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镜子

2020-08-06 14:59陈融
福建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情人望远镜

陈融

凤仪小区发生的那件事,让向维娜惊惶了多天。

他俩搬来不过一年时间,平時邱君宅在家很少出门,小区的很多事儿都是向维娜告诉他的。她潜在小区的业主群里,一般不说话。其实女人坠楼距今已两三个月,晚饭后,向维娜再次提起来,邱君猜她准又获知了最新信息。

摘下身上的围裙,向维娜给手抹上护手霜,即使这是5月了,她的手因而总是保养得嫩如细葱。向维娜是浮城剧团的演员,唱京剧、豫剧,也唱地方戏。刚认识时她对邱君说,一个演员的手,应和嗓子、脸蛋一样具有表演性和丰富表情。邱君说,这我信,可它有什么表情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这双玉手让我牵一辈子。她眼波斜转,朝他甩一下长长水袖。当初,第一次看向维娜演戏,邱君就是被她这眼神迷上的,虽然她在戏里只是一个配角。那是他明确放出追她的信号。向维娜比邱君大两岁,认识时虽然年近30岁,也不是什么名角,但演员的派头还是有些的。追了快两年,她答应跟邱君结婚。朋友调侃说邱君你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还有人说,邱君每天献一首情诗,结果打动了芳人心。其实倒不是因为情诗,但也是文字起了作用,邱君善写鸡汤文章,隔三岔五把自己的心灵鸡汤分享给向维娜,向维娜的心在感动中不觉向他靠近。

说起3个月前坠楼的女人时,向维娜的口气和上次已大不相同。她两臂交叉放在胸前,一头自来卷长发覆盖了半个肩膀,显得没生育过的腰身越发细瘦。她在沙发前走来走去,皱着眉头说,这个女人的丈夫两年前因出轨同她离婚,得知前夫住这栋楼,于是她专门买了他楼上的房子,就连跳楼也是有预谋报复他的。女人从前夫窗前坠下去时,男人刚好站在窗边打电话。在邱君诧异的注视下,她嘴上没停下来——男人受到一生中最大的惊吓,已到抑郁边缘,昨天他终于把这边房子出手,买主是外地来做生意的。我对愚蠢女人的同情已经变成憎恶,不过倒是给你提供了素材。

刚结婚那会儿,他俩住70平方米的小三居,房子是父母多年前买的,送给了邱君。老房子只会越来越破旧,邱君和向维娜都萌生出换房意愿。去年,他在中介网站浏览,看到凤仪小区有套高层出售。房子只住了大半年,相当新,装修高档,新婚夫妇因去了外地才决定卖掉。凤仪小区建成三年多,是浮城比较高档的住宅区,邱君和向维娜去看过房子,都挺中意。虽然把老房子卖掉加上两人的积蓄,才付了一半首期,可他俩都觉得值,每月的4000块贷款由邱君出。

讲完了女人的故事,向维娜的表情并没改变。邱君劝道,业主群里什么人都有,信息多如牛毛,真假难辨,要不你退群吧,省得烦心。她用力呼出一口气说,不退了,我们不在这个群就在那个群里,不在那个群里就在什么网络上,反正到哪里都逃不出信息的包围。再说我闲着不也是闲着吗?就当给你搜罗素材吧。

向维娜这两年工作清闲多了,剧团里每年都招新演员,像她这36岁的都是老演员了,一般的小戏她不想演,大戏或者她感兴趣的角色,又往往是人家名角的热门。她这不上不下的,心里免不了尴尬。向维娜不排斥下乡演出,很大程度上是源于此,别管在哪里演上主角,总比无事可做要强。清闲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她不养孩子。不是不想生,是生不了。看过不少医生,都说顺其自然吧,或许等你不想生孩子这事时,哪天就突然怀上了。向维娜哭过多次,邱君安慰她,甭当回事,现在我们不挺自在吗?要是过几年再没有咱就去领养一个,养的时间长了,跟亲生的没什么两样。邱君的安慰作用一般能持续几天,但更多时候是向维娜自己偷哭。

几天后,邱君在公众号推出一篇《坠楼者,你的怨和恨成就了什么》,一天一夜后,没想到成了爆文,点击量直逼8万,要知道这是他的公众号从没有过的,过去最爆也就5万,平时大多维持在两三万阅读量。仅评论留言就超过1000条,邱君不得不再三压缩,一一回复,忙坏了。“一君爱情茶坊”公众号推文三年多来,邱君的真名用得越来越少,而一君这个名字让他成了很多人的知音。大学毕业,邱君好不容易考上事业编,却是乡镇编制,第一天报到被分到宣传科,说是宣传文字工作,可各种不相干的活儿却干得更多。上下班光路上就接近两小时,工资却极低,而那么低的工资还经常拖。待了几年,邱君瞒着父母辞了职,跟着一个亲戚搞洗煤厂,有几年真挣了些钱,很快,煤炭行业又冷了。

正在邱君为找什么工作头疼时,公众号这一新兴事物曙光乍现,原来一个人单枪匹马,一台电脑一部手机,加上脑子里的文字逻辑能力和一点创意一点文采,就可以工作了,最爽的是不用天天坐班。邱君首先对这种工作方式感兴趣,仗着以前给省报写过几年新闻稿和鸡汤文的基础,公众号说开就开起来,定位是男女爱情。除了写情感鸡汤文,也推出情感亲历口述实录,公众号文章关键是故事要绝对抓人眼球还要走心,至于自己能写到什么程度、收揽多少粉丝,邱君倒没怎么考虑。与其他轰动一时的大号相比,邱君的公众号一直不愠不火,其中主要原因是他比较懒散,除了第一年为找素材挖空心思,坚持住日更,后来基本是两天更新一次,这跟别人日推数篇爆文的市场效应当然无法相比。虽然赚钱不太多,却也满足了三年衣食无忧。邱君比很多大号主人都有自知之明,他们在快速致富之后高调将自己标榜成作家,可邱君清醒着呢,哼,这些人顶多算个写手。

读者反响强烈超出邱君预期,许多人纷纷猜测跳楼者在哪个小区。既然向维娜是在凤仪业主群里探听到这个信息,读者中也未必没有这个群里的业主。邱君敏感起来,他可不想让小区揪住尾巴,给自己惹麻烦。于是赶紧回复:文中的事件发生在外地,请大家停止对号入座。本文旨在通过一个事件让大家珍爱生命,活出一个内心有光的人生,希望大家都多多传递正能量!后面加了三个祈祷的手掌。杂音渐渐稀少了。

晚上有个名叫“小罗成”的要加邱君微信,说是读者,想跟他聊聊,说不定还能给他提供线索和素材。小罗成没提女人坠楼事件,要跟邱君讲他大学室友的故事。邱君说,好吧,今晚我不做别的,就听你讲故事了,别把我讲得睡着了就行。小罗成说,哥,你文章写得好,人还特幽默,难得。邱君说你开始吧。他说,这个大学室友王三是大四时跟我熟起来的,也许是大家马上散伙,彼此间都多了些真诚,因为王三给我说这些时并没喝酒。王三外婆家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他去外婆家玩,有一次闲着无聊,拿起表弟的望远镜看远处的风景。看着看着,王三的眼珠不动了,他在镜子里看到对面竹楼上出现了一幅惊艳刺激的图像,一个白皙丰满的女人坐在一只大木盆里洗浴,他似乎听到女人愉快地哼着歌。当他把视线稍稍抬高一些时,吓得差点跳起来,在女人头上方的竹子房梁上,盘踞着一条黑斑花纹的巨大蟒蛇。蟒蛇好像也在看着女人,从嘴里伸出长长的芯子。王三拿着的望远镜差点被甩出去,他稳稳心跳,喘喘气,心里在做着激烈的搏斗,被道义和羞耻折磨着,不知该叫人去救女人,还是把这偷窥的图景忘了。挣扎了一会儿,王三终究担心女人,可当他再举起望远镜时,发现那条大蛇没有了,阁楼上多出来一个长相壮实的男人,男人用水瓢向女人身上撩水,另一只手逗弄着女人。正值青春期的王三看到这艳情一幕,顿时血脉贲张,欲罢不能。他害怕家中突然来人,赶紧坐下,让自己平复心跳。当王三再次用望远镜看向对面阁楼,镜头里空空如也,女人男人都没有了,那条大蟒蛇也消失了。而直到王三离开外婆家的寨子,他再没看到过那样的图景。王三一直怀疑他看到的图景的真实性,可是,他又无法证实那是虚幻的,也从此,他就对望远镜偷窥上了瘾。虽然他偷窥到许多别人没看到的东西,但事实上他也痛苦,因为这种绝对刺激的经验无法与人分享。他拼命想戒掉,却做不到,至少在大学临毕业时没戒掉。

说到这,小罗成突然问了邱君一句,哥,你没睡着吧?邱君说,故事这么好我干吗睡着?没下文了?他说,那时都大四了,散开七八年早没了联系。你说这种偷窥是心理疾病吗?邱君说这要看性质,不能简单下结论。兄弟,我不是心理咨询师呢。小罗成又问,哥觉得这故事有意思吧,值多少钱?邱君说,兄弟,或许小说家会对这故事感兴趣,可我不是。这属于个人隐私,不具有普遍价值,我不写这玩意儿。媳妇快下班了,回聊吧。他再没跟邱君聊过,两天后,小罗成从邱君通信录上消失了。这年头,贩卖什么的都有,当然会有人贩卖隐私,邱君猜他想贩卖的是自己的隐私,也有可能是他编出来的。

几天后,也许是出于无聊,也许是小罗成那个近乎魔幻的故事,在他脑子里勾起一点幻想,邱君记起来,外甥小学六年级过生日,他送了一个望远镜,现在外甥都上大一了,也不知那镜子还有没有。打通姐的电话,她确定地说,望远镜还在家里,她回家就去找。第二天上午,没想到这么快就给送来了。她把凤仪小区夸赞一顿后,话题又扯到孩子上,这一扯又扯出好多话。邱君说,不急。姐响亮地拍了下自己大腿说,你不急,咱妈能不急?小向还得继续看医,说不定哪个医生就给她看好了,自己生的和领养的怎能一样呢?邱君说,你就别操心了,见面就是这些,烦不烦?见邱君满脸不耐烦,她终于止住。

原本想着要写篇稿子,这么一来,邱君没了心绪。他心里也并非完全不急,但他不会像个娘们整天把生孩子挂嘴上,更不会明里暗里给向维娜施压。这一点也最让向维娜信赖他,但一般来说信赖有多强,愧疚就有多深,向维娜本就是个传统型女人,就像她在戏中演过的那些个角色。百无聊赖,邱君瞅到桌子上的望远镜,伸手够过来。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镜子,起码的功能还是有的吧。邱君挨个房间穿梭,这望远镜外甥真没怎么玩,挺新,功能也不差。一个个窗户望过去,有个保姆模样的女人牵着婴儿满屋学走路,婴儿走几步就趴地上了,保姆再把他拎起来。一个老者,长时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只见瘦小的老太太走来走去,一会儿给他倒杯茶,一会儿给他拿水果,却始终不见老者站起来。还有几个窗户几个小时都没看到人影,连只猫和只鸟都没见着。总之都是普通至极的生活画面,邱君也没什么失望。

一个下午,邱君站在卧室窗前,又随手举起望远镜,镜头扫过前面樓房一间房子时,意外看到有个女人在跳舞,突如其来的收获让他陡生兴奋。跳舞女人在邱君家前面那栋楼,两栋楼相距不过六七十米,邱君卧室的窗户斜对着她那个大房间。邱君目测了一下,应该和她是同一楼层,16楼。她似乎不年轻了,头发在脑后绾成一团,身材保持得很好。她穿着专业舞者的白衣黑裤,虽然邱君不太懂舞蹈,却也可以看出她跳的是现代舞,大学时邱君看过几场北京现代舞团的表演。她跳得非常投入。半个小时后,女人坐下来,大概太累了,她上半身向前俯在地板上,头发散落下来,覆盖住她的肩膀。过了几分钟,女人站起身,邱君猜可能去了浴室,反正看不到她了,过了很久也没看到。从他这边看过去,只能看到女人家的这一间房。

邱君收起望远镜,向维娜这时也快下班了。晚上时间,向维娜一般都宅在家,她从不跟着一大群人去暴走或跳广场舞。在电视节目上看戏听戏仍是她的主要消遣,听到动情会意处,她会忍不住亮出花腔,迈开碎步,把房间当作自由游弋的舞台。邱君最初是认真当观众的,并热烈为向维娜喝彩。时间久了,他发觉,向维娜唱戏只是因为她喜欢,有没有他这个观众丝毫不影响她的兴致,他甚至认为,身边无人时,她这个主角可能会发挥得更淋漓尽致。当然,这只是他的个人理解,他没跟向维娜专门探讨过这个算不得问题的问题。这个夜里,当邱君起夜从卫生间出来,听到向维娜轻轻的鼾声,竟然鬼使神差,从抽屉里拿出望远镜,悄悄来到阳台。女人跳舞的房间一团漆黑,看不到一丝朦胧光亮。邱君觉着了自己的可笑,站在黑暗中抽了一根烟。

第二天下午4点多,邱君站在老地方,又看到了女人,她换了一身紫色舞衣。邱君算下时间,她至少一口气跳了一个小时。跳舞结束,她又跟昨天一样,失踪在其他房间的秘密丛林里,那是邱君的望远镜探测不到的地方。一连五天,邱君都在窗边默默观赏女人跳舞。看得出,她以前应该是个专业舞蹈演员,也许早已不在舞台上正式演出,但舞蹈依然是她内心的梦想所在,是她挥洒生命的重要依托,这从她的动作中不难看出。女人怎会想到在对面楼上,隐藏着邱君这样一个忠实粉丝和观众?当她结束跳舞时,邱君忘掉自己偷窥者的身份,竟然对着女人所在的所谓舞台,拍了几下手掌。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一个情况,在女人房里从没看见过男人和小孩,为了舞蹈艺术,或许她一直保持着单身,或许从未生育过,如舞神杨丽萍。此番想象尤令邱君兴奋。

第六天,意外的是,望远镜里没出现跳舞女人,邱君有点失落,然后接连几天都没看见她。于是,邱君陷入对这个女人的猜测中,他猜她可能跟随舞蹈团外出表演。虽然她不再担任主角,但她艺术指导的身份依然具有权威性,在整个演出中作用不可替代。也许,她生病了,人这副肉身怎能不生毛病呢?会有什么人来照顾她呢?可房间里并没看到其他人闪过。也许是那几天她跳舞太用力,不小心把脚崴了,如果这样的话,用不了多久她就能重新跳起来。他又想象女人的喜好,甚至,邱君还想到她寂寞的时候,悲伤的时候。至此,他突然对自己产生疑问:她是谁,你为什么会想这么多?是的,邱君的确说不清楚,自己何以会对一个陌生女人,生出如许多的臆想。而越是看不到,他越是留恋那几天里偷窥的隐秘快乐。

周五上午,一篇稿子写到一半,邱君手机上来了几条新微信:最近很忙吗?感觉一个世纪没见面了。下午两点半,老地方见吧。他这才恍觉有一个多月没和情人见面了,上次约会大概是4月。邱君给她回复,在忙工作,下午见。这个女人以前也是邱君的读者,说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婚姻中的苦闷,加上邱君微信后,女人聊起来就没完没了,不分昼夜。邱君说,我的时间很宝贵的,不能都把这么宝贵的东西给你。她问那怎么办,邱君开玩笑说,除非你是我情人。她说这也不是没可能,咱俩互发一张生活照吧,再怎么着,躺到一张床上也不能对彼此相貌互相憎恶吧。邱君说,确实有必要。

在这之前,邱君从没想过找情人,他和向维娜感情稳定、生活平静,对家庭生活并无抱怨和不满。向维娜虽是演员,性情却喜静,也许她把太多的唱词和情感都投入戏里,不演戏时,她静得如一潭泛不起波澜的池水。对女人话已出口不能再改,事情真的就这么简单,基本一个月约会一次,邱君情欲旺时也会增加约会次数,算算也一年了,几乎和他搬到凤仪小区同时间段。除此外,他们之间没什么交集,彼此不过问对方家庭情况,更不介入对方婚姻。既然作为一条合约事先讲明,就不会有纷争、妒忌,甚至独占对方的可怕心理。邱君觉得这样就好,女人也认可这种交往方式。

下午,邱君按点到了以前约会的一个老旧小区五楼,只轻轻敲了一下,门开了。情人穿着一条性感的无袖蕾丝黑裙,一上来就两臂就勾住了邱君脖子,黏在他身上。女人年轻漂亮,也妖娆,许是两个月没见,激情过后,她的话特别稠,特别黏人。邱君一一应答着,却从自己话腔里听出了漫不经心。情人说,最近天天练瑜伽,感觉自己身材又好些了,你觉得如何?说着走到床边的穿衣镜前顾影自怜。邱君看着镜子里的情人,嘴上说着很好,脑子里突然闪出跳舞的女人。他看了眼手机,这个点儿就是往常跳舞的时间,有可能女人就在今天远行归来到家了,或者病也好了,说不定这会儿正跳得酣畅淋漓呢。

邱君开始心不在焉,想结束现在的情形,还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他从床上跳下来说,坏了,只顾和你享乐,差点忘了老妈安排的一个急事。情人有些不舍地说,那你先去忙吧,只能再约了。邱君说,下次我约你,等着哦。邱君急促地离开情人,回到家,还好,不到5点。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换,他来到卧室窗前,再次重复以前的动作。镜头闪过,然而跳舞的那房间仍空空荡荡,好一会儿还见不到人影,邱君不无遗憾地放下望远镜。

晚饭后,窗外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邱君本想下楼转上一圈,走到门口又改变了主意。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10点一过,向维娜打了两个哈欠,哈欠又传染给邱君,他也接连打了几个,便把电视关上。这几天,向维娜看出了邱君的恍惚,以为他在家里待得太闷,便隔着沙发扶手去摸摸他的脸,关切地说,看无精打采的,你好久没出门了,出去旅行几天吧。邱君半躺着,懒洋洋地说,一个人不想出去。向维娜垂下手臂,想了下说,要不,我给你选个好品种的猫?听说好多男作家,像村上春树啦、海明威啦,都喜欢养猫。邱君马上摇头说,我不喜欢养宠物。向维娜无奈地看着他,也许是不知说什么好,因此有些窘迫地叹口气。邱君有所觉察,坐直了身子,嘻嘻笑着说,你不用管我,可能最近太无聊了,得多写点稿子多赚钱,等你休假了我们一起去旅行。向维娜朝他淡然一笑,邱君却在她笑容里发觉一点惆怅的感觉,他开始后悔刚才自己的矫情,歉疚地抱了抱她说,我什么问题都没有,你早点睡吧。向维娜没再说一句话,邱君知道向维娜的心思,她一直担心他嫌弃自己不能生孩子,可他的确没有。为一个在望远镜里消失的女人,去做种种臆想,而除了那个女人酷爱跳舞,他对她一无所知。邱君觉得自己的窥探,无聊中透着可耻。

邱君决定忘掉望远镜和跳舞女人,他竟然做到了,并变得异乎寻常地勤勉,公众号天天推新的同时,他还主动为向维娜做起早饭。但他做饭不是夹生就是糊锅,只消受了两天,向维娜还是坚持由她下厨。

女人再次出现,是在三周后。那个中午邱君喝了点酒,下午酒意朦胧中,他下意识地又拿出望远镜。这一望,他一度沉寂下来的心思重新活跃起来。邱君敏锐地发觉,女人和过去有点不一样了,她在跳舞前端着一杯红酒,喝了好大一会儿。跳完后也并不离去,而是在地板上坐着发呆,他似乎能听见她轻微的叹息声。进入5月末6月初,天气越来越热,气温一度飙升到35摄氏度。女人跳舞的衣服从长袖变成短袖,长裤变成短裙。今天,女人把短袖上衣都脱掉了,穿着一个白色裹胸和黑裙子,面朝邱君的方向站了好几分钟,才开始跳舞。想到小罗成讲的那个故事,邱君的血液顿时冲上头顶,隐秘的快乐差点令他叫喊出来。她一连跳了70分钟,邱君感觉她今天特别动情,长发飞舞,有几次看到她擦汗或者是擦泪的动作,舞蹈结束时,好像还做了一个深鞠躬,然后缓缓地躺下来。邱君盯着室内,担心这时从其他房间突然冲出个男人,爱怜地抚摩她,然后消失在邱君窥探之处。没有男人出现,邱君继而被另一种情绪驱使。女人距离他如此迫近,他稍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她的皮肤。也是直到现在,邱君才彻底相信,小罗成所说的偷窥可以成瘾。

一定是太投入才忘形,邱君忘了把望遠镜收起来。晚上,向维娜进到卧室,不无惊奇地问,你用望远镜干什么?邱君心里一惊,脸上笑着说,最近有个读者给我提供了一个偷窥者的故事,我得亲自试试,否则写起来没感觉。噢,你看到特别景象了吗?邱君回道,还没,都是普通正常的生活。向维娜没继续问,拿过望远镜,立在他惯常站的位置往对面看了一会儿。邱君有些心虚,揽过她的肩膀说,有什么好看的吗?向维娜转过头看了他一会儿说,我还真怕,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说着,她放下望远镜,去卫生间洗漱。邱君的心扑腾跳了一阵,对着向维娜的后背说,你先睡,我去弄篇稿子。

但直到深夜一点多,邱君也没写出几百字,他关上电脑,悄悄上了床,发觉向维娜还没睡着。他轻轻摇着她瘦削的肩膀,问她哪里不舒服。向维娜把脸转向他,即使灯光暗淡,邱君也能看出她刚刚哭过。还没等他询问,向维娜低声说,刚才梦到我妈了,她衣衫褴褛,躲在一个垃圾箱后面,每当走过一个年轻女性,她就从垃圾箱后爬出来,大声喊我的名字。那些人捂着嘴,鄙夷地躲避她,像躲避瘟疫似的。没有一个人理她,她不停地哭,一边哭一边说她想我,她没有一刻不想我。而我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站着,两脚像被钉在地下,丝毫动不了,嘴里也发不出声音,只是肝肠寸断地看着她一个人哭泣。

邱君的心被悲伤击中,他把浑身颤抖的向维娜抱紧,嘴巴贴在她耳边说,其实是你想妈妈了,是你没有一刻不在担忧她。如果哭出来能让心情好点,你就哭吧。向维娜在他怀里抽泣了一阵,渐渐平静下来。看着她睡着,呼吸平稳,邱君松了一口气,他自己却失眠了。

向维娜的母亲出走失联,发生在8年前,在他和向维娜交往一年后的春天。他陪着失魂落魄的向维娜天天奔走求助,公安局,派出所,汽车站,火车站,报社,电视台,寻人启事贴了再贴,却始终没找到她母亲的踪迹,诡异的是,本县城也未发现她母亲遭遇不测的痕迹。一段时间后,向维娜在绝望中哭干了眼泪。

在这之前,邱君对向维娜的家事了解甚少。出于对家庭隐私的忌讳和面子关系,向维娜很少跟他提及父母。直到母亲离家出走,这个家庭才向邱君裂开巨大创口。向维娜的母亲患抑郁症有几年时间了,据向维娜说,究其根源,出在她父亲向伟身上。自从目睹向伟和一个女人在家中偷情,母亲的精神健康就逐年恶化。为了安抚向维娜,邱君尝试写起心灵鸡汤,向维娜每每边看边哭。这些鸡汤文章的确起了一定作用,更重要的是成全了邱君的婚姻。邱君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家庭巨变母亲出走,向维娜未必会嫁给他,可有一点他未必懂得,即使向维娜心底的悲伤渐渐淡化,但只要母亲一天没找到,她就没有真正的安宁可言。

他们不间断地寻找,不间断地失望、绝望。直到8年后的现在,向维娜的母亲仍杳无音信,邱君也感到不可思议。而向维娜的悲伤哭泣,至少有一半是为母亲。

向维娜越发贪恋自己的小家。除了不能生孩子,她怎么看都是一个贤良之妻。自然,她很少回娘家,同父亲关系淡漠,只剩下象征性的来往。有几次,邱君在街上见到向伟和女人在一起,翁婿都有些尴尬,这些他从没跟向维娜提过。

新婚不久,他俩曾就男人出轨问题有过谈话,向维娜说,假如重蹈母亲遭遇,我不会出走,不会坠楼,我只会让自己的心死掉。邱君连忙用手捂住她的嘴说,瞎说,怎么会呢?往事重现,邱君低头看看向维娜睡梦中拧紧的眉头,怔怔地发起呆。

不觉又到了周末,这天气温更高,达到36摄氏度,一大早,邱君就感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潮。他把窗户全都打开,一丝风也没有,闷热难当。10点半时,情人发来一条微信,说最近情绪不好到近乎抑郁,想跟他说说话,问他有没有时间。邱君思虑了一番,心想反正是要过去一趟的,索性就今天吧。他回复下午两点半老地方见。过了几分钟,他把微信删了。

在一直以来约会的窄小房间里,情人脸色憔悴,看上去状态的确不佳。邱君问怎么了,她垂着眼说,不愿忍了,想和他离婚。邱君皱着眉头说,这事儿你自己想好,不用跟我说吧。情人不满地白了他一眼说,这一年,我跟你说的话最多,最亲近,也只想跟你说。邱君说,当初咱就说好了的,谁都不介入对方婚姻,再说,我也不了解你丈夫呀,没办法发表意见。她并没生气,挪了挪屁股,离邱君更近了,我从没想着介入你的婚姻,对你老婆也毫无所知。但现在为了我,你可以了解一下他。看到邱君点头,她的神态比刚才明显放松了,她说,他比我大7岁,是市设计院的副院长,院里的第一个博士。结婚后,发觉他有洁癖,我查询了一下,这是一种心理疾病。为了面子,我把婚姻维持下来了。这几年我还发现,他的两性关系乱七八糟,前年跟他院里一个新来的大学生好上,他自己承认了。当时大闹了一场,他向我保证绝不会有下次。可还没出一年,老毛病又犯。前天,有个男的给我打电话说,你再管不住你丈夫可要出人命了,等着收尸吧。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那一刻我情愿去死的是自己。你说,男人出轨是不是会上瘾?

邱君愣了一会儿,脸上僵硬地露出一笑说,能让人上瘾的事很多,出轨是其中一种。这么说你男人可真够混蛋的。情人先是迟疑地看看他,然后像个孩子般开心地笑了,这么说你也支持我离?谢谢你。一股气流从邱君嘴里脱口冲出,透着冰冷和狠劲:当然,我怎么忍心你跟一个混蛋在一起呢。

她走过来,抱住邱君的头说,还是你好。说着,她牵着邱君的手向床走去。认识一年来,这次约会你的表现最完美,最令我感动、难忘,情人陶醉地对他说。

邱君没回家,开车去了护城河东边的上游,距城十几里路程。在河边坐了一个多小时,吸掉半盒烟,看了一些来来往往的陌生人,看河水滚滚向西,却从不回头,他心里渐渐冷静下来。他明白,自己不是为情人感到悲伤,他是为自己难过。他给情人发了条微信:我们也该结束了。她立即回过来:今天跟你相处的感觉特别好,从没有过的好,这么快你也厌烦我了?是不是你想分手有一段时间了?邱君回说,混蛋的生活中,每少一个混蛋都值得庆贺。他能想到,情人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会怎样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已不准备再多解释一句。于是,几分钟后,他从联系人里将她删除了。

等邱君回到凤仪小区,天色已黑。站在自家楼前草坪仰头向上望去,顶天立地的樓丛里闪烁着无数灯光无数只眼睛,而这每一只眼睛里看到的内容都绝无相同。对面楼上,密密麻麻的窗口看得他眼晕,邱君想好了,决定从明天起不再用望远镜,到家他就把它封存起来,或者让姐拿走。

打开家门,没看到向维娜,电视机里却传出邱君熟悉的昆曲唱段,是《牡丹亭》最著名的游园惊梦。经常跟着向维娜听,他对许多戏曲唱段都耳熟能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这昆曲的抑扬顿挫、委婉曲折也着实令他沉迷。说起来,邱君竟有一年多没听向维娜唱戏了。去年春,向维娜排了一部新戏,最重要的是,她终于等到一个主演的机会,因团里两个女主角先后生二胎。机会来临时,向维娜没在意自己是不是主角备胎。她排练得格外认真,天天晚上在家背台词,那些台词邱君估计自己都能背下来了。首演前她问他要不要去看,邱君说当然要去捧场了。结果那晚他临时有个酒场,等他喝得差不多了,才想起还有向维娜的演出。进了剧院,座位都已坐满观众,他在最后面找了个座,十来分钟后,邱君睡着了,是观众散场时的嘈杂声把他惊醒。

卧室亮着灯,邱君脚步放得很轻,向维娜穿一条无袖白长裙面朝窗户背对着他。向维娜站的位置正是他平日惯常站的地方,最让他心惊的是,此刻向维娜手里还举着那架他用来偷窥的望远镜。邱君头皮发麻,他猜向维娜已经听到了他的脚步,可她并没回头。邱君走到她身后,若无其事地问,你用望远镜看什么呢?向维娜缓缓放下望远镜说,我以为你不回来吃饭了,就没等你。桌上有给你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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