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克先生

2020-05-11 11:59贾钦涵
画刊 2020年3期

贾钦涵

2015年初,我入职法国最有影响力的动画公司之一的M公司, 在集团旗下的动画工作室工作。

我作为动画部唯一的华人,经手中法合拍动画片的所有事项,既打预算表,也管艺术质量。而在法国动画产业内,管钱的和管画的职权区分很明确,甚至制片人和导演产生冲突也是常有的事。我的职位看似有特权,但中法合拍片,是两大制度的碰撞,项目进展受层层批文所困,工作很艰难。

项目虽然不好做,却远没有吃午饭困扰我。午餐时间,是我一天最尴尬的时刻。

休息室有两排饭桌,制片团队和艺术团队齐刷刷地由中间走道一分为二,两桌人从来不混淆。每天端着托盘,我都要做这个毫无意义的决定——坐哪一桌?

放眼望去,管理团队的饭桌上,大多是绿色蔬菜沙拉,偶尔配着各色粗粮或意面。入座的各位,穿着衬衫,吃饭也腰杆笔挺,餐巾纸展开盖在腿上,拿出精致的小玻璃瓶,淋上橄榄油和葡萄醋,拌上罗勒,用自带的银色刀叉搅拌着,开口说话之前不慌不忙地咽下口中食物。他们聊着健身、有机素食、时尚、旅游……斯文且津津有味地交换着词句。

画工团队桌上食物多为黄褐色:鸡腿、面包、土豆饼、比萨……吃饭多用手抓,偶有用刀叉也是外卖送的塑料一次性餐具。也有人自带午饭,饭盒子印着动漫人物,打开盒盖子还是鸡腿土豆之类,估计是前一天晚上剩下的。画工们都穿T恤帽衫,坐得歪七扭八。他们聊游戏、电视剧、社交媒体……惊呼的时候用脏字,总体比另一桌喧嚣。

法国人民本着不聊宗教、政治、私生活的原则,仍旧有说不完的话。我不管坐在哪一桌吃饭,从来只听不说。

一天,在画工桌一片喧嚣中,听到有人用微弱的声音插了一句“可不是嘛”,这声音莫名吸引了我,于是第二天我就坐到他旁边了。这位先生叫乔克,大概60多岁,瘦小个子,头发花白,格子衬衫扎在卡其色的帆布裤子里。吃饭的全程,听他插了三句话,三句“可不是嘛”;而我,连个“可不是嘛”都不说。但从此每次午饭,他会在左手边给我留个位子。

我在公司的工作每天一样:按时打点上班,一遍遍地写邮件,拉拢中法两边配合,往各处打电话,修改预算表。周而复始……然而项目进展仍然缓慢。

集团的写字楼很大,各项目组分布各处。有天乔克路过我的工位,临时找我借支笔,他注意到我手中的木杆铅笔,又拿起我的转笔刀看看,再眯着眼睛望着我打的预算表,也不说话。我跟他说:我买过很多转笔刀,但是往往削出的笔头角度很钝,目前这个还凑合。

乔克点点头,邀请我带上我笔筒里所有的铅笔去他办公室。我方明白,乔克是有办公室哦,原来他是个导演。

办公室很简陋,窗户没有窗帘,窗玻璃上贴着大大的项目进度表,算是挡住阳光直射。天花板上还有管道漏水留下的锈渍。办公桌上没有电脑屏幕,身后的软木板上钉着A4纸打印出的52集的节目单,单子上前十几集用铅笔打上了对勾。

桌上右手边是一摞印了框框的A4空白稿纸,左手边是厚厚一沓在框里画好的铅笔分镜稿,桌角上摊开的剧本用蓝铅笔画满了草稿。哦,原来乔克不单是导演,还兼了分镜师。

老牌的松下电动铅笔刀放在桌子靠墙的角落里,塑料已经泛黄,机器发出电钻一样轰鸣的声音,但不论是机器的效率还是效果都让我瞪大了眼睛。乔克还是不说话,但笑得有点得意。

再后来乔克就常常绕路来找我借橡皮,然后中午去外边一起吃饭。不必再说“可不是嘛”,看样子乔克也轻松不少。我们常在超市买了盒装寿司或三明治,去小花园长椅上边吃边晒太阳。

20世纪80年代末,乔克还年轻,他被法国公司派去日本工作,从动画版《丁丁历险记》开始在日本画分镜,一个项目接着一个项目,做了十几年。壮年时,从动画片《神探加杰特》开始,他从日本去了美国,一画又是十几年。现在退休了,回法国生活。公司返聘他,为Jungle Book系列片做导演兼分镜。

我问他:法国还是你家吗?他问我:中国还是你家吗?我们一起沉默了。

他向我要了我随身带的小画本,里面有我工作的画稿和每天通勤时的涂鸦,内容不少。但乔克认真翻了每一页,跟我说:我办公室里有两张桌子呢,你那边进展不了就别再改预算表了,来画画吧。

我庆幸手上的项目不得进展,向上级提交申请,很快通过。我重新组织了工作时间,降职降薪,抱着纸箱搬了过来。

乔克导演的动画片一季有52集,他一边做导演、一边揽下30集的分镜工作,其余三五个分镜师做剩下的22集。乔克还负责修改其他队员的返工稿。

我偶尔经过自己之前的工位,桌面落了一层土。那些中法合拍项目,有我没我,好像都没区别。

“原本订好了团队,你们说画得不够好我们才换人的,超预算我们不管。”

“预算表这一列,中法相差这么大,我们不能签啦!”

“明明我们是上级,你们要我们改稿,我们团队心理不平衡啦!”

“X国人,怎么这样!”

“制片主任是集团股东的亲戚,这个导演是她朋友,所以你小心点啦……”

……

一行行剧本,转化成一张张分镜图,原本在我脑中纠缠一团的问题,渐渐平息、消失,没那么重要了。取而代之的,是乔克句句在理的建议:

“这一镜,重点在表情,镜头近一些。”

“人物的手臂往这里指,配合镜头滑动,就能顺起来了。”

“这一镜显示时间很短,把對比度加强,让观众快速理解。”

“这一段剧情很激烈,镜头切换要快,每一镜的构图区别要大。”

……

像是找回了地心引力,我的整个世界恢复了秩序,一切开始有了逻辑。

第一周,我每天最后一个离开公司,我用一周的时间才勉强完成一天的工作量。我的分镜稿被乔克贴满了便笺纸,他改动的量比我本身画出来的多好几倍。他翻翻稿纸说:没事儿。到了第八周,我用一周时间赶出了两周的工作量。他翻翻稿纸说:这次没啥要改的。

我们每天中午都一起去外边公园吃饭,其他同事开始好奇八卦。

然而啊,能在一起说话的人很多,能一起沉默但不尴尬的人很少。

我们就这样在长椅上坐着,默默注视着来往的行人,看着他们牢牢地抓住自己的定位,争相发表着自己的意见,维护着自己的群体,甚至会为了自己的群体与人争执。他们也会游历世界,感受着不同活法的新鲜感,顺便加以证明自己的视野多么广阔,论调并非狭隘。跨国生活,人只是生硬地、默默地接纳这些“不同”,久之便在这“不同”上长出了根须,再到后来,就开始质疑“不同”的必要性——会觉得任何一个“圈子”里会聊得火热的东西,其实都没有实际的意义,甚至没有区别,比如国籍、文化,还有阶级……即使迫于社交礼仪必须参与对话,张口,顶多也就说出个“可不是嘛”。

人一旦知道太多,便无法回头。最终,国没了意义,家没了意义,人生也没了意义。

但是啊,作为知道太多的人,一旦遇到彼此,大家总会心照不宣地拼命前进。跨越国别、种族、金钱,人们不看意义,也不争执高低,即使磨损生命,即使结伴前行时沉默不语,但只要还在路上前进,就是彼此的支撑,就是这条生命之路的意义。

乔克先生名叫克里斯蒂安·乔克(C h r i s t i e n Choquet),现已退休。2017年他任职动画片《丛林之书》第3季的总导演和总分镜师,我从“协调制片人”的管理岗转为“分镜助理”的技工岗。

这一场工作帮我走出了抑郁期,虽然管理岗的终身合同仍然有效,但我辞职离开了。

同年,我创建了自己的公司。

我最后一个下班,同事早走了,地面看不出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