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颠覆时开启,从古学到玄幻 观读黄永砅

2020-04-18 12:53张文江
新美术 2020年10期
关键词:新潮阿波罗手稿

张文江

用最简单的方式观读黄永砅(1954-2019),以他1989年出国为界,可以分为前后期。1作者自述:“可以说在我出国之前,我觉得这个艺术差不多了,起码我自己认为,快做不下去了。还好换了一个地方,我可以重新开始,忘了以前做过一些什么事情,说过一些什么话。”又:“在1989年之前,我觉得自己已经到了一个末路、末日,这条路已经走得很窄了,因为看这个不行,看那个不行[……]那接下去,还好,有条路。”(《艺术这个事情永远没有完——黄永砅与中国美院跨媒体艺术学院师生座谈》,2011年)又:“我已经在寻找我的撤退之路,包括对达达主义的反思。”“我带着这份手稿到巴黎,已对’85 新潮隔岸观火了。”见史建撰〈黄永砅访谈〉,载费大为编《’85新潮档案II》,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7页。前期在中国接受世界,经历现代(以及后现代)艺术的洗礼,以反叛的姿态打破传统,其典型为“厦门达达”(1983-1988)。后期在世界理解中国,试手搭建新天地,奇思妙想,光怪陆离,不可方物。2作者自述:“我在中国时,曾对西方有更大的兴趣,那是把它作为异己的想象力来源;相反,我在这里对中国的思想却又谈论得更多。这也许是在西方背景中的缘故。一方面,‘用东打西’是反对西方中心主义;另一方面,‘用西打东’则是反对退入纯粹的民族主义之中。”见〈黄永砅与侯瀚如〉,载《’85 新潮档案II》,第454页。展出的系列作品似断似联,另辟玄幻的蹊径(关于玄幻的讨论,另详),我所目见的有“蛇杖III——左开道岔”(2016年3月,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3试列举几个展出:“占卜者之屋”(1989-1992),“约瑟夫·博伊斯死后打给他的第一个电话”(1991),“108 签”(1993),“世界剧场——桥”(1993),“通道”(1993/2005),“圣人师蜘蛛而结网”(1994),“药房”(1995-1997),“大限”(1997),“蟒蛇”(2000),“蝙蝠计划”(2001-2005),“东方之柱”(2004)。见[美]菲利普·维赫涅著、毛卫东译,《占卜者之屋:黄永砅回顾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4-89页。

于前期尚为学徒,在模仿中有所突破;于后期继续攀登,成为有世界性影响的人物。4是否可称为“大师”待考,因为需要时间的检验。另外,“大师”一词,基本上已被用坏。前后期之间有自然联系,而转换的标志预示于1986年末的〈焚烧声明〉:“达达死了。火小心。”(《’85 新潮档案II》,第103页)展览时这些字以石灰写在地上,惊心动魄,告别过去并引导未来——火象征着探索未知的智慧之光,以及辐射于社会的感染力。

初步的带路人是杜尚[Marcel Duchamp,1887-1968],或有意无意地转译为杜象。杜,关闭或禁止,决绝性地颠覆整个艺术史。《金刚经》:“法尚应舎,何况非法?”不破艺术,何以谈艺术?5参见〈焚烧声明〉:“不消灭艺术,生活不得安宁。”载《’85 新潮档案II》,第218页;又:“我用五年就学会从事艺术,我要用十年才能学会放弃艺术”,第219页;“从事艺术和谈论艺术本身就是一种尚未觉悟的表现。”,第455页;“原来是个美术家的,如果想要有前途的话,那首先得变得不像个美术家”,第566页。象,通往《周易》的象学,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深邃而多变。《〈中国绘画史〉和〈现代绘画简史〉在洗衣机里搅拌了两分钟》(1987)(《’85 新潮档案II》,第510-514页),被视为里程碑式的作品。在那个年代,洗衣机在内地刚出现不久,还是不怎么普及的新生事物。

深一步的引导在古学,在关注西方哲学的同时,经常引用《周易》、老庄和禅宗(同时也警惕并保持距离)。6他买过1984年中华书局初版的《五灯会元》,与接触并关注“达达”大体同时。《’85新潮档案II》,第24页。动态地维护陌生化,在整体中犹如兵法,以提升尖锐和犀利。他宣称:“(在某种精神意义上)禅宗就是达达,达达就是禅宗。”(《’85 新潮档案II》,第215页)引《老子》三十章:“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紧接着问:“而凶年之后呢?”(《’85 新潮档案II》,第218页)又从《老子》三十一章“兵者不祥之器”引申,称“艺术不祥之物”(1987)(《’85 新潮档案》II,第570页)。

目前获得的材料不全,正在进一步努力搜集。从已有文献中,看到他的两段自述,自成首尾,非常吸引人。其一,在大学二年级时的觉悟,可看成他早年自觉成长的起点:

重新塑造自我是有可能的,登高俯视是有可能的。7转引自中国美术学院校友会:〈黄永砅,结局或开始〉。

以传统语言评述,前句可称为修持,持续地调整自己,其终当为知命(《论语》)乃至改命(《周易》)。后者寻找制高点,力图站得高一点,更高一点,当《周易》之上出。

其二,对艺术家多重身份下的定义,是他晚年所达到的认知高度:

艺术家处在手工艺人、战略家、多重间谍、异端和外国人和萨满之间。8转引自主办方的约稿信,亦见手稿(未编码)。

这里共涉及七项,试作若干梳理:

1.艺术家,在柏拉图《斐德罗篇》中,位居第一等的是爱智慧之人,同时也是爱美之人,掌握缪斯与爱欲的技艺(248d)。爱智慧或爱美,艺术家的不懈追求归于此。这里的定义,可看成他在长期实践中摸索的对自我身份的体认。

2.手工艺人,也就是工匠,相关于制作。艺术家对应知,手工艺人对应行,前者对应心,后者对应身乃至手。制作之人,于《斐德罗篇》中位居第六等,也就是当时的诗人(248e)。在古希腊“诗”的原意是制作,妙在此处和艺术家身份并不相隔。

3.战略家,把握全局,关注整体,构建世界,寻找未来的导向,涉及隐秘的权力。有文章〈艺术-权势-话语〉,讨论艺术如何能逃出权势而本身又不成为另一种权势(《’85 新潮档案II》,第584页)。此即艺术的特质,达成者上出于时间,亦即权力之源。9参见郑道炼编《专门词汇表》之“前卫”[Avant-Garde]:“艺术家成为战略家,通过不同的占卜器具来计划下一步的行动。与其说是制作现场,不如说是启示的空间。”《占卜者之屋:黄永砅回顾展》,第98页。

4.多重间谍,时时刻刻准备变换立场,定位难以捕捉。《易》所谓“出入无疾”,或阴或阳,不可测以脱出窠臼。10参见黄永砅手稿(未编码):“关于日期、时间”,保罗《帖撒罗尼迦前书》5“贼不会告诉你他来的时间,或以什么方式”,“要警醒”——“那时,那时辰,没有人知道”,《马可》13:32,《马太》24:36-44。

5.异端,对正统的意识形态,保持不妥协的质疑。改变观察角度,以更新自我,或带有某种危险性,引发时代的潮流。

6.外国人,对现状始终有不可消除的疏离感。在学校中、在会议时,于集体的场合经常出戏,神游天外。尽管有时不得不妥协、迁就,内心明白人不可能完全脱离社会,而系统也将不定期地收编异己,形成无可逃避的宿命。有一个展品是填表,除了姓名和出生年月,其余项目填的是“未详”、“待查”、“不明”之类,呈现不确定状态。(《’85 新潮档案II》,第231页)

深受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889-1951]的影响,以格言形式写成《图-词-物》339 条(1984),(《’85 新潮档案II》,第538-562页)是对前辈的模仿和致敬。值得注意的是,维特根斯坦虽然猛烈批判学校,除了一段时间,并没有离开学校。11说起大学时代的经历,黄永砅称其为“既是受教育的阶段,又是反教育的阶段”,“反教育是由于受教育所致[……]教师很难被信服,除非教师能站在很高的高度”。《’85 新潮档案II》,第17页。另外,维特根斯坦有一段时间在小学任教,而黄永砅有一段时间在中学任教。

7.萨满(或“撒旦”),原始宗教的通灵者,可沟通于各大宗教的内修。于“绝地天通”(《尚书·吕刑》、《国语·楚语下》)后,或化为史巫,史为理性文化的源头,巫为非理性文化的源头;亦即艺术的存身之处。然而,核对手稿(未编码)原文,“萨满”应该为“撒旦”。艺术家绝不可作恶,但不能封闭对恶的理解,以此刺激艺术之善。在《旧约》中,撒旦原为(堕落的)天使之一,参见《约伯记》注释。此处的笔误,由一而二,深具启发性。12作者自称:“我总是从各种‘误解’和‘歪曲’中受益。”《占卜者之屋:黄永砅回顾展》,第40页。

2016年,笔者参观“蛇杖III——左开道岔”,对其宏大新奇的构想,震撼不已。I、II、III 分别举行于罗马、北京和上海,在世界各处流动。到每个城市,因地制宜地调整部分展品,以对应当地的氛围。

蛇杖的意象,最初来自上帝和摩西的对话,见《旧约·出埃及记》(7:10-15),又《民数记》(21:6-9),指向世界恒久的变化。13皮力撰,〈黄永砅的蛇杖及其知识谱系〉,见《蛇杖III——左开道岔》,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第22页。如果上推《创世记》中引诱夏娃的蛇,则为“兽类中最狡猾者”,有上帝般的智慧和能力(手稿,未编码)。以古希腊而言,蛇杖代表权威,象征毒与药[Pharmakon],14参见郑道炼编《专门词汇表》,引用德里达《柏拉图之药》(解读《斐德罗篇》)。见《占卜者之屋:黄永砅回顾展》,第105页;作品中有“药房”,称“药象征了苦和毒,可杀人亦能活人”,第48页。按,后句语出《五灯会元》卷二文殊菩萨章次:“一日令善财采药,曰:‘是药者采将来。’善财遍观大地,无不是药。却来白曰:‘无有不是药者。’殊曰:‘是药者采将来。’善财遂于地上拈一茎草,度与文殊。文殊接得,呈起示众曰:‘此药亦能杀人,亦能活人。’”参见卷六岩头全奯章次:“石霜虽有杀人刀,且无活人剑。岩头亦有杀人刀,亦有活人剑。”居高临下地治愈创伤,包括社会意识和心灵。神话中有二种:(1)赫尔墨斯[Hermes]的双蛇杖;(2)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的单蛇杖。前者来自哲学(或为解释学之根),后者来自医学。

双蛇杖是非科学或前科学的医药,单蛇杖是科学的医药。于中国思想而言,前者可以推原《易经》,后者可以推原《黄帝内经》。中国古代有医、易不分家的提法,张介宾说:“不知《易》,无以为太医。”(《类经附翼》)非科学或前科学,不能等同于伪科学,不应该加以混淆。科学的发现,常常以直觉想象为引导,然后跟进严格的验证。古代的医生,类似扁鹊(上古)或华佗(或外来,参见陈寅恪考证)这样的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性,尽管难以企及,但不应该限制视野。

双蛇杖和单蛇杖,源头来自太阳神阿波罗,阿波罗是医疗、真理、预言之神。在相传的希波克拉底[Hippocratic,前460-前377]誓言中,对众神宣誓,首先对阿波罗,其次对阿斯克勒庇俄斯。阿斯克勒庇俄斯是阿波罗的儿子,他的单蛇杖应该来自阿波罗。赫尔墨斯的双蛇杖,据说也来自阿波罗。赫尔墨斯是边界之神,也是小偷的祖师。有一回他偷走阿波罗的牛,阿波罗大怒,最后不得已用交换来解决:赫尔墨斯送阿波罗七弦琴[lyre],阿波罗送赫尔墨斯牧牛的金杖(参见《荷马颂诗4,献给赫尔墨斯》,第416-575 行),应该就是双蛇杖的原形。杖头上的双蛇可代表阴阳(古希腊有“不确定的二”),与后世归属于赫尔墨斯的炼金术(炼丹术)和占卜术相应。

当年的展览,以蛇杖为引导,通往利维坦[Leviathan],涉及宗教冲突、领土争执以及其他无法平衡的矛盾。世界剧场,四通八达而布满陷阱,汹涌着无头能量的盲动。副标题“左开道岔”取自科耶夫[Alexandre Kojève],15[法]亚历山大·科耶夫著、姜志辉译,《黑格尔导读》,译林出版社,2005年,第620页。见《蛇杖III——左开道岔》,第4、7页。2014年在红砖美术馆的发言《如果》中,黄永砯说为了消化科耶夫,他重新阅读《精神现象学》。可见作者有通古今之变的雄心,关注的始终是身处历史中的人类状况。展品中有作者的手稿,看见读《桃花源记》的笔记,于我心有戚戚焉。在很多年以前,我也写过一篇〈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桃花源记》解释〉,于2008年出版,与此手稿大致同时。面对的古代文献相同,而解释的方向不同。然而,将手稿作为展品,不仅仅是精勤用功的痕迹,同时也成为他心灵大千世界的一部分,有复杂的多重折射。

试引《太上虚皇天尊四十九章经》,对应前文的“登高俯视”:

既登绝顶,其苦亦息。俯视一切,皆微眇也。

脱去宗教层面的意义,于艺术而言,息苦者,升华也,治愈也。然而,究竟是不是这样呢?“艺术这个事情永远没有完”……

2020年9月3-10日

猜你喜欢
新潮阿波罗手稿
作家手稿
作家手稿
“新潮”的旧刷子
丢失的手稿
阿波罗13号与与重返月球
回望阿波罗11号
阿波罗之春
拯救阿波罗13号
轻松一夏
新潮婚纱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