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爱情(短篇)

2020-04-02 07:09李世英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1期
关键词:剃头匠大集丽丽

李世英

外婆的家,在沂河岸边。沂河是淮河流域泗沂沭水系中较大的河流,是沂蒙山区的母亲河。从外婆的家沿着这条母亲河,往下游走,就走到一座古老的小县城。

那时候,外婆经常叫我陪她去县城赶大集。

县城的大集,人山人海,琳琅满目的商品,应有尽有。

但是,外婆每次赶大集,她都从来不买东西,她总是直接走到集市东北角那个地方,去找一个人。

那儿,有一棵古老的大槐树,据说已经有200多年历史。它树干很粗,几个人合手都抱不拢;树冠就像一把巨大的绿伞,树荫能遮住半个篮球场。在大槐树底下,有一个剃头摊子。那个剃头匠,是从铁路退休的老人,他的老伴已经过世了。过去,他一直跟儿子一块儿生活。可是儿子和儿媳总是隔三岔五吵架,他从他们的吵架中听出,是儿媳不愿意和他住在一起。于是,他就悄悄地离开了他们,回到了老家。他在县城买了两间旧房子,一个人过起了日子。他平时很寂寞,想起年轻时学过剃头的手艺,现在很多老年人想剃光头,找不到理发店,他就在大集上摆了一个剃头摊子,专门为老年人剃光头。他快八十岁了,但眼不花,手不抖。给人家剃光头,仍剃得又光又亮。

外婆每次来到大集上,就直奔剃头匠那儿。

剃头匠看见外婆来了,就赶忙放下手中的活儿,搬起一个小马扎,叫外婆坐。然后,他又用自己那个茶锈斑驳的大搪瓷缸,倒满一缸茶水,叫外婆喝茶。

外婆在小马扎上坐下后。剃头匠如果手上正忙时,就不和外婆说话,专心致志地为客人剃头。如果他手上不忙时,也搬过一个小马扎,坐在外婆对面,和外婆说会儿话。他们的话儿似乎也不多,似乎也没有什么新鲜的话题。无非是剃头匠对外婆说:“茶水都凉了,我再给你倒点热的吧?”或者外婆対剃头匠说:“不用了,我不渴,你喝吧。”外婆把那个茶锈斑驳的大搪瓷缸又递给了那个剃头匠。剃头匠喝了一口,捧在手里。他瞅着外婆,外婆也瞅着他。两人互相瞅着,竟然是长久无语,长久静坐着。直到来了顾客,剃头匠又把那个大搪瓷缸递给了外婆。然后是外婆捧着那个大搪瓷缸,静静地瞅着剃头匠手上那把亮晃晃的剃头刀,在那个人的头顶上舞过来,又舞过去。过了一会儿,那个人的脑袋,就变得又光又亮了。剃头匠剃完了那个光头,又用两只大手,在那个光亮的脑袋上来回摸了几把,好像是感受那个脑袋是否光光滑滑?

外婆每次在剃头摊旁坐下,就会一直坐到太阳快要落山了,才对我说:“狗剩子,我们该回去了。”

那时候,沂蒙山区的天空,开始下雪了。

沂蒙山区有好几年雪都下得很小,似乎就飘下一两朵雪花儿,还没有等到落地上,就悄悄地融化了。但是今年的雪,却下得特别大。白茫茫的大雪在天空飞舞着,很快就在辽阔的大地上,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地毯。

外婆在这一段日子里,不知道什么缘故,突然不停地拉肚子。外婆吃了很多药,都无济于事。只见她日渐消瘦,床也爬不起来了。

有一天,外婆忽然拉着我的手说:“狗剩子,你看俺是不是不行了?是不是阎王爷要收俺走了?”

父亲原来是村支部书记,但那年村支部改选,村里有两户大姓,赵姓的票数超过马姓,父亲就落选了。因为在村里种地,挣不了多少钱,父亲落选后,就和母亲背井离乡,跑到沿海的一座城市做生意。我就给他们打了一个电话。

父亲和母亲回来后,便带着外婆四处寻医。后来,他们打听到了一个偏方,抓了几副中药,外婆吃了,病果然好了。

可是,没过多久,外婆的两条腿又犯病了,一步也走不动。每天,她只好孤独地坐在屋檐下,晒太阳。

外婆很忧郁。她时常望着县城的方向对我唠叨着:“狗剩子,可能俺再也不能进城赶集了。”

我就安慰她,说:“你的腿會好的。”

外婆说:“真会好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外婆都那么大岁数了,她就像一台经常出故障的老机器,各个部件都已经磨损坏了。如果不彻底脱胎换骨,那部老机器肯定有一天就转不动了。可是想要脱胎换骨,那是不可能的。

不久,迎春花开了,桃花、梨花、杏花也开了。地里的庄稼也攒着劲儿地拔节了。

说也奇怪,外婆吃了很多治腿的药,也贴了很多治腿的药膏,腿病也没有治好。但天气一转暖,她的腿突然就好了。她不用拄着棍子,也能在院子里行走自如了,甚至还能走到院子外边的大街上,跑到邻居家串门子。

一天早上,外婆换上了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把头梳得整整齐齐的,就大声喊我:“狗剩子!俺想进城,你陪俺去!”

我起得很晚。大学放假了,我回到老家,就天天睡懒觉。外婆喊我时,我正蹲在院子里的石阶上刷牙,嘴巴里塞满了白沫子。

我说:“外婆,你又没啥事情,进城干啥?”

外婆说:“俺想去看看那个老东西,不知道他还好吗?”

我说:“那么远,你走不动啊!”

外婆说:“你叫马六子来,俺要坐他的三轮车进城。”

我说:“马六子的三轮车坏了。”

外婆说:“你哄俺!刚才俺还看见他打俺窗前过去呢。”

马六子是我本家哥,我们还没有出五服。他年前才买了一辆柴油三轮车。那种三轮车马力大,翻山越岭都不在话下,非常适合我们山区搞运输。马六子在山上种植了六亩桃树,现在正是桃树施肥和打农药的季节,马六子要用那辆三轮车往桃园里送肥料和农药,他哪有时间拉外婆进城呢?

可是,我哄不了外婆,她都看见了,我只好去桃园找马六子。

马六子正在挖一个大深坑,有一米多深。他要把那一车从养猪场买来的猪粪便,沤在大坑里。猪粪便只有经过发酵,沤成了熟肥,才不烧根烧苗,成为上好的有机肥料。他听我说要拉着外婆进县城,就一个劲地摇头说:这事不成,我今天正忙着。再说,我就是不忙,也不能拉外婆进城。外婆都多大年纪了?她已是一个快入土的人了,万一路上出一点闪失,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我说:“用用你的三轮车都不肯,你也太不够兄弟情义了吧?以后就算完了吧,咱俩谁也不认识谁了!”

马六子看我真生气了,就勉强答应了。

我们一到县城大集上,外婆从三轮车上下来,就叫马六子先别急着回去,她还有事,要等她一会儿。她说完,就迈开一双小脚,又跑到剃头匠的摊子边,坐在那儿不走了。

我和马六子先在集上胡乱地转了一圈,转够了,只好回来,坐在三轮车上,默默地等外婆。

太阳快要落山了,外婆还不走。

马六子就一个劲地唠叨,如果不是外婆耽误了他一整天的工夫,他这会儿早就挖好了那个大坑,把那车猪粪沤上了。

外婆和剃头匠还在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我们离得远,也听不清楚他们都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剃头匠忽然起身收拾剃头摊子。收拾好了,跟着外婆上了马六子的三轮车。

我和马六子都愣住了。

外婆喊我和马六子:“还愣什么呢?快过来帮个忙呀,把老东西的这些东西都搬到车上啊!”

剃头匠的东西,有一个脏兮兮的破脸盆,一个放脸盆的木架子,一个长方形镜子,一个顾客坐的木凳子,还有一个装理发工具的小木箱子。

我和马六子把这些东西都搬上了三轮车。

我问外婆:“上哪?”

外婆说:“回家。”

我说:“回哪个家?”

外婆说:“回咱们家啊!”

我有点吃惊,剃头匠住在县城,为什么不把他送回他的家,还要领回我们家?那么远的路途,难道想叫剃头匠享受一路尘土飞揚,颠簸劳顿的滋味吗?

外婆把剃头匠领到家,她就张罗着要杀鸡。

鸡栏里,只有那只金黄色的大公鸡最肥胖了。它有着宽厚的胸脯,大红的鸡冠子,长长的尾巴。每天早晨,它还站在鸡窝上,伸着长脖子,喔喔喔的打鸣。它一叫,那几只母鸡都围在它身边转。它站在鸡群中,俨然像一个国王。那些母鸡,就像它的三妻六妾。

外婆指着那只金黄色的大公鸡说:“狗剩子,就杀它!”

我很不情愿。杀了那只大公鸡,就再听不到公鸡打鸣。在农村小院里,如果听不到公鸡打鸣声,就显得死气沉沉。但我又不能抗令。我和马六子只好把那只金黄色的大公鸡逮住了,一刀杀了。

外婆炖了一大锅香喷喷的蘑菇鸡。

外婆把鸡端上饭桌后,就喊剃头匠过来吃饭。外婆还给剃头匠烫了一壶老酒,又一个劲地往剃头匠碗里夹大砣大砣的肉。

看得我和马六子都忌妒死了。

剃头匠吃完了饭,又和外婆坐在小院子里,喝了好一会儿茶。家畜和家禽都进窝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外婆又叫马六子再跑一趟,把剃头匠送回县城。

马六子把剃头匠送回县城,又从县城匆匆回来,就一脸不高兴地说:“狗剩子,我够意思了吧?我今天都跑了两趟县城,光油就烧了十几公升。以后如果再有这种事,你千万别来找我,找我也不去了!”

我对马六子说:“哥们,有时间,我再请你喝酒。”

马六子说:“算了,算了。”

剃头匠走了之后,外婆却一夜都兴奋不已。

我在客厅里看电视。外婆就从她屋里跑过来找我拉呱说:“狗剩子,你说那个老东西,牙口怎么这么好,鸡肉都没塞他的牙缝?看看我呀,一口牙都掉光了,啥东西都不能吃了。”

外婆又说:“唉,大半年不见他了,他的身体真的不如从前了。这个老东西,有福不会享呀,你说上儿子那里住多好,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生了病,还有人照顾。现在一个人生活,万一有什么事,怎么办呢?”

外婆唠叨了大半天,见我不跟她说一句话,就扫兴地走了。

可是,没过几天,外婆又叫我去找马六子,她又要去县城。

我这次有理由了,丽丽刚才给我打来电话,说一会儿要来找我。我们是放暑假回来的,丽丽想和我商量何时返校,还想提前走几天,到黄山和张家界玩一玩。

外婆说:“好好,你不去,俺自己去找马六子。”

我想,马六子肯定不会去。他上次都生气了,烧了十几公升油不说,还耽误他干农活。庄稼人的活,都是跟季节的,春季桃树萠芽前及花期前后是防治桃树病虫害的关键时期,这几天必须给桃树打农药了。

可是,不知外婆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说服了马六子。他又开着三轮车,拉着外婆去县城了。

傍晚的时候,马六子回来了,外婆又把剃头匠领回来了。

这次,外婆还要杀鸡。但她把头伸进鸡栏里看了看,发现鸡窝里已经没有大公鸡了,只有几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外婆瞅了瞅,就叫我去邻居家买了一只大鹅。

外婆做了一大盆红烧鹅。

吃饭的时候,外婆还像上次一样给剃头匠烫了一壶老酒,又一个劲地往剃头匠碗里夹大砣大砣的鹅肉。

丽丽瞅着外婆那个亲昵的样子,就悄声地问我:“狗剩子,剃头匠是外婆的什么人啊?”

我怕外婆听见,也贴着丽丽的耳朵小声说:“不知道。”

丽丽说:“我好吃醋啊。”

我说:“你别吃醏,我也给你夹一坨香香的鹅肉。”

丽丽说:“算了吧,我要不说,你还想不到。你看外婆,人家那是从内心里发出的。”

吃完了饭。外婆泡了一壶大叶茶,和剃头匠坐在小院子里,两人都佝偻着背,挨得很近,嘴像露风的风箱,吐字不清地嘀咕着什么。

我和丽丽、马六子在屋里唱卡拉OK。丽丽大声唱着水木年华的《爱上你我很快乐》。

外婆嫌我们声音太大,吵得她和剃头匠都没法说话,就踮起小脚,跑到屋里,让我把音量关小。

那天晚上,我也不知道外婆是什么意思,她竟然不让剃头匠走,把他留在我们家里住下了。外婆叫他睡在西厢房,剃头匠也没有推辞,竟然像一个听话的乖孩子。我也把丽丽留下了。去年学校放寒假,我和丽丽上桂林阳朔写生,我们在大街上花了一百多元钱,找了一个制假贩子,做了一张假结婚证,我们住进了一家小旅馆,并且偷吃了禁果。

半夜里,突然下起了大雨。

大雨来势凶猛,就像一盆盆豆粒子打在屋顶上,特别的响。我在睡梦中被啪啪的雨声吵醒了。我爬起床,去了一趟厕所。回来时,看到院子里灯亮了,灯影里,外婆弯着腰,打着一把雨伞,站立在西厢房门前,我以为外婆要去敲剃头匠的门,但她没有敲,只是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又回屋了。

那个剃头匠竟然睡得很香,雨声中夹杂着他响亮的呼噜声。

那场大雨,没连续下。天一亮,雨就停了。沂蒙山的天空,又变得瓦蓝瓦蓝的。山峰也显得更加青绿。

我想,天晴之后,剃头匠肯定要回县城了。明天是县城大集,他还得去大集上摆剃头摊子。

可是,剃头匠一整天都没有走。接下来,他又住了整整一个星期,他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剃头匠和外婆两个人,整天都躲在那个西厢房里,嘀嘀咕咕的,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

我和丽丽都挺纳闷。我们就悄悄跑到窗户下,偷听他们说话。可是,他们说的话,有时是断断续续的,前言不达后语;有时又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让人摸不着头脑。我和丽丽听了半天,也无法把他们说的那些话,拼凑出一个美丽又完整的故事。

丽丽就猜测说:“狗剩子,外婆和那个剃头匠,是黄昏恋吧?”

我反对丽丽的这个猜测,就说:“他们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啦,还搞什么黄昏恋呢?”

丽丽又说:“要不,他们年轻时,就是相好的一对。”

我更加反对,说:“外婆十六岁就守寡了,一生厮守贞洁,哪有相好?你别胡说了!”

丽丽却很固执,說:“反正,我要把外婆和剃头匠的秘密弄清楚。”

我说:“快要开学了。我们得收拾一下东西,做好返校的准备。”

丽丽却不肯罢休,她还是想把外婆和剃头匠的秘密搞清楚。那几天,她的任性真的上来了,竟然走访了村里很多老人,但是都一无所获。她还是不死心,又决定去县城看看。我拦也拦不住。可丽丽就在去县城的路上,出事故了。她骑着摩托车,在拐一个急弯时,突然刹车线断了,迎面正好驶来一辆汽车,丽丽为了躲那辆车,她和摩托车都翻进了沟底。她的右腿摔骨折了,住进了医院。医生给她的腿上打上了厚厚的石膏,她只能躺在病床上休息了。

丽丽出了事,也不能返校了。我天天陪在丽丽病床边。外婆也忙起来,为丽丽做病号饭,也顾不上和剃头匠说话。

剃头匠在丽丽摔断腿的第二天,回县城了。

丽丽住了一个月院。出院时,腿还没有完全好利索,我们就回学校了。然后,我们都忙着写毕业论文,丽丽也顾不上去想外婆和剃头匠的事。

不久,我们大学毕业了。之后,又是忙着应聘工作。我们还算幸运,都找到了一份合意的工作。丽丽在一家合资企业搞广告策划,我在省城一家晚报当美编。

半年后,我和丽丽结婚了。

我们又回了一趟老家。

这次回老家有两个目的,一是看看外婆。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我们知道,我们和外婆相处的时间,不是很多了,每看一次,就会少一次。我们第二个目的,就是想打听剃头匠和外婆的秘密。当然,这主要还是丽丽的愿望。

回到家后,我们却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剃头匠已经死了。

事情是发生在几个月前——

那天,外婆又叫马六子从县城把剃头匠接到了家里。晚上,外婆陪着剃头匠喝了几盅酒,就睡觉了。第二天早上,鸡叫了三遍,外婆和剃头匠还没起床。大门紧紧关闭着。

这时候,马六子来敲外婆的大门。马六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的二舅来他家做客了。二舅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他想叫马六子开着三轮车拉他上县城剃头。马六子想起剃头匠就在外婆家,他就来外婆家找剃头匠。马六子敲了半天大门,里边也没回音。马六子想,怎么这么重重地敲门声,他们也听不见呢?会不会出什么事了?马六子就用螺丝刀,把大门的门闩别开了。马六子进了院子,又推开外婆那间屋门。忽然,他惊呆了,看见外婆和剃头匠都躺在一张床上,他们还在睡觉。马六子忽然感觉不对劲,就立刻连推带搡喊外婆,他终于把外婆喊醒了。他又喊剃头匠,可是又推又搡又喊,剃头匠也没有反应。马六子就连忙拨打110和120电话,没用半个小时,救护车和警车都来了。医护人员发现剃头匠的心脏早已停止跳动了。警察在屋里和屋外察看了现场,没有发现他杀的迹象,最后确定剃头匠是煤气中毒致死。

我和丽丽回到家后,都以为外婆一定很悲伤。但我们见到她后,发现她变得比过去更加矮小和瘦弱,却没发现她有其他的异常。她对我们也一句未提剃头匠的死。

我们请了七天假。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

要走的那天,外婆突然拉住我说:“狗剩子,求你一件事,带俺去县城看看那个老东西。”

剃头匠死后,他的儿子回来处理的后事。他的儿子在县城公墓买了一个墓穴,把剃头匠葬在了那里。他们也没有叫外婆参加葬礼。

我和丽丽答应带外婆去县城看看剃头匠。又叫马六子开来了三轮车。到了公墓,我们找到了剃头匠的坟墓,我和丽丽在来公墓之前就买好了一束鲜花。于是,我们把那束鲜花摆放在剃头匠的墓碑前。

外婆对我们说:“她想一个人在老东西的墓前待一会儿。”

我们知道这个时候外婆想一个人清静一下,我们也不想打扰她,于是我们就悄悄地离开了墓地。但我们在转身离开的时候,突然看到外婆在剃头匠的坟前跪下了。外婆似乎很悲伤又很凄凉地说:“老东西啊,俺那时候,怎么就忘了把那个炉盖子,盖在煤球炉子上……”

我和丽丽回到省城之后,丽丽还想弄清外婆和剃头匠的关系。而且丽丽一提起外婆和剃头匠,她似乎就显得非常的怀念和忧伤。丽丽对我说,这两个老人,就像两个孩童一样,他们给我们演示了一场孩童那种纯真美丽又可爱可亲的游戏。可惜他们只是昙花一现,我们最后谁也没有看到花儿绽放。我想母亲肯定能知道一些秘密,我就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母亲果然知道,她把外婆和剃头匠的秘密,告诉了我们。

那还是民国年间——我的短命的外公和他的老丈人做了一个交易,他要用一只母羊和两亩地做婚礼,娶我的外婆。

老丈人是一个见钱眼开的财迷,二话没说,就和外公成交了。

外公拿出了地契,扔下母羊,就把哇哇哭叫的外婆扛回了家。他把外婆往床上一扔,扯掉了外婆的衣裳,蒙上了花被子,就算结婚了。

那年,外公三十,外婆十六。

外公睡完了外婆,惦记着还要出去挣钱,就在家里坐不住了。

十天后,外公戴着一顶破礼帽,用麻绳系着腰,提着一个破铜锣,背着一捆破行李卷,牵着两只活蹦乱跳的小猴,便周游四海去了。

外公是一个耍猴的。

外公一走,竟然半年没有音讯。

外婆在家着急,便挎着一个小红布包袱,一路打听,去找外公。她找了一路,也没有找到外公,却遇上那两只已经饿得皮包骨头的小猴。小猴认识外婆,跟在外婆身后不走。外婆看着心酸,就解开小猴脖颈上的链环,对小猴说:“别跟着俺了,跟着俺,你们会饿死的,你们回到山里去吧。”

外婆放走了小猴,又继续找外公。她已经花光了身上的盘缠,好几天没吃一口东西,饿得实在走不动了,晕倒在大路上。

正在这时,大路上过来一支穿着破破烂烂的队伍,有一个被称着马排长的当兵的,他救醒了躺在路边饿晕的外婆,还给了外婆两个黑黑的窝窝头和一块银元。

队伍又继续走了。

外婆也分不清他们是什么军队。但是外婆记住了那个马排长,他高高的个子,亮亮的眼睛,他的左脸上还有一块月牙形的刀疤,那个刀疤永远刻在外婆的心里。

外婆又回到村里。

不久,外婆发现自己怀孕了,那是外公的种。外婆很伤心。她在苦难中,养育着那个女孩。但她一生没有再嫁人,就这样孤寡地生活着。

谁知,外婆都七十多了,又在县城大集上,遇上了当年的救命恩人——就是那个剃头匠。

都那么久远了,外婆却能一眼认出那个刀疤。

那个剃头匠的记忆,也被外婆唤醒了。

后来母亲又告诉我,那个剃头匠,其实还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他是一个特级战斗英雄。他在解放沈阳城那次战役中,身负重伤,子弹打破了他的肚子,肠子都流了出来,可他把肠子塞进了肚子里,用手捂住肚子,咬紧牙关,忍着疼痛,第一个冲入“東北剿匪总司令部”大楼,把那面红旗插在楼顶上。后来,他复员来到铁路上,当了一名又苦又累的巡道员,但他年年都是劳动模范……

可是,外婆的爱情,永远成为了一个美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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