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之溥及其《庶庵说杜》考论

2020-11-18 01:57
杜甫研究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金圣叹

孙 微

一、许之溥生平事迹考辨

文献中鲜有关于许之溥生平事迹之记载,与其父许鼎臣、其兄许之渐相比,许之溥的名气要逊色不少,学界甚或有将他与其兄许之渐混为一人者①。陆勇强先生云:“其人事迹罕见。道光《武进阳湖县合志》卷三十三《艺文志》载‘《赋闲楼诗》,武进诸生许之溥撰。’赵震《毗陵诗录》卷一亦载:‘许之溥,字庶庵,有《赋闲楼诗》。’并收有其三首诗《感秋吟》《绿水词》《病起怀杨序玉》。其生平事迹有待详考。”②陆林先生在此基础上续考,撰写了《金圣叹与武进许氏兄弟交游考》一文③,其中“许之溥事迹新考”部分颇有发明,是目前学界对许之溥生平考证最为深入者,然其中某些论断亦不无值得商榷处,以下尝试论之。

最早记载许之溥生平的文献,是康熙时赵时揖《贯华堂评选杜诗》卷末之《附记》:

庶庵高才异致,登华山绝顶,坠崖而死。与贯华先生游,情味特契,故议论往往相似。④

此外,许之溥的生平事迹又见于吴定璋《七十二峰足徵集》《(光绪)重修马迹山志》《光绪武进阳湖县志》,其中《七十二峰足徵集》载其小传曰:

许之溥,字观生,号庶庵,之渐胞弟。邑诸生,恃才旷放,与吴门金圣叹称同调,金尝赠句云:“庶庵死日原无病,圣叹生来只有贫。”后游华山,登绝顶奇峰,举首遐观,鼓掌大笑,失足堕崖而卒。金诗“死日原无病”者,殆其谶欤?有《赋闲楼诗集》。⑤

另外,《(光绪)重修马迹山志》亦载其小传,文字略详,其曰:

许之溥,字观生,号庶庵,鼎臣三子。为人倜傥,行纯笃,邑诸生。弟早卒,抚两孤侄过己子,教之成立。之溥岁试,学使责其字多古体,遂终生不搦管,辄口授人书。闻闯贼陷京师,痛苦几绝,自谓赘疣,佯狂诗酒间。后适秦,游华岳,自作祭文,醉饱而上,同游不敢从。溥独至昌黎恸哭处,无何,攀援而下,鼓掌笑曰:“诸君何怯也!”失足堕而卒。之溥与金人瑞善,人瑞有句云:“庶庵死后原无病,圣叹生前只有贫。”人以为谶云。著《赋闲楼诗》。⑥

另《光绪武进阳湖县志》卷三十《杂事、摭遗》亦有许之溥小传:

许之溥庶庵,县学生,遭时多故,遂弃举子业,放游山水,与金人瑞圣叹善。晚岁游秦,欲登华岳,先作自祭文,从游者颇以为不详。之溥不顾,醉饱而上,至山半,宾客莫能从,乃独登绝顶,至昌黎恸哭处,无何,攀援而下,鼓掌笑曰:“诸君何怯,吾已下矣!”语未竟,失足堕巉岩,遂卒。人瑞尝有句云:“庶庵死后原无病,圣叹生前只有贫。”遂成诗谶。⑦

以上三种文献均记载了许之溥在华山堕崖而卒之事,然而文字却互有异同。例如在《七十二峰足徵集》中,许庶庵的堕崖似乎只是一场意外事故,而《(光绪)重修马迹山志》《光绪武进阳湖县志》中,则增加了他在山下“自作祭文,醉饱而上”的情节,这使得其坠崖更像是早已预谋的自杀而非意外。而且堕崖地点又由最初的“绝顶奇峰”明确为“昌黎恸哭处”,同时又增加了其堕崖前“诸君何怯也”之语的记载,这些细节的增加都表明三种记载的文献来源并不一致,然而后起之文献比早期文献记载的信息更为丰富,仍不免令人生疑,因为这种情况的出现不能排除后人杜撰作伪之可能。值得指出的是,金圣叹的诗谶也从“庶庵死日原无病,圣叹生来只有贫”变成了“庶庵死后原无病,圣叹生前只有贫”,虽仅改动了两个字,但很容易让人误解为许庶庵卒于金圣叹生前。实际上金圣叹因“哭庙案”被腰斩于顺治十八年(1661),许之溥坠崖而卒的时间则还要晚很多。康熙三十五年(1696),曲江廖燕游吴门,作《金圣叹先生传》曰:“先生没,效先生所评书,如长洲毛序始、徐而庵、武进吴见思、许庶庵为最著,至今学者称焉。”⑧据传中语气可知,许之溥于金圣叹死后曾效金圣叹之法来评点杜诗,则其必卒于金圣叹之后。

据陆林先生推测,许之溥约出生于明天启四年(1624),这是因为据郑鄤《天山自叙年谱》“天启五年乙丑年三十二岁”条载:“九月室人生女,府君命小名银华。甫期月,中丞许定于公为其子之溥纳采。”⑨另外,崇祯十七年(1644),黄道周撰《郑峚阳年兄暨元配周孺人墓志》称郑鄤有六女,“长适庠生贺儒环,己酉举人□□府通判止叔公子;次适庠生许之溥,丁未进士巡抚山西右佥都御史定于公子”。可知郑银华长大后确实嫁给了许之溥。按照古人风俗,订娃娃亲的儿女年龄应彼此相仿,既然郑鄤之女郑银华出生于天启五年,许之溥与其年龄应相差不大。上述两条文献确实至关重要,其为判断许之溥的生年提供了大致的范围和线索。

许之溥为许鼎臣三子、许之渐弟、郑鄤之婿,这种特殊的身份及家庭背景对其性格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甚至决定了其人生轨迹。许之溥之父许鼎臣一生不受重用,屡受权奸和阉党的打击。其岳丈郑鄤崇祯八年(1635)因得罪温体仁被劾入狱,以杖母、奸媳、奸妹之不孝乱伦重罪,于崇祯十二年(1639)八月二十六日在京师西市被凌迟处死,这年许之溥才十六岁。计六奇《明季北略》卷十五《郑鄤始末》详细记录了郑鄤被凌迟的全过程,读后让人感觉既血腥又惨烈,也对明末党争之残酷有了感性的认识。陆林指出,许氏在晚明放弃科考并自弃于世,借酒佯狂,便是因其岳父郑鄤的忤逆乱伦之罪给了他带来巨大精神压力所致。另外,《重修马迹山志》里说庶庵“闻闯贼陷京师,痛苦几绝,自谓赘疣,佯狂诗酒间”,陆林先生对此亦持怀疑态度,认为仍是郑鄤事件给其造成的心灵创伤所致。《光绪武进阳湖县志》卷三十《杂事、摭遗》曰“许之溥庶庵,县学生,遭时多故,遂弃举子业,放游山水”,“遭时多故”云云似也可作为陆先生猜想之佐证。不过陆先生此说虽有一定道理,却并不全面,因为按常理而言,许之溥的岳父郑鄤惨死事件发生在明末,斯时造成他对朝廷的疏离与愤恨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入清之后许之溥却为何又拒不出仕呢?其长兄许之渐不就仕清了吗?这其中一定另有缘由。今检《康熙常州府志》卷二十六《列女》载:

吴氏,许之溥妻,被兵,欲污之,不从,遇害。之溥救,亦被害。

另外,《光绪武进阳湖县志》卷二十七《人物·列女》亦载此事,文字稍详:

许之溥妻吴氏,顺治初,讹言苏州吴昜匿马迹山,官兵至山搜捕,见吴美,逼之,吴不从,遂遇害。之溥救之,亦被杀。

陆林先生似未曾注意到这两条文献,而此两条文献却正可解释许之溥入清不仕之因。由于妻子吴氏为清兵所杀,许之溥遂绝意不仕清廷,其志可悯,其情可怜。当然方志中“之溥救之,亦被杀”之说显然不确,当系误记。不过以情理度之,若许之溥当时确在现场,见妻子有难,定当施救,虽侥幸未死,亦必受重伤,方志中称其“被杀”,恐非空穴来风。而他亲眼目睹妻子被害惨死,又如何能够忘怀!故经历了国破家亡的巨痛之后,许之溥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去入仕新朝,这才是其入清后自甘沉沦、乃至后来轻生求死的真正原因。若明乎此,我们再返观《重修马迹山志》中关于许之溥“闻闯贼陷京师,痛苦几绝,自谓赘疣,佯狂诗酒间”的记载,就明白其痛苦不仅是简单的灭国亡君之痛,其中亦隐含着丧妻毁家之悲。和顾炎武、归庄等明遗民一样,灭国丧家的人生惨剧让许之溥对生活充满了痛苦和绝望,只能借诗酒佯狂排遣。需要提请注意的是,若方志所记不谬的话,顺治初许之溥妻为吴氏,并非郑氏,则此前郑鄤之女郑银华或已过世,许之溥遂续娶吴氏为妻。因此,陆林先生围绕着郑鄤惨死之事来解释许之溥于仕途上的消极心态只说对了一半。今据《康熙常州府志》《光绪武进阳湖县志》的相关记载对其鼎革之际的经历加以补充,如此可深入理解许之溥入清后绝意仕进的真正原因。

二、从许之溥遗存诗作管窥其于鼎革之际的复杂心态

《(道光)武进阳湖县合志》卷三十三《艺文志》著录了《赋闲楼诗》,称“武进诸生许之溥撰”。许之溥的《赋闲楼诗》早已散佚不传,康熙二十年(1681)蒋鑨、翁介眉编选的《清诗初集》中收录其诗3首,分别是《感秋吟》《绿水词》《病起怀杨序玉》,这3首诗后来亦被收录于赵震《毗陵诗录》卷一。此外,乾隆十年(1745)吴定璋编纂的《七十二峰足徵集》卷四十一著录了许之溥诗11题19首,因此目前许之溥存世诗歌计有22首,通过解读这些诗作或可约略触摸到许之溥曲折复杂的心路历程。

仔细品味许之溥这些遗存诗作,很难看出其因岳父被杀而遭受巨大精神压力的端倪,却能够体会到他于出处之际的复杂矛盾心态。许之溥的诗多代言体,常模拟女性身份抒情,情感纤细而又敏感,如《山夜忧三首》《杂怨》《古意》皆是如此。当然,虽然他自甘废弃,但诗歌中还是不时流露出生不逢时的悲慨,如《杂怨》其三云:“盛年废巧笑,畴能免悲伤。”其四云:“岁月寄飞电,何时致公卿?”诗人说自己抱才守器、有才难申,就如出于芳龄的美人“废巧笑”一样令人伤感,所以他才常有岁月如梭、致身无由的焦灼。又如《偶感》云:

何事感人深,刘桐成古琴。木中本无响,指上非有音。何以山水奏,遂传君子心。阴阳易感化,遇物成参差。羲农去我久,情意自然沉。举世无由问,情泪盈衣襟。

诗以“刘桐成古琴”起兴,桐木本无响,指上亦无音,只有将桐木做成古琴,才能奏出美妙的乐章,隐晦地表达了自己有才难施是因为没有遇到合适的入世机缘,意即所谓“遇物成参差”。 诗中“羲农去我久”,系借用陶渊明《饮酒》其二十的成句,是说上古淳朴之俗去我已久,而现世浊恶不堪,故使我济世之情意自然消沉。“举世无由问,情泪盈衣襟”二句表现出令人绝望的孤独感,这表明诗人有志而不售,正是出于时代的原因。另外,《秋风感》也是值得注意的一首,诗中透露出的信息对我们解读许之溥的出处心迹极有帮助,诗云:

空山气肃秋风早,风卷山花满樵道。山里衡门披褐人,每向山花惜怀抱。少年汲汲修空名,日暮看书叹衰老。清溪流水何粼粼,水底白石何皓皓。流水白石既如此,人生立身有同好。子虚赋就贵同时,丞相门前君莫扫。一悟阴符不复言,日日开扉对青草。

诗由山中秋气之萧索起兴,进而对“少年汲汲修空名”进行反思,然而诗人还是认为“子虚赋就贵同时,丞相门前君莫扫”,意即不能忘怀对功名的追求与留连,不过他最终却是“一悟阴符不复言,日日开扉对青草”。《阴符经》是道家典籍,诗人说自己因悟道而放弃了入世的追求,总让人觉得像是托词和借口,不然的话,他怎么还会有那么多寂寞和感叹呢?另如《吐花词》,序曰:“吐花,刘氏歌姬也。刘氏歌舞,照耀耳目,世变沧桑,旋致寂寞,时人感之,命予作《吐花词》。”诗曰:

玉栏春老红芳失,海纱影薄东风疾。敛眉斜倚碧窗人,雾鬓花颜年十七。沉香回步锡明珠,玉燕飞光对寒日。态尽罗衣金凤老,云和弹作燕支草。蜀山云去月荒凉,魂接轻烟堕清晓。

此诗意境、韵律、辞藻多仿李贺名篇《金铜仙人辞汉歌》,年方十七的歌姬吐花舞姿动人,却不幸死于世变沧桑之时,但诗人并没有交待吐花卒于世变之际的原因,诗中只余对佳人美好的追忆以及她香消玉殒的无尽感喟与惋惜。当然,吐花的命运只是时代悲剧的一个缩影,相信在诗人对往昔美好事物的追怀之中,一定也闪动着吴氏夫人的鲜活身影。

三、许之溥与金圣叹的交往

许之溥比金圣叹小十六岁左右,是金圣叹的晚辈,二人的交往不知起于何时。不过二人均视科场为儿戏,于盛年就轻易放弃了功名。方志称“之溥岁试,学使责其字多古体,遂终生不搦管,辄口授人书”,而金圣叹“以岁试之文怪诞不经黜革,来年科试,顶张人瑞名就童子试”,看来金圣叹与许之溥二人于恃才傲物方面真可谓是志同道合了。顺治十七年(1660),金圣叹“分解”唐诗时曾与许之溥商榷,这时许之溥约为三十七岁。《鱼庭闻贯》中有《与许庶庵之溥》曰:

昨读尊教,云“诗在字前”,此只一语,而弟听之,直如海底龙吟,其声乃与元化合并,岂复章句小儿所得模量哉!感激感激!弟因而思仓帝造字,自是后天人工;若诗,乃更生天生地。设使澒洞之初,竟复无诗,则是天地或久矣其已歇也。但今诗莫盛于唐,唐诗莫盛于律,世之儒者不察,猥云唐律诗例必五字为句,或七字为句,八五则四十字,八七则五十六字,其意殆欲便认此四十字与五十六字为诗也者。殊不知唐诗之字,固仓帝之字;若唐诗之诗,固仓帝已前澒洞之初之诗也。或者又疑唐诗气力何便遂至于此,则吾不知尊教所云字前之诗,又指何诗哉?弟比者实曾尽出有唐诸大家名家,反复根切读之,见其为诗,悉不在字,悉复离字别有其诗,因而忽然发兴,意欲与之分解,或使后世之人不止见唐诗之字,而尽得见唐诗之诗,亦大快事!然又自顾身手无力,胡便得济?仰望援接,乃非一端。

许之溥“诗在字前”说,当从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意在笔先”之说化出,金圣叹在信中非常赞同此论,并希望在分解唐诗时能得到他的帮助,说明二人在论诗方面非常投契。另在《与杨云珮廷章》中,金圣叹亦提到许之溥:

弟于唐律诗,不敢以难之心处之,为其诗则皆其人之诚然之心也,非别有所作而致之者也;又不敢以易之心处之,为其诗则皆其人生平所读万卷之诗之所出也,非率尔能为是言者也。知弟者,其惟许子庶庵乎,何故至今久不见来?

他在此札中将许之溥许为知己,并急切地想见到他,可以想见二人间的关系定是非常密切。按,杨廷章,字云珮,吴县人,顺治十四年举人,据《(康熙)吴县志》,其为顺治十四年举人,“字公式,治《诗经》”,《(民国)吴县志》称其“廷覆革”,即因“丁酉科场案”被褫夺了功名。可见金圣叹、杨廷章、许之溥都是失意的下层文人,或许正是相似的人生经历让他们成为过从密切的好友。《七十二峰足徵集》称庶庵“恃才旷放,与吴门金圣叹称同调”,也可侧证二人的诗学旨趣相同。故金、许二人论诗有很多相通之处,有时甚至达到你中有我、胶漆难辨的程度。许之溥《庶庵说杜》最早为赵时揖附刻于《贯华堂评选杜诗》卷末,后来逐渐混入金圣叹《杜诗解》之中,竟与金评混为一谈,《杜诗解》的编辑者金昌对此已有所察觉,如《早起》诗后,编者金昌注云:“或曰:‘此是晋陵许庶庵笔,为唱经所鉴定者。’果有之,亦足想见庶庵。”今将《唱经堂杜诗解》与《贯华堂评选杜诗》对比后可以确认,这五首诗之评语确实出自许之溥手笔,而非金圣叹之评。按:贯华堂乃金圣叹友人韩住之室名,韩住,字嗣昌,号贯华山人。

四、妄想与幻灭:许之溥《庶庵说杜》论析

《庶庵说杜》附刻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桐阴书屋刻赵时揖辑《贯华堂评选杜诗》二卷之后,仅五则,分别评《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数百栽》《凭韦少府觅松树子栽》《又于韦处乞大邑瓷碗》《早起》等五诗,总题为“庶庵说杜”,下题小字曰“附刻”,前有赵时揖《附记》云:

后五首,或亦以为贯华先生所说。以后有“庶庵”字,访之,始知为许庶庵笔也。庶庵高才异致,登华山绝顶,坠崖而死。与贯华先生游,情味特契,故议论往往相似。余不忍使其人文勿传,因为附刻于此。所说沉绵旷远,置《才子书》中,几或无辨,读者当亦共为感惜耳。庶庵,常州武进人,讳之溥,侍御青屿先生讳之渐者之弟也。

这段附记表明,许之溥与金氏论杜之语在金圣叹卒后已经有了相互混淆的情况,若无同时人赵时揖留意区分,后人恐难以分辨。许之溥对杜甫营建浣花溪草堂的五首诗别有会心,《庶庵说杜》前有对《早起》等五诗之总评曰:

吾读杜诗至此五首,不觉哑然失笑也。无量劫来,生死相续,无贤无愚,俱为妄想骗过。如汉高纵观秦皇帝,喟然叹曰:“大丈夫当如此矣!”岂非一肚皮妄想!及后置酒未央,玉卮上寿,却道“季与仲所就孰多”,此时心满意足,不过当日妄想圆成。陈涉辍耕之垄曰:“富贵无相忘。”此时妄想,与汉高无别,到后为王便歇,不过妄想略现。阮嗣宗登广武,观刘、项战处,曰:“遂使孺子成名!”亦是此一副肚肠、一副眼泪。后来身不遇时,托于沉冥,以至于死,不过妄想消灭。或为帝王,或为草窃,或为酒徒,事或殊途,想同一辙。因忆为儿嬉戏时,老人见之,漫无文理,不知渠心中无量经营、无边策画,并非卒然徒然之事也。羊车竹马,意中分明国君迎门拥篲,县令负弩前驱;陈饭途羹,意中分明盛馔变色,食前方丈;桐飞剪笏,榆落收钱,意中分明恭己垂裳,绕床阿堵。其为妄想,与前三人有何分别?曾记幼年有一诗云:“营营共役役,情性易为工。留湿生萤火,张灯诱小虫。笑啼兼饮食,来往自西东。不觉闲风日,居然头白翁。”此时思之,真为可笑。既念生子孙,方思广园圃,如此妄想,便足一生。我既生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孙,后来不知何人,俱同此一副妄想。譬如此五首诗,亦是少陵无边妄想。妄想于虚空世界,劈空捏一园林,东家讨树,西家讨碗,早起经营,皆一时一刻造就,非真东用寸楮,西驰尺幅,往来乞觅也。大抵先生异于人者,于妄想中成三禅乐,世人于妄想中成五浊恶也。

许之溥分别举出项羽、刘邦、陈胜、阮籍之言行,欲证明世人皆为妄想所欺,进而认为杜甫营造草堂的数首诗也并非真实情况,亦是其无边妄想,是诗人“妄想于虚空世界,劈空捏一园林,东家讨树,西家讨碗,早起经营”,此说真乃匪夷所思,却正可窥见许之溥独特的人生感受。其所谓“无量劫来,生死相续,无贤无愚,俱为妄想骗过”皆是他对历史人生的自我总结,虽不免偏颇,但亦能发人深省。许之溥认为少陵超越前人之处正在于“于妄想中成三禅乐,世人于妄想中成五浊恶”。所谓“三禅乐”,出自《世界次第初门》:“若证三禅之乐,则舍二禅之喜,不生悔心,故名为舍,亦名三禅乐。”所谓“五浊恶”,出自《阿弥陀经》,指劫浊、众生浊、命浊、烦恼浊、见浊。此外,许氏如还将这五首诗看成修禅的不同进境,其曰:“四绝一律五首,凡作三段顿挫,前二首一时高兴勃勃,极具勇猛精进。第三首复了悟,第四首故于酒杯求大休歇,末首又想及时行乐,所为住诸妄境,不加了知,不辨真实,于诸妄心亦不熄灭也。”可见许之溥与金圣叹一样,都同样有以佛论杜之习惯,而且金、许二人都同样是借评杜抒发一肚皮不合时宜,即以杜诗之杯酒,浇自己之块垒。其如此论杜,往往与杜诗本意距离较远,甚或毫不相干。不过若将这些评语作为庶庵真实的内心独白,倒正好可以作为解读其奇特人生之绝佳材料。

作为一个失意者和边缘人,许之溥的人生有着很多难以追怀之痛苦与无奈,故其常借林泉之胜以抒发郁闷之怀,而杜甫结庐于浣花溪畔的境况正与庶庵村野林居的寂寞生活有几分相似,故他便借此话头,通过评点杜甫营建草堂诸诗,以驱遣兴致与情怀。如《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数百栽》:“草堂堑西无树林,非子谁复见幽心?饱闻桤木三年大,与致溪边十亩阴。”许之溥评曰:“第三句必欲自注一句者,非表桤木易大,亦非表桤木不才,盖笑俗人举世无知,不知桤木可恁般受用,写出独得之秘,皆一时快活语。”“笑俗人举世无知”云云本非杜甫原意,桤木成荫迅速更是世人皆知,但许之溥却偏偏自说自话,以为“桤木可恁般受用”乃老杜“独得之秘”。揣其缘由,当是其本人亦曾亲历幽居草木之乐,故借评杜诗以发之。当然,幽居林泉的生活并不总是那么快活和惬意,因此庶庵在其评点中有很多内容是对自己悲凉人生的反思。如《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栽》:“落落出群非榉柳,青青不朽岂杨梅?欲存老盖千年意,为觅霜根数寸栽。”许之溥评曰:

盖春夏乐事,备足无馀,其馀事事皆在可缓,无端无事讨事,又想数松点缀,静坐三思,不觉自笑:我欲成此园,原为逃名息机,聊以卒岁。今觅松树子栽,既不能取效目前,又不能馈实日后。老盖千年,霜根数寸,欲并三槐,作身后佳话。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迂缓荒唐,莫此为甚,一生匏落,正受此病。乃尔习气未除,重复露山,因而自言自语,自嘲自笑,故诗中皆作推敲商榷之语。方寻快活,又起悲凉。若同前二首并看,不特文气板腐,有负良工苦心,亦且逢人硬索,见物便取,使少陵与当世贵人一例去也。嗟乎!吾辈刳心呕血,穷奇极奥,并为‘千年’二字所误,皆觅数寸霜根者也。欲免斧斤,比寿栎社,计亦疏矣。即使有成,饥寒尝在身前,功名尝在身后,悲夫!

“逃名息机,聊以卒岁”虽是评杜,但更像是庶庵自道心曲。“老盖千年,霜根数寸,欲并三槐,作身后佳话”,暗用苏东坡《三槐堂铭》之典。晋国公王佑文武忠孝,以直道不容于时,尝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迂缓荒唐,莫此为甚,一生匏落,正受此病”几句,更是道出了他自己一生匏落无成、有才难施的压抑与痛苦。这种失落与痛苦在其评点《早起》诗中体现得更为明显,杜诗云:“春来当早起,幽事颇相关。帖石防隤岸,开林出远山。一丘藏曲折,缓步有跻攀。童仆来城市,瓶中得酒还。”许之溥评曰:

题最伤心,世间惟痴肥公子,夜饮朝眠,其他无一人不欲早起者。健儿提戈跨马,农夫负耒之田,抱布握粟,哓哓阗阗,侧肩叠踵,伺候朱门,庭燎盈廷,裳衣颠倒。上自天子公卿大夫,及世庶人,无贤无愚,无不早起。即我当时,自谓挺拔,立登要路,一样闻鸡起舞。无奈许身太愚,为计太拙,直欲返俗唐虞,次躬稷契,老大无成,世既弃我,我亦弃世,颓然放废,形为槁木,心成死灰,纵横失计,妻子堪羞,众里嫌身,人前短气,夜中千思万想,左计不成,右计不就,耿耿不寐。及到晓来,仰视屋梁,欲起无味,反覆沉沉睡去,致令早起绝少。夫高眠者,小人之所乐,而君子之所悲也。张循王园中老卒,日中睡着,循王问之,对曰:“无事可做,自得睡眠耳。”悲哉言也!循王立捐五百万金钱,令之回易外国,乘巨舸,蹈鲸波,飘然而去,突然而来,珍奇光乎内府,宝马盈于外厩,丧败之馀,一时循王军容独振。彼老卒不过略集馀技,昔年睡魔,顿然失去。庶庵十六年来昏昏醉梦,未知何时得早起也。

这段评语虽是从杜甫的口吻体味诗意,亦可看作庶庵的夫子自道。“夫高眠者,小人之所乐,而君子之所悲也”,正是许之溥有志难展痛苦心声的吐露和宣泄。循王老卒事,见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二“老卒回易”条。循王园中老卒因无所事事而整日睡眠,一旦有机会施展身手,遂乘舸蹈海,贸易于外国,并带回巨大利益。这个故事中循王老卒的跌宕经历,这不正是庶庵所憧憬的理想人生吗?可见他虽然在痛苦中沉沦,但一直期望着人生的反转。然而在现实中许之溥终究没有任何施展身手的机会,只能整日昏睡,颓然放废,所以他才慨叹说:“庶庵十六年来昏昏醉梦,未知何时得早起也。”其中蕴含了理想幻灭后的绝望与悲凉。

总之,许之溥是明末清初的奇人,独特的家庭背景及惨痛的人生经历造成了其怪诞扭曲的人格。作为金圣叹的同调,许之溥在其诗文评点中多有惊世骇俗之论,其论虽不无偏激之处,但从中恰可管窥其独特人生经历的巨大影响。然因许之溥的诗文著作目前多湮没不彰,故不嫌辞费,特作钩稽考辨如上,以就正于海内方家。

注释:

①郑子运:《明末清初诗解研究》,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6页。

②陆勇强:《金圣叹友人生平事迹探微》,《明清小说研究》2005年第4期,第182页。

⑧(清)廖燕:《二十七松堂集》卷十四,《廖燕全集》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302页。

⑨(明)郑鄤:《天山自叙年谱》,《北京图书馆珍藏年谱丛刊》第61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版,第2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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