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黄昏里的陈寅恪

2020-11-17 22:50傅道彬
中国文艺评论 2020年9期
关键词:陈寅恪夕阳意象

傅道彬

诗人们在艺术创作中,会自觉不自觉地喜欢某种意象,这个意象会频繁地出现在诗人的作品里,成为诗人心灵的写照和审美的象征,例如李白的月亮、杜甫的老马、刘长卿的夕阳、陆游的梅花、郑孝胥的秋雨等等。陈寅恪先生的诗词里最爱用的意象是夕阳黄昏,陈寅恪女公子陈美延、陈流求编辑的《陈寅恪诗集》(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共收集陈寅恪诗歌三百六十余首,而写到夕阳黄昏意象的共有六十多首,占陈寅恪全部诗歌的六分之一还强。这个数字还不包括与日暮黄昏相呼应的残春、残梦、昏灯、霜红、寒灰、迟暮等残破衰微的意象描写,而这些意象本质上与夕阳黄昏一样,寄托着诗人无尽的落寞衰败之情。

从写于1910年的第一首诗《庚戌柏林重九作》中的“偶然东望隔云涛,夕照苍茫怯回首”[1]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3页。,直到写于1965年的《乙巳广州元旦作》中“密林返影穿窗入,爆竹残灰满院留”[2]同上,第134页。,整整55年,夕阳黄昏的抒情意象时时出现在陈寅恪的诗作里,述说着陈寅恪在历史沉浮里的心灵迟暮和情感悲苦,夕阳黄昏成为陈寅恪诗歌的抒情底色。夕阳黄昏里的陈寅恪很少开怀地大笑,面对着生命与精神的落日晚照,他难掩内心的无奈和苍凉,他的生命记忆与心灵哀伤都付诸于夕阳黄昏的艺术表现形式。

夕阳黄昏是中国文学的经典意象。古典诗词里的落日残霞、羁旅斜阳,常常表现出中国古典诗人心中日暮途远的人生感伤和暝色起愁的心灵嗟叹。如“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孟浩然《秋登兰山寄张五》)、“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李白《菩萨蛮》)、“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登乐游原》)、“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赵令畤《清平乐》)。黄昏带给人们的一方面是晚霞燃烧的审美愉悦,更是岁月匆迫的生命哀叹。日升日落本来是一种正常的自然现象,但饶有兴味的是中国传统文学并不着力表现日出的恢弘境界,而是刻意表现黄昏的落寞意趣。经过文化的象征,夕阳黄昏已经不是单纯的自然现象,而上升为艺术的“有意味的形式”,启发着诗人们对历史兴亡的感慨和内心世界的无奈悲凉。黄昏与夕阳在陈寅恪诗歌里,并不是单纯的自然物象,而是具有文化象征意义的艺术形式。夕阳黄昏辉映着陈寅恪孤高耿介的人格精神,展现着他落寞无依的精神世界和敏感细腻的审美感受。

一、夕照苍茫怯回首:陈寅恪的故国山河之思

陈寅恪诗歌有“史诗”之称,他的诗是国史、家史、心灵史,也是一部激荡人心的近代文化史。陈寅恪一生潜心学术,很少介入现实政治,他发表的论作几乎都是纯学术的考据之作,给人以一种荒江老屋、素心世外的感觉。其实,陈寅恪先生是有强烈的家国情怀和政治关切的,他早期的诗歌风格健朗、语词明媚、态度坚定,对祖国对故乡流露出浓厚的牵挂与思念,这一点他与同时的爱国青年学者们没有什么不同。在北游挪威的船上,他想起故乡:“忽忆江南黄篾舫,几时归去作遨头”(《北海舟中》)[1]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4页。;在挪威作家皮桓生(今译比昂松)墓前,他思念乡关:“回首乡关三万里,千年文海亦扬尘”(《皮桓生墓》)[2]同上。;在通往瑞士的火车上,他乡愁涌起:“车窗凝望惊叹久,乡愁万里飞空来”(《宣统辛亥冬大雪后乘火车登瑞士恩嘉丁山顶作》)[3]同上,第5页。;在英国伦敦观看中国古代凤冠展览,他更是涕泪潸然:“残域残年原易感,又因观画泪汍澜”(《癸丑冬伦敦绘画展览会中偶见我国新嫁娘凤冠感赋》)[4]同上,第6页。。强烈的故国乡关之思,和他后来深沉的历史兴亡之感和坚定的传统文化信仰存在着深刻的逻辑联系。

1902年至1925年二十多年的时间里,陈寅恪除了短时间回国任职,大部分时间在日本、欧洲、美国等地求学游历,而在求学天下的日子里,故国河山时时让他魂牵梦绕,须臾难忘。朝鲜被日本占领、辛亥革命、袁世凯称帝等重要历史事件都被他写进了诗里,他为祖国的屡遭霸权欺凌而忧心忡忡。《陈寅恪诗集》第一首诗作,富有典型意义:

昔时尝笑王政君,腊日黑貂独饮酒。

长陵鬼馁汉社屋,区区节物复何有。

今来西海值重阳,思问黄花呼负负。

登临无处觅龙山,闭置高楼若新妇。

偶然东望隔云涛,夕照苍茫怯回首。

惊闻千载箕子地,十年两度遭屠剖。

玺绶空辞上国封,传车终叹降王走。

欲比虞宾亦未能,伏见犹居昌德右。

陶潜已去羲皇久,我生更在陶潜后。

兴亡今古郁孤怀,一放悲歌仰天吼。

(《庚戌柏林重九作》)[1]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3页。

诗的前面特加“时闻日本合并朝鲜”一句,交代了这首诗创作的历史背景。朝鲜本是中国的藩属国,而1894年的中日甲午战争,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朝鲜因此沦为日本的附属国。1905年、1910年日本朝鲜签订所谓条约,彻底完成了日本对朝鲜的殖民化,这就是“十年两度遭屠剖”一句的来历。朝鲜被日本占领是近代中国走向衰落的转折性标志性事件,也是陈寅恪等一代中国人挥之不去的心灵之痛。

“偶然东望隔云涛,夕照苍茫怯回首”是全诗的中心意象。陈寅恪诗歌特别是早期诗歌,壮怀激烈,爱国情绪高昂,而他的诗与一般爱国诗篇不同的是,他是历史学家,深厚的历史学养使他的爱国情怀总是建立在历史事实的叙述和化用基础上,形成了活用今古典故的鲜明特色。陈寅恪在《读哀江南赋》中特别提出“古典”与“今典”的概念,“古典”乃历史之故实,而“今典”则是“当日之时事”[2]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234页。,古今融汇,乃别造一境界。余英时认为解读陈寅恪的诗篇,必须理解其“古典”“今典”之运用。夕阳意象的前半部分是“古典”,而后半部分则是“今典”。古典以王莽篡汉,汉代宫廷易服,汉元后王政君率领旧部一仍汉家旧服为背景,“至汉家正腊日,独与其左右相对饮酒食”[3]班固:《汉书·元后传》,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4035页。。而后半部分的“今典”,“玺绶空辞上国封,传车终叹降王走”,是对朝鲜脱离中国藩属成为日本殖民地的现实描述。“长陵鬼馁汉社屋,区区节物复何有”,是“古典”,是借汉家祖先无人祭祀,群鬼无食,实写大清王朝大厦将倾、风雨飘摇、所余无几。“惊闻千载箕子地,十年两度遭屠剖”,是“今典”,是写日本合并朝鲜之后,国人惊魂动魄、呼号奔走,黍离之悲油然而生。在“古典”与“今典”之间,插入“偶然东望隔云涛,夕照苍茫怯回首”一句,象征着中华老大帝国笼罩在一派日落西山、暮气沉沉的气氛中,落花流水,无可奈何,致使作者生发出不能忘怀又不敢回望的一种复杂矛盾的情感。“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4]刘逸生注:《龚自珍己亥杂诗注》,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83页。,面对着西风残照里的中华帝国,20岁的陈寅恪壮怀激烈,家恨国仇涌上心头,写出了“兴旺今古郁孤怀,一放悲歌仰天吼”的诗句,仰天长啸,慷慨激昂,强烈的不平之气不可遏止,奔涌而来,充斥天地。有学者说陈寅恪诗歌前后变化不大,表现出一贯的平静和理性,这是不得要领的;青年陈寅恪的激昂壮烈和晚年陈寅恪的隐忍曲折,艺术风格上还是有巨大差别的。

然而陈寅恪们沉痛的故国之思,还是未能挽回中华帝国政治上的老迈颓唐,陈寅恪诗歌的日暮情结也因此越来越沉重。

乱眼繁枝照梦痕,寻芳西出忆都门。

金犊旧游迷紫陌,玉龙哀曲怨黄昏。

(《无题》)[1]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6-7页。

不伤春去不论文,北海南溟对夕曛。

正始遗音真绝响,元和新脚未成军。

(《寄傅斯年》)[2]同上,第17页。

此生遗恨塞乾坤,照眼西园更断魂。

蜀道移根销绛颊,吴状流眄伴黄昏。

(《吴氏园海棠二首·其一》)[3]同上,第20页。

无论是寻芳西郊,还是友朋论文,或者吴园赏花,陈寅恪都立象而不拘于象,超以象外,得其寰中,而情感都深深地笼罩在夕阳落日的世界中,一种近于绝望的情绪和难以拂去的心理悲伤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

“赵家庄”是夕阳意象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典出陆游《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斜阳在这里并不是普通的自然物象,而是具有象征意义的艺术符号。斜阳是一种经历、一段历史,也可以是一种情境、一种心态。将历史的讲述纳入斜阳古柳的境界中,并不是写实的,而是写意的,更多表现一种风流散尽、英雄老去的无奈悲凉。有人考据“赵家庄”的地理位置所在,其实在陆游笔下“赵家庄”应该是一种寄托隐喻,毕竟赵姓是宋朝的皇家本姓,以汉写宋也是陆游诗中应有之义。陈寅恪诗里也多次出现了“赵家庄”的意象:

南朝旧史皆平话,说与赵家庄里听。

(《和陶然亭壁间女子题句》)[4]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0页。

却笑盲翁空负鼓,赵家庄里怕人知。

(《岁暮背诵桃花扇余韵中哀江南套以遣日聊赋一律》)[5]同上,第132页。

“赵家庄”绝不是一个现实世界中的地理名词,而是文学世界的抒情空间,是由多种意象凝聚而成的艺术形式。每当这一语词在诗词里出现的时候,一定连同着斜阳映照下的古柳依依、负鼓盲翁、汉家风流等情境一起出现,表达一种沧海桑田之后的复杂心绪和感伤情怀。陈寅恪一生跨过两个世纪,19世纪、20世纪重大的历史事变他都经历了,甲午之战、辛亥革命、民国建立、抗战胜利、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文革”动荡等,在历史的沉浮中,他更像一个夕阳黄昏中的负鼓盲翁,讲述历史,观察历史,洞察一切而又无可奈何。

二、四海无人对夕阳:陈寅恪的家世沉浮之感

陈寅恪的诗歌在艺术上确实表现出少有的冷静深刻,诗人的性格总有一种传统士大夫的傲岸冷峻、高蹈不群,仿佛站在历史的高处,悲天悯人,俯视红尘,眼看着一切恢弘、一切繁华,都如残阳落日终归沉沦,他的内心也流露出历史的沧桑感和心理的疲惫感。

犹记红墙出柳痕,十年重到亦无存。

园林故国春芜早,景物空山夕照昏。

回首平生终负气,此身未死已销魂。

人间不会孤游意,归去含悽自闭门。

(《春日独游玉泉静明园》)[1]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8-9页。

草木春深,一个人独自游园,而陈寅恪的眼中似乎没有顾及到花团锦簇的勃勃生机,只有空山景物、夕照黄昏,心里升腾着神情黯然的孤独,意懒心慵,以闭门谢世来拒绝热闹的世俗世界。陈寅恪总是高兴不起来,心里总有夕阳落日般的苍老疲惫。即便是抗日战争胜利这样重大的喜讯,他在短暂的欢欣之后,马上又转念成悲,陷入深深的心理悲伤:“念往忧来无限感,喜心题句又成悲。”(《乙酉八月十一日晨起闻日本乞降喜赋》)[2]同上,第43页。。陈寅恪不慕功利,超迈世俗,比起一般贫寒子弟的急功近利,世家子弟阅尽繁华,曾经沧桑,更容易表现出一切都曾经历的恬淡出世和不以为然。胡适、常任侠、王季思、余英时等学者都曾指出陈寅恪世家子弟身份和文化遗民心态,陈寅恪出身世家的特殊背景,对他的诗歌艺术产生了深刻影响。

陈寅恪是以他的家族为荣的,陈家传奇式的“百年身世”其实就是一部波澜壮阔的近代中国史。陈寅恪出身于政治上的簪缨世家。祖父陈宝箴1895年出任湖南巡抚,在儿子陈三立的襄助下,变法求新,兴矿业,设钱局,开报馆,办学堂,开湖南新政,一时间风云际会,人才荟萃,领先天下。而1898年风云突变,慈禧于朝中发动政变,陈氏父子因归属新党而被革职,永不叙用,湖南新政化为泡影。陈氏一家遭受重大打击,从此失去政治荫庇。陈寅恪又出身于文化上的诗人世家。戊戌政变后,父亲陈三立恪守陈宝箴“不治产,不问政”的遗言,从此懒于政治,无心仕途,而肆力为诗,陶冶性情。陈三立于金陵建构散原精舍,自谓“凭栏一片风云气,来做神州袖手人”(《高观亭春望》)[3]陈三立:《散原精舍诗文集(增订本)》(中),李开军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737页。,友朋唱和,文辞相遣,为同光文学的领袖人物。陈寅恪的祖父是政治家,父亲是著名诗人,兄弟中或耽于吟诵,或长于丹青,后辈仍有植物学家、教育家等等,义宁一门真可谓“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陈寅恪家族与整个中国近代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陈家在政治上与慈禧、光绪、曾国藩、翁同龢、郭嵩焘、李鸿章、张之洞、谭嗣同、蔡锷等非凡人物多有交集,文化上与王先谦、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王国维、郑孝胥、沈曾植、鲁迅、柳亚子、齐白石、傅斯年、杨树达等往来密切。作为一介世家子弟,陈寅恪亲历的太多、见证的太多、知道的太多,因此他更容易看破,也更容易陷入看破后的绝望。

陈家的命运是悲剧性的。政治上革新受挫,陈宝箴在抑郁中死去。陈三立又在日寇来犯、北平陷落的忧愤中绝食而亡。“死生家国休回首,泪与湘江一样流”(《答王啸苏君》)[1]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04页。、“家国旧情迷纸上,兴亡遗恨照灯前”(《乙巳冬日读淸史后妃传有感于珍妃事为赋一律》)[2]同上,第141页。,在陈寅恪那里家国一也,家史也是国史,历史的悲慨也是家世的悲慨,为家族恸哭也是为国家恸哭。由于陈寅恪的政治立场和文化立场都深受家族的影响,陈寅恪对传统政治与文化都表现出十分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主张变革,一方面又有对旧营垒的某种留恋,因此其自谓“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曾湘乡、南皮之间”[3]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285页。。陈寅恪贵族世家子弟的心态导致了陈寅恪学术的基本观点——“了解之同情”[4]同上,第279页。,对于旧文化、老传统,陈寅恪与他的祖辈、父辈一样,并不主张彻底的推翻,而是一要了解,二要同情,是渐进式的变革改进,而不是急风暴雨式的革命式的推倒重来。毕竟陈氏家族在政治上与前朝政治的联系千丝万缕,而文化上又诗书传家记忆温馨,对家园的回忆,也意味着对文化的记忆。

陈家有两处特别居处,让陈寅恪记忆深刻。一处是江西南昌的崝庐,一处是庐山牯牛岭的松门别墅。两相比较,崝庐有更多的历史和文化意味。陈宝箴、陈三立父子罢官后,在江西南昌筑室西山,名谓崝庐。崝庐寄托着陈寅恪一家遭逢离乱后的沉痛记忆,在崝庐闲居的日子里,陈氏父子回首前尘,感时伤怀,“往往深夜孤灯,父子相对唏嘘,不能自已。……先生于此,家国之痛益深矣”[5]吴宗慈:《陈三立传略》,陈三立:《散原精舍诗文集》(下),李开军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196页。。陈三立《崝庐记》为:“崝庐者,盖遂永为不肖子烦冤茹憾、呼天泣血之所矣。”[6]陈三立:《散原精舍诗文集》(下),李开军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859页。崝庐是一种象征,既是陈氏家族的居住地,也是近代中国的伤心地,这一点在陈寅恪诗里有鲜明的表现。1945年他卧病成都,遥想故乡,感慨万千,写下著名的《忆故居》一诗:

寒家有先人敝庐二:一曰崝庐,在南昌之西山,门悬先祖所撰联,曰“天恩与松菊,人境讬蓬瀛”。一曰松门别墅,在庐山之牯岭,前有巨石,先君题“虎守松门”四大字。今卧病成都,慨然东望,暮境苍茫,因忆平生故居,赋此一诗,庶亲朋览之者,得知予此时之情绪也。

渺渺钟声出远方,依依林影万鸦藏。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破碎河山迎胜利,残余岁月送凄凉。

松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7]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38页。

这是陈寅恪最有影响的一首富有夕阳意趣的诗,陈寅恪特别介绍故居的来历,强调其与家族的联系,强调故居的文化和历史属性。夕阳映照下的故居是一种象征,代表着家园,代表着历史,也代表着对家族、对身世、对命运、对亲人的怀念和思考。晚钟斜阳、寒鸦林影的黄昏意象群,营造了一种残破寒凉、悲凄悠远的抒情空间。“负气”是一种孤直耿介、高蹈不群的人格精神,不仅陈寅恪多次以“负气”概括自己的性格,他的长兄陈衡恪也曾亲治一印“一生负气”,可见陈家是以“负气”自许的。“负气”是孤耿之气质、慷慨之气度、高蹈之气韵,这是一种士大夫人格,也是一种家族精神。陈伟琳、陈宝箴、陈三立、陈衡恪、陈寅恪等,祖孙相传,世代相守,坚守不合作、不混同、不屈服的人格精神,虽不得志,难为世容,却不动摇,更不改变。天地辽阔、暮色苍茫,一种悲壮的薪火相传的“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人格风范傲然挺立。而回到现实,虽然抗战胜利了,但这是一种惨胜,付出的是生灵涂炭、山河破碎的巨大代价,陈寅恪在同年创作的《咏成都华西壩》亦谓:“谁知万国同欢地,却在山河破碎中。”[1]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37页。回首家族的命运,瞻彼前程,陈寅恪内心难以掩饰凄惨悲凉的心境。“故居”对他而言不是纯粹的物理空间,而是精神空间、人格空间,他的怀念里更多的是家国兴亡的感慨和文化记忆。

刘梦溪先生谓陈寅恪的个人身世,也是他的家国旧情。陈寅恪“对自己的家族世系,以及这个家族世系在近百年以来的中国的传奇式的遭逢际遇,始终系念于怀”[2]刘梦溪:《陈寅恪论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第94页。。

莫更团圞问今夕,早将身世付悠悠。

(《甲午广州中秋》)[3]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87页。

一样黄昏怨花柳,可怜一样负当时。

(《黄皆令画扇有柳如是题陈卧子满庭芳词词云“无非是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感赋二绝》)[4]同上,第89页。

烟柳楼台无觅处,不知曾照几斜阳。

(《观桂剧桃花扇剧中以香君沉江死为结局感赋二首》)[5]同上,第110页。

陈寅恪将个人身世之感放到家族历史中,将家族历史放置到整个国家盛衰兴亡的土壤上,而又将整个近代中国的历史放置到夕阳黄昏的情境中,从而表达一种深刻的历史体验和心灵感动。

三、日暮人间几万程——陈寅恪的个人遭际之悲

“日暮人间几万程”的诗句出自陈寅恪的《蒙自南湖》,诗谓:

景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

桥边鬓影还明灭,楼外笙歌杂醉酲。

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

黄河南塞黄金尽,日暮人间几万程。[6]同上,第22页。

此诗写于1938年陈寅恪随西南联大逃难云南蒙自的时光。逃难中的大学依然歌舞升平,宛若北平。桥边仕女如云,楼台笙歌不已。想到仓皇避寇,国耻未雪,而历史上凡王朝南渡,无论晋人、宋人,还是明人,都不得复国,不得北归,陈寅恪禁不住悲从中来,陡生日暮途远的悲凉之感。

借黄昏落照的典型情境,表现岁月匆迫、人生短促的忧惧心理是中国文学的传统。屈原“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离骚》),曹植的“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待,百年忽我遒”(《箜篌引》),李白的“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逝川与流光,飘忽不可待”(《古风》)等等,这些诗句让人强烈感受到大江东去、生命流逝,从东方喷薄的旭日到暝色渐起的落日余晖,反映在文学世界里就是生命从青春走向衰亡的历程,因此黄昏日暮总伴随着春光易去、人生迁逝的沉重嗟叹。

抗日战争胜利后,陈寅恪重回清华,终究北归,没有像他担心的如历史上的晋、宋、明王朝那样,南渡之后,一去不归。但是他个人的生命却陡生奇变,风雨忽来,“日暮人间几万程”的历史由此开启。由于疾病、由于政治与文化的双重动荡,陈寅恪人生蹭蹬、时乖运蹇、奇祸连连,他的人生进入了黄昏日暮的无边落寞之中。

天妒英才,1938年陈寅恪患上眼病,视力微弱,虽经多方医治,却越来越严重,八年之后,最终彻底失明,他成了一个“盲人教授”。失明是对陈寅恪最大的打击,他的许多诗篇里都以泣血之辞书写失明之后巨大的精神悲怆。

天其废我是耶非,叹息苌弘强欲违。

著述自惭甘毁弃,妻儿何讬任寒饥。

西浮瀛海言空许,北望幽燕骨待归。

弹指八年多少恨,蔡威唯有血沾衣。

(《目疾久不瘉书恨》)[1]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36页。

去年病目实已死,虽号为人与鬼同。

可笑家人作生日,宛如设祭奠亡翁。

(《五十六岁生日三绝·其一》)[2]同上,第39页。

不生不死最堪伤,犹说扶余海外王。

同入兴亡烦恼梦,霜红一枕已沧桑。

(《霜红龛集海诗云“一灯续日月不寐照烦恼不生不死间如何为怀抱”感题其后》)[3]同上,第65页。

病目、失明对陈寅恪的打击近乎毁灭、近乎绝望。他呼天抢地,质问苍天,天其废我,是耶非耶?自从失明,他就陷入了“不死不生最堪伤”的境地。“自从病目实已死,虽号为人与鬼同”,虽为人形,却与鬼同,这是怎样一种悲恸绝望啊。连家人给他过生日,他都没有半点兴致,“宛如设祭奠亡翁”,不是一个喜庆的生日祝贺,而是对一个死去亡灵的祭奠。生活的脚步越来越沉重,生命如西方落日沉落下去,他的诗中越来越多夕阳黄昏般的哀怨。早期始终的落日,还是“夕照苍茫怯回首”(《庚戌柏林重九作》)[4]同上,第3页。“斜阳大月中宵见”(《北海舟中》)[1]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4页。,还有几分苍劲阔大,而随着眼前的黑暗,他郁郁寡欢,缱绻低回,生命中越来越多的是日暮途穷的凄婉。

金谷繁华四散空,尚余残照怨东风。

(《与公逸夜话用听水斋韵》)[2]同上,第41页。

天寒岁暮对茫茫,灰烬文章暗自伤。

(《己丑除夕题吴辛旨诗》)[3]同上,第62页。

炊剑乾坤珍白璧,担簦身世怕黄昏。

(《读梅村题鸳湖闺咏戏用彩笔体为赋一律》)[4]同上,第90页。

赖有凌波伴岑寂,未妨风雨送黄昏。

(《除夕前夕买腊梅水仙各一株除夕忽有风雨口占一绝》)[5]同上,第132-133页。

与早期诗歌“回首乡关三万里,千年文海亦扬尘”(《皮桓生墓》)[6]同上,第4页。的开阔悠远的意境相比,失明后陈寅恪的心灵越来越缱绻不展,愁肠百结,呈现出黄昏般的沉郁颓唐。落日残照的哀怨、岁晚天寒的苍茫、风雨黄昏的寂寥充斥在他的诗中,夕阳残照、日暮途穷、黄昏苦雨,正是他心境和人生的写照。其中,“担簦身世怕黄昏”最有代表意义。“簦”是有柄的笠,即雨伞。虽然这首诗是借钱谦益、柳如是的故实而隐约其事,却也道出了陈寅恪自己的心境。夕阳随时落下,生命随时走到尽头,重任在肩,依然前行,“怕黄昏”,不仅仅是有关生命意义的,更重要的是相对使命和担当而言的。陈寅恪是有强烈的学术托命和文化使命意识的。

陈寅恪以“盲翁负鼓人”自许: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背负着说书的皮鼓,讲述着历史的兴亡,正是陈寅恪自我形象的刻画,而这一形象是大有深意的。在《陈寅恪诗集》里“盲翁”的意象共出现了七次,分别是:

大酺三日乐无穷,独卧文盲老病翁。

(《连日庆贺胜利以病目不能出女婴美延亦病相对成一绝》)[7]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44页。

盲翁击鼓聚村众,为说近事金圆哀。

(《哀金圆》)[8]同上,第59页。

盲翁说竟鼓声歇,听众叹息颜不开。

(《哀金圆》)[9]同上,第60页。

我今负得盲翁鼓,说尽人间未了情。

(《甲午春朱叟自杭州寄示观新排长生殿传奇诗因亦赋答绝句五首近戏撰论再生缘一文故诗语牵连及之也》)[10]同上,第86页。

身世盲翁鼓,文章浪子书。

(《乙未除夕卧病强起与家人共餐感赋检点两年以来著作仅有论再生缘及钱柳因缘诗笺释二文故诗语及之也》)[11]同上,第98页。

红云碧海映重楼,初度盲翁六七秋。

(《丙申六十七岁初度晓莹置酒为寿赋此酬谢)》[1]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99页。

却看盲翁空负鼓,赵家庄里怕人知。

(《岁暮背诵桃花扇哀江南套以遣日聊赋一律》)[2]同上,第132页。

在这七次里,有五处是以“盲翁负鼓”者的形象出现的,陈寅恪以复杂的心理塑造了这一形象,因而引起我们的特别注意。我们应该把这一形象还原到具体场景中去,这个场景就是“原典”,即陆游的“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的情境中去。盲翁负鼓的形象,更像一个故事、一幕戏剧、一种情境:

背景:斜阳古柳

场地:赵家庄

人物:盲翁——亲历者

行动:负鼓——历史诉说

讲述内容:蔡中郎的故事

这种情境里,陈寅恪将自己转换成了一位带有悲剧意味的历史见证者,他是盲翁,看不见,却又是最清醒的;“负鼓”意味着他是讲述者,回忆着历史的沉浮,讲述着历史的兴亡;听众是“赵家庄”里的人,“赵家庄”是有寓意的,赵是有宋一代的本家姓,代表着一个时代的历史风云和王朝政治;蔡中郎是历史的内容,以汉写宋,以宋写史,寄托着英雄散尽、风流消歇的悲凉;背景中的古柳,也大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意味,而这一切都沐浴在夕阳黄昏的苍茫暮色中。斜阳是富有象征意义的,斜阳是富有历史性的,也是具有悲剧性的。一看到落日夕照就触动了中国古典诗人的敏感神经,惆怅凄婉的情绪便如滔滔江河奔涌而来——“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高启《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而更深刻的悲剧是意义的否定,“身后是非谁管得”,一切价值和意义都被掩盖、被否定。站在夕阳落日里的负鼓盲翁形象,也传达出陈寅恪的历史感受。盲翁负鼓者的形象,是悲凉的,也是悲壮的,在双目失明的黑暗里,他倔强地站立,艰难地讲述,代表着一种以文化托命的不屈精神。晚年陈寅恪完成了皇皇巨著《柳如是别传》,他特作《稿竟说偈》谓:“卧榻沉思,然脂瞑写。痛哭古人,留赠来者”[3]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26页。,正道出了一个文化守望者的悲壮心态,燃烧生命,流尽血泪,等待来者。

四、晚烟哀角满江城:陈寅恪的文化沉沦之叹

在陈寅恪的世界中,不仅生命充满浓重的日落黄昏情绪,而与自然生命一起沉落的还有文化的一轮落日。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中国风云际会、剧烈变革的时代。在列强坚船利炮的袭击下,积贫积弱的中国溃不成军、毫无还手之力,不仅政局动荡,文化的信心也备受冲击。对传统文化采取急风暴雨式的革命性的改造成为一种潮流、对传统文化从内容到形式的全面否定是一种风尚。

陈寅恪是具有保守主义的“文化遗民”。所谓“文化遗民”是相对“政治遗民”而言的,他们不是一家一姓的政治权力的拥戴者,而是坚守传统文化精神价值的文明传承者。尽管陈寅恪等对传统政治与文化也有强烈的改革意愿,但是他们对文化总体上强调的是“了解之同情”,对传统文化的价值系统有批判,但又有坚守。陈寅恪坚持中国文化本位的立场,强调“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以为“必须保有中华民族之独立与自由,而后可言政治与文化”[1]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五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62-163页。。因为“了解”,所以“同情”,陈寅恪是经过欧风西雨的洗礼而富有“世界眼光”的学者,他知道创新,但更知道守成,他对传统时时流露出敬意,他不主张对传统文化毫无敬意的批判和否定。而陈寅恪恰恰遭遇了新旧文化激烈冲突的时代,在新旧文化的冲突中,传统文化一直处于被批判、被否定的一端,传统文化一时间流水落花、风雨黄昏。

王国维之死强烈冲击着陈寅恪的精神世界,在许多人都认为王国维是殉清而死的时候,陈寅恪却坚持认为王国维之死,不是殉晚清王朝,而是殉文化,是为文化而殉难。在新旧文化交替之际,以王国维为代表的“文化遗民”难以认同新的精神价值观念,而亲眼目睹旧文化的大厦轰然崩坍,他们心忧万端,空前绝望。当新文化新文学的急风暴雨摧枯拉朽之时,许多人陶醉于这种打碎式的淋漓酣畅,而王国维、陈寅恪们想到的是摧毁后的荒凉。在《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中,陈寅恪说:“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极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2]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0页。王国维自沉昆明湖的原因是复杂的,也不能说与宣统被逐出宫之间毫无联系,而陈寅恪“文化殉难说”的意义在于,让人们认识到王国维的痛苦更多的是文化的痛苦。陈寅恪指出王国维之死的背景是“一种文化正值衰落之时”,即传统文化价值信仰、道德观念甚至语言形式,都处于难以挽回的日薄西山的衰落中。王国维深受传统文化的滋养,为前代文化所化之深、之宏,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因此其痛苦也是常人难以体会的。

与陈寅恪一样,王国维的诗词创作中也充满了黄昏意趣,他用夕阳黄昏感叹身世、感叹家国、感叹文化的衰落。王国维独上高楼,望尽天涯,看到的是“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的“有我之境”,是一派斜阳日暮的萧瑟景象。王国维一首《临江仙》写道:

过眼韶华何处也?萧萧又是秋声。极天衰草暮云平,斜阳漏处,一塔枕孤城。

独立荒寒谁语。蓦回头,宫阙峥嵘,红墙隔雾未分明。依依残照,独拥最高层。[3]王国维:《王国维词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页。

一首词里,两处夕阳。自然界是韶华匆匆,满目萧萧,衰草暮云。人世间一塔孤城,宫阙峥嵘,红墙隔雾,都笼罩在斜阳残照中,诗人沉浸在心灵的荒寒和无人语的孤独之中。这种感觉,不是纯然的自然景色,而是内心的强烈感受。这种悲凉有自然的,也有精神的,更有文化的。

陈寅恪写王国维,其实也是夫子自道。他在精神上是以王国维为知己同道的,与王国维一样,陈寅恪的心中也充满文化沉沦的悲凉。陈寅恪《甲戌人日谒杜工部祠》一诗谓:

新祠故宅总伤情,沧海能来奠一觥。

千古文章孤愤在,初春节物万愁生。

风骚薄命呼真宰,离乱余年望太平。

归倚小车心似醉,晚烟哀角满江城。[1]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33页。

杜甫在中国文化中是具有符号意义的人物,作者礼拜杜甫祠堂,也是礼拜中国文化,哀悼杜甫,也是哀悼整个中国文化。陈寅恪是带着一种神圣而感伤的心情来到杜甫草堂的,沧海桑田向历经苦难的诗圣敬献一杯清酒。陈寅恪想起杜甫文章的孤愤之情,而初春时节的景物又增加了他的无限哀愁。他感慨诗人的薄命,在离乱中盼望着太平的时光。而乘车归去的陈寅恪忽然有一种中心如醉的感觉,这里应该特别指出“心似醉”是一种心灵的悲苦忧伤,是《黍离》式的“中心如醉”,是一种无法摆脱的精神苦痛。而此时黄昏日落中云烟淡淡、哀婉的角声布满江城,暮色和绝望的情绪也渐渐涌上诗人心头。一次普通的春游,带给陈寅恪的不是欢欣,而是文化沉沦的哀伤,显然引发诗人哀伤的并不是自然的日落,在陈寅恪心中还有一轮文化的落日。陈寅恪的学术研究风格也没有了早期的明朗刚健,呈现出暝色渐起隐晦朦胧的特征。

与陈寅恪诗中浓郁的日暮情结和强烈的文化沉沦之感相联系的,还连带着“寒灰”“劫灰”意象:

昆明残劫灰飞尽,聊与胡僧话落花。

(《昆明翠湖书所见》)[2]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5页。

劫灰满眼看愁绝,坐守寒灰更可哀。

(《壬午元旦对盆花感赋》)[3]同上,第28-29页。

玉石崑冈同一炉,劫灰遗恨话当时。

(《己丑夏日》)[4]同上,第57-58页。

可怜汉主求仙意,只博胡僧话劫灰。

(《青鸟》)[5]同上,第58页。

名山讲席无儒士,胜地仙家有劫灰。

(《纯阳观梅花》)[6]同上,第61页。

天寒岁暮对茫茫,灰烬文章暗自伤。

(《己丑除夕题吴辛旨诗》)[7]同上,第62页。

劫灰昆明红豆在,相思廿载待今酬。

(《咏红豆》)[8]同上,第95页。

雄信谳词传旧本,昆明劫灰话新烟。

(《病中南京博物院长曾昭燏君过访话旧并言将购海外新印李秀成供状以诗纪之》)[1]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19-120页。

听罢胡僧话劫灰,尚谈节日蠢人哉。

(《乙巳清明日作次东坡韵》)[2]同上,第137页。

寒灰(劫灰)意象反复出现在陈寅恪的诗歌里,最早开始于1939年,而直到1965年,26年的时间里常常被提起,寒灰成为他一种特殊的文化隐喻。关于寒灰(劫灰)意象,《初学记》卷七引《志怪》云:

汉武凿昆明池极深,悉是灰墨,无复土。举朝不解,以问东方朔,朔曰:“臣愚不足以知之,可试问西域胡人。”帝以朔不知,难以移问。至后汉明帝时,外国道人入来洛阳,时有忆方朔言者,乃试以武帝时灰墨问之,胡人云:“经云:天地大劫将尽,则劫烧,此劫烧之余。”乃知朔言有旨。[3][唐]徐坚等著:《初学记•卷七•昆明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47页。

南朝慧皎 《高僧传•汉洛阳白马寺竺法兰》云:

又昔汉武穿昆明池底得黑灰,以问东方朔,朔云:“不委,可问西域人。”后法兰既至,众人追以问之,兰云:“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4][南朝梁]释、慧皎撰:《高僧传》,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3页。

寒灰是世界经过劫难后残留的灰烬,在陈寅恪的诗句里,这种意象常常与历史、文章、典籍、文献等联系在一起,寒灰便有了历经风雨劫难而残留的文化依存和精神。寒灰、劫灰意象本身就具有某种悲剧性的意味。“坐守寒灰更可哀”,陈寅恪以文化托命,他以“坐守寒灰”的传承者自喻,历经劫难而痴心不改,坐守寒灰,等待来者,这是一种文化的悲壮精神。值得指出的是,另一位颇具盛名的学者钱锺书先生,在他的诗歌中也常常出现“寒灰”“劫灰”“拨寒灰”的意象,钱锺书自己编辑的《槐聚诗存》,多次写到寒灰意象:

怪底十觞浑不醉,寒灰心事酒难温。

(《秣陵杂诗•之三》)[5]钱锺书:《槐聚诗存》,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5页。

纷纷轻薄溺寒灰,真惜暮年迟死来。

(《叔子寄示读近人集题句、媵以长书、盍各异同、奉酬十绝》)[6]同上,第29页。

故国同谁话劫灰,偷生坯户待惊雷。

(《故国》)[7]同上,第79页。

火聚刀林试命回,又敦夙好拨寒灰。

(《向觉明(达)属题Legouis与Cazamian合著英国文学史》)[8]同上,第109页。

何时榾柮炉边坐,共拨寒灰话劫灰。

(《王辛笛寄茶》)[9]同上,第125页。

藏拙端宜付烬灰,累君收拾太怜才。

(《西蜀江君骏卿不知自何处收得余二十二岁所作英文文稿、藏之三十年、寄燕谋转致并索赋诗以志》)[10]同上,第127页。

星星未熄焚余火,寸寸难燃溺后灰。

(《阅世》)[1]钱锺书:《槐聚诗存》,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132页。

钱锺书诗中第一次使用寒灰意象是1932年,最后一次出现是1989年,在将近60年的时间里寒灰意象频繁出现在他的诗中,足见这一意象在他艺术世界中的意义。钱锺书与陈寅恪学术异趣,诗的风格也不相同,但是他们却都喜欢使用寒灰意象,以寒灰比喻中国文化的沉痛遭际。陈寅恪说自己是“守寒灰”,而钱锺书则把自己比喻成“拨寒灰”,颇有几分犀利和机警。钱锺书甚至将自己的内心活动说成是“寒灰心事”,更能解释这一语词的文化象征意义,陈寅恪与钱锺书“寒灰心事”是一致的。

陈寅恪在写给沈兼士的一封信中说:“依照今日训诂学之标准,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2]陈寅恪:《陈寅恪集•书信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172页。。陈寅恪以敏锐的学术眼光认识到,一个字的解释,从本义到衍伸义,再到象征义,就可以延展出一部文化史。一个字如此,一个意象也是如此。意象是一部凝聚了的人类文化史,包含着人类曾经的苦难辉煌与审美体验。个人的意象总是同集体相关的,因此理解一个人的意象与象征,总能与一个民族的意象和象征息息相通。从这个意义上讲,黄昏与夕阳意象不仅反映着陈寅恪个人独特的生命和审美体验,也包含着意象反映着中国诗人们集体的精神世界和心理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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