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得C”的语义特征、构式演变及其二语教学

2020-05-24 09:52
海外华文教育 2020年5期
关键词:补语构式图式

韩 鑫

(上海海事大学外国语学院,中国 上海 201306)

一、引 言

现代汉语中存在着形式丰富多样的“A得C”构式,即带“得”的形容词补语结构。例如:

(1)高兴得他一个劲儿地咂嘴儿。(刘流《烈火金刚》)

(2)脸上红得和朱砂一般。(欧阳山《苦斗》)

(3)石头大得很。(贾平凹《秦腔》)

(4)三合板隔断的北边静悄悄的,静得让人不放心。(刘恒《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

留学生在习得带“得”的述补结构时,也会输出“A得C”构式。例如:

(5)这种挫折比前两者大得多。(HSK动态作文语料库)

(6)现在我的生活好得很,你们不要担心。(同上)

(7)我一听这样的话,高兴得不得了。(同上)

(8)天气冷得要命。(同上)

(9)我高兴得拿回家去给妈妈看。(同上)

(10)我近来真的忙得差一点就要晕倒了。(同上)

根据《汉语水平等级标准与语法等级大纲》中语法项目的编排情况,甲级语法大纲中列有“A得很”,乙级语法大纲中列有“A得不得了/厉害”,丙级语法大纲中列有“A得慌/要命/要死/不行”,以及各类短语做补语的情况,如“飞行员高兴得跳起来”。通过对北京语言大学HSK动态作文语料库进行检索,发现中介语中“A得C”的形式较为多样,但也存在一些问题。首先,“A得C”的中介语输出大多集中在“A得多/很/不得了/要命”上,如例(5)~例(8),分别出现了184次、49次、57次、33次。而《大纲》中的其他相关句式“A得慌/厉害/要死/不行”在语料库中分别只出现了1次、0次、3次、1次。此外,留学生也会输出例(9)、例(10)这类补语形式更加复杂的句子,但出现在这类形补结构中的形容词较为有限,常见的有“高兴”“忙”“甜”“穷”等。整体来看,留学生在使用“A得C”构式时和本族语存在很大差异。

共时层面上,本文首先以语义特征为标准,将性质形容词[1]分为心理感官类、度量类、外在属性类、抽象评价类四大类,并根据补语类型的差异,将“A得C”下位分为“A得+NP+VP”“A得+VP”“A得+C程度”三个子图式,发现不同子图式对形容词的搭配选择存在显著的语义倾向性。历时层面上,基于构式化理论,探究“A得C”的演化进程,据此为补语类型和形容词语义特征的相关性找到历时层面的缘由。最后,本文将中介语和本族语语料中不同语义类型的形容词和“A得C”三个子图式的搭配情况进行了对比分析,并依据三个子图式的历时演变顺序、二语构式习得的特征以及形容词的语义特征,提出一些针对性教学建议,以期有助于汉语二语教学。

二、形容词语义特征和“A得C”补语类型的相关性

(一)形容词的语义分类

一直以来,汉语性质形容词的语义分类尚未有统一的标准和结论。张国宪(2006)首先依据[+/-自变]语义特征,将形容词分为静态和动态两大类,然后再将静态形容词分为述人形容词和非述人形容词,最后依据[+/-可控]、[+/-抽象]等语义特征,再进行下位分类。王惠、詹卫东、俞士汶(2006)根据语义标准将形容词划分为事性值(如紧急、突然等)、物性值(包括量化属性值如热冷、大小等,模糊属性值如紧松、好坏等,以及颜色类红黄等)、人性值(如年轻、善良等)、空间值(如远近、平弯等)、时间值(如古老、短暂等)五大类。赵家新(2006)按意义类聚将性质形容词分为三大类:性状形容词,指表人、物、社会的形貌和属性的性质形容词,如高、富有;情态形容词,指表人的心理活动状态和感官感觉的性质形容词,如悲哀、兴奋;判断形容词,指表对客观事物的主观判断的性质形容词,如肮脏、昂贵。王军(2006)则依据[+/-对立状态]、[+/-连续过度]、[+/-极限值]、[+/-互补转化]等语义标准,对形容词进行了细致分类。

可以看出,我们很难在语义层面为形容词建立一个统一、完备且具有排他性的分类系统,只能力求所设定的语义分类标准条理清晰,并能和语法分析相结合。结合前人的相关研究,本文将性质形容词分为心理感官类、度量类、形象属性类、抽象评价类四大语义类型,用以考察“A得C”三个子图式和形容词语义特征的相关性。

1.心理感官类形容词

A.述人 即描述人自身心理状态、生理感受的形容词,可以进入“感到+A”框架,比如“他感到很开心”“我感到有点累”,常见的有“高兴、快乐、伤心、难过、无聊、紧张、开心、痛苦、忙、困、累、疼、恶心”等。

B.非述人 即描述事物在味觉、触觉、嗅觉、视觉、听觉等方面给人带来的生理感受的形容词,可以进入“吃/摸/闻/看/听起来+A”框架,比如“这个苹果吃起来有点酸”“这块布摸起来很软”“今天的菜闻起来很香”。常见的有“酸、甜、苦、辣、冷、热、软、硬、干、湿、松、紧、香、臭、亮、暗、清晰、响亮、干燥、芬芳”等。

2.度量类形容词

即可以用数值进行度量,或者具有量化属性的形容词。其中,单音节度量类形容词往往可进入“A+数量”框架,以非述人为主,如“小一寸”“高三米”“长五米”等,一些情况下也可以述人,如“大两岁”“高一头”等。双音节度量类形容词往往是在单音节度量类形容词的基础上复合而来。常见的有“大、小、多、少、高、低、长、短、厚、薄、快、慢、远、近、深、浅、粗、细、强、弱、贵、便宜、高大、矮小、广阔、昂贵”等。

3.形象属性类形容词

对人或事物外在的、可直观感知的形象属性进行描述的形容词,比如人的经济状况、身材、年龄、样貌,或者事物的颜色、形状、空间状况等。例如:

A.述人 穷、富、胖、瘦、老、年轻、漂亮、美、丑、健壮、瘦弱

B.非述人 黑、白、红、绿、黄、蓝、圆、尖、弯、直、浓、淡、新、旧、空、满、干净、整齐、乱、茂盛、崎岖、拥挤

4.抽象评价类形容词

对人或事物内在的抽象属性,或者对抽象事物本身进行评价的形容词,比如品行、性格、价值、内容、观念、思想、精神等,需要运用思维去判断和思考,可进入“认为+某人/某物+A”框架,比如“我认为她太天真了”“我认为他很聪明”“我认为这件事很简单”“我认为他的意志非常坚定”,常见的有:

A.述人 善良、老实、狡猾、聪明、笨、认真、马虎、积极、消极、乐观、悲观

B.非述人 好、坏、困难、容易、重要、复杂、简单、充沛、鲜明、深远、激昂[2]

(二)“A得C”构式的子图式

构式是复杂的形式与意义的匹配体,相互之间形成构式网络,根据抽象化程度的高低,可以分为图式(schema)、子图式(subschema)和微观构式(micro-construction),构成多维的层级系统(Traugott & Trousdale,2013)。构式网络有助于解释语言变异现象,比如新构式的产生过程,图式性构式成员在历时层面的相互影响、相互作用以及家族成员之间距离的远近对类推的影响等。“A得C”抽象图式下位存在三个子图式:“A得+NP+VP”“A得+VP”以及“A得+C程度”,具体如下:

子图式1:A得+NP+VP

即由“NP+VP”充当补语,表示状态A致使NP处于某种结果性状态中,具有致使义和结果义,并据此语用推理出一种高程度义。能进入子图式1的多为心理感官类形容词,如“高兴、难过、紧张、累、冷、热、甜”等。但是像“大、红、弯”这类和心理感官无关的形容词也可以进入该构式,只不过很少见。例如:

(11)高兴得他一个劲儿地咂嘴儿。(刘流《烈火金刚》)

(12)累得他筋疲力尽。(汪曾祺《故里三陈》)

(13)家珍累得一点力气都没了。(余华《活着》)

(14)事情大得他不知怎样收场。(严歌苓《第九个寡妇》)

“A得+NP+VP”可进一步分为I式和II式。I式中,形容词的语义指向为NP,NP为形容词的强制性语义成分,即使不出现在形容词之后,也需要在句中其他地方出现,如例(11)~例(12)可以转换成“他高兴得一个劲儿地咂嘴儿”“他累得筋疲力尽”(即下文中的子图式2)。由于形容词A和其后的NP存在语义关系,所以整个构式的致使义和结果义更加显著。II式如例(13)~例(14)则不同,形容词的语义指向为整个句子的主语,则无法将补语位置上的NP前置充当句子主语,如“*一点力气累得都没了”“*他大得不知怎样收场”,致使义和结果义稍弱,状态义更加凸显。[+心理状态/生理感受]义形容词可以同时进入I式和II式,如例(11)~例(13),而[-心理状态/生理感受]义形容词只能进入II式,如例(14)。

子图式2:A得+VP

“A得+VP”的补语通常由VP充当,少数情况下也可由AP充当,如例(17)。和子图式1相比,子图式2兼具状态性和程度性,但并不含有或仅含有微弱的致使义和结果义,此外,基本上所有类型的形容词都可以用于该构式,使用上并不受限,例如:

(15)高兴得手舞足蹈。(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16)嘴突然大得像个盆子。(贾平凹《秦腔》)

(17)花依旧红得那么高傲,那么艳丽。(古龙《英雄无泪》)

子图式3:A得+C程度

即狭义层面的程度补语结构,补语由本身含有程度义的成分充当,与此相对,我们将“A得+NP+VP”和“A得+VP”视为广义层面的程度补语结构。马庆株(1992:153—154)指出,这类程度补语的成分的意义有两个方面:词汇意义和语法意义,除了程度意义,还不同程度地保留着本来的意义,而不同的程度补语的词汇意义有不同程度的虚化。常见的有“A得+很/多/过分/慌/紧/厉害/不得了/了不得/要命/要死/邪乎/吓人/可怜/够瞧的/凶/邪行/够呛/够受的/够劲/不行/可以/什么似的”等,例如:

(18)天黑得很。(梁斌《红旗谱》)

(19)两个人都瘦得厉害。(戴厚英《流泪的淮河》)

(三)形容词的语义特征和补语类型的相关性

出于使用频率和语义特征典型性方面的考虑,我们选取了24个形容词,用以考察形容词语义类型和“A得C”三个子图式之间的搭配情况,分别是心理感官类形容词“高兴/难过/紧张/累/热/辣”、度量类形容词“大/小/多/少/高/长”、形象属性类形容词“穷/胖/老/美/黑/旧”以及抽象评价类形容词“善良/老实/聪明/认真/好/重要”,语料来源为北京大学CCL语料库[3],具体见表1:

表1 本族语中典型形容词和三个子图式的搭配情况

(续表)

首先,子图式1“A得+NP+VP”的使用频率整体偏低,但是相比较而言,心理感官类形容词比较容易进入该构式,其中“高兴、紧张、累、热、辣”这几个形容词由“NP+VP”充当补语的频率甚至可以与C程度做补语的频率持平。其他三类形容词很少出现在子图式1中,但也有特殊情况,如“穷、胖、老、善良、认真”,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形容词都具有[+述人]的语义特征。

其次,子图式2“A得+VP”和子图式3“A得+C程度”的使用频率都比较高,但不同语义类型的形容词用于这两个构式时也存在显著差异。其中,心理感官类形容词和形象属性类形容词更倾向于出现在子图式2中,使用频率远高于子图式3。而度量类形容词更倾向于出现在子图式3中,由VP充当补语的情况要少得多。抽象评价类形容词的补语分布情况个体差异比较大,总体来看,[-述人]抽象评价类形容词更倾向于和C程度补语相搭配,而[+述人]抽象评价类形容词中,描述对象越抽象则越倾向于出现在子图式3中。

可以看出,不同语义类型的形容词对补语的选择存在一定的倾向性,背后的规律值得我们进一步探究。

三、“A得C”构式的发展演变

(一)从结果补语到程度补语

从历时演变进程来看,“A得C”的构式化与“V得C”的类推扩展存在直接关系。

虽然学界对于状态补语标记“得”和能性补语标记“得”的来源是否一致存在分歧,但是目前普遍认可的是带“得”的状态补语结构是从表完成的“V得”结构中的“得”演变而来,即“得”的“获得”义转化为“达成、实现”某种目的或结果,再由“达成”进一步语法化(王力,1958;祝敏彻,1960;岳俊发,1984;蒋绍愚,1994)。

“得”具有达成义,因此所连接的V和“NP+VP”之间便具有因果关系,表示前面事件致使后面事件中的主题事物产生某种情状(宋玉柱,1979;张豫峰,2006)。赵长才(2000)指出,“V得C”中的C,既可以表示动作的结果,也可以表示动作结束后所造成的状态,在此基础上进一步产生了状态补语。例如:

(20)写得松间声断续。(唐·僧皎然《风入松》)

(21)已应舂得细。(唐·杜甫《佐还山后寄三首之二》;转引自赵长才,2000)

(22)分别得无量无边。(唐五代·佚名《敦煌变文集》;同上)

(23)恼得老人肠肚烂。(唐五代·佚名《敦煌变文集》;同上)

(24)唬得浑家手脚忙。(唐五代·佚名《敦煌变文集》)

(25)倍加弹得感人情。(唐五代·佚名《敦煌变文集》)

(26)此中会得处处全。(五代·静、筠二禅师《祖堂集》)

唐五代时期“V得C”结构的补语主要由主谓结构充当[例(20)],除此之外,还可以是形容词[例(21)]、并列结构[例(22)]、主谓谓语结构[例(23)—例(24))]、述宾结构[例(25)]、偏正结构[例(26)]等;但是当不及物动词和形容词充当述语时,补语只能是主谓结构或者主谓谓语结构(赵长才,2000)。例如:

(27)暖得曲身成直身。(唐·孟郊《答友人赠炭》;转引自赵长才,2000)

(28)醉得君王不解醒。(唐·孙元晏《陈·望仙阁》)

“NP+VP”充当补语时所描述的情状具有[-常态]语义特征,从而暗含了程度性,因此当形容词、心理动词这些具有级差性语义特征的词汇进入该结构时,便可语用推理出一种高程度义,比如“暖得曲身成直身”说明非常暖和,“醉得君王不解醒”说明醉得很厉害,“唬得浑家手脚忙”说明吓坏了,“恼得老人肠肚烂”说明老人恼怒程度之高。

可见,“A得C”三个子图式中最早出现的为“A得+NP+VP”,由“V得+NP+VP”扩展类推而来[4]。图式性构式的每一个空位(slot),如双及物构式“V+N1+N2”中的V、N1、N2,都可能在类推机制的作用下不断扩展,并且范例(exemplar)是新实例(novel utterance)的模板(attraction template)(Bybee,2010;彭睿,2016)。因此,类推是一个逐渐细微的过程,相似形式和意义的构式是极其重要的环境因素,可以充当类推的样例或者提供推动力,相似性越高越容易类推(Traugott & Trousdale,2013)。此时带“得”的状态补语刚刚产生,“得”仍保留了一定的实词意义,表示前一事件致使后一事件发生或影响后一事件,而当形容词后出现NP时,整个结构也会呈现出致使义,所以和这一时期其他类型的“V得C”结构相比,“V得+NP+VP”的句法语义特征和形容词更为契合,而且使用频率也最高。所以,整体来说“V得+NP+VP”更容易激活类推思维[5],引起类推,导致新的语言形式“A得+NP+VP”的产生。

(二)“A得C”的进一步发展

1.“A得+VP”的产生

VP形式的状态补语虽然在唐五代时期已有个例,如上文中的例(21)—例(22)、例(25)—例(26),但一直到宋代“V得+VP”才大量出现,如:

(29)打得如此碎了。(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二》

(30)作文字须是靠实说得有条理。(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八)

受动补结构影响,“A得+VP”到宋代开始产生。“V/A得+VP”中V/A后没有NP,状态义和程度义进一步凸显,在频率的作用下“得”补语标记的用法得以固化(entrenchment)和自主化(automatization),子图式2正式形成。例如:

(31)枕衾冷得浑似铁。(宋·杨无咎《天下乐》)

(32)直使今学者忙得更不敢睡!(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十二)

(33)乐得大段颠蹶。(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三十一)

2.“A得+C程度”的萌芽

南宋时期由于“A甚”“A极”“A+数量”等结构已经语法化为形补结构(杨荣祥,2004),即本身具有程度义的成分可以位于形容词之后充当补语,作为对性状程度的补充说明,而此时“得”也已经是一个常用的补语标记,在此基础上便产生了“A/V得+C程度”。这一时期常见的有“A/V得+甚/极/过分/些(子)/不足/多/一分/三四分”等。例如:

(34)只是被李先生静得极了。(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百零三)

(35)则为恶犹轻得些。(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六十三)

(36)若喜得过分,一向喜。(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五十二)

(37)少间究竟将去,越见差得多。(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四十四)

相比较而言,“A得+NP+VP”和“A得+VP”的补语由描写性成分充当,程度义建立在“结果/状态”基础之上,而“A得+C程度”的补语由本身就具有数量义的成分充当,因此子图式3的出现强化了“A得C”的程度性。

3.明清时期

1)“A得+NP+VP”和“A得+VP”的此消彼长

根据前文所述,带“得”的形补结构中最早产生的是子图式1“A得+NP+VP”,至于宋代,才出现了子图式2“A得+VP”,元代语料中,仍以子图式1居多,根据我们对《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的统计,子图式1和子图式2的比例约为4∶1。例如:

(38)苦的人魂魄全无。(元·刘庭信《水仙子·相思》)

(39)急的我寸断肝肠。(元·王仲文《救孝子贤母不认尸》)

(40)饿的我肚里饥少魂失魄。(元·郑廷玉《看钱奴买冤家债主》)

(41)疼的我战,冷汗浇流。(元·关汉卿《钱大尹智勘绯衣梦》)

至于明清,子图式1数量不断减少,子图式2逐渐占据主要优势,《红楼梦》中子图式1和子图式2的比例则已此消彼长为1∶1.6。二者在语义方面的差异是导致子图式1衰落的重要因素。子图式1主要通过补语“NP+VP”表结果性状态而语用推理出高程度义,语义上十分受限。子图式2形容词后并未出现名词,致使义和结果义被极大削弱,“得”的达成义彻底虚化,状态性和程度性更为显著,十分契合形容词的语义特征,便逐渐成为形补结构最主要的形式之一。

2)“A得+C程度”的不断兴起

明清时期,越来越多的“A得+C程度”出现,狭义层面上的形容词程度补语逐渐成熟。

杨平(1990)指出明清时期常用作程度补语的词语主要有“当不得、要不得、了不得、没入脚处、紧、很(狠)、慌”等七个。根据我们的调查,这一时期常见的C程度补语还有“煞、分外、不行、要命、要死、吓人、可怜、厉害、可以”等,例如:

(42)谁似俺公婆每穷得煞。(元·张国宾《相国寺公孙汗衫记》)

(43)这家子远得很哩!(明·吴承恩《西游记》第二十二回)

(44)孙小官喜得了不得,连忙尾来。(明·凌濛初编《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五)

(45)我此刻不但是饿,而且还渴得厉害。(清·徐哲身《大清三杰》第七十五回)

充当补语C程度的词汇可分为三大类:1)结果类,如“A得慌”[6]、“A得不行”[7]、“A得要死”“A得要命”等,都可以理解为A使人处于慌乱、要死、要命的一种结果性状态;2)状态类,如“A得紧”“A得可怜”“A得邪乎”“A得什么似的”等;3)程度类,即充当补语的词汇本身具有程度性,如“A得很”“A得过分”“A得煞”“A得不得了/了不得”等。结果类和状态类“A得+C程度”存在“结果补语→状态补语→程度补语”的语法化路径,也就是说,不少子图式3也是在子图式1和子图式2的基础上演变而来,所以会存在不同程度的虚化问题。

四、形容词和补语搭配相关性的历时缘由

从历时的角度来看,“A得C”三个子图式中最早产生的反而是现代汉语中使用频率最低的“A得+NP+VP”。早期进入该构式的形容词,如唐代的“暖、醉”以及元代的“急、苦、疼、饿、忙”等,皆具有[+心理状态/生理感知]语义特征,这应当也与类推扩展的顺序有关。Dixon(1977)将英语中形容词的基本成员分为如下语义类型:

1.维度类(DIMENSION):big, large, little, small, long, short, wide, narrow等

2.物理特性类(PHYSICAL PROPERTY):hard, soft, rough, smoth, hot, cold, sweet等

3.色彩类(COLOUR):black, white, red等

4.人性倾向类(HUMAN PROPENSITY): jealous, happy, kind, angry, hungry等

5.年龄类(AGE):new, young, old

6.价值类(VALUE):good, bad, excellent, fine, poor等

7.速度类(SPEED):fast, quick, slow等

其中,年龄类、维度类、价值类以及色彩类形容词为形容词的核心成员,物理特性类、人性倾向类以及速度类形容词则处于边缘位置。在此基础上,Wetzer(1996)指出,从跨语言的角度来看,不少语言在表达人的心理和生理状态等概念时往往倾向于使用动词形式。此外,Stassen(1997)提出了形容词的层级性(The Adjective Hierarchy),其中人性倾向类形容词的时间稳定性(time-stability)[8]最低,其次是物理特性类形容词,时间稳定性越低在用作谓语时更倾向于使用和动词一样的谓语形式,而在本文的语义分类中,[+述人]心理感官类形容词以及[-述人]心理感官类形容词的成员可分别归入人性倾向类形容词和物理特性类形容词。综上,无论是语义特征上,还是句法行为上,心理感官类形容词和动词都是非常近似的,最容易发生类推,也便最早进入了带“得”的述补结构。其他语义类型的形容词中,和心理感官类形容词最为接近的则是具有[+述人]语义特征的形容词,可归为上述分类中的人性倾向类形容词,所以相对来说也较容易发生类推,使用频率也会稍高一些。但由于“A得+NP+VP”具有显著的致使义和结果义,与形容词本身的性质状态义契合度很低,所以很难进一步扩展至其他语义类型的形容词。

受“V得+VP”的影响,子图式2“A得+VP”也应时而生,形容词后NP空缺,整个结构的致使义弱化甚至消失,状态义进一步凸显,因此基本上所有语义类型的性质形容词都可以进入该构式。根据前文所述,现代汉语中心理感官类形容词所带的补语以“VP”形式居多,这也有着一定历时层面的缘由。子图式2虽然由“V得+VP”类推而来,但是也和子图式1“A得+NP+VP”关系匪浅,子图式1中的I式皆可转化为相应的子图式2,更为有趣的是,最早出现在子图式2中的形容词,如“冷、忙、乐”也皆为心理感知类形容词,所以对于心理感知类形容词来说,子图式2相当于子图式1的变式,因此也会大量出现在子图式1中。而形象属性类形容词的状态描写性更强,也会更倾向于由描写更为生动的VP结构充当补语。

宋代“A得+C程度”构式萌芽,至于明清,狭义层面上的“A得C”程度补语发展成熟,程度性更加凸显,状态描写性弱化。现代汉语中度量类形容词最容易出现在“A得+C程度”构式中,应当也是度量类形容词的数量性更强的缘故。此外,子图式3中程度补语所包含词汇意义已经不同程度地虚化了,意义就会更为抽象,因此,描述对象为人或事物的内在抽象属性,或者抽象事物本身的主观评价类形容词也容易出现在该构式中,并且描述对象越抽象越倾向于和C程度相搭配。还需要注意的是,根据前文所述,结果类和状态类C程度补语存在不同程度的虚化问题,这也会影响到进入该结构的形容词,比如“A得慌”中的“慌”结果性还比较明显,所以通常和心理感知类形容词相搭配。而“A得不行”情况更为复杂,虽然在词典中表示程度高已经为“不行”的固有义项,各种语义类型的形容词都可以用于该构式,但“A得不行”由表示“接近死亡”义的“不行”进一步语法化而来,所以心理感知类形容词的使用频率更高,同时受源头的影响,“A得不行”通常具有消极色彩,所以进入到该结构的形容词以贬义词为主。

综上,“A得C”三个子图式“A得+NP+VP”“NP+A得+VP”“A得+C程度”相继产生,语义上也经历了“结果性状态义→状态义→程度义”的发展过程,并最终确立了程度义为形补结构最为核心的语义特征,因此整体上来看“A得C”构式存在“结果/状态补语→状态补语→程度补语”的演变路径。

五、中介语语料库中“A得C”构式的输出情况及教学建议

在前文研究的基础上,我们进一步统计了北京语言大学HSK动态作文语料库中不同语义类型的形容词和“A得C”三个子图式的搭配情况。为了更好地分析本族语和中介语输出情况的异同,我们将表1中的相关数据也一并列入,并计算了比例差,具体见表2:

表2 中介语和本族语中典型形容词和三个子图式的搭配情况比较

通过对比,可以发现中介语语料库中“A得C”构式三个子图式的分布情况具有如下特征。首先,子图式3的使用频率最高,所选取的24个形容词中,有10个形容词“A得+C程度”的使用频率为100%,远高于本族语的使用情况,除“美”外,比例差皆为正值。其次,使用频率最低的是子图式1,仅“高兴”和“老”出现了这种用法,而本族语中心理感官类形容词和子图式1却有着较高的搭配频率。此外,正如引言中所观察到的那样,在中介语语料中,心理感官类和形象属性类形容词更容易出现在子图式2中,这一点也和本族语语料中的情形一致,但是使用频率却要低得多,比例差基本为负值。所以重点还是在于如何让留学生正确地输出更多形式多样化的“A得C”构式。

二语习得者的习得顺序和语言的演化过程有着很大的相似性(Givón, 1998;Comajoan & Saldanya, 2005),所以本族语的历时演变顺序对我们讨论二语教学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但是构式的习得问题是十分复杂的,根据Ellis(2003),构式的二语习得遵循“惯用语(formula)→低域模式(low-scope pattern)→构式(construction)”的发展路径,因此还需要综合考虑构式的抽象化程度问题。在此基础上,我们具体分析一下三个子图式的相关情况。

子图式1的产生时间最早,但明清时期就已衰落,而且抽象化程度高,所以最难习得,应该安排在后面学习,讲解时可以只选取心理感官类形容词进入该构式的用法。子图式2的产生时间晚于子图式1,由“V得+VP”类推而来,具体教学中“V得+VP”之后就可引入“A得+VP”,所以教学顺序先于子图式1。此外,在非目的语的二语教学环境中,教学大纲和教材的编写应该充分利用频率效应(李小华、王立非,2010),就本族语和中介语的输出情况来看,心理感官类形容词和形象属性类形容词皆有着较高的使用频率,因此在教学中第一阶段,可优先选取这两种语义类型的形容词为代表进行讲解,以后再扩展至其他语义类型的形容词。最后我们再来看一下子图式3。子图式3在明清时期才发展成熟,教学顺序可晚于子图式2。但是子图式3的下位存在很多使用频率高且形式更为具体的微观构式,属于低域模式,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部分高频且补语程度义最为直观的子图式3可以最先讲解,比如“A得很/多”,其次是“A得不得了/要命”,低频的最后讲,如“A得慌/厉害/要死/不行”。所以,“A得+C程度”的形式十分丰富,可以贯穿于整个教学阶段。从本族语的输出情况来看,度量类形容词最容易进入子图式3,所以应当作为典型代表进行展示和讲解,但是需要注意,结果类和状态类C程度补语不同程度的虚化问题也会影响到和形容词的搭配情况,比如上文中提到的“A得慌/不行”,这类句式最好可以结合C程度的本义进行讲解。

综上,关于“A得C”的教学顺序,我们提出如下建议:子图式3(“A得很/多”)→子图式2(心理感官类和形象属性类形容词)→子图式3(“A得不得了/要命”)→子图式2(度量类和抽象评价类形容词)→子图式1→子图式3(低频)。从高频到低频,从具体到抽象,循序渐进,但又循环交替,让学生逐渐习得高度图式化的“A得C”构式。此外,在每个阶段的练习中,教师都应当有意识地设计练习,积极鼓励学生练习使用这种表达形式,让学生真正掌握“A得C”构式,减少规避性输出,解决个别形式的僵硬化习得问题。

注释:

[1] 由于形补结构最为核心的语义特征为高程度义,所以能进入该结构的形容词基本为性质形容词,因此如无特殊说明,下文出现的“形容词”皆为“性质形容词”。

[2] 张国宪(2006:219)将“充沛、淡泊、坚定、鲜明、深远、激昂”归为非述人形容词,同时指出这类形容词通常选择“观念、态度、思想、精神”等抽象概念名词为其补足语,这些名词大都与人有关,所以是间接述人。

[3] 由于北京大学CCL语料库数据过于庞大,本文仅统计了文学类、口语类、相声小品类语料。

[4] 虽然根据历时语料的检索情况来看,“V得+NP+VP”和“A得+NP+VP”同时出现在唐代,但是例(20)“写得松间声断续”为唐代诗人皎然所做,根据其生卒年月(720—803),可以判断“V得+NP+VP”的出现时间要早一些;此外,中晚唐时期“V得+NP+VP”的使用频率已经很高,而“A得+NP+VP”仅存在个例,所以“A得+NP+VP”应该是受“V得+NP+VP”影响而产生的。

[5] Traugott & Trousdale(2013)区分了类推思维(anological thinking)和类推化(analogization),指出类推思维是类推的动因,会促使但不一定会导致变化的发生,而类推化,也就是类推(analogy),是语言变化的机制,会导致新结构的产生。

[6] “A得慌”由“A/V得N慌”演变而来,所以最初具有致使义和结果义。

[7] “A得不行”由“A/V得N不行”演变而来,“不行”表示“接近于死亡”,因此也具有致使义和结果义。

[8] Givón(Syntax:AFunctional-typologicalIntroduction,Vol. 1.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1984: 51-53)基于认知角度,指出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同词类所描述的状态的稳定性存在高低差异,动词的时间稳定性最低,名词的时间稳定性最高,形容词居于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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