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君一钵泪

2020-12-07 06:15赵玉柱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11期
关键词:单位

赵玉柱

程亭結婚了。

程亭结婚的时候没有通知我,我得到消息是在五年之后,她已经去了北京。

北京我并不陌生,二十年前,我和一位高中同学离开北京的那个夜晚,我们在天桥上待了很久,一人一罐啤酒,一直喝到月满西楼。后半夜的北京仍然车来人往,灯火通明。同学没有考到北京,他最终还是与心目中的圣地无缘。我又何尝不是?

后来,我被分配到西北某镇的一个小单位。单位人不多,女同事尤少,没过多久,便都混了个脸熟。程亭是大家公认的一枝花,也是唯一过了晚婚年龄的未婚女青年。十月份,单位组织当年的“十佳服务之星”到外地旅游,由一名副总带队,我负责资金及后勤保障。景点离单位有六百多公里,单位单独租了一辆中巴车。我安顿好司机和副总,便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那是带车干部的专属位置。

女同事们姗姗而来,车厢里顿时莺歌燕语,异香扑鼻。程亭最后一个上来,看见我旁边空着一个位置,问我:“可以坐你旁边吗?我晕车。”我脸红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没有说同意,却也没有表示拒绝。她便笑吟吟地坐下,一手掬着脑后的头发,用头绳绾上,又从包里取出一面小镜子,打开,抿了抿嘴,又眨巴眨巴眼睛,再摆摆头,让耳钉通过镜子出现在视线之内,然后,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用粉扑了扑脸,又拿口红轻轻地涂了涂嘴唇,再抿抿嘴。然后,把东西一样一样地放回小包,拉上拉链,挎在靠我这一侧的手臂上。

车慢慢地行进。这是戈壁滩唯一一条通往城市的路,人少,车少,维护保养也不够及时。戈壁滩上夏天的温度又非常高,路面包浆,到处都是鼓起的包,车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司机一脚油门,接着又一脚刹车,杂耍般的在鼓起的包和凹陷的坑间蛇行。我只觉得一阵阵恶心,头晕。程亭更惨,刚刚扑过的红艳艳的双腮变得蜡黄,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她捂着嘴转过头问我:“可以借你的肩膀躺一会儿吗?我晕得难受。”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她就轻轻地将脑袋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坐得直直的,一动都不敢动。一股幽幽的香气扑鼻而来,沿着鼻腔飘进身体的每一个空隙,我既幸福,又尴尬。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仍然靠着我的肩膀,已经睡熟了。我的肩膀有点儿酸,背也很疼,但我仍然努力保持坐姿端正。她的头发散开了,零乱地拂在脸上,有一绺儿粘在嘴角。头发掩映之下,脸色红润剔透。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眼角微微向上翘起,已经有了细细的鱼尾纹。

车终于驶出了戈壁滩,走上了平坦的柏油路。她也终于醒了,我已经累得腰酸背疼。“不好意思啊!”她笑着说,把包从手臂弯取下来,打开,对着镜子扑粉,描眉,涂口红。她又像刚上车时一样光彩照人了。

那些天我真是累坏了,每天早早起床,安排早饭,招呼司机,再挨个房间敲门,叫她们吃饭。吃完饭收集证件,到景点买票,联系导游,安排午饭晚饭,既要突出当地的特色,又要吃得实惠,保证不超出伙食补助标准。四天行程结束,我才真正松了口气。程亭说:“这一趟可把你折腾坏了,小伙子都瘦了。有空儿姐请你吃饭。”

回到单位,她还真请我吃过几次饭,不过,不是在饭店,而是在她的宿舍,就我和她两个人。她的房间陈设很简单,一桌,一椅,一床,桌下两个小板凳。房间色调极其素雅,以淡粉色为主,粉的被子,粉的枕套,粉的床单,床下整整齐齐地摆着两双粉色拖鞋——一双棉的,一双单的。看得出来是精心布置过的。靠床头是一张旧三斗桌,桌面用淡粉色的桌布包了起来,边边角角都用透明胶带缠得结结实实,又钉了图钉,椅子上也套着用毛线织的粉红色座套。桌上有一个毛笔架,大大小小地挂着十几支毛笔,下有一方古砚,余墨未干,墨香阵阵,桌上尚有摊开的宣纸,只字未竟,一片白色映在粉红之中。桌子上方挂着一幅裱好的斗方,写的是周邦彦的词《解连环》:

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

汀州渐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谩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落泪。

字是小楷,字体纤巧娟秀,错落有致。我问是谁写的,她说:“我呀!我写的。是看不出来,还是想不到?”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又红了脸。她又问:“喜欢吗?下次写了送你一幅。”我赶紧点头。

吃的是火锅。她用一个小电磁锅炒了底料,用小电饭锅煲了排骨汤。菜买的七七八八,有羊肉卷、蟹棒、金针菇、娃娃菜、宽粉,等等,又用蒜泥调了料碗。她说:“不好意思啊,姐吃蒜,别嫌弃!”我笑了,说:“这话你不用跟我说,我也一样,西北男人哪有不吃蒜的。”

吃完,她把锅碗瓢盆拿去洗手间洗涮。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电视——她一再交代,她的书桌和床是禁地,绝对不能碰。客随主便,每次吃饭,我都坐得端端正正,她说“吃吧”,我才开始动筷子。她说“你看会儿电视,我去洗碗了”,我就放下筷子,恢复坐姿。虽然自由受到禁锢,不越雷池一步,但慢慢熟了,并不觉得不自在。去过两次之后,我不好意思再去了。因为,每次出入女性宿舍,都要迎来异样的目光。她未嫁,我未娶,渐渐地就有了流言,我们也就渐渐地保持距离。

后来有一次,一位一起分配到小镇的女孩儿,男友千里迢迢从外地来看她,她招呼我们几个同事吃饭。他们两人谈恋爱有三四年了吧?已经难分难舍。结果女孩儿一毕业,分配到了西北,男孩儿留在内地。鸿雁传书,毕竟不能解相思之渴。有了距离便有了矛盾,这样煎熬了不到一年,双方都苦不堪言。这次男孩儿过来,便有了断的意思,也得到了女方的默许,谁知一见面,男的一往情深,女的泪水涟涟。

那夜,我喝得大醉,跌跌撞撞回到宿舍,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我给程亭打了电话,告诉她我喝醉了,挂断电话就一头栽倒,什么也不知道了……

大年初一过后的某一天。

我是新人,第一年按照惯例留守,不知道为什么她也没有休假。春节的喧嚣和热闹都在电视的屏幕上和电话的那一端,小镇比往日更加冷清。

我们两个人又凑到了一起。她开了一瓶干红,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个精致的方形盒子,打开,里面是两个精致的高脚玻璃杯。她倒了两杯酒,递给我一杯。她轻轻晃着杯子,送到嘴边,慢慢地仰起头,红色的酒在玻璃杯里变成了一道细流,沿着杯壁滑进她的嘴里。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就这样保持着这个姿势,呆呆地出神……良久,她拿开杯子,忽然问我:“你为啥不谈对象呢?”

我忽然想起电影《无间道》里梁朝伟的一句台词,顺口就说了出来:“你觉得我人怎么样?

她一下子笑得收不住,好一会儿才停下来,说,“难道你对姐有意思?”

“咋啦?”我呷了一口酒,“不行吗?”

“我觉得你挺好玩。”她还在笑,“不过,姐劝你一句,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我倒觉得结婚要趁早。人一辈子就这么几件事,哪样儿都绕不过去,所以,还不如趁早了结了,就不闹心了。你可别跟姐一样,成别人挑剩下的了。”

“我不想在这儿待,我一天都过不下去。”我说,“我想调到省城去。”

“那也要趁早。”她说,“两条路:要么考研考出去,出去了就别再回来;要么想办法托人,调出去。你还年轻,有冲劲儿,外面大单位也愿意要能干活儿的年轻人。有机会一定要抓住,别跟我似的,等到人老珠黄,没有了拼劲儿,自己不想冲,别人也不想要。知道我为啥不结婚吗?”

“我原来有个对象,是我高中同学,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我考了大专。毕业以后我分配到这里了,他留在省城。那时候想得挺天真,觉得两个人只要心里有对方,到哪儿都一样。我们在大学时就是这样过来的,像候鸟一样,夏天我去他那儿,冬天他来我这里,大家都感觉挺好。毕业以后,距离更远,工作和生活有时候也闹心。我折腾了几年想调走,也没调成。年龄越来越大,我和他就想不如分开算了。”

“前些年,咱们镇上也有好多人追我。那会儿,一来心里有人,一时半会儿丢不开手,再说了,也觉得自己年轻漂亮,有资本,就没当回事儿,也可能是没遇到一个能真正打动我的人吧。等到真的想嫁人了,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嫁不出去了,结果,名声也臭了。其实,我倒是蛮冤枉的,我还真没跟别人有过那种关系。可是谁信呢?话说回来,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呢?”

“姐送你一幅字吧。”她放下酒杯,走到桌前摊开纸,给砚台里倒了一点儿墨,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细笔,笔头在砚台的墨汁中一圈一圈搅动,她忽然走神了。良久,才将笔提起来,让墨汁顺着笔头一滴一滴落进砚台,像投下一枚枚小石子,泛起层层涟漪。她用小楷在纸上默写了一首诗: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我学生时代拜过名师,在老师指导下临过碑帖,也在《灵飞经》上下过功夫。怎么样,写得还不错吧?”她说。

我拿在手里,看了一遍又一遍,爱不释手。她给床边铺了一条毛巾被,坐在床边自斟自飲。大概是酒精的作用,她的脸开始泛红。“姐名声不好,”她说,“为了不影响你的远大前程,以后你对我要敬而远之啊。”她笑了,笑得有点儿勉强。她没有化妆,在灯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脸上已经失去了初见她时的光泽。一道道细细的鱼尾纹在眼角绽放,慢慢地向外攀爬,像戈壁滩上从根部向外开枝散叶的红柳。我忽然想起她写在我桌上温庭筠的那首词,“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她的眼睛湿湿的,眼睫毛扑闪扑闪的,也被眼泪润湿了。闪动的眼睫毛后面是一双失神的眼睛,如一潭深邃的井水——空洞、遥远、荒凉。我看过去,感觉自己就像跌进了井水之中,泛起一个水花之后,一切都悄无声息。我在她的目光中看不到未来,我的自信,我的理想,都随着那朵水花渐渐归于沉寂。

她忽然劈手夺过那张纸,背过身去,将它撕得粉碎,然后将手一扬,碎纸片像败落的花瓣一样纷纷扬扬,在空中舞动着残缺的肢体,没有风的助演,它们很快就回归地面。“你走吧。”她说。

我转身出去,带上门,我把自己关在她的世界之外。门后那个狭小的天地里,传来了她的哭声。

几个月后,我调入上级单位,仍在这座镇上。我和她两个单位相隔不远,每天上班、下班,三点一线,碰面的机会竟然不多。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心中的躁动渐渐平息了,既然无力挣扎,那就尝试接受。我知道我不会成为程亭的意中人,面对她,我也找不到心动的感觉了。她最终嫁了一个怎样的人,年龄多大,何种职业,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她随他去了北京,音讯全无。

几年以后,省会兰州的大单位招聘,海选之后,我的专业、资历竟然在竞争者中遥遥领先。于是,一纸调令将我送往省城。

美术插图:知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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