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礼为固,以仁为胜:孔子军政关系理论探赜

2021-03-07 13:18
武陵学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论语军事战争

陈 林

(1.中国政法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北京 100088;2.中共通辽市委党校,内蒙古 通辽 028000)

人类历史是一部战争史,纵观中国历史,自夏朝起至清末止,大小战役共达3 786次之多①。战争作为政治的最高形式,其影响是异常之大的,“战争有能力创造一个全新的政治世界,战争制造了新问题,也开启了培育新政策的政治窗口”[1]。无论战争的性质是“正义之战”抑或“非正义之战”,在绝大多数人眼中,战争都意味着“死亡”“饥荒”“恐怖”等。因此人类虽不希望发生战争,但是从现实角度却又不得不肯定战争的必要性和迫切性,“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谁能去兵?兵之设久矣,所以威不轨而昭文德也。圣人以兴,乱人以废。废兴、存亡、昏明之术,皆兵之由也”[2]982-983。正是在这种极为矛盾的心理主导下,思想家们开始思考如何通过一套策略停止战争或赢得战争。

先秦时期人们重视战争,“祀与戎”被视为“国之大事”[2]737,孙子更是将其上升为“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以至于“不可不察”[3]1-2。先秦诸子身处剧烈的历史变革时代,面对王道式微、诸侯力征,加之戎狄等外族入侵与骚扰,诸子异说蜂起,百家各以崇尚论道议政为要务。孔子生当晚周衰乱之世,作为儒家学派创始人,学者们对其学说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政治学、哲学、伦理学、教育学等领域,从军政关系理论视角进行探索的文献相对较少。事实上,面对天下大乱、礼崩乐坏、诸侯割据、百家争鸣的春秋巨变,孔子也在思考如何应对战争。关于孔子的战争观,历来存在较大的争议。郭沫若先生认为孔子是“文士”,“关于军事没有学过”也“没有充分研究过”[4];冯友兰先生认为孔子有关军事的论述是“旧的军事思想”,是“以礼为基础的”,不具备“新军事思想”从战争本身寻找“战争规律”的特点[5];柯远扬先生认为孔子“征伐自天子出”的军事观违反“历史发展总趋势”[6];黄朴民先生认为孔子的具体军事主张表现出“迂腐疏阔的空想性”[7],这些观点未免有些片面且有失公允。与之相反,高尚刚先生提出“孔子军事思想确实是其思想体系的一个组成部分”“孔子精于军事之术”[8]的观点;张颂之先生指出孔子思想中仁、武二者“并行不悖”,武是行仁的前提,仁是行武的归宿[9];林存光先生在讨论孔子政治哲学中“何谓真正的政治”时提到“俎豆之事”与“军旅之事”的明晰区分,揭示了孔子对真正政治概念的根本理解,即治国为政当以礼乐为主、德化为本,相反,单纯地崇尚和炫耀军事武力只是无道之乱世或无道之统治者的一种非政治的恶习而已[10]117。此一看法站在了更加宏阔的政治哲学视角对孔子军政关系理论做出了客观而深刻的评价。

孔子不是一位军事家,但是就此认定孔子不懂军事或其军政关系理论过于迂腐,显然是偏颇的。春秋时代,君子都要接受军事教育,孔子以“六艺”育人,自然不可能不知兵。孔子不赞同穷兵黩武式的征战杀伐,其军事观与以“仁”为依归、以“礼”为鹄的的道德哲学合为一体,这正是他作为伟大思想家所具备的崇高的人文情怀的具体体现,对在当今时代背景下解决我们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和时代性难题具有启发意义。

一、礼治与仁战:孔子的军政关系

礼与仁是孔子政治思想的“两大支柱”,两者互证,是一种“结构性关系”[11]144-145,其核心是体恤和关注民生,使百姓在优良的治道理念下以“处于生命状态的情感”[12]生存。孟子在描述孔子所处时代时说道:“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孟子·滕文公下》)面对“邪说暴行”“天下无道”局面,孔子倡导以礼仁为中心的政治思想,主张“为国以礼”(《论语·先进》)、“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仁者爱人”、“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论语·颜渊》)。礼与仁的伦理道德教化落实到政治层面自然形成了仁政,在儒家以德治为前提的政治思想中,征战杀伐的兵事似乎与儒家思想成了对立面。《论语》记载了卫灵公问阵于孔子的故事,孔子回答:“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论语·卫灵公》)结合孔子的政治哲学思想,这样的记载便成了孔子排斥兵事、反对战争的证据。事实上,孔子的回答是因为“卫灵公所问的目的不纯,故而有意回避之而已”[10]117。礼与仁在孔子军政关系理论中,“仁”战以“礼”为指导,以维护“礼”为目的。

孔子政治思想的出发点与具体实践是“从周”与“正名”,“从周正名为孔子政治思想之起点”[13]。春秋季末,礼崩乐坏,当时的制度已经无法维系诸侯之间的和平秩序,而诸侯之间的尔虞我诈、攻城掠地之事层出不穷,周道衰微,孔子痛心疾首,大声疾呼:“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在政治主张上积极倡导“必也正名乎”(《论语·子路》),以期能维系封建伦理纲常,“孔子希望通过‘正名’来确认或迫使社会承认‘礼’的秩序的合理性,因‘正名’而产生的政治需求反映在战争领域,就是用战争的手段达致‘名正言顺’、恢复礼制的目的”[14]。孔子的军政关系理论就是在“正名”与“王道”的政治观念指导下展开的。

春秋早期,周天子势力日衰,在诸侯间的话语权不断下降;齐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论语·宪问》)后,周天子彻底丧失了发号施令的权力。到了春秋中后期,诸侯在国内的话语权不断降低,权势渐落到大夫、陪臣手中,“悼公之时,三桓胜,鲁如小侯,卑于三桓之家”(《史记·鲁周公世家》)的现象便是春秋末期各诸侯国的真实写照。面对混乱的世道,孔子提出:

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论语·季氏》)

孔子认为,当天下太平时,一切礼乐制度和征伐号令都来自天子,诸侯不得干预、窃取天子的权柄;但是当天下昏乱时,礼乐征伐的决定权就会被乱臣贼子以犯上作乱的方式所把持,这便是“天下无道”了。所以陈恒弑杀齐简公后,当时年逾七十、已近生命末期的孔子以“三日齐(斋)”(《左传·哀公十四年》)、“沐浴而朝”(《论语·宪问》) 的庄重态度朝见鲁哀公,希望鲁国能出兵伐齐,声讨陈恒之罪。虽然三桓专权下孔子的诉求不可能实现,但孔子数次挺身而出,试图匡扶正室、维护礼制的信念与决心令人赞叹。

据《左传》记载,孔子为了劝说鲁哀公出兵,还对战争结果做出了预判,“陈恒弑其君,民之不可与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15]。可见,孔子对军事的态度是以“正名”为前提的,通过军事力量的计算与比较,看到了民心向背与军事实力增减之间的关系,毛泽东“战争的伟大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16]的判断与此有深厚的文化渊源关系。孔子向来重视民众、关乎民生,“民、食、丧、祭”(《论语·尧曰》)是他最重视的四样东西,“民”排在了第一位。孟子首次将民的地位放在君之前,提出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朴素民本思想。“对民持什么看法和态度,涉及到如何处理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关系的问题,是政治思想中的一个重要问题。”[11]502先秦儒家认为对于失去民心、丧失民众支持的国家,可以通过以“仁”伐“不仁”战争达到笼络人心的结果。

孔子以文王的文化传承者自居,“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论语·子罕》),晚年他更是为“久不复梦见周公”而感慨。当季氏“八佾舞于庭”,孔子痛心疾首,怒斥:“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孔子对维护天下秩序、恢复周代文德武治的愿望溢于言表。孔子将天下有道与否的标准设定为礼乐征伐出自天子还是诸侯,历来被学者批评是一种落后的、违背历史发展规律的思想,其实不然。“‘征伐自天子出’的实质就在于运用至高无上的权威力量来达到天下一统,政出一门,消除内乱,盛世安民的目的”[17]。虽然孔子从未使用过“大一统”的概念,但是在其丰富而深邃的政治思想中,无不体现着大一统的政治志向。“面对乱离现实而忧心如焚的孔子”[18],在其有限的可供参考的治世中,“孔子的参照物只有一个,这就是比较规范、和谐的西周初期和传说中的尧、舜时代”[19]。西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小雅·北山》)的统一国家,是孔子所向往的治平之世。大一统的政治理想若离开政治权威便成了一种空想,加强统一的中央集权是维护大一统的根本要求。孔子在六个方面的实践与努力:提出“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作《春秋》以尊天子、参与“隳三都”维护统一、维护“周礼”等级秩序、提出“正名”的统一思想[20]以及称赞管仲相桓公“九合诸侯”而“一匡天下”的伟大功绩等,均可见孔子对西周大一统的向往,以及为了实现大一统的政治局面,必要时可以使用武力进行干预的思想。

在仁的思想指导下,孔子反对侵略战争,主张“仁战”。据《论语》记载,季康子以巩固边防为借口想要攻打鲁国附属国颛臾,冉有和子路在探听孔子口风时,孔子断然表示反对,他对冉有说: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论语·季氏》)

孔子反对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的侵略性战争,他希望境内人民生活安定,远方的人愿意投奔而来;国家强大与否不在用兵之计,而在以仁义礼教使“远人来服”。若统治者不能以仁信远交邦国、近安国民,而是贪图一己之私,轻易发动不义之战,最终只会祸起萧墙,招致家破人亡的结局。但是当国家面临危机和外敌入侵时,孔子坚持站在最前线,捍卫国家的利益。公元前586年,齐国意欲发兵侵犯鲁国,孔子得知这一消息后,动情地对他的弟子说:“夫鲁,坟墓所在,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学生感动于老师对家国的眷恋,纷纷表示愿意挺身而出,共赴国难。孔子充分肯定和赞扬了参加正义之战、为国牺牲的将士。哀公十一年,齐国攻打鲁国,鲁国小僮汪锜战死,事后鲁国人破格以成年人的礼仪安葬了他。孔子听闻此事后,非但没有指责这种行为破坏或僭越了礼,而是赞扬鲁小僮“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可无殇也”(《左传·哀公十一年》),这充分说明孔子对保卫祖国的正义战争是高度认可的。在孔子看来,拿起武器保卫国家是一件值得称赞的事情,甚至超过了他对“复礼”的坚持,这一立场也是孔子军政关系理论的闪光点,对后世军事理论的发展产生了比较广泛的影响。

二、慎战与备战:孔子的战争观念

孔子虽不反对正义之战,但对战争还是持非常谨慎的态度,“子之所慎,齐、战、疾”(《论语·述而》),慎战是孔子对战争的基本态度。孔子是中国历史上首位主张“慎战”的思想家。在孔子之前,虽然老子提出的“兵者,不祥之器”(《道德经》)等观念蕴含着反战、慎战的思想,但是老子并没有明确用“慎战”表达自己的战争观念。在孔子之后,孙子更加系统、更加全面地提出“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孙子·计篇》)、“故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孙子·火攻篇》),可以说孙子将“慎战”的理论发扬光大,使之成为影响深远的战争观念。慎战思想是由孔子“仁政”的政治立场决定的。面对诸侯僭越礼制的现实困境,想要维持宗法秩序,军事武备是不可避免的,但是用兵必然会招致生灵涂炭,因此孔子反对鲁莽用兵和打无准备之仗,强调必须以谨慎的态度对待用兵作战。

孔子的慎战主张具有非常浓厚的人道主义色彩,它是以“仁”为核心的道德学说在军事领域的具体展示。“‘仁’是‘慎战’的伦理前提,‘慎战’是‘仁’在军事上的必然要求”[17]。在这一观念的指导下,孔子提出“教战”的主张:

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

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也。(《论语·子路》)为抵抗外敌入侵,保卫国家和人民的安全,最终实现和平的目的,孔子主张凡从事军事战斗的人员,必须进行长期教导训练,朱熹对此做了进一步解释,认为教民的主要内容是“孝悌忠信之行,务农讲武之法”[21]139;为了不断提高军队的战斗力,使战时伤亡最小化,就要“教民兵戎之事、战阵之法”[10]117。孔子在强调“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论语·学而》)的同时还主张“教民即戎”,是由于其生活的特殊时代背景使然,“在孔子生活的时代,没有专门从事作战的职业军人,因而平时参加生产劳动的‘民’,战时就是兵”[22]。因此,倘若派未经训练的民众直接奔赴战场,无异于送死,所以孟子亦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孟子·告子下》)。同时,在春秋末期,“他的父母之邦鲁国已经下降为二三等诸侯国,国土日蹙,国力渐衰”[7],唯有增强国力,加强国防,增强民众的战斗力,才能转变这一局面,因此从这一角度来看,孔子积极入世的军政关系理念具有明显的历史进步性。

孔子重视文事与武备的辩证关系。在孔子担任鲁国司寇期间,曾主持齐鲁定盟的国家大典,也就是著名的“夹谷会齐”。《史记》详细记载了这一事件:

定公十年春,及齐平。夏,齐大夫黎钅且言于景公曰:“鲁用孔丘,其势危齐。”乃使使告鲁为好会,会于夹谷。鲁定公且以乘车好往。孔子摄相事,曰:“臣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古者诸侯出疆,必具官以从。请具左右司马。”定公曰:“诺。”……于是齐侯乃归所侵鲁之郓、汶阳、龟阴之田以谢过。(《史记·孔子世家》)

孔子指出文事与武备是相互依托、互为条件的辩证关系,但齐景公听信了黎 的话,轻视了孔子“有文事者必有武备”的军事谋略和备战思想,最终使齐国在夹谷之会上吃了闷亏。“不战而屈人之兵”(《孙子兵法·谋攻篇》),正说明处理慎战和备战的军政关系意义重大,“‘有文事必有武备,有武事必有文备’成为历朝历代文韬武略、治国治军的名言”[23],也成为“各国处理国际关系普遍遵循的准则”[24]。孔子除了在理念上强调文武兼备的重要性外,还将其落实到了具体的教育活动当中。孔子教育学生,“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所谓“艺”指的就是“礼、乐、射、御、书、数”。大体而言,“礼”“乐”是政治教育;“射”“御”是军事教育,“书”“数”是文化教育,孔子以文武兼备的教育模式,培养了一大批优秀人才,为后世儒学传承做出了重要贡献。

正是鉴于攻伐战争的不可避免以及对战事形势的客观分析,孔子提出了著名的“足兵”说。“足兵”说是孔子军政关系理论的重要内容,更被孔子视为立国“三本”之一,集中反映了孔子的战争观。据《论语》记载: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

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

孔子与子贡的这段对话包含多层含义,首先,治国为政离不开足食、足兵与民信,这三者是立国之根本,孔子充分肯定了足兵在国家战略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国家政权的得失存亡,无不系之于‘兵’”[25],所以当康子向孔子请教为何卫灵公“无道”却“不丧”时,孔子认为卫灵公有三位贤臣辅佐,特别是“王孙贾治军旅”(《论语·宪问》),即在军事上选贤任能。王孙贾统帅军队,重视战前的“治军旅”亦即备战而非单纯重视攻伐中的战略选择,这是卫灵公没有败亡的重要原因。可见,孔子不是单纯的道德决定论者,他充分认识到“足兵”对国家安全的重要意义。其次,当三者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必不得已”舍弃其一的时候,与“足兵”相比,“足食”的优先性更高一筹。因为“民以食为天”,不论是百姓日常生活还是行军打仗,没有充分的后勤补给是万万不可的,“地之守在城,城之守在兵,兵之守在人,人之守在粟”(《管子·修权》),经济基础是国防的基本前提,没有坚实的国家财力作保障,“足兵”战略便没有实现的可能性,换言之,“足食”是“足兵”的前提条件之一。最后,孔子从“政治的根本要义”或“人类共同生活的理想愿景”上,主张当三者必去其二的时候,将“民信”作为治国之底线,因为“取信于民而与人民构建一种彼此信赖、相互依存、一体共生的信任关系,这比什么都重要”[10]119。孔子并非否认抑或不懂得“足兵”和“足食”对于维系一国安危的重要性,但是,只有当全国上下同心同德、团结一致时,才能“上下同欲者胜”(《孙子兵法·谋攻篇》),攻守之间,“若朝廷有礼,上下有亲,民之众皆君之畜也,君将谁攻?若朝廷无礼,上下无亲,民众皆君之仇也,君将谁怀守?”(《说苑·指武篇》)这阐明了民心关乎统治根基的价值主张以及民心向背与军事成败之间的辩证关系,“这种取信于民的思想为后世政治家、军事家所普遍接受,并得到进一步的阐释和发挥”[7]。

因此,孔子所谓“去兵”非但不是否定军事战备的意义,而是站在战略层面提出了实现“足兵”的可行性方案,即优先实现“民信”,这是“足兵”“足食”的前提和必要性条件,“信”在三者中占据主导地位,是决定战争胜负的根本性因素。孔子“去兵”“去食”是鉴于“不得已”而必须“存信”的假设条件而作出的选择。事实上,“足兵”“足食”与“民信”仍是密不可分的三位一体关系,因为如果一个国家军备充足、粮食充足,那么人民就会对政府有信心,三者共同构成了完整的安邦治国的战略体系。孔子的“足兵”说在历史上影响深远,法家的耕战思想就是深受孔子立国“三本”观念的启发,因此,我们对孔子这一具有明显现实主义色彩的军政关系理论,要给予充分的重视和肯定。

三、勇武与谋略:孔子的战术思想

军事战略是指筹划和指导战争全局的方略,军事战术是指进行战斗的方法。良好的战略设想需要有效地战术安排来实现,否则战略很难达到预期的效果和目标。孔子以礼仁为中心的军政关系理论以及慎战、备战的军事观念落实到具体的战术层面,主要表现为勇武与谋略的结合。

孔子将“勇”视为治理国家、保卫社稷必不可少的德目。在孔子的政治哲学中,勇武精神是实现军事胜利的必备条件。但是孔子的“勇”绝非单纯的“血气之勇”,有学者称“孔子关于勇的言论,其重要的特征之一是对勇的行为的肯定”[26]。事实上,这一观点有失偏颇,且与孔子勇德观念的核心要旨相去甚远。孔子更主要的是将“勇”作为治国为政的良好德行而非个人好勇斗狠、逞强好胜的匹夫之勇,从维护礼制秩序的层面看,孔子对勇更多是持谨慎的态度。“《论语》中出现‘勇’共16次,其中就有9次是从消极层面进行言说。”[27]孔子赞许子路的军事才华,但是由于子路好逞勇力,孔子多次告诫子路要“好谋”,只有将勇武与谋略结合起来,才能取得战争的胜利。

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

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论语·述而》)

子路以勇士之姿态自信满满地向老师提问,您若率领军队,找谁共事?子路本以为会得到老师的赞扬,但是孔子却说,在战场上如果不讲求作战的方法、不进行周密而细致的战术安排,就像是徒手斗猛虎、赤脚过深河一样,即便是为了崇高的信念轻死无悔,这也是不可取的。勇德是一种实践的智慧,在战争中众人生死、国家存亡全系于三军将士,倘若身先士卒单凭勇力制人,并非制胜保全之上策;理性且审慎地思考、有所畏惧量敌而后进、众人一心好谋而成,这才是取胜的关键;全凭冒险犯难的无畏精神及血气之勇非但不会取得理想的效果,甚至会身首异处。因此孔子反对子路的血气之勇,倡导“好谋而成”的智慧之勇。但是当策略制定完毕,双方摆开战阵交锋后,就要有“匹夫不可夺志”(《论语·子罕》)的英勇气概。

军队训练与作战都离不开将帅,因此将帅的谋略与道德修养就显得十分重要。孔子说:“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论语·子罕》)“仁、知、勇”不仅是君子要具备的品质,而且经后世兵家学派的发展,这一“三达德”逐渐成为“良将”的选拔标准[3]9-10。所谓“仁”,在孔子那里,主要是指“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的高于生命的道德信念与准则,是不屈不挠、为国捐躯的殉道精神。而“智”,在孔子那里,主要是指“好谋而成”的军事策略与战术安排,也就是赢得战争胜利的智慧;在孙子那里,“智”成为“将帅五德”之首。在孔子那里,“勇”则更多强调“义勇”,“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论语·阳货》),“见义不为,无勇也”(《论语·为政》)。换言之,就是用“义”规范“勇”,使勇在道德范畴内发挥作用,而不至于“为乱”“为盗”。另外,孔子重视将帅的引领作用。“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论语·颜渊》)“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论语·子路》)孔子鼓励人们以“勇”保卫国家安全,同时又对勇德从礼、仁、义以及道德修养等不同层面进行了限定性约束。“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论语·宪问》),这一主张直观且深刻地反映了孔子军政关系理论的哲学特点,对后世军事理论发展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孔子军政关系理论中特别强调“权变”的智慧。公元前632年,晋文公在准备与楚国开战时,面临两种选择:一是以咎犯为代表的诈术计谋,二是以雍季为代表的反诈术的“长术”。在战争中,晋文公使用了咎犯的计策,但是在战后行赏时却将雍季排在首位。晋文公解释道:“雍季之言,百世之利也。咎犯之言,一时之务也。焉有以一时之务而先百世之利者乎!”(《吕氏春秋·义赏》)百余年后,孔子盛赞晋文公:“临难用诈,足以却敌。反而尊贤,足以报德。文公虽不终始,足以霸矣。”(《吕氏春秋·义赏》)孔子不仅没有将诈术计谋视为洪水猛兽,恰恰相反,他充分肯定了在战术选择上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多重考量的必要性。有学者认为孔子在军事上强调礼仁,反对兵家诈术,赞扬宋襄公式的仁义道德②,这类评价是有失全面且缺乏说服力的。孔子在军事上的“用诈行权”与政治上的“尊贤报德”是根据不同阶段而采用的应对之策,具有深刻的启发意义。在“临难”阶段使用“诈术”作为一种非常时期的策略选择是可行的,但是当战争结束,这一手段便丧失了合理性。法家耕战思想就没有区分战时及战后状态,这就造成了政策转变不及时,战后本该休养生息但却一直维持着战时紧绷的对抗状态,最终使自己的统治失败。孔子摒弃单一的战争观念,从现实需要的角度,不是一味反对非常规的策略和措施,不仅体现了孔子权变的思维方式,更为重要的是“点破了晋文公争霸战争对于发展军事学术思想的贡献”[28],“临难用诈”与孙子“兵以诈立”(《孙子兵法·军事篇》)、“兵者,诡道也”(《孙子兵法·计篇》)等思想一起揭示了军事战略中“诡诈胜敌”的战术规律。但是需要注意的是,与兵家单纯强调诡诈之兵道不同,孔子的军政关系理论则站在更为宏阔的道德层面以仁义作为价值标准倡导“临难用诈”,绝非是为了单纯胜敌而不择手段的战术选择,这一区别也决定了儒家在兵事谋略上与其他各派的本质不同。

孔子鼓励和倡导“我战则克”的英勇无畏精神。孔子以令人钦佩的勇气与豪气告诫弟子:“我战则克,祭则受福,盖得其道矣。”(《礼记·礼器》)孔子“我战则胜”的豪言壮语是建立在研究作战方法以求取胜之道的前提下的,充分展示了孔子的才识与本领,体现了孔子“大丈夫”的作风与气概。面对春秋末期尚武蔚然成风的现实,孔子不辞劳苦地周游列国,希望在乱世之中找到发挥自己才华的用武之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论语·子路》)。面对现实的无情打击,孔子没有心灰意冷,其志向之坚定远非常人所能企及,“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论语·子罕》),“三军之勇在人,匹夫之志在己,故帅可夺而志不可夺也,如可夺,则亦不足谓之志矣”[21]109。这种坚忍不拔的理想信念以及志在必得的勇气决心为孔子克服各种困难提供了充分的精神动力,以至于孔子一生中每当“临大事”都丝毫不畏惧,有勇有谋治国治军,如若用兵则战之能胜。“我战则克”作为一种提升士气的精神力量,在战术运用中常常是不可或缺的,能极大增强战士的战斗能力。

小 结

在诸侯纷争不断的历史背景下,孔子从军政关系理论出发,其基于道德性前提有条件地肯定战争,不仅体现了孔子军事思想的历史进步性,而且生动诠释了孔子作为一位具有崇高人文情怀的伟大思想家的道德立场。

孔子显然不是一位传统意义上的军事家,他倡导以礼仁为中心的军政关系,核心目的依然是为其政治哲学服务的,即将军事、战争纳入其礼治和仁政的框架下,服务国家大局。孔子慎战和备战的观念具有超越时空的价值,其严肃谨慎地看待战争、不轻易发动战争的观念,积极备战的思想,以正义之名捍卫国家和人民安全,特别是民心向背决定战争走向的观点已经成为当代军事思想中普遍认可的价值观念。孔子强调勇武与谋略的战术安排也为后世军事思想的发展提供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当然,受时代及历史视界的限制,孔子军政关系理论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但是,不管怎样,在今天,特别是海峡两岸尚未统一、国外敌对势力军事活动不断的情况下,从孔子军政关系理论中汲取有益的养分显然要比单纯批判或否定重要的多,这也是时代交给我们的历史使命。

注 释:

①《中国军事史》编写组编《中国军事史(附卷)历代战争年表(上、下)》解放军出版社,1985年、1986年版。按:战役总数是根据《战争次数统计表》统计所得。

②如韩玉德称:对宋襄公的这种“蠢猪式”战法,孔子是赞成的。他认为宋襄公做到了“临大事而不忘大礼,有君而无臣”(《公羊传·僖公二十二年》)。参见韩玉德著《孔子与“军旅之事”》,载《文史哲》1986年第2期。又如骆毅指出:孔子所赞赏的这种战场上“胜不逐奔”的“仁慈”之举……是对敌人的仁义,是不符合两军对垒、你死我活的战场态势和成王败寇的战争规律的迂腐之举。参见骆毅著《孔子战争观的伦理色彩》,载《东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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