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首开双年展先河

2020-10-15 02:36
世纪 2020年5期
关键词:双年展美术馆美术

编者按:方增先先生(1931—2019),浙江兰溪人,当代著名画家、美术教育家、教授、一级美术师,无党派人士,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他是新中国成立后培养起来的著名中国人物画家,现实主义中国人物画创作的代表人物之一,对当代中国人物画的发展具有卓越的贡献。曾任上海美术馆馆长、上海市美术家协会主席、中国国家画院中国画院院长等职。出版有《怎样画水墨人物画》《人物画的造型基础问题》等专著。曾荣获第二届“中国美术奖·终身成就奖”、第六届“上海文学艺术终身成就奖”。2013年7月上海市文史研究馆口述历史研究中心成立后,他欣然接受邀请做口述历史。《方增先口述历史》作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口述历史丛书》之一,今年将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现选编书中关于创立上海(美术)双年展的艰辛历程一节发表(有删节,大小标题均有改动),以深切缅怀方增先先生。

上海双年展1996年创立,是上海城市的一张闪光的艺术名片,构建了世界级的当代美术交流平台,影响广泛而深远。

我搞上海双年展的事是十分意外的,最初起因很特别,影响的因素也较多,直接与间接的都有。记得二十多年前,大型的专业性、学术性的展览并不多,而酝酿这届双年展,却是由《新民晚报》刊载一条新闻助推的。

1993年10月某日,沪上一家报纸上刊载一条醒目的新闻,曰:上海美术馆藏画六幅,被用作礼品,购买原始股。

这则新闻一经刊登,立刻引起轩然大波,让我们陷入了尴尬的境地。这件事的缘由是有人在通关系购买原始股时,拿画作礼品答谢对方。但事实并非是馆里的“藏画”。众所周知,国家收藏在画库中的画,绝不能随意挪用。

新闻一经报出,满城风雨。上海市文化局(现为上海市文化广播影视管理局)成为聚焦中心,分管领导压力很大,便成立调查小组,亲临美术馆调查研究。虽然最终弄清楚真相,报道存在误区,误区在并非“藏画”,而是属于流通的艺术商品。

不久,当事者退休,而我当时也已62岁,打算回到上海中国画院去画画。为此我静等着走人。局领导有了决定,给出的处理意见是:美术馆领导首先要担责。无论礼品是库房藏画还是画廊的商品畫,出此乱子,说明存在隐患,急需整改行政管理上的缺失,杜绝今后类似事件再次发生。还宣布任命调查组的李向阳为执行馆长,兼党支部书记、法人代表。我依旧为馆长,只是规定我每年参与审定全年工作计划即可。

冒风险决策举办首届“双年展”

首届上海双年展是我拍板的。我也不知那时怎么魄力这么大,以致有一位老同学干脆在电话里问我:“方增先,你搞双年展,实在令人看不懂,如果现在还是‘文革中你肯定早被抓去当牛鬼蛇神了。”我说你就放心吧,第一,“文革”不会再有了。第二,我那点对现代抽象的前卫艺术的了解,还是从青年人那里学来的。如果现在画有问题,那就先去抓年轻人吧,是他们教我们的。当然这是顺口开玩笑,说说而已。

说归说,可以说得轻松,跟没事儿一样,真做起来,阻力不小,个中甘苦,一言难尽。

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因我参与海内外的美术活动较多,广交了一批年轻的美术界朋友,有许江、郑胜天、张建军、陈正雄、刘国松等,我们常有聚会或喝茶聊天,聊到85新潮、前卫思潮,还聊“新古典主义”和“新学院派”等等。他们思维活跃,与我共同切磋创作中的表现性、写意性、象征性和抽象性,滔滔不绝,讲得头头是道。还介绍当今国际上最具权威性的美术大展双年展,如意大利威尼斯国际双年展、巴西圣保罗国际双年展、法国巴黎国际双年展,其中威尼斯双年展历时已整整一个世纪,相当于当今艺术竞争的“奥林匹克”。

有一次,吴项城找到我,一脸真诚地问:你们为什么不搞个双年展呢?双年展的源头虽然在威尼斯,但时下成了世界流行的展览。上海是开放性的国际大都市,应该与国际有接轨,搞个有影响的、可持续发展的大展——双年展,也是上海美术馆的应尽义务嘛。后来又有不少年轻画家陆续给我相同的提议,建议我们美术馆牵头主办当代艺术展,譬如双年展。听后,我心动了,上海如果搞双年展,对中国现代艺术、前卫艺术的发展是一种推进。举办双年展可扩大中国艺术的影响力,也可使前卫艺术于中国生根、开花、结果,这也是海派文化的胸怀。

那时关于双年展,中国其他大城市没举办过,更无参照可言,要办,我们就得首开先河。

可我真的没底气,虽说考察了很多当代的艺术品,但是有很多作品连我也搞不清楚,周围的年轻人却跟我说,这个问题可以搞清楚的。我想,那索性就办了再说,也许举办了以后就会搞清楚现代艺术的问题。还有好心的同行劝我说,连领导层面觉得这些艺术品来路和目的都搞不清楚呢。这使得我举棋不定。促使我豁出去干这件事是馆里解决误报新闻这件事。

自从不需要我每天上下班,开始几个月,我真的没去美术馆,但时间一长,却也有些冷清与牵挂,偶尔也去美术馆转转,见见熟人。有一天,我去美术馆,在走廊里遇见一位中层干部,说:“方老,你又来了,今天有事吗?”这是实际的问话,我也简单地回答:“没有事,来看看。”话音刚落,立刻想到我来美术馆是不是算个多余的人。如果来多了,变成馆里的“闲人”,长此下去,是个问题,至少是占着茅坑不拉屎,虽然占“茅坑”和“不拉屎”都是按上级命令行事,可总不是滋味。

于是我找到上级部门,提出希望能做点事。还真奏效,不几日上级领导就召集我们全馆职工开会,重新宣布方某仍可参与抓专业方面的工作。不过实际上我根本无法插手,因为这些都是已计划并执行中的项目,我从中间插手,只会添乱子。我不想那么做。这期间,正好上面希望办一次大型美术展,我也想做些有别于以前各种展览的套路,作点新尝试,为中国艺术的繁荣做点实事。

1995年的下半年,在一次专业人员的会上,我让大家出主意,会上就有人提及办双年展的事。我一听,觉得这事有点眉目。加上我也想搞清楚现代艺术到底是什么,因为理论的困惑,永远吸引着每个探求真理的人。于是当场表态,我们是否可以朝这方面作些努力。不少人表示赞同。

背景交待一下,其实我们这批痴心搞海派艺术的人,已在我家聚会过多次,准备搞一个“东方画院”。卢辅圣为之撰写过章程,手稿至今他还保留着。关于设立“东方画院”,我们热烈讨论过,有人提出这种机构过于老套,于是这个方案就被否决了,这才有接下来的双年展的构想。

搞不搞双年展,其实我暗中已拿定了主意。我首先考虑这是一件好事,觉得为早日让中国当代艺术走向世界,不要老处在被动与外围的地位,我们需要做出大胆的尝试,将千差万别的艺术语言探索,通过艺术家的表现手法呈现给专业人士与广大观众。双年展国际上很流行,但一般人并不理解。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我也拿不出答案,毕竟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再者架起这座通往世界的艺术桥梁,让艺术家沐浴新兴的世界艺术风尚,从中吸收养料,让他们始终保持创作活力是非常有必要的,同时把博大精深、源远流长的中华文明,传播于世界。

经多次馆中干部会议磋商,上海双年展的构想雏形渐趋明朗,思想也统一了。我觉得时机基本成熟,当即做出决断:摸着石子过河——搞!并表态:现代艺术只是一种艺术的表现形式。我当馆长,也是因为党和国家信任我,让我挑起这副重担。假如为这事,上级怪罪下来,当不当馆长我也不介意。我就是个画家,不让我做,我可以回家画画去嘛。正因为有这样坦然的心态,我搞双年展的信念更坚定了。随之,我们正式打报告给上海市人民政府,提出申办上海双年展。

举办大规模展事,是让外国人一睹即将崛起的中国自己的国际级别的美术展,让他们对长期封闭的中国当代艺术现状有所了解。而从纸上谈兵到实际运作,不论是计划的制定还是每项工作的细枝末节,包括经费、宣传广告、邀请单位、邀请画家、国内外参展者的食宿和每一项目具体落实,都要环环相扣,依靠全馆上下齐心努力。我们还为每个画家做介绍,画作名称,哪怕再多也一条条写出来。因为这对艺术、艺术家、观众都是有帮助的。

為什么工作一定要做细?有一年,我看了威尼斯双年展,有一件作品画面是十只硕鼠,背对观众围成一圈,它们尾巴勾结一起。当时我就联想到古代现实主义诗集《诗经》中的《国风·魏风·硕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觉得作品通过硕鼠反映贪而畏人者,即贪官污吏。但实际作者意图是表现城市人的心态,总想往外跑,却又在一起。我提问:为何选择老鼠作为表现主题,作者答:老鼠能够表现人的灵活。这一解说,让我豁然开朗,原来中西文化有共通的一面,也有不同的一面,主题思想的表现与理解,因文化背景也可不同。假如请外国人看中国画,得出的结论与作者意图相背也属正常。再说不同体系,不同派别、支系,均会形成差异。这项工作做好了,明了这些差异,方能互相理解尊重。

几件化险为夷的事

首届双年展,我们处在探索中,立足可进可退之地,因为它在中国艺术界还是个新生事物,甚至连能否继续举办下去都是个问号。我们都认为建立一个双年展的机制,不要期待第一次展览就达到国际标准,如果无法做下去,也可将这个机制取消。

我们首先考虑传统与现代艺术的接轨,用世界的眼光来聚焦中国,于是我馆美术学术部集体讨论,把主题确定为“开放的空间”,这是中国从封闭走向开放的引喻,也与深化改革开放中的上海比较贴切,参展作品的媒介也是受到限制的,展览取名亦几经讨论、斟酌……结果最终使用了“ 96上海(美术)双年展”展现于公众面前,而非首届上海双年展。首届双年展后,接着延续前届确立主题相对来说容易些,第二届我们考虑的是兼具传统与实验的水墨画为主,即“融合与拓展”;第三届主题更明快些,叫“海上·上海”。

首届我们定下以油画作品为主,突出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艺术多元并存、异彩纷呈,内容以油画这一外来艺术样式在中国的发展为重点,包括具象、表现、抽象以及装置艺术等多种风格,参展艺术家有陈钧德、尚扬、邱瑞敏、徐芒耀、何多苓、罗中立、于振立、周长江、俞晓夫、曾晓峰、张正刚、郭正善、周春芽、许江、李燕、阎平、张国龙、叶永青、林永康、任戎、徐晓燕、罗发辉、丁乙、常青、毛焰、夏俊娜、谷文达、张健君、陈葴等来自全国各地的油画家29人,以及旅居海外的装置艺术家3人,展出作品共160件。策展人我们邀请了王林,他是四川美院的教师,评论家,是由水天中、徐虹引荐给我的。我要用他的理由:一是人才,曾策划广州当代艺术广场展,有较多的社会人脉关系;二是他近来始终处于中国艺术发展的前沿,理念较新颖,且有文化前瞻性。筹备期间,他基本在美术馆安营扎寨,为双年展做出重大贡献。

回眸上海双年展,也有先天不足之处。按照国际惯例,作为城市文化形象的代表,一般双年展是由市政府出面主办的,并由市长出任双年展组织委员会主席或基金会主席,整合资源,协调运作机制,进而扩大城市的国际影响。而在上海双年展的筹备中,开始政府部门没有表态。启动此项工作后,迎头碰到第一个难题是资金问题,因为呈市政府的报告中,我们表示自筹资金来解决办展经费。

最尴尬的事是1996年1月31日,即离开幕不到50天,三家单位先后以各种理由给我们“断炊”,几乎要断资金链。曾承诺独家集资双年展经费20万元并立下合同的浦东文化传播公司,突然中止了合作;同一天,香港星光集团一纸传真,谢绝了原先答应承担画册印制任务和所有经费;接着,德康拍卖公司订下的20万元的赞助合同,也因公司利润微薄而提出削减出资。连续不断的变故,使得我们处于四面楚歌之中。

通过这次展览,我们一次性购入20多位画家的近30件精品力作,这是美术馆建馆以来收购量最大的一次。而这批画家现已成为中国现代画坛如日中天的人物。虽然我馆支付费用不多,但我们与他们的商洽过程相当顺利,绝大多数画家表示理解与支持,他们表示作品被美术馆收藏是种荣誉,不可与商业行为同日而语。也有个别画家有不同想法,有人评说,画家抱紧钱袋子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呢?对这些议论我们表示理解,但更多的是无奈,因为美术馆说白了是个公益性的机构,资金极其有限。我们只是借用有限资金,做成一件利国利民的事而已。

有位资深评论家这么评述:“参展艺术家属于中国当代美术创作的中坚力量,展示和收藏他们新近的创作成果,乃是首届上海双年展对中国美术事业的一大贡献。”

此外,我们惊喜地看到年轻一代的油画家正在摆脱学习、模仿的痕迹,并在创作中大胆融入了本土文化的元素。对今后举办双年展打下基础并积累了经验。上海双年展举办成功后,2000年第三届上海双年展时我应日本NHK电视台特邀,介绍了上海双年展。上海首届双年展影响了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这是最重要的。

展会期间,亮点之一是组织学术报告会和学术研讨会,将艺术家、评论家提交的学术论文结集出版。

首届双年展期间,我们在本馆会议室召开“‘开放的空间与外来艺术样式在中国”—— 96上海(美术)双年展学术研讨会,气氛热烈。参会的专家学者大多为来自国内的艺术领域知名人士。有水天中、邵大箴、贾方舟、范迪安、周长江等三十余人。针对近十年来以油画为主的西方艺术在中国的流变、外来艺术样式在中国的发展及其可能性等作了深入有益的、前瞻性的探讨。

我个人认为这个展是在特殊历史背景下产生的,如果我不决断搞,别人也会在某个时间提出搞,也就是说迟早都要搞的。因为双年展的价值和生命力已经存在。任何人想阻拦都无济于事。当然早搞有好处,它让世人的眼界得以拓展。视野有多宽,心灵的世界就有多宽。

担任上海美术馆馆长期间,我被外界认为干过的最火的一件事就是“上海双年展”。如今上海双年展已成为世界性的美术交流平台,从首届一直连续举办至今年的第11届。我在前期上海双年展投入的精力比较多,之后的连续五六届,只在学术把关、顾问等方面做些应尽的职责和义务。几届展会上我均作过发言,这里节选首届双年展上我的讲话:

中国当代美术在历经“文革”结束后的近二十年发展,于今逐步呈现出风格多元,个性鲜明的活跃趋势,随着近年来各种形式、各种层次的美术展览此起彼伏,以及艺术市场的日益兴盛,人民群众对美术的认识和了解也日渐提高。但在现有的大多由民间组织筹措举办的展示活动中,尚存许多有待解决的问题。如学术标准的权威性、运作方式的规范性、覆盖范围的包容性等等。“ 96上海(美术)双年展”的推出,旨在以国家美术馆为运作中心,以政府行为的信誉优势,创立一个具有规范化制度、严肃的学术标准以及周期延续性的国家级美术展览模式,并通过今后两届的操作努力和经验积累,争取在2000年办成国际大展。

目前,中国当代美术在世界各地正受到越来越多的宣传和关注。但作为一个艺术大国的中国,在国际美术交流中还处在非常外围和被动的位置。国际美术界对中国当代美术现状的了解也由此显得相当片面和狭隘。在美术家们不懈努力地追求中国当代美术精神的同时,我们更应认识到,中国应该有自己的国际级美术展览,只有这样,才能使中外美术家们实现真正的双向选择和平等交流,这既是艺术的高尚理想,也是历史的必由之路。

因此,我们从1996年举办首届展览起便依国际大展惯例确立该展体例为双年展,并以国际上的此类大展为参照,争取使这一活动在世纪之交成为国际重大美术展事。

与展览同步举行的艺术报告会和学术研讨会,将围绕展览主题就中国当代艺术的现状与未来,以及国际当代艺术的交流与沟通等命题进行深入探究,并將专家学者所提交的学术论文汇编出版。

上海,作为一个有着开放传统的城市,历来都是中国新兴文化艺术发展的源头,“ 96上海(美术)双年展”作为一个与国际接轨的起点,也必将开启中国当代美术走向世界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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