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梁厝千秋业

2021-05-03 10:52
闽都文化 2021年3期
关键词:梁氏宗祠

景 艳

燕山脚下,闽江之滨。凭借着自隋唐以降的古迹遗存与厚重的人文积淀,梁厝村似一道显著的文化地标,伫立于白龙江与乌龙江交汇的冲积平原之上,安静且醒目。“史馆祠曹光州千古,茶洋石壁永里一祠”,一副宗祠柱联勾勒出永盛梁氏宗族千年的迁徙足迹,也道出梁氏一脉在闽地独特的历史分量。姑不论理学大师朱熹亲题之“贻燕堂”,也不说龙瑞寺的唐代基刻,单就《福州文庙历朝进士碑题抄录》中所记载的有名有姓的永盛梁氏先贤就足以让人心生敬佩:进士43人(其中梁厝村27人)、举人35人、仕宦22人,清、民国早期留学生4人……一脉外来宗族如何在福州扎下这样深厚的根基、拥有如此光耀门楣的世业?怀揣着崇敬,在一个冬日的晌午,我走进了它,透过那一幢幢禇墙黑瓦、庭台庙宇,从一条条耕读传家、诗书继世的祖训中去探寻一个家族成就的密钥。

2019年底,当梁厝文化站站长梁振榕携九旬老母作为梁氏留村最后一家搬离仓山梁厝村时,这座村庄已不再是永盛梁氏生活聚居地了,它成为政府授权开发打造的特色历史文化街区。村口简介叙述了这个村子的前世今生,也勾画了这个街区未来发展的蓝图,正在修葺改造的梁厝村经历着又一次脱胎换骨,在半壁青葱半壁灰扬中迎来崭新篇章。

“诗书砥行励志常守”,浴德润身方能立名载道,重视家族世业的传承与荣誉是每位梁氏子弟的必修课。“追五世迁居隆兴纪岁,历四朝构宇永盛宗祠”,弘扬的正是“慎终追远,不忘所自”的精神。修建宗祠、家庙、文昌宫,重视族谱的编修增补,是永盛梁氏薪火相传的重要方式。在梁氏宗祠及族谱中有许多关于永盛梁氏来龙去脉的楹联。梁氏手抄族谱在序言中有录:“梁氏自固始入闽始茶洋继永福石壁迁永盛南之凤山。”清楚记载了自始祖梁宗宋天禧三年(1019)入闽以来的家族足迹:“任闽县主簿,秩满不归,遂隐居福州鼓岭茶洋”;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三世梁伯重公自茶洋迁徙永福石壁(今永泰赤壁);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五世梁汝嘉和胞弟梁汝熹从石壁分迁仓山城门。当年即设立了梅涧书院,朱熹题赠“贻燕堂”,后来成为梁厝宗祠堂号。元英宗至治二年(1322),梁厝十四世祖、翰林学士梁恩观奉旨返乡祭祖,续修家谱,把梅涧书院扩建为梁氏宗祠,增加了戏台、回廊、天井等;乾隆十三年(1748),龙南知县梁其光在家候选期间,主持了第七次重修,撰写谱序,拟定修谱事例十则,还编撰了梁氏历代仕宦题名名录,附录在族谱之中,以示后人铭记之意。至今,永盛梁氏族谱业已进行了9次增修。

永盛梁氏宗祠厅堂挂的“贻燕堂”牌匾

永盛梁氏家族不断分枝散叶,后裔几经迁移聚散,分居闽侯、长乐、永泰、连江、琅岐镇龙台、闽安、罗源、福清和福州城内多地,并向外扩散。福州仓山城门梁厝是永盛梁氏单姓村规模最大、出名人最多之处,在相当长时间里承担着组织、统筹福州梁氏家族重大活动的事务。各分支相约,凡宗亲在外建村群居,对外一律统称“梁厝”,但凡见到在厅堂挂有“贻燕堂”三字,必是从梁厝村迁出的梁氏宗亲。永盛梁氏的教育基金面向所有分支,每个分支都会在族谱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梁氏宗亲和睦相处的文化凝聚力由此可见一斑。

宗族的年岁流长并未如外界想象的伴随着世俗的积重难返,相反,在梁厝发展历史中,不乏先进的思维引领。比如对女性的尊重、对良善的坚持、对公平正义的追求等。在宗祠外的左墙角处,立有一块高近1米的石碑,上刻“违禁溺女光绪十五年五月上洲村”,下半部依稀可见“邹某罚”的字样。可见此为惩戒碑,立同公示。流传至今的楹联中还有鼓励训导女性的文字“荆布裙衩大家风范,瑟琴钟鼓盛世元音”“妯娌之间动乎礼法,宫壶以内肃若朝廷”,也有梁鸣谦自己为亡妻写的挽联“百年总有散场时就现在较量自合君亡留我在,万事即今挥手罢痛半生辛苦不知泪尽但神伤”,其学生为师母写的“此日衮师失母寒花瘦蝶尽归郎署悼亡诗”。南宋梁义姑终身不嫁,矢志抚孤,因而塑像入宗祠,位列祖先之前祭拜。清代梁学圭因为资友助学等义举,被乾隆皇帝赐“雍进士”。

梁氏宗祠正门两侧的墙上,各塑一只大象,象身由数百只陶瓷小酒杯镶嵌而成,这些杯体出自梁氏族人一家一户的贡献,据说取的是瓷杯立象(慈悲立乡)的谐音。梁厝村137号的“借钱楼”始建于清朝乾隆年间,原屋主开办钱庄,常在乡人困难时提供低息或无息贷款,有时债务到期,见当事人实在无力偿还,便会将借条债券当面销毁。钱庄内所备量具秤、斗,被乡人称作“公平秤”“公平斗”,乡中及附近各村若有经济纠纷,往往到此处借用称量校正。

永盛梁氏宗祠正门

正是在这些良好道德风尚的引领下,梁厝形成了崇尚“瞻天文自当稽所信,观时事犹可大有为”的经世致用“实学”风气,产生了一大批奉献乡里、报效国家的栋梁之材。比如主张重治鸦片囤贩之地、以“收香港为首务”的两江总督梁章钜,“敦崇孝悌、平易近人、乐于助人”的海门直隶厅同知梁孝熊,马江海战23英烈,黄花岗义士梁祖榆,“二七”烈士梁甘甘,《地下航线》主人公原型梁宝通,闽东工农游击队员、红军烈士梁仁钦,矢志“航空救国”导弹制造的福州市机械工业带头人梁振中……

“从1019年先祖入闽到2019年迁离梁厝已经整整1000年了,这1000年中更朝迭代、沧桑巨变。很多古迹要么拆掉了,要么经历了整修、重建,但是,真正流传于梁厝村始终不改的是‘书香世业’的文化底蕴,我们崇尚耕读传家,也叫诗书继世,这也是自古以来,梁厝文教发达、科第繁荣、地灵人杰、英才辈出的重要原因。”说起梁氏一族对文教事业的重视与投入,已退休的中学高级教师梁振榕如数家珍。

据载,永盛梁氏入闽始祖梁宗公原本就是北宋太祖赵匡胤朝翰林修撰词部侍郎梁周翰的小儿子,书香门第让梁氏家族形成了尊师重教的家传。五世祖梁汝昌与朱熹乃科考同窗,同登王佐榜,相交甚好,并将梁汝嘉引见给朱熹,相为讲学。仓山永盛南里凤山(即后来的燕山)就是当年朱熹帮梁汝嘉与胞弟梁汝熹选择迁居的“风水宝地”。梁汝嘉在梁厝村开办梅涧书院,一边垦田造屋,一边因陋就简办书院,也曾邀朱熹前来讲学。此后,历世梁公遍请名士名师前来讲学之风延续了数百年。宋代梁厝村科举隆兴,每科开榜都有多位梁氏族人上榜,以至于当时竟有“无梁不开榜”之说,可见文风鼎盛。为培养子孙崇文向学风气,提倡惜字如金,清光绪年间,永盛梁厝村私墅学堂先生还自发组织“惜字会”,劝导乡人重视文化教育成果,不仅自己以身作则,率先垂范,还派人到乡间捡拾收集字纸,抚平审阅,有用者存留,无用者入“惜字炉”焚化。

永盛梁厝崇尚教育,除了走出去请进来之外,也自己办学,私塾、公学未曾间断。不论是“梅涧书院”“燕山书斋”“燕山学堂”,还是“梁厝公学”“梁厝公立小学”“梁厝中心小学”“梁厝小学”,历朝历代以梁厝为中心开办的学堂始终接续着教书育人的传统。也正因为如此,催生了一批名臣要员、学者专家。如清内阁侍读学士、太常寺卿梁上国,清代翰林院编修梁运昌,以及两江总督梁章钜、江苏海门直隶厅同知梁孝熊、科技翻译家梁鸣谦、植物病理学专家梁训义、药物化学专家梁敬钰、蜜源与昆虫授粉专家梁诗魁等。书法家梁敬泗、语言学家梁玉璋等人就出自梁厝小学。中国导弹与航天技术重要开拓者之一、导弹总体和发动机技术专家梁守槃和物理化学家、中科院福建物质结构研究所所长梁敬魁两位中科院院士则让梁厝村获得“院士摇篮”“一村两院士”的美誉。除了专门开设展厅传扬功勋之外,梁厝村还设立了永盛梁氏教育基金,专门鼓励考上大学的梁氏优秀学生。千年书香氤氲,凝练了一个家族独特的文化气质,铸就了世代相承的家教家风。

“中间中规千古留名,勤读诗书万世师表”“家法本豫章三䇲楹书长食德,祠基依沙合千春社酒共扬芬”“醴泉无源芝草无根人贵自勉,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民生在勤”“尊于古训乃有获,乐乎天命复奚疑”“德义既高不慕䘵爵,文章斯美故有师承”“毕万在斯知其将大,随会至是可与有为”……走进永盛梁厝的宗祠文庙、古寺旧宅,人们随处可见许多有名无名的楹联诗作,那些刻在石柱上的、拓在木板上的、印在书籍抄本上的俳句楹联、格言书帖,对仗工整、用词考究,不乏华美隽永、立意高远的佳作。据说梁厝村中无论大家小户、平民显贵,都喜欢书写、张贴楹联,甚至连标语横幅都讲究对仗、押韵、朗朗上口。通过梁氏家族流传至今的族谱古籍不难发现,这些文字无异于家教家训,也正是永盛梁氏家族教育子孙的一种方式。梁章钜的祖父梁剑华曾撰联述志:“甘守清贫,力行克己;厌观流俗,奋勉修身。”其父梁上治更是以格言联为训子之道,《楹联丛话》记载:“章钜少承庭训,先父每为人书楹帖,必用格言,书一联云:‘非关因果方为善,不计科名始读书。’呼章钜语之云:‘汝知此联意义之深厚乎?我所书,乃自修要旨也。’终身用之不尽矣。”

穿过始建于南宋的永盛梁氏宗祠、梅涧书屋旧址,走过明代遗风的文昌宫天井石阶,抚看着那些被岁月打磨成圆弧的石棱、被虫噬得百孔千疮的木板,感受着那古韵沉静、不动声色,所有的联想仿佛都聚焦于这座村庄。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目光被大王庙中的一段不起眼的石碑文所吸引——“时逢谦戍台凯归”。“这指的是戍守台湾吗?”“对啊,说的正是梁鸣谦随沈葆桢戍守台湾,与日本人打仗,凯旋时,刚好大王宫翻修完成。”梁振榕先生的回答顷刻激起了我对另一个话题的关注,那便是永盛梁氏与台湾的关系。没有想到,探究下来,渊源自古即有。清朝乾隆年间,太常寺卿梁上国就曾上疏建议清廷加强对台湾的管理,把噶玛兰地区收入版图,加强管理与开发,并建议鼓励当地民众开垦荒地,归民所有,未垦之地则实行屯田。

梁鸣谦,科技翻译家,曾担任过船政局文书翻译,为清末引进西方先进技术立过大功。据说当时船政局的机器都来自于国外,零件名称、性能、操作说明都需要翻译,他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因此官授三品。同治十三年(1874),日本以琉球船民漂流到台湾被山地少数民族误杀为借口,入侵台湾。清廷派沈葆桢为钦差大臣,赴台办理海防,与日本进行撤兵交涉,梁鸣谦作为重要幕僚受邀同行,不仅负责计划、奏章、文告的撰写,还提出了“民族焉重、国土为要、民心为安、处事为稳”的主张,并着手选将练兵,严防警备,扩张声势,积极应对日本的军事威胁。日军退出台湾之后,他建议将台湾道所辖一府三县二厅改为两府十县,福建巡抚移驻台湾,开发台北煤矿,减轻煤税,筑碉堡,增炮台等,绝大部分被沈葆桢采纳。他还倡议为明延平郡王郑成功建祠,表彰他收复台湾的历史功勋。光绪元年(1875),他随沈葆桢返闽,以抚台功勋加二品衔,以候补道任用。石碑上“时逢谦戍台凯归”指的便是这一段。

梁氏在台湾也建有梁厝,梁氏宗亲也还有几千人。有的现在还保持联系。梁振榕参与了2005年梁氏海外宗亲返乡祭祖的接待工作,在这个过程中,他认识了族谱里一些以前不常被提起的名字,更深刻地感受到了永盛梁氏与台湾不可分割的骨肉亲情。据了解,1949年随蒋介石赴台的梁家人就包含了台湾党政军要人梁序昭、梁敬 、训勤等,而其中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曾任台湾干部训练团中将教育长、国民党中央评议委员会议主席团主席的梁孝煌。“我曾经与他通过信,当年他的曾祖父梁章钜墓前的神道碑要从洪山桥迁回梁厝村,我们想给他盖个亭子,为亭名征求他的意见,原本以为他会选‘御碑亭’,没有想到,他最后选了‘思乡亭’”。梁孝煌先生是福州一中的学生,曾参加过抗日战争,1949年自青岛赴台。他曾捐给母校10万元新台币,还出资修建了“孝煌图书馆”,设立了“梁孝煌伉俪助学金”。他生前再三呼吁两岸和平统一,并为之奔走努力。2014年,他在睡梦中辞世,家人按照他的遗愿将骨灰撒在台湾海峡。

那条并不太宽的海峡见过了太多的悲欢离合,西岸的风东岸的雨在上空飘移、杂糅,分不清哪与哪,谁和谁。梁振榕先生给我讲述一个悲伤的故事,他说,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空军少将梁敬准被台湾方面秘密处决了,起因是台湾方面听到了他的大哥通过电波对他的喊话。国家的悲剧、家族的心酸,一代梁厝人心头无法结痂的伤痛,讳莫如深。那个时代,人为的藩篱可以阻隔亲人的相聚,却阻不断族人之间万有引力般的心心相映。2015年,明朝官派移居琉球协助当地操舟航海的闽人三十六姓之一的梁嵩后裔,经过数百年不断的入闽寻根,终于从福州永盛《梁氏族谱》(古谱)中,对接上了梁氏根源。内在坚强的凝聚力可以成为走出去的自信,也可以成为再回归的集结号。

因为分期改建修葺,古厝按工程进度被分成了几部分,隔着密闭严实的防尘墙,穿过堆积着各种建材的工地,一时无法在日光渐弱的午后辨别来去的方向。我曾试图按照当年永盛梁氏迁徙的路线来一次回溯性的走访,却被现实分解得支离破碎。据梁氏教育基金会常务理事梁珪东先生介绍,目前住在鼓岭梁厝里的多是已回迁六七百年的乡民,定居于此的不过百七十人,绝大多数因有了其他居所,大都下了山;随着原先永泰赤壁旅游景区开发者的易手,永福梁厝终究成为遗迹,半山旧梯田处或有野兽出没,只余蔓草掩映的残埂砖石依稀装点着昔日繁盛;琅岐梁厝是少数还建有宗祠的分支,但也不过几百人;洪山桥梁厝是一个蛮有名的地点,但是,经过当地改造,梁章钜墓迁移之后,也只保留原来的“梁厝路”……随着海上丝绸之路的延展、居所的迁移、人员的流动和世风的开放,永盛梁氏的脚步早已延伸到世界各地。真正只有梁家人居住的梁厝村几乎不复存在。没有梁家人居住的历史文化街区还能被称作“梁厝”吗?也许,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它叫什么名字,属于哪一分支。所有的人与事物都会消亡,只有精神与文化的内核永续长存,历久弥新,那才是一个家族接续传承的意义。永盛梁厝千年立世的密钥,其实就藏在中华文脉绵绵不绝的历史进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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