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璇图》对水浒“忠义”的消解*

2021-01-16 13:20琳,王
菏泽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忠义宋江梁山

孙 琳,王 萃

(1.菏泽学院人文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菏泽 274015; 2.菏泽学院图书馆,山东 菏泽 274015)

《忠义璇图》作为演出水浒故事的宫廷大戏,其来源除《水浒记》《义侠记》等“水浒戏”之外,整体框架乃至大量说白均来源于小说《水浒传》,但通过情节的删增、语言的变化等,使表达的主题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二百四十出《忠义璇图》的情节基本上是遵循了一百二十回本《水浒全传》,然而在由小说到戏曲的转化过程中,必然会刻意地增减相关内容以适应舞台表现形式。通过戏曲与小说之间情节的对比,可以更好地发现二者之间关注点的异同,尤其是戏曲对于《水浒传》“忠义”主题的刻意回避与改变更为明显。

一、《忠义璇图》中省略的小说情节

对照一百二十回《水浒全传》,可知《忠义璇图》戏曲中省略了小说中四十多回的情节,这些省略情节绝大部分位于后四十回中,而对应金评本《水浒传》则只省略了八回内容,其中包括《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可见在清初金评《水浒传》大范围传播的背景下,戏曲改编亦深受此版本的影响。后四十回省略的内容以两赢童贯、三败高俅、征辽、征田虎、征王庆、征方腊为主,除避免过度张扬梁山的武力原因外,甚有可能是因为其中的一些战争场面难以在舞台上充分体现以及难免重复。下面对省略的情节进行简要的分析。

(一)九天玄女的缺席

《忠义璇图》前后皆有神仙的出现,并且涉及三教,但却无九天玄女的出现。故《还道村受三卷天书,宋公明遇九天玄女》《颜统军列阵混天象,宋公明梦授玄女法》二回内容均进行了省略。从九天玄女的缺席,实可看出戏曲改编者与小说对宋江态度的不同。

除小说开头的引首和洪信误放天罡地煞有一点玄幻色彩之外,整部《水浒传》也就九天玄女的出场还带有点天意的痕迹。九天玄女在小说《水浒传》中曾出场两次,皆是在宋江处于危难之际的救星。第一次宋江回家探父,被捕头追赶至还道村破庙,以“神力”庇护宋江,并在梦中接见宋江,将宋江称为“星主”,并赐其三卷天书,明确要与“天机星”共同看识此书。在这一次见面中为宋江指明了前路,即“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凶。北幽南至睦,两处见奇功。”在偈语中招安、征辽、征方腊均明白预示,更且提及“不久重登紫府”“他日琼楼金阙,再当重会”。仅以此次的见面而言,《水浒传》中即是将宋江作为“忠义”的天星下凡来看待的。

第二次出现是在征辽过程中,辽军摆下大阵,宋江等人束手无策,单纯的看天书无法解决此困难。于是九天玄女出场帮助宋江大破辽军阵法,并再一次提及“他日琼楼金阙,别当重会。”

杜贵辰先生曾就这两次九天玄女的出场指出其重要意义:一是代天立言,明确声明宋江为天意指派的“星主”,他们的作为是“替天行道”;二是呼应开头“误放妖魔”,言明宋江等人为天罡、地煞,只要去邪归正,便可重归紫府、金阙;三是作为宋江的指引者、保护神,几次帮宋江走出困境;四是小说整体情节推进的伏线,将宋江的聚义、招安、征辽、征方腊等故事一一指明[1]。

实际上在贴补本残第一本《忠义璇图》中,仍有述宋江等人为天神下凡的情节,借三教主之口言道:

那些妖魔,原系上界天罡、地煞诸星,因有过犯遭贬,镇锁多年,所以出世,人虽凶暴,心实忠义,玉帝已令武曲星君,降生尘世,招伏他们归顺朝廷,以作宋室干城之将。[2]

据此而言在《忠义璇图》一开始的修改过程中蓝畹等人还是准备将宋江等人作为“心实忠义”者来描写的[3],只是这样的情节在最终二百四十出本《忠义璇图》中已经全部删除。在二百四十出本《忠义璇图》中宋江等人是纯为“妖魔”入世,他们的功用只是为了令天下乱后得治,显示天道循环。所以戏曲中宋江等人不但生前被视作“盗寇”,死后亦作为“妖魔”身受地府中的层层审判,或者沦为畜牲道,甚至于永世不得超生。九天玄女的缺席,实际上是对宋江等人“天星”身份的抹除,“替天行道”亦就没有了天赐的基础,就只剩下了“伪忠伪义”。

(二)梁山大聚义的省略

戏曲一开始鲁智深、林冲、武松、宋江等人的出场基本上按照小说《水浒传》而来,只是在演出过程中部分情节会存在拖沓之感,故将鲁智深二遇史进、杨志争功、宋江遇李俊等章回省略。这些章回属于众好汉上山聚义的过程,省略本身对戏曲的整体结构影响不是甚大。只是戏曲既然要彰显宋江等人的“假忠假义”,《忠义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一节因有明显神授的痕迹,必然要加以省略。否则便与戏曲起首三教教主所言的“恶魔出世扰乱天下”相违,且与后文中的“下地狱受审”情节不合。

梁山大聚义实是前半部《水浒传》的顶峰,由各人物的传奇汇聚为梁山整体,在此一回中宋江等人的凝聚点体现得甚为明显。如宋江等人的誓言容与堂本《水浒传》为:

宋江鄙猥小吏,无学无能,荷天地之盖载,感日月之照临,聚弟兄于梁山,结英雄于水泊,共一百八人,上符天数,下合人心。自今已后,若是各人存心不仁,削绝大义,万望天地行诛,神人共戮,万世不得人身,亿载永沉末劫。但愿共存忠义于心,同著功勋于国,替天行道,保境安民。神天鉴察,报应昭彰。[4]

所聚的大义是“共存忠义于心,同著功勋于国,替天行道,保境安民”,这样的初衷与聚义的主旨正是“忠义”所在。

金圣叹在金评本《水浒传》中为梁山重拟的誓辞中,则彻底地削去了原誓中“忠”的因素,却以更为慷慨热烈之情突出了“义”的因素:

窃念江等昔分异国,今聚一堂。准星辰为弟兄,指天地作父母。一百八人,人无同面,面面峥嵘;一百八人,人合一心,心心皎洁。乐必同乐,忧必同忧,生不同生,死必同死。既列名于天上,无贻笑于人间。一日之声气,既孚终身之肝胆无二。倘有存心不仁,削绝大义,外是内非有始无终者,天照其上,鬼阚其旁,刀剑斩其身,雷霆灭其迹,永远沉于地狱,万世不得人身!报应分明,神天共察![5]

从上述两篇誓言可清楚地看出金圣叹对宋江等人“忠义”的不同观点与看法,而戏曲《忠义璇图》中更是直接将此回内容删略掉,令百川归海于接受招安之际,而非在接受招安之前既已确定的“忠义”主旨之上。

(三)李逵戏的省略

小说《水浒传》中第七十三至第七十五回,燕青和李逵自东京观灯和泰山打擂返回梁山途中的遭遇,在元杂剧中即有所表现,如现存杂剧《黑旋风双献头》《梁山泊黑旋风负荆》及已佚剧《黑旋风乔教学》《黑旋风乔断案》等。李逵戏既已有多种,且“负荆”等亦在《水浒传》,《忠义璇图》置之不顾,可见戏曲改编者认为此类情节与《忠义璇图》的编写初衷不符。

以“双献头”而言,李逵虽平日里对宋江甚为敬重,而一听闻宋江有强抢民女之事便愤恨异常,甚至挥斧将“替天行道”的大旗砍倒,并要直接砍杀宋江。可见在李逵的心目中,“义”是必须要遵循的原则,无论任何人均不能逾越。另李逵乔坐衙一段,有戏弄公堂之嫌,或许在编写者看来,此出虽然热闹有意思,但如果被宫廷中的人看到的话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故而进行了省略。另外像《活阎罗倒船偷御酒 黑旋风扯诏骂钦差》一段,因里面有对皇权的调侃之意,亦被省略。

《水浒传》中李逵形象的塑造在前半部分主要是体现其凶蛮、嗜血,只有在七十多回之后才重点展现了李逵的“忠直”。《忠义璇图》对这些情节的省略,主要是出于宫廷戏曲本身的要求,无形中削弱了梁山“义”的内容。

(四)省略二赢童贯、三胜高俅情节

小说《水浒传》中第七十六至八十一回,用了六回的内容叙述宋江等人为了谋求招安所做的努力,在此过程中梁山众人二赢童贯、三胜高俅,并且亲口得到高俅回京后替其美言的承诺。再加上第五十九回《吴用赚金铃吊挂 宋江闹西岳华山》时对宿元景的刻意笼络,足见宋江为招安付出的巨大努力。《忠义璇图》对此进行了直接的删略,而仅仅在宋江等人元宵闹东京之后,由宿元景的倡议便简单地实现了招安,将宋江等人的努力大为压缩,以致招安成为朝廷的旨意,而非宋江等人的愿望。从主动谋求招安到被动接受招安,实是宋江“忠义”真伪的巨大分界线。

同时童贯、高俅等人的奸险与对宋江招安的阻挠亦无从体现,使戏曲中宋江等人最后被陷害缺少了某些悲剧感。

(五)省略征四寇部分情节

《忠义璇图》的编写基本上做到了与历史的对应,而征辽因明显与史实相悖,故对小说《水浒传》第八十三至九十回的征辽情节全部省略。这样的省略结果除令戏曲与历史更为相符,更重要的是令宋江等人的“忠义”缺失了捍卫民族独立的意味。另外在征田虎、王庆、方腊等的过程中,戏曲亦做了大量删略,甚至令情节前后颇不连贯,这固然是篇幅所限,另亦有戏曲表现战争难免会存在诸多困难的缘故,再者便是征田虎、王庆、方腊等过程中存在着不少重复之处,故而戏曲中仅以简单的几出便一笔带过了这些内容。

另外《水浒传》在征方腊的过程中梁山将领频频身亡,在此过程中难免会令宋江等人的“忠义”得以体现,尤其是鲁智深、武松等人的结局悲剧意味较浓,《忠义璇图》对此均进行了删略,而只演绎了宋江、李逵、吴用、花荣等的结局。

二、戏曲中新增的情节

对照一百二十回《水浒全传》,可知《忠义璇图》戏曲比小说《水浒传》至少新增了三十三出的情节,这些情节除戏曲中常见的“归正传副末开宗”以宣示主旨和大致内容外,还涉及到一些真实历史人物和场景的加入,令戏曲历史感更强。下面对新增的内容进行简要的分析。

(一)大金的崛起

《水浒传》的历史大背景是两宋之交,而与北宋灭亡有着直接关系的便是金。只是在《水浒传》中,这一历史背景被刻意地忽略了,里面只有征辽之事,而无抗金之情,这是小说与历史的不同所在。

《忠义璇图》新添了《金主亲征伐契丹》《金国主草地行围》《萧奉先兴师拒敌》《幽燕路祗迓王师》《大金朝解甲赏功》等出穿插于梁山众人的事迹之中,以暗线的形式将“金”之兴盛过程加以呈现,并将其灭辽、灭北宋的历史真实以天意的形式加以表达,这样的添加令戏曲《忠义璇图》增添了历史感。

此外,此类内容的添加应与清代宫廷戏曲的创作和演出环境有关。金朝与清朝都是由女真族建立,其中金朝是女真族中的完颜氏所建,而清朝皇族是爱新觉罗氏,两者之间虽然有着较大区别,但笼统来说都是同一部族。故而在《忠义璇图》的改编者和宫廷的观剧者眼中,“金”的崛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象征着对“清”功业的赞颂,而灭辽、灭北宋的事迹亦可与灭明之后的统一天下有一定的象征意义。

(二)历史的真正忠义之士

《忠义璇图》与《忠义水浒传》虽然绝大多数情节均以梁山等人的聚义、征四寇等为主,但二者所谓的“忠义”所指是截然不同的。《水浒传》之“忠义”指的是宋江等人虽身为“盗寇”而不忘国家,不忘民族,不忘皇帝,处江湖而心念朝堂,身死而不悔;《忠义璇图》之“忠义”则指的是李纲、李若水、张叔夜等人面临北宋灭亡,坚守忠义之道,以死抗争。

《忠义璇图》正是以历史人物的“真忠义”来映衬小说人物宋江等人的“假忠义”,而新增的《河北郡二忠尽节》《留车驾李纲守死》《李若水喷血尽忠》《张叔夜白沟致命》《兜率宫群仙会宴》《灵霄阙特旨旌忠》等出正是对“真忠义”事迹的宣扬与褒奖,而《郭道人恃邪演法》《钦宗车驾幸青城》等出则是对“真奸佞”的批判。

(三)地府冥谴

《忠义璇图》在第一出《宣诸神发明衷旨》便令三教教主出场指出此次浩劫之难以避免,将宋江、方腊、田虎、王庆称为“四处大寇”,并于第五出《归正传副末开宗》中强调宋江等人为“托忠托义”之徒,“天罡地煞”是宋江等人的自称而非真实。与起首相对应的是《忠义璇图》在第十本中添加《芙蓉城鬼使神差》《领鬼卒摄魄勾魂》《楚江王按罪加刑》《地府刀山昭白日》《四殿勘奸严设狱》《地狱见六贼伏法》《十殿主转轮运世》等出,对死后的宋江等人进行审判和惩罚,借此以突出宋江等人的伪忠伪义。

地府冥谴可谓是对宋江等人的盖棺定论,而他们中所犯过错最大的便是宋江、吴用二人,只因他们二人假托“忠义”之故,比梁山其他头领欺骗性更强,对读者、观众影响更大,故处罚亦最为严格,除接受地府中的各种刑罚之外,还被判永世不得超生。

(四)部分新增戏曲

另外新增《宋家庄太公训子》《朱勔怙势缘石纲》《阎婆惜传情瓯茗》《高唐州教演神兵》《三家村联盟备盗》《梁山泊群雄过关》等出在《水浒传》中虽有简单提及,但所占篇幅甚少。而《忠义璇图》之所以新添,除可以令戏曲演出更显热闹外,还有可能是与《忠义璇图》的几次改编有关。如前文所论,《忠义璇图》在一开始编写的时候,是按每本二十出的体例,而最终定稿时要与其他宫廷大戏相匹配,每本需要二十四出,故除调整各出的篇幅大小和次序之外,还必须另编数出与情节关系不甚密切,甚至可以说是可有可无的以凑数量,故而此类新添戏曲中唱词较少而对白较多。

经简单对比,可知《忠义璇图》与《水浒传》相比,情节有增有减,而增者除了为统一体例而添加的小插曲之外,多集中在历史真实人物和事件的补充,并在《水浒传》的既有结局的基础上又添加了冥谴数出,更直接地将批判宋江“伪忠义”的观点表现出来;减者为九天玄女临凡、天降石碣、谋求招安、征辽、征四寇等情节,缩减了梁山众人“忠义”的事实支撑。《忠义璇图》的编写并非仅仅从小说到戏曲的形式变化,更是水浒故事主题的变更,这亦是自明末开始的水浒“忠义观”逐渐消解的具体表现之一。

三、《忠义璇图》对宋江“假忠假义”的批判

(一)假忠假义的首设

第一本第一出以三教之首如来佛、文昌帝君、太上老君三人的对话开始,指出“宋室自艺祖开国,天下太平已有年矣。无奈气运相承,数十年后,更有一番战争之事。弃汴京而走临安,倚长江以为天堑,天下遂成南北之势矣。”此番议论未免与《三国演义》“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笼统天命观有所相似,在曲文中亦有唱“只可怜北狩的何年得转,有兆头天津桥听彻啼鹃。虽说是运数推迁总在天,也则为人事儿有些乖舛。”天津桥听啼鹃之兆头与邵康节所言南人主政天下大乱的预言不谋而合,亦带有一定的天命论色彩。而天命毕竟只是外在的由头,人事才是祸乱的根本所在。“只因宋室道君皇帝内任奸邪,以致外招寇盗。那山东宋江、江南方腊、淮西王庆、河北田虎四处大寇,同时作乱,虽无大害,惟恐伤残民物。”悲天悯人的话语之中虽提及四大寇,却又特别着重于龙虎山中的妖魔:

向日镇压妖魔在龙虎山中,形虽未彰,机已渐露,将出现人世矣。未免伤害生灵,深属可怜可悯。[6]

此番三教首对话按文本之意当在魔王未放之前,既已有预见,又为何不能避免此事?至第四出中又借十六护法神之口言及:

向者奉我佛法旨、上帝玉勅,在此龙虎山上清宫中看守妖魔,已有年矣。今当数应太尉洪信到此放走。此系时节因缘,应当出现,非天意人力之可能挽回者。[7]

魔王逃脱之时在文本中正值仁宗时代,离道君即位还有数十年,天意既不能更改,又何以苍生为念?此种矛盾的解决也只能简单地归诸于天意,这实是小说、戏曲中的常见惯例,不得深究。只是《忠义璇图》中以四出剧的篇幅大谈特谈天命,无疑有消弱“水浒”现实感之嫌,对其后剧中出现的劫掠不法之事对观众的刺激起到了一定的缓和与舒解作用。另且一开始设定背景即将宋江等人归诸为魔王,与《水浒传》中的天罡地煞虽同为上天默认放纵,本质却截然不同,天罡地煞尚且为天上星宿,魔王则纯为破坏之恶妖,天罡地煞尚可死后归神,魔王则只可死后归地府冥谴。故此戏曲中第一本第五出《归正传副末开场》阐释了“忠”“义”的内涵,更是指出了宋江等人的“假忠假义”:

夫忠者,事上之盛节;义者,处己之大经。人能识此两字,守之终身,则达而在朝,经文纬武,为国家宣力之良臣;即穷而在野,市井草莽,也不失安分守己的百姓。今宋江等一百八人,秉豺狼虎豹之姿,行夺攘矫虔之事,偕黥刖迁徙之辈,矜揭竿斩木之雄,反诡称天罡、地煞等名,以为惑世诬民之具。岂有星精下降,相率为盗之理!此实为圣世所必诛,清时所不赦。施耐庵假宋史为事据,斥水浒为窝巢,极写首恶党恶之奸,募(摹)尽杀人历(厉)人之迹,亦欲宣明忠义,喝破愚氓,乃以梦幻为缘,遂使劝惩不著。岂知尔时如张叔夜、李若水、李纲、赵鼎诸人,其功略盖天地,节义亘古今,名姓耀青编,精诚昭日月。这才是《忠义璇图》真结脉。当今圣天子作之君,作之师,教育群生,甄陶万类,令我们就歌詠太平之文,寓维持风化之意。稗官野史,亦有助于彰瘅;假面傀儡,实感发乎忠孝。今日个把这本传奇前按旧文,后增正史,真忠真孝,任他生土生天;假义假仁,难骗愚夫愚妇。是人知尊君亲上,畏法怀刑,到处尽讲让型(行)仁,风行俗美。长享昇平之福,永登仁寿之乡。[8]

《忠义璇图》之谓“忠义”,实指正史所载的张叔夜、李若水等人的功略与节义,而宋江等人虽为戏文中的主角,却为批判、讨伐的对象,指出“星精下降无有相率为盗之理”,并自认上承“施耐庵”之劝惩意旨,又修正了施耐庵“以梦幻为缘”致令“劝惩不著”的失误,实指为金圣叹评改之后的《水浒传》文本而言,因为所谓“施耐庵”的劝惩口吻只有在金氏所删改的《第五才子书》中才可见到。然而与金圣叹《第五才子书》相比,《忠义璇图》中又有宋江等人接受招安并平定其他三寇之事迹的演绎,更有宋江等人无辜被奸臣所害的结局,招安、建功并未仅仅停留在宋江口头上的虚伪承诺上,未免与金圣叹笔下的“假忠假义”又有了较大区别。为此,戏曲除了在某些细节方面抹黑宋江之外,只得另设冥谴以添加结局,只因“那世上人只晓得说宋江忠义,被他那一团花假欺瞒了”[6]910。作为宫廷戏剧,《忠义璇图》时刻不忘对朝廷的歌功颂德,将此稗官野史之创作称作秉持“当今圣天子”为君、为师教育群生的意图,以达到歌咏太平、维持风化的效果。然而综观整部戏曲却延续了小说《水浒传》对梁山众人的推崇与表彰之情,舞台上的“真忠真义”之人未免失之单薄,不但出场极少且事迹不显,“假忠假义”的梁山众人则栩栩如生,使叙事与自称的主题之间形成一定的疏离感。

在个别细节处仍留存宋江诸人“忠义”的痕迹,使得与整体“伪忠伪义”的基调相左。如第一本第七出宋江的出场诗和简介为:

剑吐长虹贯斗牛,公门吏隐几春秋。

何时投笔荷戈去,直取班超万里侯。

生成义侠,颇谙诗书,慕朱家、郭觧之流,觧纷排难;结屠狗、椎埋之軰,露胆披肝。虽非里中豪右,也曾救人之急,济人之危,交尽天下英雄,何止大淮以南、太行以北……长怀大志,暂时事刀笔于萧曹,每顾中原,终期奋功名于卫霍。[9]

宋江与晁盖的彼此倾心亦正因为均不满于朝廷奸佞,报国志向相同,二人相聚园中纵论天下英雄,如宋江所言:

我与你意气如霜,肝肠似雪,谅非池中之物,不作辕下之驹。况如今权奸误国,寇盗频闻,民不聊生,朝多幸位。小弟虽然寄迹公门,每欲效忠宋室。萧相国之笔刀,终能匡汉;鲁仲连之舌剑,岂在封侯?倘得击中流之楫,斩佞臣之头,这才是大丈夫、奇男子所为耳。[10]

私下里的谈话应该能够代表宋江的心声,所谓“萧相国”“鲁仲连”均为爱国之士,“欲效忠宋室”之心应是真的。第九本第十一出宿元景意欲招安宋江等人时亦言:“兵弄潢池,啸聚无知是小儿。他受制赃官吏,到底怀忠义”,徽宗亦承认:“宋江等原系良民,为长吏掺切迫协为非。以致啸聚水洼,逋外拒命。”[6]837另且戏曲省略了童贯、高俅等人三番两次征剿梁山的情节,宋江等人抗拒朝廷的罪责相应变轻。

此外《忠义璇图》中涉及方腊的虽然篇幅不多,但对宋江与方腊的对比还是比较明显的,如方腊出场时念白曰:

幼习干戈胆气粗,帮源洞里独称孤。

从来富贵原无种,却笑黄巢不丈夫。[11]

此诗明显借鉴了宋江所题“反诗”中的“敢笑黄巢不丈夫”一句,只是“称孤”“富贵”的追求与宋江“忠义”的抱负区别还是较为明显的。

(二)借冥谴贬“伪忠义”

《忠义璇图》第10本第六出为“惊赐酒宋李含冤”,借宋江之口言卢俊义之冤:“我想卢安抚原是安分良民,被我计诱上山,后来九死一生,才得到梁山聚首。幸遇招安,东征西讨,受此荣耀。如今又是这等不明不白而死,教人如何不痛?”宋江得知自己中毒之后,亦是怕“把一腔忠义白断送了”,骗李逵亦喝毒酒后,仍不忘“谢北阙也踉跄拜”[12],与“假忠”之说未免有矛盾之处。第七出为“蓼儿洼舍生取义”,吴用、花荣不忍独活,践行“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之誓,难称“假义”。

而第10本从第8出“芙蓉城鬼使神差”至第24出“灵霄阙特旨旌忠”以李若水、张叔夜等人的真忠映衬宋江等人的假忠,以真忠者受上天旌赏反衬假忠者受地府冥谴,又穿插金之灭宋的所谓“史实”。

戏中是通过冥谴的方式对水浒人物的假忠假义进行了批判,淡化了宋江诸人结局的悲剧色彩,消除了宋江等人死后成神的前后矛盾之处,虽以审美角度来看,此举未免沦于焚鹤煮琴之讥,然这正是宫廷大戏歌忠颂义的追求所在。

第8出中十殿阎罗奉玉帝之旨:

说宋江等一百八人原为群魔降世,戕害生灵,乃反假讬忠义惑世诬民,特着东岳大帝,会同我们十殿审理,要核其罪恶,分别定拟,以警愚蒙,以昭劝戒。[13]

而所谓玉帝,所谓阎罗,无非戏曲创作者的代指。宋江等人乃至众多观众心中未免亦有所不伏,借梁山众人之口言出:

我们聚义水洼,情同骨肉。自受招安,就歼臣寇。水火刀兵,死亡大半。哥哥束手归朝,反为奸臣暗算,天理何在?我们心中十分不伏。[14]

戏曲的解决方法是将水浒人物分为六等分别处理:

第一等,“假讬忠义惑世诬民”的首犯2人:宋江、吴用。为是“啸聚水洼,招纳亡命,擅杀官军,假名忠义,还有威逼上山,绝人归路”,并举秦明、小衙内之例以证之,判“应受重重地狱,然后永入泥犁,不得超生”[15]。

第二等,“弃官从贼、玩视王章”昔日官军17人:关胜、花荣、呼延灼、董平、索超、孙立、郝思文、彭玘、魏定国、张清、黄信、宣赞、韩滔、单廷珪、凌振、龚旺、丁得孙。为是“身为武弁,陷阵摧锋,是汝专职;终不然就拼死沙场,马革裹尸,也得名垂竹帛,怎么弃官从贼起来”,又且“为臣不忠,与奸盗淫邪同科”,判入刀山地狱。需要注意的是戏曲中二处称为“关胜等十八人”[16],可见粗疏。

第三等,“打劫生辰纲”者7人:晁盖、公孙胜、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为是“黄泥冈打劫生辰纲实为梁山水浒构祸之始”,众人辩称“那生辰纲是不义之财,打劫何害”[17],仍将之视为梁山叛逆之金针线,实未曾回答,只是判入碓磨地狱。其中吴用归入第一等中。

第四等,“啸聚山林、负隅拒命”者32人:鲁智深、武松、杨志、施恩、曹正、史进、朱武、陈达、杨春、王英、燕顺、郑天寿、焦挺、鲍旭、樊瑞、项充、李衮、欧鹏、蒋敬、马麟、陶宗旺、吕方、郭盛、李忠、周通、邓飞、孟康、杜迁、宋万、朱贵、孔明、孔亮。为是“太平之世,士农商贾各有其业,汝等半系市井游民,啸聚窝巢,为逋逃渊薮,梁山又为众恶所归,此岂王法之所能恕”[18],判入火车地狱。只是此处“太平之世”之言在戏曲中未免具有一种反讽的意味,只是搬演于宫廷之中,“太平之世”的歌咏又是不可避免的。因此对于啸聚山林的背后原因亦就一笔带过了。

第五等,“蟠居水洼、截江行劫”者5人:张横、李俊、童威、童猛、张顺。为是“原案内致命图财之事不少”,虽众人争辩“江湖上卖板刀面馄饨的颇多,怎么单加罪我们?实为冤枉”[19],而此冤枉带有一种“五十步笑百步”的滑稽感,实不值一驳,判入“血湖地狱”。

第六等,“扶同入伙、伤害生灵”者46人:卢俊义、秦明、徐宁、李逵、林冲、穆宏、穆春、燕青、薛永、戴宗、李应、扈三娘、解珍、解宝、金大坚、安道全、萧让、朱仝、石秀、杨雄、侯建、皇甫端、段景住、蔡庆、王定六、李云、朱富、石勇、雷横、乐和、邹渊、邹润、孙新、顾大嫂、杨林、裴宣、汤隆、杜兴、宋清、郁保四、张青、孙二娘、时迁、李立、蔡福、柴进。此等中有不少曾为官军者和杀人尤多者,东岳大帝不免疑惑:“这些多系初无为盗之心,或系诓骗上山,或系扶同入伙,情罪自应末减。只是秦明、徐宁各有职守,应归弃官从贼一等。至于李逵杀人独多,伤生尤酷。柴进招纳亡命,窃藏奸匪,也应从重问拟才是。”十殿阎罗对此一一解释:“秦明、徐宁都是宋江、吴用绝他归路。李逵是个粗莽直性汉子,肝肠倒也干净。柴进是个挥金结客之人,看来无甚奸恶。是以从宽问拟。”[20]判各铁鞭一百。戏曲中先称为43人,后又称45人,人数均不对,应是戏曲改编时出自多人之手且时间仓促所致。

此外还有二潘一阎、西门庆、张文远等人的冥谴。在处理因奸致死本夫案时,“武大形骸矮小,娶此美妇,祸非无因,但无罪而死,实为可悯,可送十殿转轮王,与他七尺之躯,讬生山西开张磨房,娶一粗蠢之妇,生一子二女,衣食丰足便了”,“西门庆、潘金莲可上碓磨,王婆上锄刀,然后送与转轮王,西门庆变龟,潘金莲变鳖,王婆变母猪,以彰奸淫之报”[21]。这样的冥谴表现了对武松杀人的宽松,而重复了小说与戏曲中对奸淫的一惯贬抑态度。在处理了武大一案之后,又将宋江、吴用投入铁丸地狱,劫取生辰纲的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公孙胜投入毒蛇地狱。

奸淫戕命一案中,“阎婆惜为私通张文远被宋江杀害,张文远又被阎婆惜活捉而死。原可无容加罪,但淫为万恶之首,不过借他二人以警世类。”,故张文远入铁床地狱,阎婆惜入血缸地狱,受刑之后还要打入畜生道,张文远变作兔儿,阎婆惜变作雉儿。随后又将宋江、吴用入沸屎地狱,又上尖石地狱。

破戒图奸一案中,裴如海、潘巧云被判押赴刀山受刑后转轮为驴,裴如海又称“和尚变作驴极平常事,只求变个叫驴”,阎君直指其荒谬,“你这秃驴,到此时,那一点淫心还不死哩”,冥谴中亦有插诨之逗笑。宋江、吴用又随关胜等人同受刀山之刑。

在冥谴梁山诸人的同时,戏曲亦不忘“宋室臣僚,有真忠真义者,令他升入天堂;害国害民者,令他墮入畜生道,方快人心。”[22]河北郡何灌、何蓟、韩综、雷彦兴战败而亡,李纲主持守卫,又有张叔夜父子勤王,本当取胜,但因钦宗误信郭京之术,致令京城被破,徽钦被俘北迁。李若水骂敌不屈而亡,被誉作“好忠臣”,又借粘没喝之口言:“辽国之亡死义者以十数,南朝惟李侍郎一人”[23]。张叔夜秉持“主辱臣死”之气节,呕血而亡。

欺君误国、怙势怀奸一案中,高俅的罪状为:“倚势贪饕众论哗,尤惊讶,诲淫纵子逼娇娃,威权空向红尘吓,恶名犹教黄泉骂。”杨戬的罪状为:“增却无田赋,祸向他人嫁。害杀那穷民终岁犁空把,惨切切活坑了西北万千家。”二人被判割舌。童贯、梁师成的罪状为:

阴贼险鸷,跋扈强梁,以巧媚为结人主之媒,以深交为坑正人之阱。至如挟监军之势,簸弄西师;搆平燕之谋,挑唆北釁。只说权势相轧,毒及四方;那知宗社沦亡,祸归二帝。论起罪状,虽葅醢不足蔽辜。[24]

判二人受剥皮之刑。蔡京的罪状是:

恁朝纲独拏,压南衙北衙。把臣僚党加,窜天涯海涯。纵虎狼爪口,日含沙射沙。惹得师旅加,害得銮舆驾。生生的都是你颠覆了邦家。

王黼的罪状是:

一味的趁豪华,镇日里响呕哑。反无端祸煽青宫,釁搆黄沙。你只晓走张俭伤风败化,不隄防遇荆轲截菜剖瓜。[25]

判二人受解床分尸之刑。六贼受刑之后,又被打入阿鼻地狱,后送转轮永墮畜生道。

宋朝死节诸臣傅察、李若水、张叔夜、何灌、何蓟、韩综、雷彦兴等上游天宫,然后转生人世,遭逢盛世,富贵寿考,金紫奕世,以彰善报。而梁山众人受刑之后,宋江、吴用永不超生,其余一百六人都贬入畜生道,以勘破宋江等人“假讬忠义欺诳世人”之恶,并借此重罚以警醒愚蒙。

自明末开始,《水浒传》因其特有的反抗内容,尤其是明末李青山、李自成、张献忠等起义者对小说的某些模仿,令小说文本屡屡列于“禁书”之林。然而屡禁不止的客观事实至少从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小说的深入人心,尤其是其富有传奇色彩的情节和人物、替天行道的主题等更是传播日广,另一方面用小说改编的戏剧在民间更是大受欢迎。戏曲与小说文本相比,代入感更强,更具直观性,亦消解了文本阅读本身的某些障碍,降低了接受门槛,扩展了水浒故事的传播空间。

受时代价值观念的影响,清初的水浒戏亦体现了对“水浒忠义”的批判与思考。如《宣和谱》以“宣和”为名,立意中便有批判“宋”(实指明)统治者失误的意图,而以王进、栾廷玉等《水浒传》中原有的人物剿灭梁山寨,是对宋江“伪忠义”的戏曲表达。清宫廷大戏《忠义璇图》是对水浒戏曲题材的全面整理与加工,而在基本上全本展现宋江等人“忠义”之举的同时,亦以“冥判”的方式对宋江等人的“伪忠义”严加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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