之存亡,莫不由于教化,故师道为甚重。”[6]本着振兴教育,培养经世之才的目的,易堂九子在翠微峰上创办易堂书院,传道授业解惑,为重塑师道尊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首先,为师者律己须严。魏禧在《日录·里言》中记载道:

往授徒水庄,易堂诸子尝相过从。余谓诸生曰:“此磨镜匠也。”诸生愕然。余曰:“先生如镜子,诸生各来取照,然积久尘昏,镜子自体不明,若不得人磨洗,安能照人?”[6]

作为老师,一言一行影响着学生,魏禧要求为师者首先严于律己。因为老师是磨镜匠,学生是镜子,如果镜子不经过磨镜匠磨洗,怎么能照人?老师学识不精湛,怎能教好学生,岂不是误人子弟?由此可见老师严于律己的重要性。

其次,规范弟子言行。据魏禧《日录·里言》记载:

其一曰立志。古今天地内止有此身,安肯碌碌甘为人下?温饱安逸毕世而已。上者忠孝信义为俊杰奇伟之人,次亦谨言慎行不失乡里长者。至于文章,首当明理练识,为有用之学,徐攻格调,争衡古人也。其二曰肃规。规凡六。其三曰勤课。……其四曰广益。诸生毋蓄疑而不问于师,毋耻不能不问同辈,勤学虚心,自然事事有得。[6]

魏禧从树立志向、严明规矩、勤于功课以及转益多师四方面要求学生,建立学堂制度。易堂九子还注重因时而进,劝诫学生尊重师长、举止端正,加强学生的道德修养。

易堂九子十分重视青少年培养,魏禧在《答南丰李作谋书》中说:“独仆生平以朋友为性命饥渴,而十余年间则尤笃意于少年卓荦之人。盖任天下难事,当天下之变,非少年血气雄刚不足胜任。而为涂日长,其才与学皆可深造,而不足量其所至。……今天下不乏卓荦之人,方其少年,焰焰然若火之始盛。既而志衰于嗜欲,气夺于祸患,心乱于饥寒,行移于风俗,学术坏于师友,及至强立之年,则萎靡沉溺,而向时之志气熸乎若死灰之不复燃。”[6]少年强则国强,如果青少年教育得好,则是国家之大幸,在天下有变之时,能挺身而出,成就复明大业。

易堂九子致力于教育,目的是培养“经文纬武”的有用人才,教育渗透着经世致用与性理哲学的思想火花。魏禧在《答南丰李作谋书》中表达了办学目的:

又仆所交程山、易堂、二峰之人,其长者年逾六十,少者亦且四十,皆渐就老死,终恐不获得志于天下,以自验其学。古人有言曰:火尽而火传。然欲火之不息,在于积薪;欲志之不灭,在于得人。[6]

人寿有尽之时,而传道则无尽,魏禧希望通过教育培养人才,达到薪不尽火不灭的目的。易堂九子兴办教育,是其强烈的爱国之志和民族责任感的体现。

四、结语

从明末清初古文发展总体来看,易堂九子勇于探索、敢于创新,不仅强调古文实用功能、文法革新,而且对古文的文学质素、审美特性以及创作艺术不断开拓,提高了古文艺术品位。他们提倡经世致用的学风,更加注重古文与社会政治、现实人生的关系,作品中充满了浓厚的遗民情结。此外,易堂九子富有教育情怀,在翠微峰上兴办讲学,培养了诸如梁份、魏世效、魏世俨等一批文学家。其遗民情结与教育情怀,成为九子推动明末清初古文发展的精神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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