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力下的风度

2020-04-22 20:38许知远
睿士 2020年3期
关键词:灾难文明国家

许知远

在战败废墟上的日本人,重建自己的国家,他们不知昼夜地工作,不到三十年,日本成为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经济体,它的游客与产品涌向世界。

它以洼田空穗的短歌开端,它写于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时,“他不断对自己嗫语/孩子与妻子已逝/一个男人穿过燃烧的桥”,以谷川俊太郎的诗句结尾:“孩子们总是很高兴/即使在种种恐怖之中”。

《朝日新闻》2011年3月15日的社论,是日本大浩劫以来,我读到的最动人的文字。地震、海啸、核泄漏,在一连串的灾难面前,人类社会的脆弱,显露无疑。由现代技术与组织塑造的确定感,似乎轻易地就消散了。

灾民排着队撤离,没人对着镜头哭喊,超市免费开放,没传来任何抢劫的消息。一位外来的记者发现,即使在废墟中,人们仍听到邻居们以良好的情绪,礼貌地问候彼此和来访者。而另一位则发现,在东京,出租车司机依然向客人鞠躬致敬,车内依然装饰着白色花边,卫生间的马桶座圈依然是加热的,店主们仍然一路小跑到顾客面前为他们服务,公司的员工们兢兢业业地加班,要提供更好的服务,在街道上,人们被口罩遮住的面孔异常平静。

17世纪末的德国旅行者注意到,日本人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文明”,“像世界其他国家一样文明、有礼、好奇”,“日本人的行为,从最卑微的乡民到最伟大的皇子与领主,整个帝国都可以被称作文明的学校”。德国旅行者使用的是基督教的视角,受到基督影响的是“文明国家”,而他惊奇地发现,没有上帝的日本,也同样“文明”。

而此刻,没人敢于怀疑日本的“文明”,整个世界都震惊于灾难之前的日本人,他们几乎都像海明威笔下的人物——有一种压力下的风度。而这惊呼也令一种神秘主义浮现,日本人是否真的与众不同?

“我们是日本武士!”一个日本人半开玩笑地向英国记者说,“我们把笑容挂在脸上,眼泪却流在心里......我无法去考虑未来。我所能做的就是应付好当下的事情”。

在这一刻,玩笑话具有特别的魔力。每个人、每个国家都会不断经历自我发现的过程。再没有在面对自然灾难、羞辱、战争,更能彰显一个人与一个国家的气质了。恐惧、无力、脆弱,都逼迫你正视自身,这种正视有时都让自己吃惊。二十年来,日本人给世人的印象是停滞的经济、不断更换的首相。一位小说家说,日本人有民主政治、有丰沛的物质,却唯独没有信心。这二十年,也像是对之前四十年历史的某种报复。在战败废墟上的日本人,重建自己的国家,他们不知昼夜地工作,不到三十年,日本成为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经济体,它的游客与产品涌向世界。

紧接着,日本一副要吞并世界的模样,购买洛克菲勒大厦与哥伦比亚电影公司。日本人给人的印象是,不知疲倦的生产者,神秘的征服者。日本人也喜欢这种神话,20世纪70年代,流行着对日本人与日本社会特殊性的论调,日本与西方截然不同的文化,它与西方,是群体和谐与个人主义的对应,是思维中重视主观直觉对理性推论......历史学家梅棹忠夫的比喻曾激起普遍的共鸣,他说比起其他国家,日本文明就像是鱼类中的海豚,尽管它和其他鱼类一样在大海中游泳,但没人知道它来自于一个完全不同的物种。

20世纪90年代,泡沫经济的破灭也终止了这种“日本人论”,那些曾经被西方人与日本人自己津津乐道的终身雇佣制、集体精神、服从意识,反而被视作过时之物。人们发现,原来日本也会陷入经济危机,也会丧失工作的动力。秩序与美,是日本给予外界最显著的特质。

一场巨大灾难,让这些特质更为震撼人心。因为灾难正是以失控、混乱与丑陋的面目出现的。

但在目睹着镜头上那些过分镇定的面孔,读着充满节制的悲伤的短歌时,我也不禁好奇,這是否也蕴涵着一种可怕——是什么力量,让一个人可以在失去亲人时,仍不失声痛苦、丢掉理智?在很大程度上,日本仍是一个“谜一样”的国家。我们总是被它戏剧性的表像所困惑,而难以探测它内在的脉搏与逻辑。

在中国陷入这场疫情危机时,我想起了九年前的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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