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进程与活跃建筑再造建筑身体三部曲之三言书局

2020-05-31 05:49赵德利
新美术 2020年8期
关键词:进程市民建构

赵德利

一 身体城市

三言书局项目场地是余姚某商业体上外门市中的一个,重复着一楼作为商户入口及较小经营空间、二楼为主要经营空间的套路化城市建筑。这套两层外门市,一层65 平方米,二层350 平方米。建筑外部的花哨拼贴装饰、内部的毛坯空间、建筑的结构之间没有任何内在和整体的关联。

每个进驻的店铺会在建筑内部继续建造,并在外部设计与建筑外立面结合在一起的覆盖店招。建筑的外皮装载着至少双重被动赋予的含义,一是商业建筑整体面对城市和市民的自我介绍,二是进驻商铺的经营者所需传达的广告信息。现代城市的商业建筑表面需要快速更替的时髦外观,这也成为刺激消费的有效手段,建筑的意义和价值寄希望于外皮的象征意义。

为了实现规划预定的城市功能和指标,也为了谋求商业活动的盈利,此类建筑的基本要素在各自分裂地满足着不同于建筑自身的、来自于建筑外部的同样分裂的诉求。简单高效的柱板结构体系建造为一个建筑体,不同的商铺入驻后被禁锢在固化建筑模式之内,将来店铺与固有建筑模式间,似乎没什么协作,也少有建设性的城市启发,更不用说如何与市民共同创造富有新意的城市生活。无非是高密度的重复空间模板,以及附属于这类空间的意识和成果的商铺,形成跟随城市和社会固有商业建筑协议的被动混合。这就像波德莱尔在《恶之花》1Charles Baudelaire, Les Fleurs Du Mal, Richard Howard, David R.Godine, 1982, p.87.中对巴黎的描述:

“旧巴黎已不在,人心的变化速度还赶不上巴黎城市立面变化速度的一半快。”

图1 场地原状照片 - 城市外立面

图2 场地原状照片 - 店铺二层

瓦尔特·本雅明在《拱廊》(未完成的遗作,书写于1920—1940)中,借助生活和书写巴黎街头生活的诗人波德莱尔的视角,讨论了市民在城市生活中的附属、不安、茫然与沉沦。城市是巨大的,建筑也不小,市民又很多。但在波德莱尔的诗歌里,更多时候,是透过他自己的观察和沉浸,来描写正在发生的个人生活细部,与城市巨变和城市刺激间所产生的冲突和幻想。2在波德莱尔写画家盖伊[Constantin Guys]的文章中指出,人群示以无聊的至高补救,任何人,某天,在众多对话的进程中示以强烈目光和令人回味的手势,任何人,在众人之中仍旧很无聊的话就是一个傻瓜!一个傻瓜!我鄙视他!(Baudelaire, L'Art romantique, p.65.2,p.199)。我每天都能看到在我窗下掠过的卡尔穆克人,欧塞奇人,印第安人,中国人和古希腊人,他们几乎都被巴黎化了。”(Baudelaire,Oeuvres, eel.and annotated by Y-G.Le Dantec,1932, vol.2, p.99, p.227, 我们之中的人在闲暇时光,有谁还未得到为自己建筑一座理想住宅的喜悦,一个梦想的房子,一房子的梦想?,Charles Baudelaire, Oeuvres completes, ed.Crepet, Histoires grotesques et serieuses pal" Poe(Paris, 1937), p.304.,P235, 如果一个人希望生活在对未来生活的徒劳的沉思中时,日常的坚守将成为他的灵感。Charles Baudelaire, L'Art rornantique, cd.Hachette, vol.3 (Paris), p.286.1B,The Arcades Project, Walter Benjamin, Howard Eiland and Kevin Mclaughlin,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巴黎街头的拱廊结构和空间遮罩出了巴黎市民在街头的游荡,塑造了优美、欲望和必需品所融合而成的城市商业建筑空间。无论拱廊和店面有多么精妙多样,聚集了多少市民,这里无非是资本获取剩余价值的巨大机器,售卖上维给定市民的欲望和刺激。当刺激不再刺激的时候,建筑将再去更迭类型、立面和形式,形成新的刺激,直到市民达到齐美尔所描述的颓废[Blasé]状态,只能下意识地在城市中闲逛[Flâneur],寻找内心想象的城市希望和期待,亦或不再想象和期待。3Manfredo Tafuri,The Dialectic of the Avant-Garde, Architecture and Utopia Design and Capitalist Development, The MIT Press, 1976, p.83.

塔夫里从巴黎当时的百货商店拱廊发现了空间教化[Selfeducation]的可能。但19世纪,如此的再创造的空间教化体验都是以发掘新的建筑定型为己任,这种建筑仅仅是生产—分发—消费循环的城市利器。波德莱尔从极其个人的视角写巴黎的城市生活,个体与城市机器间的相互抵抗过程成为了他诗歌中的精髓。

如今已是2020年,人工智能的识别和收集系统,可以在个人消费行为数据积淀后,瞬间为不同个体在不同时空共享和销售这些数据,以便同样地在瞬间为不同个体在同一时空提供定制服务和推荐。也就是说,除了物理空间教化以外,商业建筑又结合了强大的人工智能的消费引导和上维设定的互动过程,让每个市民更加不需要在城市中反向创造和主动探索。

正如塔夫里说道:人们在使用城市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同时也正在被在使用。不知道波德莱尔在现在会写出怎样的城市之诗。4Manfredo Tafuri, The Dialectic of the Avant-Garde, Architecture and Utopia Design and Capitalist Development, The MIT Press, 1976, p.80.

图3 二层空间,吴清山摄

对于三言书局而言,在现存的当代余姚的商业建筑体中,再造可以允许不同市民在其中反向重塑和贡献城市生活、发展的动态过程,成为了一个想象的追求。

听上去好像我们反对商业盈利?不,我们并不反对商业空间的盈利属性,或者商业空间所需求的任何效率和技术层面的标准。但仅仅从某单一的标准,去附和城市建筑的固有协议,是扼杀城市活力和创造力的一个源泉。当你问市民商业综合体是什么样子的时候,他们脑海里将都是同一类的城市定义、认知和回忆。市民成为从预先心理认知到城市具体活动体验,都屈从于已有城市商业体的类型模式,成为城市商业体的附属物,失去自身反向回补城市空间,带给城市空间新鲜创造力的可能乃至必要性。

历史上存在大量关于人的身体如何与空间相互促进的形式与空间的创作。人的身体作为一种空间媒介,可以反向带给城市空间以新的形式与整体。齐美尔在1903年所写的《都市与精神生活》中提到:城市最杰出的一个特点在于,城市功能的发挥会超越功能定义的实际物理边界,城市中不断出现的多样成效将不停地对这些边界进行回应,以此带来城市生命力、重量、重要性及责任。一个人不会受限于他或她的肉身实体,也不会受限于封闭他或她的身体活动的空间面积,而是即时即刻,从人发散出的与空间一同所呈现的有意效果的整体。同样的方式,城市也只有在这样的整体有意效果可超越即刻城市框架之时,才得以存在。城市空间可以通过特定的建筑形式整体(形式、内容和质地的整体建构),释放空间的特效、潜质和探索性,带给市民建构新的城市内容、意义和表达的可能。5Georg Simmel, The Metropolis and Mental Life, On Individuality and Social Forms,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1, p.335.

书店项目的创作之初,我们希望嵌入城市内部阅读空间,可以以阅读活动为协调及协作媒介,将与业主讨论的其他城市活动(如展览、喝咖啡、试衣、手工艺、工作坊、创意讨论会),以及市民可以在空间中自行寻觅的事件,组织为一个整体城市聚点,以建筑形式作为释放多重身体潜能的空间基础,带来阅读者和活跃书店之间的不停的相互启发。阅读这一共通的身体活动,贯穿和协调每个前来的不同市民个体和他们的身体,带给他们在阅读中去探索自身和彼此碰撞的潜能。

我并不期待三言书局像人工智能一样去满足每一个市民的诉求,而是在兼容商业活动和资本意识的同时,让每个市民通过身体的学习和探索,在持续和多样的行动过程中,不经意地让自己意识到、分享到他们在城市中可能发现的新知识、新批判、新创造,以及新的城市生活想象。一定有人在这里可能会收获什么。我坐在三言书局的一个角落,听到一个初中女生对另一个初中男生说道:如果建筑都能像这样,我将来也想当建筑师。

这时建筑即是极其精准和可以建造的实体,蕴含多重人的身体自发活动姿态和意义,但又充满不同的临时空间[spatial temporal]。

建筑的活力一方面可以通过对现实待建构要素的碎片,如书、书内蕴含的知识、打开和关上书的瞬间、书的整体空间位置和肌理、阅读书的人体姿态、阅读书的位置、阅读书和不同城市事件的关联、书的分类和空间位置的关系、阅读的空间尺度、城市空间的层次及体验等,以及这些项目要素之间的潜在的、待发掘新关联的建构,即“前—建构”,来进行构思。

另一方面,建筑的活力可以通过对这些要素体验和解域[deterritorialize]之时,既能保留上述元素特质,又能将它们之间新的关联的物质化形式、材质、空间及结构等基本建筑表现,在具体的城市现状场地中,去跨尺度地建造和实现。

这也是德勒兹所建议的物质性[matter]而非实物[substance]的创作过程。6Gilles Deleuze, Felix Guattari, A Thousand Platea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 1987.p.141.

建筑师试图弄清楚已被他人或历史所定义的文化物体,超越被现代社会和城市所定义的商业综合体,去思考城市阅读空间本身如何能带动新城市模式和活跃阅读空间的可能。我们也需要小心,把哲学家所提出的物质片面理解为单一追求物质性的原始效果的建构活动。这样一来,就违背了非常积极的追求开放创作的哲学初衷,以为去追寻了材料的物质性本意的建构就是去做建筑了。

图4 轴测图,城市设计-再造建筑事务所©再造建筑事务所

物质性的本意并不仅仅是物质性,而是每次创作都要去试图寻找不同于已被定义的文化物体的其他物—悟性潜能。过程中,物质性的本意,那些材料属性是必要的、基础的,但不是惟一的。

这样,想象力和创造力就有可能在此过程中不经意地联合、发生,建立不同城市元素间的新关系。这时我们所熟知的建筑才刚刚出现新建筑概念。在德勒兹看来,概念推动和现实存在之间的往复探索是无止境的。我们需要使用可以将这些创造性关联、可以将建筑师及多样空间代理[spatial agency]的体验进行延续和呈现的形式。

因此,形式不再是一种固态的形状,而是使前—体验要素与建筑自身相协作的媒介。建筑师需要将思维、想法和不同尺度的物质元素前-建构为一个新的整体,注定是一种跨尺度的实践。不同大小、物质属性,甚至是非物质的元素,前—体验元素凝炼为一个新整体,未来建筑活动的过程和内容与其效果相互配合协同。

此时进入后—建构,高度压缩已知的、项目所涉及的阅读要素,汇聚成即是明确的实物,又具备与新进驻其中的身体相互碰撞出新潜能整体的活跃空间。建筑的未来当然是不确定的,但这时的建筑将具备自主的、活跃的可以与新进身体共同存在和生长的能力。

也就是说,建筑的活跃表现并不是从最后的“建筑”开始的,建筑在建成后,也不是终结。建筑将继续带着自身的活跃性,与未来的体验一共成长,形成城市。

图5 2 二层空间,吴清山摄

德勒兹1968年的著作《差异与重复》认为,潜质必须能在实质中得以追溯,从而有机会在实质中继续探索潜质的效果;然后在实质中又能继续释放新的潜在。在无限往复的探寻潜质和实质的两者过程中,我们将建立越来越完整的对两者的认识。7Gilles Deleuze, 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 1995, pp.83-84.

在笔者绘制的建筑周期表中描绘了建筑的两种过程和未来,建筑周期表上部是一种:待建构的建筑元素和想法分别停留在各自固有定义之上,没有交互和相互启发。这个建筑的未来就是其成果,并不在意甚至并不考虑建筑与进驻的身体间,共同互动和成长的未来和新意。

与之相反,建筑周期表下方,预示一种在各个创作过程都追求潜质和实质互动—启发的过程。建筑将延续和传承前—建构元素的潜质,并能够通过具体的形式和结构建造出这些潜质,同时还能持续表现它们,并使其成为建筑新概念和未来新表现的组成部分,在未来的使用中,允许人的身体继续在建筑中探寻自身与潜质的新可能。

图6 建筑元素周期表,笔者绘制

本项目就是把书中蕴含的潜质与身体阅读间的相互探索,通过建筑形式建造和延续下来,并将获得的不同时间和空间的记忆,用作每个市民自身进行自我重建和城市重建的创作源泉。面对如此多元,不同创作过程的空间代理时,建筑不应该只是最后一个理所当然的专业成果。伊东丰雄在1996年写〈图解建筑〉[Diagram Architecture]一文的时候提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面对建筑已在其内部孕育的、建筑师艺术创作下的空间代理与其他社会、机构等不同空间代理的矛盾时,大多数建筑师都没有严肃的怀疑。8Toyo Ito, "Diagram Architecture", El Croquis 77, no.1, 1996, pp.18-24.

所以,商业体中要去再造的书店,真的是书店的样子吗?

相对于只关注城市规划和城市建筑的最后结果是否高效和精美,身体城市会试图去展开建筑全生命历程的思考和实践。活跃建筑要求建筑师在平时的生活中,在面对具体的创作中,体悟破碎的、给定的或随机的、明确或不明确的创作前—要素,以便在建筑师的空间代理角色下去发现这些元素的潜力,并能解开、进驻到与前—建构元素相互认识的情境中。这个初始阶段就在要求建筑师,用自身去关联,去发现潜藏的、不为人知和还未实现的空间现实。

身体城市的作品不以固化结果的图像为追求,不以固化的某一建筑风格和功能为追求,更不是通过创作本身去表现那些我们担忧的城市和社会问题。表达完了,我知道了,然后又能怎么样呢?真正的建筑可能还没有开始就不存在了。身体城市思考城市空间和建筑的活跃潜能的具体建造,思考城市空间和建筑能促进身体媒介在具体的城市历险中所一起涌现的那些创造性活动。

通过这个项目,我们在现有城市综合体空间之上,再造出超过人固有空间乃至自身空间意识设定的阅读形式,以阅读为“具身语境”[Embodied Context],带来无限探索城市潜质的超级压缩的城市空间,让市民的身体成为一种天然的感知媒介,与书店之间的不同表达时刻碰撞出新城市故事和新的城市意义。

图4 套路城市商业体中高度压缩的阅读空间和层次

二 身体进程

对于“Body Schemas”这一概念,目前中国哲学讨论主要将该词翻译为身体图示,但这里我把它翻译成身体进程,意指这个概念不强调结果性的身体形态,而是强调活跃身体媒介的探索能力和创造新空间的身体潜能。

1911年,海德和霍姆斯较早提出了身体进程的概念,他们认为身体进程是身体姿态的模型。不同于人的先在或被定义的空间意识指示身体的行动,他们认为,人的身体在空间感知的过程中,将积极和主动地调试和控制身体所接收的空间脉冲与空间位置,在如此往复的交互过程中,在过往空间经历的事件与想法,也会贡献于即将发生的身体空间反应,逐渐上升为人的意识。9Head, H., Studies in Neurology, ii,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20.

在体验套路的、静态的城市商业体之前,市民的自身意识有可能趋同于现有城市商业体建筑空间的意识。市民后续在具体逛街中的身体,就将成为套路空间中执行已有空间意识的躯壳。

三言书局希望通过多重尺度、多层空间的塑造,带给市民身体可以在其中去学习和探索的场所。场地受限在已有套路之中。那么,整个建筑空间结构的创建,需要在有限的空间内,去创造无限的阅读体验,创造可以带给不同市民身体作为阅读媒介的多元空间尺度和效果。

多位置、层次、形态的空间所指引的阅读方式,徘徊在明确和多样之间。人们在每个空间点位即是一次次准确的栖居,开启新的建筑视角、用法、体验。每个由身体自主新晋触及的阅读点位都是重新认识、开启这个建筑的新起点;每个过往的空间记忆又将成为新的探索的素材。建筑每分每秒都在明确的形式基础上,不断演变出新的表达和新意。

图5 一层平面图

图6 二层平面图

活跃的阅读结构中的任一一点都可以与其它任意点进行关联,这些关联可能是阅读过程中的一次试衣停留、也可能是阅读中获得新的知识点时的下意识躺卧、也可能是在进行手工艺活动的间歇偶然拿下一本书时,突然发现书里的历史就是与自身动手相关的内容和案例、也可能是每个市民在阅读相遇过程中的不同立场的碰撞。

我们一方面可以超级精准地设计和建构具身潜能的阅读结构和空间,我们也能在其中安放悬浮在空中的知识潜能主体—书本,我们也能协调以阅读为解域和多孔性的,不同城市事件在空间中的分布;我们另一方面,无法预知但又期待那些我们想象,但又不断涌现的新城市阅读状态。此时,虽然建筑是精准建造出来的存在,但阅读建筑的活力是具体的、持续发生的。

图7 剖面图

在这里不存在绝对的主体,是书吗?是身体吗?是建筑吗?不,指认单一和分裂的主体在这里没有意义,这里是主体和客体相互配合、相互转换的压缩领域。福柯在1971年的讲座“马奈与绘画物体”中给予了马奈极高的评价。福柯认为马奈自文艺复兴以来,改变了西方艺术的走向,因为其在接受绘画的高度压缩二维平面的创作限制与问题的同时,创造了画中的内在性。我们在画里看到的不是再现物体,而是画作物体[painted objects],是活生生的“类生空间”[Quasi-Space]。如果画家能在高度限制的二维空间里画出压缩的潜质,并进一步的建立看画的人与画的世界之间不停地实质—潜质探索机会,即画画和看画,那建筑师在三维空间里为什么不能去做到?看画用眼,看建筑则用身体。10Michel Foucault, Manet and the Object of Painting, Tate, 2011.p.41.

人的身体作为空间探索和再造媒介的历史讨论不胜枚举。早在维特鲁威的建筑十书中就将建筑比喻为身体。柯布也曾在他的建筑宣言《走向新建筑》中说道:如果墙体依序升向天空,这会让我感动。我感受你的意图。你可能是温柔的,粗野的,迷人的或凝重的。这都是你的石头告诉我的。这就是建筑说的话。材料虽然是惰性的,建筑或多或少得有功能诉求,但你创建的超越于此的关系会打动我,这就是建筑。

这也是真山水精神的一个体现。只有在自身涉险跋涉,游历和栖居于未知的多重山水之间,人自身对山水之中的畏惧、走出危机再去描绘及想象危机的回味才独到和真实。山水绝对不是像山有水。每个人在山水中的领悟和想象,以及自身思想的超越是不同的。山水应该是任何能让人去探索未知和自我关系及潜质的领域。

书店的书本分散在空间的多个点位,形成蕴含知识的书本实体所构建的空间层次。这些书与人阅读的一切潜在姿态相互跨尺度的熔接,形成书店的建筑形式和空间。当阅读的身体到达一处新的空间点位时,新的阅读预期将发生,并与之前的阅读记忆形成相互包容的身体进程。建筑空间与人的身体互动所触发的持续临时性将不断刷新书店的整体。

所以,身体进程不是指具体的身体与空间形成的某一次成果,而是指身体作为阅读空间探索和感知的媒介,活跃和自主的在阅读过程中,与跨尺度的空间层次之间持续碰撞出新知识和新空间的生成状态。

1945年,梅洛庞蒂在海德和霍姆斯的基础上,继续探讨了身体进程的概念。他认为,身体进程是身体自身在空间中的动态能动力。空间效果的方位并不由我的身体决定,身体在客观空间中的存在只是个事实,但潜在的身体在面对挑战与境况所定义的现象场所时,会激发身体系统的一系列可能行动。作为一种前—意识的状态,身体进程无需意识,也无需感知监管的必要,身体进程是身体自身可以动态探索和收获的能力和体系。11Maurice Merleau-Ponty,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Routledge, 2012, p.260.

阅读的身体进程持续发生的过程中,市民可能进驻到知识之中,或者说与书本中的知识也相互包含、渗透,成为不同于自身身体,消解在建筑之中的“临时具身”[Temporal Embodiment]。有意识的阅读行动不一定会在书店中获得知识的愉悦,但反复遨游在知识空间中,探索身体,有机会表达自身探索知识的能力,从而带来自由建构知识点间的创造性新关联。

身体进程激发的阅读体验也在揭示:市民自身的身体其实蕴涵着建构“内在临时性”[Intrinsic Temporality]的能力。往往,我们在套路商业体中有时会觉得自身与正在进行的空间活动不相关,因为每个身体只能进行资本意识牵引下的行动,时间从外部丈量,空间体验也是僵化和套路的。人的内在临时性根本无法与其情境找到相互建构的媒介。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无聊的时候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的原因。

而鲜活和有趣的时间总让人感觉过得很快,那是因为人们在这个阅读空间的体验中,书本的知识潜藏在身体进程中,配合建筑的跨尺度空间和层次,释放着人的行动创造力,刷新对同一理论的不同认识。市民的内在临时性在身体进程中被表达出来。

身体进程在此将过去协调进即刻,而每一个即刻又都是不一样的,即所谓临时性。

受威廉·詹姆斯[Willianm James]分析当下现在[Specious Present]的影响,胡塞尔继而通过“持留”[Retention]和“预留”[Protention]探讨“即刻现在”[Living Present]。身体进程在书店中可以激发每个身体自身的潜能,同时又能将这些新意带回建筑,成为预知和创建新的建筑整体的活跃空间记忆。

多年前在杭州梅家坞跟斯蒂格勒聊天的时候他说,时间空间当中不仅蕴涵着新的感受力,时间空间就可能是感受力本身。阅读的身体进程与建筑空间之间在书中知识的持续迸发下,既能在这个空间中即刻生产,同时又是这个建筑空间本身。持留、预留之间的持续交互结构生成不同的临时时刻,这些不同的临时时刻又将在不同的市民身体进程中继续得以批判和升华。

图8 剖面图

图9 二层空间©吴清山拍摄

作为创造力发生的那一刻是第一持留,而作为已经在那个具身瞬间发挥作用的第一持留不再发生之后,那次持留的成果(历史记录)就是第二持留。第一持留是那些身体进程所创建的不可复制的现在的能力,可以向更远的想象进发。而第二持留是对此进程所得到的成效的记录,并以此具有预见性。12Edmund Husserl, On the Phenome-nology of the Consciousness of Internal Time(1893-1917), Collected Works Volume IV,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1990, pp.97-101.

与此往复,我们在书店中的身体进程得以一次次的生成现在的空间知识,又能通过过往的的空间体验去迭代深度和想象的知识。建筑、书本、身体之间形成了稳定又活跃的互相建构状态。

我们一方面需要能够在书店发现和创造新的时刻,另一方面我们需要有能力去在不同时刻的产物下去进行批判性的交互和更替。

比如,书店中部开敞的大空间,同时又与周围不同层次的小空间的相互渗透与适时协作,成为了不同身体进程围绕阅读与沙龙、阅读与手工艺、阅读与陈思、阅读与赏花等不同交互事件之间共通的、共享的、可互相感知的跨尺度场所,酝酿和预示其他新鲜时刻的到来。

如果进程结束,不再在这里发生,建筑、人、书、不同的城市事件都停留在自身被他者所推进的持留结果中,此地的意识和形态将就停留在这个持留成果所定义的集体社会记忆之中。斯蒂格勒将此称为“第三持留”[Tertiary Retention]。

这事实上也是我们城市和社会生活中最常发生的持留。说白了,就是每个市民自身都将使用历史上已经被他者他物(人或非人)所定义的形式和思想去成为自身的意识和行动。

在斯蒂格勒看来,人和物在城市和社会生活中如果没有自身创建现在、预期,或想象未来的能力,就很容易被自身外部的第三持留所描述、所控制、所附属—体外化[Exosomatic]。很多时候,城市空间和建筑空间就将成为第三持留的直接成果,也将通过建筑形式和空间去执行其他的第三持留,通过建筑的使用,停滞和消除身体进程,直接传播历史已经发生的建筑结果和记忆,在时间和空间中僵化和抹除人身的感受力和创造力。

图10 二层空间©吴清山拍摄

三 跨尺度历险

创作过程中,我们试图进驻到前—建构涉及的不同空间代理的里与外,从而建立他们之间的跨尺度关联。

一方面,这个过程需要建筑师尽可能地了解其他空间代理、待建构元素的特质、强度、效果、问题等,试图进入内在,并在其外表、定义和内在之间的反复思考中,通过自己的体验,想象他们的潜质。

另一方面,在不同轮次的体悟和创作迭代之后,自然地,我们可以试图链接这些元素的潜质。这时我们手里就有了一个充满能量的基础集合[Assemblage]。其实这样说也不准确,因为我们作为空间代理之一,也是这个集合中的一员。

其他主要的空间代理有:

1.书的实体:书的聚集和分散、书潜在对空间的塑造、书的知识强度在空间形式中的释放、聚集与分散等;

2.阅读书时的姿态、寻找书中知识时的阅读姿态、与自身已有知识进行对话和调校时的阅读姿态、在空间探索时不经意获取某一知识时的阅读姿态等多样阅读姿态;

3.业主所要求的不同于阅读事件的其他空间事件、咖啡制作与饮用、冰激凌储藏与享用、沙龙、手工艺工坊、绘画培训、展览、课后补习班、时装走秀、服饰售卖与试衣等;

4.城市套路商业意识与空间模式的现状与重塑;

5.已有建筑结构、形体、细节、空间尺度等。

这些有待前—建构的元素之间就蕴含着新书店的可能,他们各自的性征、特点、质地等都是完全不同的。简单说,有的空间代理是机械的,如层高、建筑的实体;有的则是弹性的,如书本知识,和人与其交互的阅读姿态;有的则是意识和想法的,如套路商业建筑的观念和阅读这件事所蕴含的想象等。建筑师在体验每一种的同时,还要去找到他们之间的跨越性关联,将其建构为一个新的阅读概念的创造。这个过程注定跟什么灵感、社会问题、历史理论、风格样式的预设和定义无关。

聚焦于场地上的创作,建筑师这个空间代理可以在实在(Actual,是啥就是啥,别人定义、历史文化定义和自己定义的结果)和潜在(Vitual,待发现的、与实在之间来回体验和验证的新经验和新表现)之间不停的探寻,从而对现状有更多的、不同的认识。在解域的同时,我们自然地又会去想象和尝试回归由此启发的“其他领域”[Reterritorialize]。

各个待建构元素在互换性征的跨尺度时刻,执行浸在其中的新关联,形成跨尺度,同时又高度压缩的合集。整体渗透并熔接成为一个局部尺度相互差异,整体又相互协调的活跃书店。当然,这时建筑并没有完成,身体进程将与建筑形式一起继续在城市空间中不断生产潜在的知识。

项目开始,业主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要一个不一样的书店!当时我看着花里胡哨的商场外立面和毛坯地面上的娃娃机,心想,我和你一起创作出来的东西肯定不止一个样;项目结束并开业,业主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这里好像我去过的中国园林啊!我告诉她:我老家东北的,我不懂园林。

图11 二层空间©吴清山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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