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感

2020-12-07 06:15蒋建伟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11期
关键词:雪水肉体灵魂

蒋建伟

好像蚯蚓一样,冰凉感爬过你肚脯上的皮肤,钻人一个个空洞洞的毛孔,“嘶呀,嘶呀”,白雾一团团盛开。

看不出色彩的鲜艳被无限放大,脑际一片恐惧。就像一伸手,你就能够到低垂下来的一两串冰葡萄似的,死神变得那么的触手可及,可以听见他微微发颤的呼吸声,可以触摸到他的鼻翼上齐刷刷列队出发的寒毛们,还有一星两星三星的汗珠,我们的鼻翼所能感应到的,那些个被倒逼出来的冰凉感。我见过黑暗中的葡萄树,两三棵,三五棵吧,拼尽全力地努力去站直,比北方的杨树还要高,比洋槐树的叶子还要稠密,果实呢,比红桃子黄桃子还要熟得彻底,它们装了满满一小袋儿蜂蜜和雪水,摘下来轻轻一吮,雪水和蜂蜜就没了,只剩下麻袋一样的果皮和果实密布的桃核,你继续吃下去,核儿越发坚硬和苦涩,越吸越少,什么味道也吃不出来了。也可以猜想得到,桃核里紧紧包裹着一颗心,焦虑、苦涩而敏感,跳动起来,仿佛谁都会对它发起攻击和毁灭。你也是知道的,它早已经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了。“吃了它,吃了它”,另一群尖锐的吵闹声闯进脑际,它不禁打了个冷噤,水淋淋的心“扑通”掉进了厚厚的浮土里,像裹了一层鸡蛋黄,看不清里面的任何鲜活鲜红来,死就死吧。没有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事情了。打开那扇厚重的飞机舱门,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像不着一丝衣物的石头重重地坠落,和乌云们一起坠落Ⅱ阿,每分钟三四千米的速度砸向地球,“嘭——”苦涩爆炸,苦涩泛滥,我仿佛看得见,一丝一丝的冰凉幻化成了云彩,厚厚薄薄地推搡一处,向一大片山的方向飘移。大雨敲响了,落进了高高低低的雪山上,随即冻上了。一冬一春之后,冻雨和着雪水,流进无边无际的旷野,流进土壤之下的每一个山洞。仿若地狱之门打开,雪水海啸般闯进来,好像你失散多年的爱人,“嘭——”高高低低喊着你的名字,就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你,它们想快点儿带你逃离这块死亡地,让太阳和温暖早一点儿附上你的身体。太阳是什么颜色呢?哦,红色绿色黄色还是白色?你似乎忘得一干二净,太阳是个什么鬼,摸起来,也有一种冰凉感吗?世界变得太黑,你们的视线已经适应了黑,黑暗中的,也就是明亮起来的,冷飕飕的也是火辣辣的,跌人极点的黑,一片冥思。

你就躺在两公分外的一个拐角,你在山洞里浅呼吸,身体气力消失了,那块沉沉的石头缓缓上浮,一点儿一点儿飘了起来,冥思飘进了身体,率先找到了她。我宁愿把雪水当成一个河边捶衣服的少女,“啪哒——啪哒——”棒槌声多么嘹亮呀,水声多么清亮呀,一下,又一下,好像一座19世纪末的老钟表在响,催眠,让你我的眼皮子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厚,“哐啷”一下,终于最后,大门不知被哪个鬼关上了。你也会变成鬼吗?你会不会返生?你的灵魂被肢解得七零八碎,会不会也像一團团水雾一样聚集汇合,幻化成数不清的雨滴呢?我禁不住一阵冷笑,你这个肥胖贪婪的老豆虫,沉睡于地下三米的某个角落,你的灵魂已经变成若干个生命的两只脚,奔跑,不停地奔跑,但不知前方在哪里。

雪水是听不见你的呼吸了。她走近,几乎是手臂即将触到你的一只脚了,几乎是你就要无比兴奋地喊出她的名字了,即将站起来奔向她,拥抱她,可是,可是,她转身离去,脚步决绝而坚定。你好像哭了,爱人走了全世界就没了,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呢?真是那样的,一种思想飞过一个灵魂的头顶,像一只鹰一只鸟那样迅捷,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爱有什么意义呢?

你果真死去了,浅呼吸的状态形同虚拟了的你,关键是我们都知道被虚拟的含义是什么,已经沦落成不存在了的一块大石头而已。石头成了生活中的摆设,它是冰凉的,它是陌生化了的,它是没有温柔的爱语、亲密的肢体动作的人,它还可以是没有任何用处的,这样的石头,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移动着很多像我这样看法的人,石头就是石头,不懂什么爱情的,死和没死一样的。我也躺在你的身边,假装成一块儿大石头,浅呼吸——“一、二、三、四、五……”翕动着,鼻孔里飘出了两朵热乎乎的云彩,长长的、圆圆的,宛如神殿前高大笔直的石柱,二十四根,三十六根,四十八根,六十四根,或是更多更多,上接苍穹,下抵龙宫,好大的气场。地球变小,小小的蓝石头,大气层变小变薄,好像鸡蛋壳一样薄,宇宙也越来越小,然后,神柱变得越来越细了,越来越长了,穿透了鸡蛋壳,伸着头、扭着腰、拐着弯地往前逃跑,像蚯蚓,像花肚皮的毛毛虫,像断了尾巴仍旧拼死逃命的壁虎,呼出了热气流,吸进来云彩,一丝丝一缕缕一团团袭来,数不清的手和脚包围过来了啊,然后消失,然后显现,“我爱你”,一句一句,遥远地飘过来。

“我爱你,爱到腐烂成糜!”

窥视你肉体的雪水灌漫进来。山洞淹了,到头来,不过空欢喜一场。蚂蚁们早已弃下你逃跑,你,变成了一条不会游泳的鱼,一个死死呆呆的皮囊,紧紧贴着洞壁,一动不动地浸泡在那里。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像泰坦尼克号游轮撞击冰山,大难临头之际,男主角杰克拼命拉住冰水中的女主角露丝的手,一声一声,叫着她的名字,一直叫到没有了声音,身体缓缓下坠,坠人海底消失了。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某个人说呢?我猜不出那个人是谁。不必猜,爱人是一件私人之物。你的爱,不是也如此吗?我知道你是痛苦的,一言不发,浓缩了你对某个人的千言万语,灰暗中,隐藏了全世界五颜六色的甜言蜜语。可是,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帮到你,你只能保持这种浅呼吸的样子,去想念一个人,去思念一个人。黑夜白夜交替,脑子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对我对她的想象,猜测,春天的根须露出了累累白骨,骨头上闪烁着狡黠的光,还有什么,不值得冷幽默一把呢?灵魂一直跟着那个人,坠人更加痛苦、丑恶和耻辱的深渊里,没有尽头啊!

18岁,灵魂多么年轻啊,多么漂亮Ⅱ阿。你的肉体,雪水中浸泡涨大的肉体,渐渐混沌成一团奶白色的、粉绿色的浆儿,有些滑溜溜的,紧实实,颤巍巍,混而不散,像刚出锅的豆腐脑儿,全都被装进一个绿色的塑料袋。你的肉体正在腐烂,消亡。你浓缩成了一个名字,深爱着你的人们会记得的,然后啊,人们只剩下一个人,最后的最后,连那个人也死了,你的名字也消亡了。一个叫“你”的人不存在了。可是,我是记住你来过这里的,那个肉体也来过,肉体往生。肉体是伟大的,它在催生一批批新的生命,更新换代,没有谁能逃得过自然的法则。我知道这时候的你,正在被袋子里越来越多的新生命噬咬,你在孕育它们,灵魂正在被它们搬运,直到剩下一具空空的皮囊,你也是幸福的,“咝——”似吸吮的声音。“咔哧哧,咔哧哧”,齿音响亮,动作夸张。“呼噜噜,呼噜噜”,好像谁在喝粥,小米的粥,大米的粥,红薯的粥,绿豆的粥,倭瓜的粥,倭瓜绿豆的粥,吊瓜的粥,皮蛋瘦肉的粥,那个响啊!“吧唧,吧唧”,唇音震耳欲聋,咀嚼声炸雷一般滚落……你是幸福的,我想象得出一张笑眯眯的面孔,正在由模糊到清晰,由小变大铺满整个脑际。镜头一转,偌大的面孔被一双大手撕得粉碎,“啪”的一声,扔到我的脸上。那个人很愤怒,好像又是我出卖了你的小秘密,不应该告诉它们你就是那个捶衣服的少女。你,怎么不恨我呢?

老豆虫的身体搬空了。这一张皮,紧贴着那一张皮,活脱脱一个绿色的塑料袋,挤出了一道道褶皱,胡乱堆积成连绵起伏的群山,堆出了一座火山喷发的样子,黑夜妖娆,留下了满地的苍凉。想一想它们的此刻,我们都是要即将面对或者已经面对的。

18岁的皮囊里,灵魂被肢解、被多次搬运、被天女散花,甚至延伸出另一种灵魂,一个变十个,一个变一代,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不断地加入进来。黑暗里,它们一直在搬运着什么……

美术插图:曲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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