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言学视角看都德《最后一课》的情感表达

2020-03-16 09:08
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最后一课韩麦尔海德格尔

(盐城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鲁迅艺术学院,江苏盐城224000)

伽达默尔曾指出:“动物依靠自己身体的气味或撒下的便溺来辨认自己的来路,人却通过语言来辨认自己的来路,一个人是这样,一个社团、一个民族都是这样。”①作为语言性存在的人,正是在语言中辨识自己的历史传统、文化特质,甚至心理习惯、精神气质等,认识到“我从哪里来”“我是谁”,从而找寻到自身存在的情感归宿和灵魂的集聚场所,也表征了一个人乃至国家、民族精神存在的现实和延续的可能。一旦失去了语言也就悬搁了自身存在的历史,只剩下精神、情感无所凭借的归途,人的存在也就成为无根之浮萍,成为被抛于世的流浪者,自然就滋生出无尽的悲怆、迷惘与无助之感。法国小说家都德《最后一课》所揭示的情感意蕴正是在母语的丧失与悔恨的张力中得以显现,在这个张力中,从另一层面昭示了小说至今依然让人感到其所蕴含的永恒魅力所在。

一、无所持存的惶恐:作为存在的语言

人和动物对现实世界物理空间的感知上有着本质区分。动物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只具有信号(signs)特性,是对周围环境机械的条件反射式感知。人对周围世界的感知则不同,不仅具有信号特征,更为关键的是人还能借助于信号并加以改造,从而形成具有稳定意义的“符号”(symbols),即人对世界的感知具有符号化的特征。因此,人不仅像动物一样生活在物理世界里,更为关键的是人还生活在符号世界之中,赋予人存在的意义和对周围环境的认知。语言作为符号系统中最典型也最具代表性的符号形式,既把人与动物进行根本区分,同时也规定了人在世的存在方式。人通过语言符号认识世界、认识社会、认识历史,由此获得存在感和意义感。在这个意义上,语言就不是简单的工具,而是担负着将人和世界相互关联起来的纽带,起着介质的功能。人一旦失去语言,也就割裂了人与自身生存的精神世界、文化世界的联系,必然引发人在生存认知上的恐惧、无措,由此也更加激发对自身语言的依恋和坚守而表达出的特有情感。

因此,我们说语言之于人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表情达意和逻辑运思的工具,而是从存在论意义上界说了人之为人的本质。换言之,人存在于语言之中,语言确证着人的存在。人因拥有语言而显示其存在的可能与意义,反之,人失去语言,也就失去存在根基。人的持存性丧失后,虽作为肉身的人仍存在,但在精神上、意义上的人已经死亡。

《最后一课》正是这样的情感表达。细读《最后一课》,在字里行间无不弥漫着令人感到窒息的压抑、低沉、哀伤之情,流露出失去母语而感到自身存在根基丧失的惶恐、惆怅。

在平日里,法语对于镇上的每一个人来说并没有感到特别,作为母语的法语只是隐匿在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支撑着每一个存在者,显得司空见惯,自然而然。然而,当当局宣布明天就要改上德语时,也就意味着在这个镇上的人将与自己朝夕相伴的法语别离。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表情达意、沟通交际的语言,而是意味着自始至终守护着镇上每一个人生存的根基在顷刻之间轰然倒塌,他们陷入了无助的惶恐之中,镇上的每一个人都表露出难以掩饰的迷惘之感。这种迷惘在由往日的“喧嚣”到现在一下子的“沉寂”之中得以尽显。“平常日子,学校开始上课的时候,总有一阵喧闹,就是在街上也能听到”,现在却跟往常显得截然不同,就如“星期日的早晨一样”那么寂静,时间仿佛在此时此刻停止了流动。然而这种“静”不是安静、宁静,而是充斥着忧愁、哀伤之“静”,是凝固、沉寂、无望更是死亡之静。整个教室里弥漫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气氛”,韩麦尔先生则在教室里不知所措地“踱来踱去”,甚至以往教室最后经常空着的座位上今天也出乎意料地坐着很多镇上的人,他们“个个看来都很忧愁”。最后,韩麦尔先生难以掩饰内心的痛楚,“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瞪着眼看周围的东西,好像要把这小教室里的东西都装在眼睛里带走似的”。整个镇子都显得如此压抑,在压抑中悄无声息地诉说着每一个难以言说的悲伤、绝望。

然而,这一切都因语言而起。因为每一个人都受到自身民族语言的支撑、庇护、持存,失去了自身民族的语言,也就意味着他们被抛于世,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根基。海德格尔曾指出:“语言乃在场之庇护。”②“在场”是存在者之在场,是人的在场,语言守护者作为在场者的每一个人,人只有在语言之中才得以显示,标识人的存在,彰显人存在的意义,然而对于生活在阿尔萨斯这个小镇上的人来说,这一切从明天开始就要丧失,不得不将自己置身于虚无之中而失去存在的意义。

二、依依不舍的眷恋:作为精神表征的语言

语言不仅标识着人的存在,还是人的精神表征。在任何一种语言形成过程中,都蕴含该民族演进过程中的所有印记,昭示着这个民族的精神气质、情感形态、心理特征,储存着民族的文化传统、风俗习惯、历史记忆,所有这些都可以在语言中找寻到踪迹。可以说,语言就是解析民族精神的密码。正如美国语言学家惠特尼认为的那样:“将之作为母语的人,会将他们思维的内容和结果,人生观感……及对世界的体验和认识,投射到其中。”③语言之于每一个人来说所显现的是一个人的精神存在,在每一个人身上都体现着该民族特有的精神气息和情感气度。洪堡特也认为,一个民族的语言就是该民族的精神载体,民族语言与民族精神之间具有高度统一性,体现了异质同构的特性。当人们进入一种语言时,也就进入了该民族的特有精神场域之中,从而洞见一个民族独特的精神特质。他说:“语言与人类的精神发展深深地交织在一起,它伴随着人类精神走过每一个发展阶段,每一次局部的前进或倒退,我们从语言中可以识辨出每一种文化状态。”④因此,语言不仅仅是信息传达的媒介,语言成为一个民族精神聚集的场所,通过语言可以直接溯达人的精神世界,语言也成为人的精神生命的表达。

基于此,我们也就能够更加深切地理解和把握了韩麦尔和小弗郎士对即将失去母语时内心难以言表的情愫,表达出对母语依依不舍的眷恋和难以割离的坚守。

当小弗郎士所在镇上的小学迎来了该校最后一堂法语课的时候,韩麦尔一改执教40年来一如既往的“严肃”,骤然显得“又柔和又严肃”,在“柔和”中显露了他对母语的留恋、珍惜,“严肃”中又饱含他对学生的期待、坚守。他在最后一节课上尽显反常,语无伦次地反复叮咛学生:“我的孩子们,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了。……今天是你们最后一堂法语课,我希望你们多多用心学习。”在简短的开场白中,虽只有短短数语,但他却不自觉地重复着这是学生“最后一堂法语课”。表层上看是他对从教40余年的不舍、依恋,究其根底则是表达了他对法语所蕴含民族精神的守望,以至于认为“法国语言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因此,他反复叮嘱、提醒学生这是“最后一堂法语课”,其深层意蕴则是饱含着对学生的无尽期待,期待学生一定要记住法语,只要记住法语,国家虽亡,但民族精神尚存;只要精神尚存,重建国家就有希望。于此,我们也就理解了他反复、耐心地讲解最后一课,上完语法课、又上习字课,接着又是历史课,真是“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在他离开之前全教给我们,一下子塞进我们的脑子里去”。而一向贪玩、逃课的小弗郎士也显得与以往不同,突然表现了对法语的无限亲切之感,“我这些课本,语法啦,历史啦,刚才我还觉得那么讨厌,带着又那么沉重,现在都好像是我的老朋友,舍不得跟它们分手了”。甚至感到奇怪,一向晦涩难懂的课文在突然之间“我全都懂”。与其说小弗郎士的“懂”,不如说这是面对即将失去母语、国家面临危亡时刻的民族精神、历史文化在他潜意识深处的一种唤醒、一种激发,也是一种依恋。

《最后一课》之所以感人,从作为精神表征的语言来说,就在于语言是一种民族文化、民族精神最根本的表达,也是每一个人安身立命于斯的最根本的精神原乡。一旦丧失了语言就意味着一个民族将消解在另一个民族语言之中而走向消亡,同时也意味着一个人在接受另一个民族语言的教育、同化过程中将逐渐丧失原有民族所固有的精神特性而异化为另一个民族的精神存在。

三、安放心灵的归依:作为家园居所的语言

海德格尔认为,语言并不只是口头表述上所传递出来的结构形式,而是归置人存在的家园。他说:“存在在思中形成语言。语言是存在的家。人以语言之家为家。思的人们与创作的人们是这个家的看家人。”⑤在他看来,语言与人的存在具有原始统一性的关系,以“家”为共同旨归,语言既是存在的家,也是人存在的居所,从作为存在者的人的居家属性规约了人的存在的本质属性。当然这里的“家”不是指具体的场所,而是揭示了人的本真存在状态,更是以一种隐喻的形式为人构建心灵的居所。反之,如果我们失去了语言也就失去了家。正如他所说:“唯语言才使存在者作为存在者进入敞开领域之中”“在没有语言的地方,比如,在石头、植物和动物的存在中,便没有存在者的任何敞开性。”⑥也就是说,只有人才具有语言之家的属性,人只有在语言之中才能昭显存在,灵魂才得以敞开,人的存在才得以澄明、彰显。否则,人就会陷入晦暗之中,灵魂无以安居。

语言作为“家”的隐喻揭示出作为存在者的人都生存于语言之中。语言以其所固有的语音、语义、结构形式潜沉在我们的思维之中、观念之中,同构着我们所共同拥有的精神居所、灵魂家园,让我们漂泊的心得以安放,从而语言联接着作为存在者的人的共同命运,构成我们生命共同体、精神共同体,也因此语言成为呵护存在者的家园,存在者栖居于斯、生活于斯。从语言的家园特性观照《最后一课》,对于镇上的人来说,不仅是他们从此不能学习母语,更是家园的失去。从此镇上的人包括韩麦尔、小弗郎士将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也因此我们才真正得以理解韩麦尔谆谆告诫学生要记住母语的深切意蕴。他说:“我们必须把它记在心里,永远别忘了它,亡了国当了奴隶的人民,只要牢牢记住他们的语言,就好像拿着一把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语言就是国,就是家,语言在国家就在。正是这个原因,语言作为人的存在的守护者,表达了对语言的最真挚的热爱,并借助韩麦尔先生之口表达了语言与家国情怀的内在关联。其实我们也感受到,作为实体存在的国家可能灭亡,但是在精神上不能灭亡,只要语言还在,重建家园的精神力量就在,就会激励人们拿起手中的武器为国、为家浴血奋斗,以至于最后他使出全身力量奋力写下“法兰西万岁”。

而在镇上的人得知法语将上最后一课的时候,更加直观地昭示了语言的家园特性,表达了对语言家园特性的珍惜、守护。小说借小弗郎士之口写道:“最使我吃惊的是,后边几排一向空着的板凳上坐着好些镇上的人,他们也跟我们一样肃静。其中有郝叟老头儿,戴着他那顶三角帽,有从前的镇长,从前的邮递员,还有些旁的人。个个看来都很忧愁。郝叟还带着一本书边破了的初级读本,他把书翻开,摊在膝头上,书上横放着他那副大眼镜。”在最后一课中,镇上的人们似乎听命于语言之家的召唤,他们不自觉地从不同地方聚拢到教室里,寻求语言这个最后家园的守护,也是在寻求自身心灵的归宿。

四、结 语

都德《最后一课》所蕴含浓烈、深沉的情感因素,每每读来总能震撼心灵,刻骨久远。虽然许多研究者从不同角度探寻其中情感抒发的机理,也能很好地揭示,但总显得意犹未尽。《最后一课》从本质上来说,是讲语言的,是讲最后一堂法语课的。然而,人作为语言性的存在,语言既是人的精神家园,也是人的心灵居所。如果从语言学视角观照该文,或许更能直观地洞悉其中所蕴含的情感力量,对其情感力量的把握和理解也能更深刻和明晰。

注 释:

① 申小龙.汉语与中国文化(修订本)[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1.

②(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上海三联书店,1996:1147.

③(美)多伊彻.话/镜:世界因语言而不同[M].王童鹤,等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4:159.

④(德)威廉·冯·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性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M].姚水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19-20.

⑤(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上)[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上海三联书店,1996:403.

⑥(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上)[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上海三联书店,1996:2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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