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埂行走千年的草

2020-03-01 17:40赵传兴
绿叶 2020年8期
关键词:田埂

◎赵传兴

1

田间有埂,埂上有草。草是埂的住户,埂是草的庄园。

春天的故事是从田埂开始的。春风、春雨、春阳,共同在田埂精心设计、百般打磨出春天俊俏的模样。芳草如茵,芳草萋萋,芳草鲜美,芳草碧连天,埂上所有的草都铆足了劲儿,把自己最好、最美的一面展现出来。

一埂草色,上润天空,下浸大地,世界在它绿色的怀抱里。

田埂上百草丰茂。风动,草亦动,熙熙攘攘,如人群流动的繁华大街。风不动,草亦不动,又像电影院里聚精会神端坐着的一群观影人。它们在三月的阳光里睡觉,在三月的柔风里醒来,一副慵懒闲适的样子,让你羡慕,让你也想学着草的模样,慵懒地躺下,心无旁骛地睡上一会儿。

田埂上的草,有些是家族聚居。比如眼前的这片婆婆纳,蓬蓬勃勃,围成一团,一朵朵蓝紫色的小花,把家园装扮得如同草原,如同花海。那一片田埂被它们围得严严实实,简直就是水泄不通,任你外敌再强悍,也难有立身之处。

还有那丛狗尾巴草,占据了一米多长的田埂,枯黄里刚刚冒了点新叶出来,生命的轮回挂在草尖之上,令人想到那句著名的古诗“春风吹又生”。还有那群野豌豆,还没有开花,嫩生生的,纤细柔弱,招人喜欢。黛玉没来过乡间,若是在田埂上见了它,定会一见倾心,引为同类。小时候多次吃过野豌豆苗,如今倒有些后悔了,这水灵灵的小生灵要亲手采撷起来,还真有些舍不得下手。

田埂上的草,也有一些是散落的。比如苦苣菜,它们的种子不像是风儿播撒的,倒像是鸟儿们无意点种的,这儿一棵,那儿一簇,单打独斗,一个人闯天下。它们还是半大的孩子,没有开花,却已经显示出强大的遗传基因,身体粗壮而健硕。那几棵牛筋草也是散落着的,却生在田埂的正中央,被来去的脚踩过来踩过去,无法长得高大,便顺势紧紧抱住田埂,闷着头把根系往土里钻。根深而叶茂,这是田埂上最强劲的草了吧。

老鹳草、猪殃殃、酸模、独行菜、韭菜花、花叶滇苦菜、老茅草、砂引草、小鹅菜……开花的,不开花的;开了肥嘟嘟的白色花的,开了怯生生紫色花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一脸稚气的,老成持重的,都是田埂上的原住民,都深深爱着自己的家。

田埂是一条欢快清澈的溪,绿色汩汩流向远方。

田埂上的草,志向有所不同,犹如人各有志。有的执着于在地面发展,匍匐着前行,致力于把田埂铺成绿色地毯,如巴根草、猪殃殃。有的满足于一厘米的高度,不高不低,不上不下,轻展腰肢,自娱自乐,如老鹳草、独行菜。也有的奋力向上,如老茅草、老蓬蒿,高傲地昂首挺胸,尽最大可能去拥有更多的阳光、清风,尽管风也有寒、有狂,光也有灼热、有刺眼。

田埂上的草,年龄是一个大大的谜。你不能从它的皱纹、颜面、头发、动作、根系,判断出谁是长辈,谁是晚辈;谁是哥哥,谁是弟弟。或许在这些草里,有刚出生的孩子,有少年,有青年,也有如我一样的中年,或者百岁寿星也有,或许还有千年的长者也未可知。龟虽寿,怕也不及草吧。

田埂上的草是睿智而倔强的。无害人之心,防人之心却时时都有。不信,你去拔田里的草,手指轻轻一动,草便离地而起,不费任何气力。而田埂上的草,任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多也无动于衷。即使有些草你把它们的叶捋断了,根仍在土里;即使有些你连根拔了出来,它也在你手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抵抗的绿痕。

田埂上的草,是全村牛羊的美味佳肴。草如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只要经过几天的休养生息,又蓊郁如初了。草不怕砍草人,砍草人知道怜惜草,不会伤害它们的根。砍草的人隔几日便来一次。大大咧咧的砍草人,走在田埂上却格外小心翼翼,没有谁敢大摇大摆,大家都保持着一份对田埂、对草的敬重,尽可能不去踩踏、伤害草。谁要是敢耀武扬威,横冲直撞,田埂也会毫不留情,趁他不注意,狠狠把他摔倒在田里。草会呵呵嘲笑他半个小时。

2

田埂上的草都是励志名言,是庄稼学习的榜样、成长的动力。哪一片麦苗长势不好,农民们会用手指着它们数落:给你吃给你喝,你还不如人家田埂上的草长得旺,你看看人家。语气活像老师批评学生一样。麦苗们便涨红了脸,羞答答地不说话。

草的位置,草的队列,在田埂,在斜坡。草一旦贪慕了虚荣,站错了位置,跑错了地方,就成了人的麻烦。在田埂,在一群草中间,你总想栽上一株草。在田里,在一片谷物中间,你总想拔掉一株草。

田埂上的草没有功利之心,自然给了它们生命,给了它们最充沛的阳光雨露,它们便循着自然的安排,自己的意愿,自由自在地生长。和草隔着短短几厘米的麦子,原本也是草,自从到了麦田里,吃了农人的肥,喝了灌溉的水,便身不由己,服从了农人们的意愿,按照农人们的安排,长高长胖,超负荷地长粮食。

田埂是硬床,田地是软床。对于五谷庄稼,软床躺着舒服;对于野草,还是硬板床睡着踏实。如果哪一年发生了干旱,最先萎蔫的,一定是软床上的田里的庄稼,没听说田埂上的草有饿死的渴死的。土地仁慈,一双慧眼识破万物,给草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只有扎根于大地的生灵,才最得大地的宠爱。

田埂上的草间,总有一些小虫子在游走。或许草下就是它们的家,或许它们是来草下读书的,或是约会的、娱乐的,草是庇护伞、咖啡馆、蒙古包、爱心书屋。田埂安静,除了砍草人、看庄稼的农人偶尔来一下,很少有人打扰。如果仔细瞧瞧草下的虫子,有大步流星、径直向前的,有踯躅不前、东张西望的,有歇息不动、静默思考的,有成双结对、交头接耳的,也有特立独行、孑孓一人的。仔细想想,田埂莫非村庄?草儿莫非树木、牛羊,抑或人类?如若草是树木,虫子莫非树下的我们?贪婪着树下的清凉、树上的桑果吧。

埂上的草,是很少有人去关注的。耕种土地的人,对草太熟悉了,往往视而不见。三月的这般良辰美景,草儿们自娱自乐,搭起了草台班子,齐声唱着喜春来,扭着摇摆舞,满心欢喜,快活似神仙。如此勘破世事,草是自然界的庄子吗?

田埂上的草同宗同源。草一律青味,通过味道很难辨别,因为草都是低调的,不以香味来吸引谁和诱惑谁,但是我闭了眼睛,把一片草叶拈在手指中,只那么轻轻一捏,便能清晰地辨别出来谁的叶子宽大,谁的植株矮小,谁的肌肤光滑,谁的皮肤粗糙。我和草,似乎已经有了一种默契。我来,草当是欢喜的。草不说话,却被我看作朋友,我视它们为蓝颜知己。我不厚此薄彼,在每一株草上都投去喜爱的目光,在每一个草的家族前都蹲下身来,和它们目光交流。估计它们不会如此视我,我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我有自知之明,我的思想境界,即使再清修20年,也赶不上草的百分之一。

田埂上的草是家丁,是护卫。田埂是院墙,是藩篱。张家的谷想跑到李家的田去串门,李家的禾想去孙家的地里逛逛,田埂和草都不允许。田埂和草一起看护着庄稼,不让它们溜出去,也不让田里的水溜出去,不让沟渠里的水来田里肆意糟蹋庄稼,也拦住牛的脚、羊的脚。

田埂上的草,一辈子拥抱着田埂不放松,没有一点外心。人整天匆忙行走于大地,鸟终日疲倦飞翔于天空,都已经半脱离了泥土。而草,却依然沉醉在大地的怀抱里。草帽,草鞋,草房,草莽,草芥,草案,草垫,草图,草药,草寇,草鸡,草绳,草褥,所有和草有关的,都土不啦唧。这是草的美德,美德是值得人尊重的,有价值的生命是值得人敬畏的。人们锄草、拔草、薅草、砍草,一生和草战斗,最终和草握手言和时,最喜欢的,还是头上戴的那顶“草民”的帽子。

3

田埂上的草居高临下,东张西望,虎视眈眈。如果有块田没了主人耕种,草就立刻飞身占领。草的生活方式简单,不要房子,不要饰品,不要美食,季节给它什么它便穿什么,时光给它什么它便吃什么。

田埂上的草是乡村的土著居民。有了乡村,就有了草。千年万年,草就一直和乡村、田埂不离不弃。我也是乡村的土著居民。我生于斯,长于斯,最后也将终老于斯。我与草,便有了许多相同之处,比如对于泥土的感情。我来过田埂多少次,已经无法计算了;我在田埂上坐过多少个小时,已经无法计算了。我和多少花草眉目传情,真的数不过来了;我把多少春风偷偷藏在五脏六腑里带走,真的数不过来了。

田埂上的草大多是近视眼。我在它们面前坐下来,蹲下去,相距一尺的距离,草便辨识不清,把我误认为它的同类,伸过手来摸摸我的脸,方才认出我来。风的视力也不好,经常错把我当成一株变异了的蓬蒿,不时来撩动一下我的头发。虫子似乎也患了健忘症,把我的身体当成了娱乐场,径直从前后左右攀爬而上。莫非田埂上的植物、动物都有健忘症?还是它们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只是我与它们格格不入?

田埂上的草队伍庞大。田埂崎岖,行军的队伍曲折艰难。我也经常加入草的行列,和草一起走上一程。即便等会儿我不得不离开田埂,走到其他路上去,我还是感觉自己是一棵行走着的草,我脚下的每一段路都是一段曲折的田埂。

田埂上的草,搂着大地,遥望着天空,在田埂上一住千年,不厌倦吗?可参透了天空悠远的寂寥?可洞察出大地深邃的奥秘?可领悟到人世亘古的沧桑?千年田地八百主,人是田埂擦肩而过的客人,草,才是田埂亘古不变的主人。

田埂上的草,是哪年的草?是《诗经》里的草,还是唐诗宋词里的草?草下的田埂,又是哪个朝代的田埂?是春秋战国的,还是唐宋明清的?不是一条田埂就能贯穿田野,田埂与田埂相连,于是田埂就有了变幻,有了曲折,如千年历史,延绵不绝。曲曲折折,纵横交错,这田埂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小时候,我在这条田埂上逮过蛐蛐,刨过蒲公英,砍过草,依稀就在昨天,不知田埂和草还记得吗?

只是我小时候的埂上时光,寻花问草的日子,已经飘去了哪里?今天我在这里的思索、参悟,最终又会藏匿于何方?

草不能久看。看得久了,看草的人心里也会长满草,乱蓬蓬的,好像住进了一丛开了一夜聚会、玩嗨了而忘记梳头的杂草中。无尽的空旷、孤寂、苍茫与沧桑萦绕左右,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恍然若草,恍然若梦,又恍然醒来,不禁自问:若我是草,我会选择在埂上,还是在田里?春草年年绿,人呢?如此一想,我怜惜草的心顿时反转过来,我期待草来怜惜、来慰藉我的茫然无措。

田埂一端通往时间的上游,一端通往时间的下游。田野如草原,田埂如马,埂上的草是马的缰绳。我骑着这匹马从何处而来?田野如绿海,田埂如小舟,埂上的草如小桨,我又划着它去往何方?

4

田埂上的草走进书籍,当从《诗经》开始。芣苢、芄兰、白芷、留夷、杜衡、川芎、麻、葛、卷耳、荠、葵、荼、蘩、薇、白茅、艾、蓬、苕……草木众多,从扉页到尾页,争相散发着浓浓的草木香,《诗经》简直成了一本草木集了。

草也赢得了历代文人墨客的青睐。田埂的草间,堆满了文人墨客送给草的诗词,随手拈来便是:“一丛香草足碍人”“春草似青袍”“草色遥看近却无”“草木有本心”“芳草留人意自闲”“草不知名随意生”……有五言、七律,有唐诗、宋词,有楷书、行书、草书。草似乎很风光,可是田埂上能张口喊出草的小名的文人有几个人呢?无论书籍、诗歌里的文字多么生动、形象、空灵,在这一埂的绿色面前都相形见绌,黯然失色。草有多美,交给蜂蝶去评判吧,交给牛唇、羊嘴,或者春天的眼睛。

田埂上的草也堂而皇之走进了医学书籍、柜台药铺。《本草纲目》《百草镜》《民间常用草药汇编》《四川中药志》《普济方》《伤寒杂病论》……每一本中医药学著作里,每一页都挺立着草的身姿。每一株草都被赋予了实实在在的用途:治病救人。这世上没有无用的草,它们的价值闪闪发光。草在书里、在柜台上,已经用两、钱做了单位,已经有了一个洋气的、高大上的名字:中药。这是一个光荣的名字,中医们更是对它们关心备至,宠爱有加。

草不只医治身体,也医治精神和心灵。草是灵丹妙药,只要你有了下列症状——心情烦躁,自高自大,目空一切,自卑自贱,昏头昏脑,情绪低落,情绪亢奋,西药医治不了你,良言规劝也治不了你,来找草医吧。眼看着你已经中毒太深、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你自己尚不知晓,一埂绿色便是你的救命解药,数株青草便是你的治病良方。草不言语,不号脉,不望闻问切,自制草药,通过风,通过阳光,送入你的唇眼鼻耳,润心,润肺,洗脑,洗思想,洗精神,反复数次,致你六根清净,脱胎换骨,心花怒放,不再为琐事烦恼。草是灵魂的净化器。

诗与远方,草都拥有,草的远方更遥远辽阔。关于草的诗,如若延请书法大师来书写草书作品,定会挂满这整整一条田埂。如果把中医开的药方贴在草的额头,每一株草都有厚厚的一沓。我们为草点赞,我们把这些宝贝般的诗词、药方视作草的桂冠,草却似乎没当回事,没把这些荣耀贴在脸上,挂在嘴上。是草不识汉字,不懂人言?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田埂上的草一直未变,还是《诗经》里的老样子,还是唐诗、宋词里的老样子。草下的田埂也千年未变,还是我小时候的老样子,还是我父亲小时候的老样子。不要被草的表象所迷惑,草在春天,露在外面的脸永远是年轻妩媚的。草不说话,草若张口,说出的也是古文骈文,是诗词歌赋,是之乎者也,你不一定能听得懂。

田埂如龟,驮着草书。草书里详细写满了二十四节气,写满了旧石器、新石器、牛耕、铁农具、扁担、绳索、架子车、拖拉机,一路从远古走来,沿农桑之路,走过我的面前,在我惊诧之间,继续走向远方。

田埂上的草,结局无非有二:在田埂上老去,随着镰刀到村里去。无论是在田野,为空旷添一些苍茫,还是在村里养活一头牛羊,或者在锅灶里化为百米炊烟成为满腔乡愁,都是草的造化。无论是活着,还是死掉,草,都是有用的,都在实现着自己的价值。

这世界原本有着喧哗和静寂。人世喧哗,草世静寂。草世和人世是截然不同而又相互贯通的两个凡尘,人心与草心也是相通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把二者相连。人被喧哗所累,多来找草诉说。草给人带来安宁,人却不能给草带来什么,我疼惜着草也接受着草的疼惜。

田埂上的草似乎有了魔力,不知不觉间已迷惑了我两个多小时。我在这条尺宽的田埂上,已经连续走了好几个来回。每一个来回,我都会发现一些新奇的东西。我不时蹲下来,和草做直接的、面对面的交流。草一直在向我渗透,我无力抵抗,任由草的绿一直咕咕流淌,直至装满了我的心扉。我的身体满是田埂的泥土味,我的心满是浓浓的草青味。

有田埂就有野草,有野草就有春天,有春天就有季节的轮替、时光的闪烁。这一埂行走了千年的草,足安我沧桑之心,足慰我中年之情。我且随着它们,从容走下去。

猜你喜欢
田埂
田埂的底色
田埂上的稻草人
田埂似脊,父爱如山
童年的田埂
摇曳的田埂
田埂上
静静的田埂
静静的田埂
静静的田埂
静静的田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