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后鞭

2021-05-29 08:15徐铎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1年4期
关键词:大帅牲口鞭子

克伦小镇的大集,是农历四月的既望日。克伦说是小镇,却一点也不比县城小。赶大集的日子,克伦镇上的人如同大海涨潮一样涌动。克伦的集市,不光人多,马牛羊驴骡骆驼更多。天下的骡马似乎都云集在这里,今天的大集分外不同,骡马集上一下子多出了一千多匹骏马,好大的一个马群,似乎隐隐地有一股子巨大的潜流在涌动。

一千多匹野性十足的蒙古铁蹄马,一千多颗燥热跳动的野心,一千多股涌动的狂野性情!随着那阵春夏之交从库伦沙漠袭来的燥热发情之风,拴在马群边缘的那匹乌头马不时地打着响鼻,它的四只黑色生铁一样的蹄子不时踏践起一阵阵黄色的沙尘,它不时地仰面朝天发出一声声嘶鸣,它的声声嘶鸣其实是在呼唤着马儿们要挣脱缰绳,一匹马不可能挣脱,而这是一千多匹野性十足的马,它们也只是暂时屈服于套在头上的笼头和缰绳,只要它们一起行动,一齐穿过库伦沙漠,就能回到草原上去,它们不愿接受人的摆布与束缚。可如今,人们已经给它们套上了笼头,接下来会给它们套上绳索,让它们去拉车负重。乌头已经看得很准,这个马群,刚刚被套马杆降服不久,野性并未消退,如果它与它的一千匹同伴一起发作,一起发起疯狂来,它们就能挣脱缰绳,挣脱束缚它们的拴马桩。于是,它呼唤着它的同类……接下来,在克伦小镇上就会发生壮观的一幕:疯狂的马儿们纵横驰骋,这一大片集市被践踏成平地,许多赶集的人让狂奔的马蹄践踏成肉泥,血肉横飞……

马儿们永远也不会想到,一杆鞭子便制服了它们。一个名叫老鞭的人现身乌头面前,这时的乌头已经带头挣脱了拴马桩,挣断了缰绳,它扬起前蹄,高昂着头颅,它向它的同伴们宣示。马儿们的暴动开始了……人们惊呼着,马“趐”了……人心里装着一个魔鬼,马心里也装着一个魔鬼。魔鬼发作的时候,就会发生一些可怕的意外,牲畜“趐”了,就是魔鬼發作的时候,“趐”了不是简单的发疯发狂,那是一种可怕的歇斯底里,内心深处爆发出的那种势不可当的力量,似乎能够排山倒海,能够摧枯拉朽……没有什么人能够阻挡这股力量,那可真正是原始洪荒之力。人人都不想遭遇到马群的践踏,没有人想死。就在人们惊恐万分之际,老鞭手里的那杆鞭子如同闪电一般,发出了炸雷一般的脆响,鞭梢如同侠客手中宝剑的剑锋一样,直抽向了乌头。灾难即将发生的那一刻,一杆鞭子竟然降服了“趐”了的烈马,那是瞬间发生的事情,那杆高高扬起的风帆断裂倒下了。刚才还狂暴呼啸的克伦小镇在经历了片刻的寂静后,人群中迅疾爆发出了一阵阵欢呼。

太厉害了!

最为感动最为震撼的,就是三畲号的东家赵文生了。他想走到老鞭跟前,朝着他深深地作揖行礼,只是人如潮水,他挤不到近前。他不知道老鞭姓甚名谁,镇上的人都管他叫老鞭,老鞭肯定不会是他的姓,老鞭只是个绰号或者是个代号,赵东家的尴尬让掌柜张德旺给化解了,他连连向老鞭鞠躬作揖,连声说着谢谢。

老鞭也只是嘿嘿一笑,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尽管挽救了赶大集的人,也挽救了一群马。在这次事情发生之前,赵文生从来也没有认真瞧过老鞭,这一回,他才看清了老鞭的真面目:此人个头儿不高,小眼睛,脸上没多少肉,脖颈子上全是虬盘的青筋,他的耳朵很薄,贴着脑袋,这人很像一块干瘦的牲口后腿肉……近距离与他站在一起,一股子类似牲口的气味涌进了鼻腔。能感觉出来,老鞭并不善言辞。赵文生吩咐掌柜张德旺,带着老鞭到澡堂子洗个澡,晚上三畲号要宴请老鞭。今天如果没有老鞭,后果不堪设想。马肯定毁了,一群马会疯跑,“趐”了的马跑到什么地方无人知晓。镇上的人也毁了,不知有多少人让铁锤一样的马蹄践踏,皮肉撕裂,骨头断裂,狂奔的马蹄又会毁掉多少钱财……

这一天,克伦小镇上,是一匹马,不,是一群马让老鞭出尽了风头。

事发过后,老鞭走到了刚刚闯祸的乌头跟前——刚刚还是不可一世要倒海翻江的气势,现在已经平静下来。它用面颊轻轻地摩擦着老鞭的裤腿,俯首帖耳,做出了一副讨好的样子,怎么也想象不到,它刚刚还是一头猛兽,现在,在老鞭面前,它的腿不时地颤抖着,它浑身上下的肌肉也不时地抖动,它的耳朵后面的皮肉已经绽开了,渗出了殷殷的血水。老鞭手下留情,他的鞭梢落到了它的耳后。如果鞭梢甩响的那一刻它还在狂奔,他会毫不留情地抽到它的耳朵,那根狼皮鞭梢一定会抽裂乌头的耳朵。乌头是一匹俊美的雌性马,它生着黑鬃黑尾黑蹄,一身灰青皮毛,它的眼睫毛又厚又长,眼神显得多情而幽深……

镇上最好的车把式刀哥也凑了过来,他说,想不到骒马也会“趐”。

老鞭说,人多了会乱,牲口多了也会乱。

刀哥说,瞧瞧它的奶包子,它的小马驹还吃奶呢,说不定是急着给小马驹喂奶。

有人急着买马,有人急着卖马,什么马都牵到了集市上。从来惹事的都是公马,想不到,母马也会“趐”,“趐”起来更是吓人。

老鞭知道,从今往后,乌头永远也不会再“趐”了,它会是一匹规规矩矩的马,距离近了,他看到了从它眼睛里面流露出来的那股温顺的神情。他降服了它,他也拯救了它,因为没有伤人,乌头才不会受到惩戒,顶多会挨几鞭子。如果真的因为“趐”了而伤到了人,这匹马不会再留在世上,刚刚那个大帅的骑兵头就会用枪击毙这匹惹事的乌头。

不知怎么着,老鞭心里有些发虚,他不再直视乌头马的眼睛。好长时间没有下这样的狠手了,他的手也微微有些发抖。

张德旺从前是三畲号的账房,如今当了掌柜,平时都是他出头露面待客处事。今天也不例外,催促老鞭,走吧,先把身子秃噜干净,我再带你去裁缝铺做两身衣服。东家吩咐过了,要好好地谢你,难得一次,不捋毛揩油,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在克伦,三畲号是张作霖张大帅家的字号。在通辽,从县长到镇长,就连小鼻子和老毛子也没有人敢不敬着赵文生。赵文生与老鞭,应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因为一匹发疯的马,他们一下子拉得这么近乎。因为这一英雄壮举,镇上的人对老鞭也都换了眼神,冲他送上了笑脸。众人也给老鞭加杠,三畲号也该出回血了。若没有老鞭那一鞭子,毁了三畲号,也毁了克伦。

这一群马,三畲号从去年秋冬时就着手采购,从蒙古马贩子手里,从老毛子马贩子的手里,专门采购上等的蒙古马,而且大都是耐力最好的铁蹄马。当年的成吉思汗的坐骑,就是一匹铁蹄马。成吉思汗身高六尺,他为什么钟情蒙古马?就是因为蒙古马长相虽然不英俊,身材也不高大,但是,它的耐力却是任何马也比不了的。为了这一回买马,大帅专门给赵文生写信叮嘱,一定要买上好的马,他要在广袤的科尔沁大草原上,与达尔罕王爷的骑兵作战。说心里话,大帅就是马背上的将军,他十分看重战马的优劣。与达尔罕王爷的骑兵相比,大帅的骑兵无论是战略战术还是武器装备,都有优势,想要征服蒙古骑兵,如果在战马的素质上再不输给蒙古人,那就有十分的把握。张作霖要降服蒙古达尔罕王爷,难对付的就是蒙古草原的骑兵。张作霖被人称作马匪,他熟悉马,也爱马,当年就是在马背上打下了天下。如今,大帅仍旧保留着那四个骑兵师,就是坐骑马匹不如蒙古人的精良。想一举降服达尔罕,战马就不能逊于蒙古人。于是,他让赵文生买一批好马。如今的张大帅一统东北的天下,他还要再经略蒙古。

通辽近前的克伦小镇,地方不大,但却是蒙汉交融之地,还有俄国人朝鲜族人来往,生意十分兴隆,买卖也十分通达。赵文生在这里做生意,天时地利再加上大帅这个背后的靠山,靠着自己的勤勉,靠着自己的诚信与智慧,三畲号经营得风生水起,在克伦,很多生意人也愿意与赵文生做买卖,包括蒙古人、俄国人。赵文生牢牢地遵守着公平,应该说,是三畲号引领着克伦的生意导向,那些个鬼头蛤蟆眼的奸商在这个地方玩儿不转,买卖也做不长久。这一批战马的采购,一直都挺顺利。骑兵师也来人赶马,但马“趐”的那一刻,熟悉马匹的他们也无法控制住马群,有些已经端起了马枪,准备击毙那匹作死的乌头。如果枪真的响了,能不能控制得住驚马不说,后果肯定极其惨重。多亏了老鞭那一鞭子出手在骑兵开枪之前……

说好了张德旺先出面,赵东家随后再登场。张德旺陪着老鞭洗过了澡,到成衣铺量过了身上的尺寸,老鞭却不想等着晚上的宴请,他不习惯这样,他想着干脆一点,赵东家不是想要谢他吗,给他一百大洋不就完事了嘛。

张德旺说,晚上在小鹿鸣春已经安排了雅座,赵东家可不是轻易请客的,你这样不好吧,这不是驳了他的面子吗?

老鞭说,这样你们三畲号省事,俺们也省事了。他要谢俺们,俺们也领下他这个情了。

张德旺把老鞭的想法告诉了赵文生,赵文生说,也好,确实省事了,你去柜上支一百,不,支二百大洋,给老鞭送去,算是三畲号谢过他了。我是想借请他喝酒时问问他,愿意不愿意到咱们柜上做事。我听说,他平时是个吊儿郎当的主儿,没正经营生做,到了咱柜上,他好歹有个安身立命之处。

张德旺说,我问他一下,看他乐意不乐意。

赵文生说,乐意就乐意,不乐意拉倒,咱们不强人所难。不过,今日之事也给咱们提了一个醒,三畲号经常做牲口的生意,应该养他这样一个镇得住和能调教牲口的人。

张德旺笑了一下,百年不遇的事,让他给赶上了,磕头撞到了饽饽上,走了一回鳖运,一下子得了二百大洋。

赵文生说,不值吗?值啊。

二百大洋,揣在身上沉甸甸的。老鞭腰杆挺得直溜,人就是钱架的,走路落在地面上的脚像鼓槌一样,砰砰作响。老鞭心底一直装着一个念想。或许是因为这辈子与鞭子有缘,在克伦,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吴老三的皮铺。吴老三在镇上经营天恩皮匠铺,家传的皮匠好手艺。天恩皮铺,老鞭小时候就喜欢去,他趴在柜上,瞅着吴老三怎样摆弄皮子,怎样做鞍具皮套和笼头,怎样将整块的牛皮勒成一根根细细的面条一样的皮条,然后,再将这细细的皮条编成一根根鞭子。吴老三的手真有劲,坚韧的皮子在他手里就是一块面皮,面皮如同性情温柔的女子,随他怎样揉搓。老鞭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吴老三那双粗糙的大手,一直盯着他是怎样将粗糙变成了细微精致,那是一种享受的过程。吴老三经常一边做活儿,一边跟老鞭说话。克伦人用的鞭子,大都出自吴老三的手艺。那鞭子不光用来抽牲口,也用来饱眼福,用来炫耀。吴老三编鞭子也有他的心得,牛皮鞭子耐用,羊皮子最好看,用起来也柔韧。要论劲道,狗皮鞭子最讲究。要论鞭梢子,羊皮子勒出的梢子不行,镇不住牲口,鞭梢子也还是狗皮的最好,狗皮鞭梢子甩出来响得脆生,抽在牲口身上像扎刀子一样生疼,狗皮鞭梢在暗夜里甩起来,会出现一串串闪烁着蓝花鬼火样的响声,连鬼神都害怕。狗这东西天生通灵避鬼神,晚上走夜路,随身带杆狗皮鞭子,还避鬼神避邪气。看吴老三编鞭子简直就是享受,每叠加一个扣,他都要扭一下皮条,不仅可以增加韧性,外表也美观,抽甩起来更加柔韧。吴老三老婆死得早,他闺女头上的小辫子,就是他那双粗糙的大手编出来的。香香走在大街上,她头上的那条大辫子会引来众多的目光。孩子们会跟在她屁股后面喊,吴大辫,吴大辫。

老鞭小时候,与皮鞭子挨不上,他学着吴老三的手法,开始只能用破布条子,后来用牦牛毛或是骆驼毛编鞭子。男孩子玩鞭子,也都是从这儿开始的。吴老三告诉他,用破布条子编鞭子,要拧成麻花才结实。

在天恩皮铺,老鞭开始并未留意吴老三闺女。随着光阴的流逝,吴老三闺女吴香香头上的那根辫子跟她人一样,人长高了,辫子也长长了。香香小时候死了娘,因为害怕闺女受委屈,吴老三一直没有续弦,带着闺女一边做营生,一边照顾香香。闺女头上的那根小辫子,一直都是他给闺女编的。他有编鞭子的好手艺,编起闺女的辫子最用心。从香香出生时的胎毛,一直到她的头发能扎起一根猪尾巴的小辫子,现如今香香头上的那根大辫子的辫梢已经长过了腰际,垂到了腚锤下面。吴香香不知什么时候长大的,老鞭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留意香香了。香香也知道老鞭鞭子抽得好,她曾经跟他开过一个玩笑,等到她出门子时,大辫子就要剪下来了,到那时候,她会把这根大辫子送给他,说不定这会是世上最好的一根鞭子。

那天老鞭离开皮铺后,吴老三责怪闺女,傻不傻呀,头上的辫子怎么好送人?那可是爹娘给你的,就是你的身子,金贵的大闺女身子。除了自己的男人,谁也不能给。

风光无限的这一天,老鞭带着二百大洋走进了天恩皮铺,他要把大洋当成彩礼,要自己给自己当一回媒人,他亲口跟吴老三说,他要娶他的闺女香香做媳妇。他说到做到,他大大方方的,不聘媒人,不托人说亲,他自己给自己牵线搭桥。

吴老三感叹了一声,晚啦,香香已经有人家了。老鞭哪,我就这么一个闺女,闺女从小没有娘,我要给她找个好人家。有一天当爹的不在了,闺女还有个靠山。在三年前,香香就已经定亲啦。

老鞭一下子愣住了,惝恍在那儿。

吴老三说,二百大洋,不小的一笔钱,在克伦,开不了大买卖,也能开个不赖的铺子。我的话,你可别不愿意听,男人还是得有个正经营生,你这样饥一顿,饱一顿,撑撑个死,饿饿个死,赶明儿,哪个大闺女会嫁给你,你怎么养活她和孩子?

吴老三的话句句在理,说得老鞭沉默不语。

克伦小镇,地方不大,可靠着沙漠,连着草原,小镇气场却是不小。在克伦,人们在意的是生意有多红火,买卖做得有多大。想当年,明朝政府害怕女真兴起,封锁铁器不卖给女真人。就是在克伦,努尔哈赤变着法儿从汉人手里买铁锅、买犁铧农具,然后把铁器化成铁水,重新铸造兵器。克伦就不是个讲规矩的地方,中国人的那些老规矩,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在这里却不那么重要。克伦的女人可以不包脚也没人笑话,克伦的女人也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出门子的大闺女三三两两在镇子上大大方方地逛街。老鞭之所以对香香情有独钟,是因为香香身上还有传统女人的味儿。她头上留的这条大辫子,就是克伦的一景。老鞭这辈子头一遭求婚,吴老三连想都没想就回绝了,老鞭心里那滋味,五味杂陈。他都不知如何迈出的天恩皮铺。他只记得香香送他出门时说,你我相好归相好,嫁与不嫁是两回事。

老鞭说,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香香说,咱说话算话,赶明儿我出门子,剪下头上的这根大辫子归你,你用我的辫子,做一杆世上独一无二的大鞭子。

有香香这句话,老鞭心里还多少好受一些。掉进冰窟窿里的心似乎平静了下来,吴老三的话,说得也在理上。老鞭这辈子的尊严,是树立在牲口那儿。他平常日子做的就是调教牲口,调教不听话调皮捣蛋的牲口。来到克伦来买牲口的主儿,遇到那驯服老实的,你能一路顺畅地牵回去。遇到那调皮捣蛋的牲口,你牵不走,甚至会尥蹶子撒野,逃之夭夭让你人财两空。

为对付调皮捣蛋的牲口,才有调教牲口的人出现。遇到捣蛋的牲口,不用等到老鞭出手用鞭子,他走到牲口跟前时,那牲口的头耷拉了,耳朵也耷拉了,它已经感受到了一股子冷飕飕的寒气,那是鞭子横扫过来的风。牲口大都是通人性的,通人性归通人性,不过,有的牲口还是野性未泯,绷紧了皮肉想试试驾驭它的人有多大本事。老鞭抖着手中的鞭子,让鞭子梢搂几下它的肚皮,聪明的牲口通过肚皮能感受到鞭梢子的力度,虽然只轻轻几下,但是它已经敏锐地感受到了此人手中鞭子有多煞实。它得俯首帖耳,它做出的举动就是用面颊、用脖颈磨蹭着老鞭的裤腿,它用这小小的动作告诉老鞭,它服他了。老鞭解开拴在桩子上的缰绳,交到了买主手里,日后任由你吆喝使唤,它不会再使性子调皮了。

人比牲口不知厉害多少倍,一根小小的鞭子,就能驯服一头大牲口。野性在人面前,还是容易被征服的。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这样,克伦也仅有老鞭一人,有他便足够了,用不着等到老鞭到跟前,牲口便隐隐地感觉到了那股子阴阴的杀气,虽然不是宰杀它的刀子,但却是比刀子更锐利的鞭子。

这次正在兴头上的老鞭不是迎头让人泼了一盆凉水,而是脸面让人给打了。他想喝回大酒,把自己给灌醉,来一回醉生梦死,忘记春风得意时难成的姻缘。他这辈子与酒无缘,因为喝酒乱性,有几回险些酿成大祸。他发过誓,此生不再喝酒。但这次他要找个方式了却心头抑郁,他要发泄一回,他要把这二百大洋扔出去。他就不信了,二百大洋砸不出一声响来……他走进了春香苑。

说出来没有人会相信,三十岁出头的老鞭这辈子没进过窑子。在克伦,三百六十行的生意,皮肉生意最兴隆。春香苑就是克伦的一家好窑子,养着好窑姐儿,有汉人窑姐儿,也有白俄窑姐儿,还有蒙古窑姐儿,蒙汉混血的,反正种类不少。春香苑就有两位挂着头牌的好窑姐儿,好窑姐儿不光是生得俊美,腰条窈窕,还要善解人意,更会卖弄风月,记住了,不是风情,而是风月。其中一位是白俄与汉人生的混血姑娘,跟她摘牌过夜,一百大洋坐底,赏钱凭嫖客心情。另一位则是春兰姑娘,姓公孙,据说是公孙瓒的后人,这位窑姐儿的长相并不妖冶,而是凭借着德行。说出来似乎有点荒唐,做娼妓这行当,竟然要论什么德行。讲德行,做个良家妇女,没有人拦着你。在卖大炕的炕头上论道德经,本身就是一个荒诞的故事。春兰姑娘挂牌,二百大洋,才能买一回她的身子。听说至今也没人摘过牌,不是没人出得起这笔钱,而在于这笔钱花得值不值。春兰姑娘一定有故事,但是没有人知道她的故事。挺神秘的一个窑姐儿,老鞭也不知怎么着就想到了这个窑姐儿。二百大洋,就在这个窑姐儿身上砸出一个动静来。二百大洋嫖回娼,此前没有人做过,今儿,他就做一回。这时候的钱也不是钱了,算作嫖资。

这一个晚上,克伦小镇上的人都难以合眼,因为小镇今夜会产生一个流传很久的故事……

春兰姑娘还是个处子,处子开苞,妓院也会做一个婚娶的场面,炕上的大红被褥带着“喜”字,挂着红窗帘,点着红蜡烛,接客房间做成了新人的新房。这天晚上,老鞭就是作来了,他一下子扔了二百大洋不是作又是什么,只有作才能出出心中的这股郁闷之气。他没有见过春兰姑娘,他听人说过,二百大洋占她一回身子,不值,这才一直无人开她的苞。这也成了春香苑的一个噱头,一个故事,一个招牌。真正的嫖客也绝不会做这样的傻事。今儿就有人来了,在克伦,无论什么货色,到头总会有人问津。

那年月,走进妓院卖身的姑娘有的是因为家里贫穷生活所迫,也有与生俱来天生就是以卖身为生的女人。这个世界有需求,也就给了她们这种特殊的生存技能。一句话,都是为了活着。老鞭会看牲口,也会看人,有的女人天生就是贱相,举止轻佻,打情骂俏,老鞭通通看不慣。春兰姑娘,挂二百大洋的牌,那该是什么成色的姑娘?没有人知道春兰姑娘的故事,她究竟怎样说服的妓院东家,让她挂一个没人出得起价钱的牌,似乎是一个招摇的故事,春兰姑娘是个良家姑娘,有人说她是卖身葬父,也有人说家里摊了官司,她自卖自身,落到了今天这样的境地。春兰属于另类,她并不是嫖客们喜欢的菜。因为没有人买单,她也经常帮厨,或者做些杂活儿粗活儿。

一身红衣裤褂的春兰姑娘头上盖着盖头,盘腿坐在炕上,平静地等着此生与她最有缘分的人揭去她头上的红盖头。红蜡烛照得屋子里面全是红光,虽然没有喜庆的锣鼓,没有丝弦琴瑟,却有了喜气满堂的氛围。

老鞭的心怦怦地跳着,他要喝一杯桌上为他们新人预备下的喜酒,增添些胆气豪气。撂下杯子,他应该理直气壮,他是这屋子里的主人,面前的这个女人是他的,她就是驾辕子的那匹雌马,他是赶车的老板,他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揭去了面前这位尊贵妓女的红盖头,正对着他的是一张朴实忠厚的良家妇女的面孔,尽管抹了胭脂,还是遮掩不住她皮肤的本色。二百大洋,货色真不配位,他面对的这位尊贵窑姐儿,端坐在那里,竟然像一尊木偶一动也不动,还皱着眉头。

老鞭有些恼怒,给俺们宽衣解带,俺们要睡觉。

春兰姑娘还是皱着眉头,往前磨蹭了一下,迟疑地伸出手来。

老鞭怒火烧了起来,俺们可是花了二百大洋,瞧瞧你的这张脸,像是死了一百个爹似的。

春兰低声道,我是受不了这股子气味。

老鞭怒吼着,你是嫌俺们身上有味儿?俺们可是今天刚刚从澡堂子出来的,有什么味儿,俺们闻不到,你生着狗鼻子,还是狼鼻子?

春兰干呕了几下,低声道,自己身上的味儿自己不会闻到,这股味儿,我真的受不了……说罢,她又干呕起来。

老鞭怒火中烧,就是有味儿,你也得给俺们受着。

老鞭一把扳过了春兰的身子,俺们先给你脱了,俺们要先闻闻你的女人味儿……

二人身体接触的那一刻,春兰强烈地呕吐起来,呕吐出了秽物。她仍然小声地说,不是我不乐意,是我实在受不了你身上的这股子味儿。

你说,俺们身上是什么味儿?

春兰小声道,一股牲口味儿。她捂着胸口剐心剐胆地呕吐着,甚至呕吐出了绿色的苦胆水,看得出来她不是一般的恶心,而是剐心剐胆的真恶心。

老鞭也听到了,她嫌乎老鞭身上有股子牲口味道。按说她没有理由挑男人,只有男人可以挑她,可她实在受不了这股子气味。她已经有些晕眩。

老鞭下意识地嗅了嗅自己,他闻不到什么气味。或许是自己在鉴别自己的时候,才不会闻到任何气味。老鞭走了,走出了春香苑,他漫无边际地走着,这个季节的克伦小镇,这个时辰的小镇,已经安然入睡了。老鞭知道,春兰姑娘说的不会是假话。小镇的边缘,流淌着一条小河,据说当年孝庄皇后做姑娘的时候经常在这小河边上洗脸梳头,克伦小镇的人管小河叫胭脂河。今年雨水旺盛,河水丰满而幽深。从乌尔盖方向,草原上吹来的夜风,夹带着春天的寒意。此时的草原,渐渐呈现碧绿,克伦这儿的夜晚与白天,温差很大。河水冰凉,老鞭脱光了衣服,他将身子浸入河水之中……夜晚走出镇子是件冒险的事,镇外可是危机四伏,克伦守着沙漠,靠近草原,镇外人烟稀少,野狼时时出没。夜深了,偶尔有几声狗叫,夜幕上面的星星朝他眨着眼睛。他绝无半点怨恨窑姐儿之意,他从来就没有嗅到过自己身上的气味,他相信这个姑娘没说假话,他身上的气味让她剐心剐胆地呕吐。看她呕吐的样子,他知道,自己身上真有一股子牲口的气味。他一个人深夜浸泡在河水里面,不是想洗尽身上的这股子气味,他也不可能洗去这股子气味,这股气味太根深蒂固了,已经嵌入了他的骨肉,他是想让快要燃烧起来的身子冰凉下来。

老鞭不知道生养他的父母是谁,给他带到人世的父母生下他之后,将他抛弃在镇子十字街头,是“生手”收养了他。生手姓王,阉割牲口打绝后鞭为生。在克伦,从春到秋,不知有多少雄性牲畜都是通过生手手中的那把刀给阉割了。生手阉割雄性牲口真的有绝活,他能走骟,也就是牵着雄性牲口在行走时,在不知不觉时,那刀子已经划开了皮肉,牲口觉察到疼痛时,那一对卵子已经被剜出来了,去势的手术已经结束了。镇子上不乏阉割牲口的兽医,论起这手法,无人能比得了生手。以前人们送他一个绰号“圣手”。叫着叫着,“圣手”成了“生手”,可能与他杀生的行当有关吧。除了阉割牲口,生手另一个绝活就是甩鞭子。别说野性未消的牲口,就是发疯“趐”了的牲口,他抽出一鞭子,什么都消停了。

生手收养老鞭时,他已经人过中年,因为没有结婚,也无儿女,他不想落得个无人收尸无人养老送终的境地。生手收养了老鞭,他也想将自己的独门绝活传授给这个孩子。有时候他带着老鞭去阉割牲口,每一次看到这血腥的场面,老鞭都会落泪,他见不得那一对血淋淋的肉球从牲口身上取出来。等到这样的阉割结束时,牲口的主人都会将从牲口身上取出的卵子送给操刀的生手。生手会烹煮牲口的这物件,原本雄性牲口身上气味最腥臊的器官,让生手烹煮得只剩下了香味儿。牲口的这一对圆球,也成了他们这一对光棍儿父子的家常便饭。或许是吃了太多的这物件,那股子牲口的气味永远也不会从老鞭的身上去除了。

不过,老鞭却没有继承生手的这独门绝活,他不肯操刀子阉割雄性牲口,他下不了手。生手多次逼着他出手,他宁肯挨生手的鞭子,也不肯下手做这活儿。他不愿意动刀子,却喜欢甩鞭子。生手那震慑牲口的独门绝活,凡是不听吆喝的牲口,他一鞭子甩出去,再调皮捣蛋的牲口也会服服帖帖。因为这鞭子抽得太狠,牲口的皮肉常常会给鞭梢子抽裂渗血,牲口疼得浑身抽搐打战。手狠的人抽不出这鞭子,只有心狠的人才能抽得出这样的鞭子,人们管这鞭子叫“绝后鞭”。生手是克伦唯一一个能抽出绝后鞭的人,因为这两个绝活,没有哪个女人敢嫁给生手。这也并不意味着生手与女人无缘。在克伦,流传着这样一句歇后语:生手逛窑子——一文不费。老鞭亲眼看见,生手这辈子吃喝嫖赌,哪一样也没亏着。生手收养老鞭时,他就想到了这孩子日后就是为自己养老送终的人。

这一天,生手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把老鞭叫到了跟前,他让老鞭解下扎在他腰上的那根鞭子……他把这根鞭子送给了儿子,他说,俺们这辈子光溜溜地来,也光溜溜地去。俺们只有这条鞭子是好东西,早早送给你,你不懂得怎样用它。现在送给你……这是一匹头狼的皮拧成的鞭子。都说世上狗皮鞭子最好,其实是无人敢用狼皮鞭子。当年,克伦有个好把式,不知从什么地方讨来了一杆狼皮鞭子。结果没出半个月,他家的孩子让狼给叼去了,吃得连骨头渣都没剩下。狼皮鞭子是奇絕之物,与它无缘,不能上手使用。生手告诉老鞭,他这辈子杀生断生罪孽深重,能平安无事,全凭了这条狼皮鞭子为他压惊避邪。生手说,俺们原本想带它到阴曹地府,当成自己的护身符。死到临头了,俺们还是想把它留给你,算是俺们留给你的念想,是当爹的给儿子留下的一个物件。记住了,你要天天用手盘它,记住了,时时不能忘,这是当年把俺们养大的那个男人留下的。

老鞭用生手为自己留下的那张马皮包裹了他的遗体,把他埋葬在库伦沙漠。生手喜欢沙漠,他常说,细细看,那沙子就是一粒粒金豆子,晶莹剔透,人埋在沙漠里,比埋在黄土黑土里面好多了。埋他埋得越深越好,什么痕迹也不要留下。

生手不是生他的父亲,却是给了他生命的人。生手的死,整个镇子没有一个人落泪,只有老鞭一个人号啕大哭,他哭得撕心裂肺。他的哭声在镇子上空回荡,那些让生手阉割了雄风的牲畜也仰起头颅,朝着天空,齐声号叫了起来,那号叫声感天动地,似乎是为生手唱起的颂歌。

埋葬了生手,老鞭一直守在他的葬身之地,他要为养父守灵,守到天明。天色黯然了,夜幕深沉了,这天晚上没有月光,没有星星,黑黑的天幕里面却有许多个活跃的鬼魂冤魂在蠢蠢欲动。此时空旷的沙漠,像遮盖在一块巨大的盖尸布下面。这里只有老鞭一个人,他取出了那根生手留下的狼皮鞭子,朝着漆黑的天穹甩响了。世上有天崩地裂的巨响,有滚动炸雷之声,有破竹裂帛之音……老鞭的鞭梢子在瞬间发出了一团蓝色的幽光,闪烁了一下,便瞬间消逝了。这一鞭子抽开了天幕,沉沉夜色淡化了,雾气散去,星星一颗一颗从幕后跳了出来。

那个惊天动地的大集过后,老鞭从克伦消失了。他在春香苑扔下了二百大洋,人却不知去向。得知这个消息,赵文生责怪张德旺,我说过了,让你留住这个人,你却当成了耳旁风,怎么连个人都给我留不住呢?

张德旺红着脸,噎得说不出话来……是是,我一定把他找回来。

那天晚上,老鞭没在春香苑过夜,张德旺却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一直睡到春宵苦短日高起。赵文生立下的铺规,上到掌柜账房,下到伙计学徒,进了三畲号,不准嫖,不准赌。张德旺不好赌,但他好嫖。平时没有嫖的机会,好不容易借着酬谢老鞭这个机会,说是要陪着老鞭找个窑姐儿玩玩,其实是他的一门心事。

老鞭走了,人家春香苑也讲道理,将那二百大洋存到了柜上分文没动,既然没过夜,就等着钱的主人来取。

张德旺倒是想取走那二百大洋,遭到了春香苑的一口回绝。这钱,必须要等钱的主人来取,外人一律取不得。春香苑有这先例,没消费的嫖资存放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的也有,春香苑从不赖账。人不死,账就不烂。人死了,这钱也不能全归柜上,要与当时当事的窑姐儿平分。窑姐儿不在人世了,还有她的家人。

老鞭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平日他走得最近的,莫过于天恩皮铺。张德旺问过了吴老三,他也不知老鞭去了哪里。不过老鞭也懒散惯了,经常是来无影,去无踪,一个吊儿郎当汉子,过个三天五日他就回来了,用不着找他。

在克伦,方圆千里,都是老张家的天下。在克伦,赵文生是生意经念得最好的那个人。想当初,他在黑山老家,虽然不如赵文秀家有钱,但也是有房子有地,吃穿不用发愁。他一心一意读圣贤书,一心一意惦记着科举,琢磨着金榜题名,日后光宗耀祖。

忘不了那天头半晌,他耪地耪到了地头,人也累了乏了,他就坐在地头上,拿出随身揣的那本书读了起来。人和人相遇就是缘分,偏偏这时候,回黑山看望岳父岳母的张大帅走到了地头上,乡野间,地头上,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沐浴着春风认真读书,不由得让大帅想起了自己当年,偷偷地趴在杨景镇先生私塾的窗台上,听那书房里面琅琅的读书声……大帅便与赵文生攀谈起来。听说赵文生与妻子赵文秀是本家,同宗同族还是同辈分人,便萌生了几分好感。

大帅问起赵文生日后有什么打算。

乡下的寒门子弟,只有刻苦读书,参加科举,金榜题名才是出人头地的出路。

大帅告诉赵文生,西太后废除了科舉,连书院也给废除了,哪里还有什么科举考试,读书人向往的金榜题名,从此在这个世界上不复存在了。

在这个封闭的山村里,如果不是遇见了张大帅,赵文生会一直刻苦读书,期待着有朝一日凭借名榜登朝堂。废除了科举,也废除了读书人的梦想。

张大帅开导赵文生,在这个世界上,可以走的道路有很多条。你跟着我走吧?

赵文生说,可我就是一介乡下书生,扛不动枪杆子当不了兵。

张大帅笑了,我看得出来,你不是当兵的材料。让你当兵,那是大材小用了。你去给我做生意,念好了生意经,比你考中了秀才举人差不了多少。

就这样,赵文生跟着张大帅走出了黑山县,来到了奉天府,再到克伦,他从学徒站栏柜开始,当伙计再当账房,他是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一年又一年,到后来当掌柜。十年磨一剑,到头来,他当上了三畲号的东家,年年岁岁,他掌管的三畲号为张大帅提供了大把的银洋。

张大帅得意时也炫耀,这辈子慧眼识珠,从黑山老家赵家村,从乡土田间扒拉出了一个赵文生。大帅口粗舌糙,说话带着乡野气,知道人是什么架的吗?当兵当然是刀枪架的。非也,当兵的也是钱架的。没有军饷没有钱,谁给你冲锋陷阵卖命呢。你想得天下,当兵的想得实惠。没有银子,早晚有一天,我得被这个大帅那个大帅收拾了不可。有了钱,咱们就能收拾了这个大帅那个大帅。

放走了老鞭,让赵文生痛惜不已。他让张德旺把手头上的事情放一放,先要找到老鞭,哪怕在犄角旮旯,也要把他抠出来。

做生意这些年,赵文生生意经念得好,一个心得,那就是人才。所以,在克伦,赵文生还办了一个书房,请来了教书先生,教授镇上的孩子读书。读书不用花钱,晌午还管饭。日后,从学堂走出的孩子直接到三畲号学生意。识文断字的人与那不学无术之人,做生意也有着天壤之别。

许多年来,克伦的生意字号,可以不信服三畲号,但没有人不敬重赵文生。克伦几乎每一个商家字号,大门口处的对联,都是赵文生亲笔书写。赵文生不仅是克伦最有学问的人,他的字写得也最工整。瞧瞧那字句:财源似水盈江海;生意如春满市尘。五湖寄迹陶公业;四海交游晏子风。公道由来平物价;春风到处解人颐。身在市尘心在义;春归花鸟利归仁……克伦有超过一千多家商户字号,大门口处的对联均出自赵文生的手笔。就连克伦戏台的柱子上,也有赵文生题写的对子:天下事无非是戏;世上人何必当真。在克伦人的心目中,赵文生就是经商的圣人。有时候商家之间发生了纠纷与矛盾,争执不休,分辨不出孰是孰非之际,生意人都会抬出赵文生,让他评理。往往他的一句话,就能定出是非,比衙门还管用。

在克伦,广袤的一百九十万亩土地之上,他能够呼风唤雨,官府做不到的事情,他赵文生却能做到。有些经营不下去的小买卖人,最后都把店铺字号向三畲号拱手相送。有人说笑话,克伦的这些个买卖家的掌柜,都像是让赵东家阉割了的牲口。

然而在这个世界,谁也没有一手遮天的能耐。在克伦以北,老大一块地盘,是张大帅拜把兄弟冯麟阁家的。不知何时,老冯家将地卖给了从日本留学归来的韩云阶。等到赵文生得知此事,人家韩云阶已经在属于他的地盘之上建立起了一个火磨工厂。韩云阶就是那个不把赵文生放在眼里的人。要论才学,人家留学东洋,专门读过商科。人家做的生意也与三畲号的不同,他引进了火磨。火磨就是蒸汽机带动的磨面机,磨出的面粉叫洋面,中国人叫砂子面。那年月,克伦的面粉都是毛驴拉的石头磨磨出来的,与这砂子面相比,那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有人说,姓韩的这小子是虎口里拔牙,敢在这地盘上做生意。赵文生也打听了韩云阶的背景,他身后是日本人。那时候,日本人也翻不起大浪,没见哪个日本人敢在大帅的地盘上嘚瑟。

砂子面眼睁睁地摆在那儿,比起石头磨磨出的面粉,又白又细又劲道,而且价钱便宜。赵文生让张德旺想想办法,张德旺打发伙计到处宣扬,洋机器磨出的面粉不如石头磨的面粉香。但人人心里都有数,吃过了砂子面,心里明镜一样,砂子面是好东西。碍着三畲号的面子,面铺都在暗地里经营砂子面。

这些年来,赵文生在克伦,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对手,他那洋火磨一下子就让在克伦经营粮栈面铺的商家们一个个现了原形。石磨细箩磨出的面粉无人过问,火磨磨出的砂子面,却成了香饽饽。但是,好东西也成不了抢手货,韩云阶也明白,他是上了冯麟阁的当,不该在这儿置地建工厂。不过,在克伦卖不出的砂子面,只要运到外面,必定是抢手货。从克伦到奉天,不到三百里。绝顶聪明的韩云阶想到了奉天却不去奉天,往东北绕道长春,虽然远了一天的路程,但要比运到奉天好。奉天府,那可是张大帅的老巢,肯定少不了折腾。

张德旺已经策划安排好了,克伦这儿的趟子手们,都听三畲号的号令。在去往奉天的半路上,黑道上的那些夜客用放屁的气力,也就截了姓韩的粮车。

为面粉外运之事,韩云阶特地到奉天找过冯麟阁。事到如今,冯麟阁也觉得理亏,他跟韩云阶说,你选择走长春,是一条正道。但你不用担心半道上遇到土匪胡子什么的。如今,大帅的天下太平,国泰民安,胡子们哪里敢闹出动静来。往北走,拉车牲口害怕狼群。挨着沙漠草原,那狼群可厉害着呢。

韩云阶笑了,老虎黑瞎子咱不害怕,还怕什么野狼。

冯麟阁说,看来你是真的有所不知啊,咱们这儿,野狼要比老虎黑瞎子更可怕。不过我告诉你,有几个使鞭子的好把式,比趟子手管用。

老鞭并没有失踪,人家是投到了韩云阶的门下。大集上发生的那一幕过后,老鞭也明白了,他与养父一样,有牲口的辈分,而没有人的名分。韩云阶算是给了老鞭一个机会,让他管着运输车队,还给了他股份。从今往后,说好了,事成了,老鞭就是什么也不干,他也是有吃有喝,还能养老送终。

老鞭还是头一回遇到韩老板这么讲究的人,都说买卖鬼,生意精,韩老板做这么大的生意,也没六精八怪的算计。老鞭挺感动的。他不善言辞,他也想好了,用心将这一回运输面粉的事情做好了,比说一千句一万句都管用。

从克伦到长春,这一回是要出远门了。老鞭拿出了家里的那杆大鞭子。大鞭子也是生手留下的镇宅之宝,丈二长的大鞭子,鞭子把手是枣木打磨出来的,鞭杆子是三年的毛竹拧成了麻花,极有弹性韧劲。鞭子是狗皮拧成的,那朵红缨子,染了鹁鸽血,那殷殷的红,让人联想起刀刃剑锋上面沾着的鲜血。老鞭从记事时就知道,这杆大鞭子平时是不能动的,只是出远门时,或者走生路,才将它插到车辕子上。大车一动,鞭子也动,缠在鞭杆上的鞭子如同一条活了的蛇一样,更是颤动个不停。大鞭子是件摆设,但却能镇住妖邪之气。无论何时,鞭子是老鞭的定心之物。有这杆大鞭子随身,他便多了几分自信。别说走三百里路,就是走进狼窝他也不怕。三百多里的路程,老鞭知道,光凭他一个人不行,他要找帮手。

克伦的车马店,老鞭看中的是刀哥开的马棚。刀哥为人仁义,爱交朋友,在这方圆千里,使唤牲口的好把式,都与刀哥有交情。马棚的大门,就是两根粗大木柱子。刮去皮的木柱子上面,刻着赵文生题的句子:五花能奔日,八骏可追风;吉疆千步乘,青云一蹴登。

刀哥也樂意跟老鞭一起做这桩生意,论起出远门运送货物,刀哥要比老鞭更有经验。他这辈子,出远门多了去了,失手的遭数极少。出远门,要有好车把式,也要有好牲口。

砂子面装上了大车,一路上牲口吃的草料也备足了,车把式也都选好了。别的他们也不担心,刀哥担心的,从克伦到长春,要路过一个名叫狼窝的野草甸子。那里前后不着屯子,没有人家,只有野狼出没。没有哪个商人愿意走这条路线,狼窝是必经之路。人怕狼,牲口也怕狼。遇到狼,牲口容易受惊吓。“趐”了的牲口,车把式根本驾驭不了。大车十有八九会颠断了车轴,车毁了,人也踢蹬了。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愿意走这条路。为了绕过三畲号,这条路是非走不可。

那年月,车把式在乡里民间也非等闲之辈,能将大牲口摆弄得俯首帖耳,闯荡江湖久了,他们也算得上半拉趟子手。刀哥开路,驾驭的是头一挂大车。老鞭断后,他在最后一挂大车压阵。一前一后,二人过上一阵子就甩几响鞭子,互相报一下情况。头一挂大车驾辕的是一匹栗子色的母马,刀哥几次出远门,都是用这匹马驾辕。

前两天,路程赶得挺顺。这两年,大帅坐稳了东三省,蒙古的达尔罕王爷也归顺了大帅。大帅为了笼络人心,将自己的闺女许给了王爷的儿子包布王子,也以和亲联姻方式,交好蒙古人。这几年,不敢说天下太平,但大帅经略的地盘,可以说太平安宁,少有胡子土匪惹事。大帅就是胡子出身,他对付胡子最有办法。大帅坐了天下,他要的是天下太平。胡子也都明白大帅的心思,纷纷钻进了深山老林,除了打劫一些恶霸劣绅,不敢再惹是生非。

到了晌午,老鞭让拉面粉的大车歇了下来,让牲口饮水吃些草料。从克伦到长春,是一条简易的官道,好在一马平川大平原,用不着翻山过河。这时节山野一片郁郁葱葱,天色见长,日头挂在天上,久久不肯落下,借这时候,大车争取多赶几里路。

拉车的牲口要歇歇脚,人也累了一天,也要歇息。刀哥吩咐,让把式们多点几堆火,因为野地里的蚊虫太多,火堆里放进一些艾蒿和山胡椒,这样可以驱赶蚊虫。大家围拢在一起,牲口也聚拢在一起。车把式们轮流睡觉,虽然有烟熏火燎,但那蚊虫还是往人的裤腿里面钻。夜深人静时,远处便传来了野狼的号叫。狼叫声很是瘆人,似哭似号,有点悲悲切切的意味。

马儿这一晚上要吃草,要让它们吃好,吃好了,第二天,它们才有拉车赶路的精神头儿。草料里面多加了高粱与豆饼,让它们吃得饱饱的。

第二天,大车在一个小屯子落脚。车把式们吃了一顿热汤热水饱饭,又烫了一回脚,两天来的赶路辛苦一下子消除了。小屯子挺偏僻,村民们很热情好客,把家里平日里自己舍不得吃的好东西都拿了出来,让车把式们吃。

在屯子里歇脚,人放松,牲口也随性。拉头车套的那匹青色溜蹄马,因为没有阉割,这一路上,它时不时地发情,冲着与它一齐拉套的那匹母马发威,甚至不顾及自己身上套着绳索。身在套上,走在路上,溜蹄马得不了逞,歇下脚解了套,它一边狂叫,一边想跨趴到小雌马身上。刀哥骂着,拉了一天的车,还惦记着歪歪事。当初把你给骟了就好了……说着,抡起鞭子,狠狠地朝着溜蹄马的后腿裆抽了几鞭子。

老鞭替它说情,拉倒吧,留着它那点精气神好打头阵。一路上,它虽然不是辕马,可它却是引路的牲口,要知道,它担负着探路重任,别的马踩着它的蹄子印走就行了,它也是匹好马呀。

刀哥说,要不怎么没舍得骟了它。到了这时节,它就不安分。

在这样的路上拉车,坑坑洼洼,路面上生着野草,一边出力拉重载,一边还要试探着野草覆盖的路面状况。溜蹄马不容易,因为有它打头,车队走得不慢。

刀哥停下了手里的鞭子,他也知道,好牲口不能下狠手打,打狠了,牲口也会伤心。赶车的人与拉车的牲口要一门心思,这路程才赶得顺畅。

临走时,老鞭给村民们留下了两袋子洋面,让他们尝尝,洋面是什么味道。同时也是对村民们的酬谢,人和牲口有屯子庇护,才能心安神宁过个好夜。

一连两天,赶路挺顺。越是挺顺,老鞭心里越是有点不安,老刀子也有同感。因为这条路不经常行车走人,路面上也长满了野草。走在前面的老刀子时常要跳下车辕,牵着牲口在前面走路。分不清路面,很容易走错了路。第三天,大车慢了下来,走得并不顺畅。晚上歇息时,他们算了一下行走的路程,这一天,只赶了五十里路。这个走法,五天到不了长春。连续赶路,人困马乏,老鞭没别的办法,他跟把式们说,大伙再咬咬牙,只要按日子到了长春,韩经理已经给了咱们一百块银圆,俺们一块也不要,全分给弟兄们。你们也知道,这韩经理做的是日本人生意,日本银圆要比袁大头值钱,两块银圆就能买一亩好地。

刀哥也说,人生在世,不图钱,活着没劲。不吃苦,不遭罪,那钱也不会从天而落。咱们眼下路程已经过了大半,再咬咬牙,顶过这一阵子,咱爷们儿们就能吃香的、喝辣的。

把式们也都认这个理,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吃苦,不遭罪,哪有钱挣。

路过狼窝这天,一群狼已经跟随着大车好长一段路程了。它们在窥测,它们对大车上的面粉不感兴趣,它们对拉车的牲口很感兴趣。一匹匹强壮的大马,圆滚滚的丰硕马屁股,那上面有多少肉啊。车把式们也知道野草堆里、灌木丛中有狼,狼在发动袭击之前会观察很久,它们要看破你的内心,你是不是胆怯了,它要看出你内心的破绽,看出来了,它们才会发动袭击。车把式对付狼是有心得的,狼绝顶聪明,狡猾至极。但狼也不是无懈可击。好把式知道,狼是铜头铁背高粱腿。棍棒打到狼的头上背上,都无济于事,狼腿看上去精细,那不是弱项,那是多年的进化而成的腿,没有哪种野物比狼更善于奔跑,最善于奔跑的野马野鹿野狍子,只要狼一追击起来,也通通是狼的手下败将。狼腿干瘦,并非不抗打,狼腿全是筋骨,打狼腿伤不到它的要害,狼的肚皮才是薄弱之处,好把式的鞭子能抽裂它的肚皮。对付狼最好的武器就是鞭子,那炸雷一样的响声,那刀子一样的鞭梢,更让狼害怕的是,好把式知道,哪里才是狼的致命弱点。生手曾经不止一次地跟老鞭说过,所有的野物,包括牲畜,它们的致命之处就是耳朵。是啊,“趐”了的牲口,只要鞭梢子抽到了它的耳朵根子,它立刻會安静,被驯服。狼也一样,它们的听觉与嗅觉是命根子,生存的命根子,大自然的生灵,丧失了听觉与嗅觉,它只有死路一条。人类的祖先也太有智慧了,发明了鞭子。刀枪可以致命,但鞭子却能让它们的灵魂安宁驯服。

这天晚上,老鞭吩咐多点燃几堆篝火。车把式们久久没能入睡,因为四周潜伏着一群狼,它们随时可能借着黑暗朝着牲口和人发起攻击。夜已经深了,黑蓝的夜幕又飘浮起了一层淡淡的雾气。老鞭说,这个季节,狼们不缺吃的,只要狼们的肚子不饿,不会轻易朝咱们下口。你们睡吧,俺们守着。都熬夜不睡觉,明天都打不起精神,怎么对付狼。

车把式们都睡下了,人安宁,牲口也安宁,黑夜里,能听得到牲口牙齿咀嚼草料均匀又有节奏的声音。已经困倦极了的车把式们打起了呼噜。寂静的原野,野狼们似乎也安静了。

一阵睡意袭来,老鞭也熬不住了,打起盹来。他似睡非睡,一股子冰凉之气,一下子从他的脊梁蹿到了后脑,猛一睁开眼睛时,一双蓝幽幽的狼眼睛便在他面前闪烁。冷不丁地打了个激灵,睡意立刻消逝,他又清醒了,他清楚地看到,这是一双狼的眼睛,这一双狼眼,老成深沉,不是仇视,而是好奇地凝望。它与他太近了,他下意识地握了一下掖在腰里的刀子,因为太近了,什么家什也派不上用场。他似乎闻到了狼呼出的气息,可能在他打盹的那一刻,它已经嗅遍了他的骨肉。它的眼睛里面没有恶意,当一双凶恶的眼睛里面透出了善意时,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它完全可以咬住他的喉咙,直至咬断……

生手从小就教导过老鞭,一个人走夜路时,会经常遇到狼。狼精狐狸怪,狼会在你的身前身后观察你,只要你大大方方地赶路,不理睬狼的存在,狼便不敢轻易下口。只要你心虚胆怯,或者想跑,狼就知道,你心虚害怕了,它便会扑上去扑倒你。也有的狼甚至会将前爪从背后搭到你的肩膀上,让你误以为是遇到了熟人,等待着你的回头。只要你扭过头去,狼就会一口咬住你的喉咙。关于狼的传说太多了,生活在克伦的人对狼也不陌生。老鞭知道,他面对的,是一匹头狼。头狼已经观察他很久了,所以没有下口,除了它不饥饿,还是因为这个人手里的那杆狼皮鞭子。这么多年过去了,鞭子上的气息并没有消逝。

老鞭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与狼的眼睛对望着,他也没有恶意。这一个夜晚,狼们都很安宁,没有袭击牲口,更没有袭击人。

天亮时,老刀子与老鞭商议着今天赶路的事。老鞭说,这一晚上平安无事,咱们不招惹狼,狼也不会祸害咱们。有狼跟着咱们也不是坏事,马害怕狼,马只会奋蹄不会停蹄。拾掇一下,赶快上路。跟大伙说一下,只要狼不惹咱们,千万别甩鞭子打狼,切记切记,不到万不得已,能动鞭子也不能动枪。有狼在身前身后,并非坏事,瞧好吧,赶路快着呢。

老鞭不会忘记,想当年,生手带着几个把式趁着黑夜运送一批鸦片。那天晚上,月黑风高,神经都绷得紧紧的。随行的那几个趟子手还背着快枪,这一路上,没有遇到别的麻烦,路过一片坟地时,通常人们都说这里经常闹鬼,可是那天晚上,鬼没出来,却从黑暗中蹿出了一群狼,它们好像在这里等待他们很久了,可他们根本看不清有多少匹狼。黑暗之中,人与狼也越来越近。趟子手们拉好了枪栓,他们要开枪。生手厉声地制止了趟子手,枪声响了,会更麻烦。生手拿出那杆大鞭子,拉开了架势,冲着天空,抽出了炸雷一样的响鞭,黑暗之中,鞭梢子绞出的幽蓝的光,时时地在半空中闪烁。狼们一下子不再号叫,那些闪烁着绿光的眼睛也柔和了许多。生手也不说话,他一下比一下更有力地甩动着大鞭子,发出一声比一声更加巨大的响声。鞭声在黑夜里带着回声,比枪声更能撕裂人心,老鞭记得,那鞭子似乎抽在他的心尖子上面。狼们也受到了震撼,不再攻击他们,但一直尾随着他们,拉着重载的牲口们走得很快,此时已经不再是人驱赶牲口,而是狼替他们履行着驱赶行进的责任。

溜蹄马走得很快,它繞过了一个个容易将车轮陷下去的坑,蹚过了有积水的地方,它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它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一个劲儿地往前。这一天,应该是行程的最后一天,应该是赶到长春的日子。荒草甸子上的人烟渐渐地多了,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地多了起来,不远就是一个村庄,再走个十里八里,就到长春了。就在此时,驾辕的那匹栗色母马倒下了,大车也朝着地上倾倒了。刀哥甩响了鞭子,想让它再站立起来。栗色马喘着粗气,两只眼睛鼓鼓的,快要掉出来一样,可它再也站立不起来了。

一个车把式说,这头牲口不行了,它的眼睛也瞎了。

刀哥这时才发现,一直为他驾辕的栗色马眼睛表面蒙了一层死光。好马到头来的下场,眼睛注定是要瞎的。这匹栗色马一直默默无闻,一直勤勤恳恳,只知道出力拉车,它是活生生地累成了这样。

刀哥心里难受极了,真不该一直让它驾辕子,把它给活生生地累死了。

老鞭也走了过来,这匹驾辕的马死了,他也心疼,他想安慰一下刀哥,他知道,拉头车用的都是从马棚中挑选出的好马。

刀哥说,人赶着马,拉再多的载,马也不会累死。可这两天,身后有一群狼,惊吓又出力,它能落好吗?

栗色马是一匹甘肃马,同蒙古马一样,能吃苦耐劳。它是一匹走马,不能狂奔,能活生生把自己给累死的马,它将牲口的品性展现到了极致。拉面粉的大车停顿了下来,老鞭俯下身去,抚摸着栗色马的脖颈,它的心跳正在衰弱……好马都是这样的结局,他看着它的眼睛,他知道,它的眼睛一片空白。其实它的眼睛早就瞎了,它就是听着车把式的吆喝前行后退的。

有个把式想先下刀子,趁着它存留着一口气,放出马身上的血,再找个主顾,把它卖马肉吧。

老鞭和刀哥都没答应,还是挖个坑埋了它吧,它是被咱们累死的,死了再分它的尸,再吃它的肉,真的于心不忍哪。

拉车的马都安静地肃立着,有几匹老马眼睫毛是湿润的。老鞭念叨着,走完最后这段路,给你们喂好料,让你们好生歇歇。

老鞭这一趟出行,折腾了许多时日,可事情做成了,也算是风光无限。韩云阶此前答应他的事情,也全都兑现了。老鞭也不再是克伦小镇上的游魂,他有了安身立命的居住之所,他也有了安身立命的职业,他为韩云阶掌管义祥火磨砂子面的外运,他还在克伦开了一家店铺,专门经营火磨砂子面。晃荡惯了的老鞭做生意不行,但他可以聘一个掌柜替他打理,他做他的东家。

一去一回,老鞭命运变了,他不再是会打绝后鞭的那个心狠手毒的人。此前从未有人上门为他提亲说媒,如今,经常会有人关心他的婚事。不过,他心里惦记的还是天恩皮铺的吴大辫。老鞭再走进天恩皮铺时,铺里铺外还残留着办喜事的痕迹。吴老三跟老鞭说,你出门的日子,香香也出门子了,香香的婆家在奉天,是开绸缎庄的。

老鞭嘴上道喜,其实心里真不是滋味。人家定亲在前,是庙上的猪头——有主了。不过,他还是忘不了香香,这个闺女给他许过诺,答应将她头上的那根大辫子剪下来送给他做成一条鞭子。

吴老三说,可别惦记香香的大辫子了,她有了婆家,有了男人,再把大辫子送人,人家不会乐意。

这时候,春香苑掌柜的找到了老鞭,让他用那存在柜上的二百大洋,赎出春兰姑娘的身。春兰姑娘在窑子里待了这些年,仍然是个黄花闺女,足以见得她的品行。赎出她的身来,与她成家过日子。

老鞭摇手拒绝了,二百大洋那事已经过去了。他不想再提起这事,因为他不想再回忆那天晚上,春兰姑娘是怎样呕吐,因什么而呕吐。他与她天生相克,与生俱来不是夫妻。老鞭听人说过,真正的夫妻之间,不会有什么忌讳与嫌弃,什么放屁打呼噜,什么这味那气,都不会是相斥的借口。二百大洋也不要再提了,那天晚上,俺们也是逛了窑子。

那二百大洋?

拉倒吧,老太太的破鞋,不要再提了。

赵文生也不再惦记着将老鞭收到門下,这个打绝后鞭的人也做起了买卖,成了他生意上的对手。张德旺他们还是想挤对老鞭,欺负他刚刚入行,是生意场上的生手。

赵文生想想大集上发生的那一幕,人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派上了用场。能不得罪就不得罪,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老鞭安稳日子没过几天,张德旺带着几个军人找到了老鞭,他说,他们是从奉天来的,他们是吴大帅的人。吴大帅想请你到奉天走一趟,他们是专门来接你的。

老鞭说,俺们只知道有张大帅,没听说还有个吴大帅。俺们摆弄牲口还行,大帅找俺们做什么?

张德旺说,嗐,老鞭,就是因为你会摆弄牲口,大帅才找到你头上。麻溜的吧,这还没怎么着,大洋先给你送上了。

一块儿进门的那个副官真就掏出了二百大洋,放在了老鞭面前。副官说,这是见面礼,事成之后,大帅还有重赏。

原来,吴大帅与张大帅一样,都是马背上的将军,吴大帅大名吴俊升,或许是骑马打天下,他爱马成癖,他收养的天下的名马有两千多匹。张大帅也爱马,但与吴大帅比起来,却要逊色不少。与张大帅同时起家的将军们不少,但真正与张大帅同心同德的人,只有吴俊升一人。吴俊升对张大帅忠心耿耿。这回,有人在新疆得到了一匹金毛汗血马,几经折腾,专程给吴大帅送来了。吴大帅有汗血宝马,可这金毛汗血,他只是听说,没有见过。这回,他可是亲眼所见,欣喜若狂。马是匹好马,若是平时,再好的马,到了大帅跟前,也都俯首帖耳地驯服顺从。可这匹金毛汗血马,驯马师调教不了,深谙马性的吴大帅也调教不了。

吴俊升面见张作霖时,说起了他最近得到的这匹金毛汗血马,极难驯服,已经开始不吃草料了。

张作霖想起了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他说,听说克伦有个高人,极懂马,更会驯马,派人把他请来试试。

就这样,老鞭给请到了奉天。老鞭哪敢违逆大帅之意,高高在上的大帅能想到他,那也是他的荣幸。再者,他也想去奉天,到奉天去,他还能去看看嫁到那里的香香。他接过大洋拎上鞭子骑上马,跟着副官和马弁们就去了奉天。

一路上,副官向老鞭讨教,使唤鞭子的诀窍,用鞭子如何调教不听话的牲口。

老鞭这辈子只有使唤鞭子的心得,他也遇到过不少不听话的牲口,遇到这样的牲口,几鞭子抽下去,都用不着抽牲口的要害,朝着它的肚皮抖几鞭子,聪明的牲口马上会领悟到鞭子的厉害,那是鞭子吗?那是比刀子还要锋利的器具。抽鞭子手上要有狠劲,手上有那股狠劲不难,抽鞭子的那一瞬间,要抖出一个寸劲可是真难,没有几个人抽得出来这股子短短一瞬间爆发出来的神力——寸劲。好比大海里的大浪,滚滚凝聚起一股力量,朝着一个方向,速度越来越快,最后那一瞬间,轰隆一下扑向了礁石,一个巨大的浪头瞬间化为无数浪花……

来到奉天,吴大帅亲自接见了老鞭。吴大帅生着四方大脸,身材臃肿。如今,他是黑龙江的军政最高长官,他平生最大的嗜好,就是收集天下的宝马名驹。人懂世事,马也通人性。他阅名马无数,什么名马到了他吴大帅的跟前,用不着调教,似乎明白他的身份地位,都是顺从地打着响鼻,甩着尾巴做出一副献媚讨好的样子。这许多年来,他还没遇到这样不买他账的马,金毛汗血,宝马就是宝马,果真就是与众不同。

吴大帅说,有人让我骟了它。可它是匹母马。再说,我一生爱马,一生也没有阉割过好马,何况它是金毛汗血。正是因为它高贵,它才不肯轻易地顺从于我。既然你是高人,你就帮我调教好它。我一生用兵,讲究一个不战屈人之兵。对待良马也是如此,怎样驯服于它,看你的本事了。

老鞭说,俺们听说过汗血宝马,可金毛汗血,可是头回听说。俺们试试吧,只要它不是天上的神马,只要它吃草吃料饮水,只要它蹄子踏着土,俺们就能让它顺从。

吴大帅连声说好,千万千万可要记住,动鞭子也别下狠手啊。

三十岁出头,正是男子汉最成熟也最有风度的年岁。牲口也一样,老鞭面对的这匹金毛汗血马也刚好七八岁的样子,它简直就是马中的极品,那一身皮毛注定了它的高贵,金光闪闪的毛发,浓密的鬃毛,挺直的鼻梁,标致的脸庞,强健的胸肌,飘逸的尾巴,健美的四肢,或许因为它是雌性,它浑身上下的线条更加柔和,所以更有资格不允许有人靠近它,也没有人能靠近得了它。只要靠近,它就发疯发狂般地挣扎,发疯发狂般地嘶吼,拼命地挣脱缰绳。

副官把老鞭带到了马厩,带到了金毛汗血马面前。老鞭伫立在那儿好一会儿,他头一回见到这么英俊的马,他以为出现在眼前的,就是一匹神马。他久久地凝望着金毛,金毛也惶惶不安地躁动起来,它隐隐地感觉到了,此人身上,朝着它飘过了一股阴阴的、冷冷的杀气。它的蹄子踏着碎步,将地面的泥土碾成了细细的飞尘。它不时地打着响鼻,喷出它心中的惶恐。

在老鞭的记忆中,生手是个心狠手狠的人。他经常念叨,好马不能打,因为他曾经遇见过一匹倔强不驯服的烈马,每下手抽它一鞭子,抽得再凶狠,它都不会嘶叫,甚至不会挣扎,只是默默地忍受着,也不尥蹶子。在老鞭的记忆里,生手可以毫不手软地阉割牲口,但却不下狠手抽打牲口。似乎他说过,让牲口记恨你,那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

老鞭空着手朝着金毛走了过去,他走得很慢,步幅也很小,一步一步……他知道,金毛太聪明了,他是让它看明白,他没有残害它的意思。他已经感受到了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似乎感受到了它的心跳。它的心脏跳动得很快,从出生到如今,因为不肯驯服,它一直生活在囚笼里面,它的主人也经常是陌生的。来到这个马厩,虽然有许多同类,它依然感到是陌生。许多天来,也有人试图降服或者驯服它,但它努力保持着自己的尊严,不允许人靠近它。如果有人想要用强力手段对付它,它也只有拼死挣脱,它能够挣断那根拴它的缰绳,哪怕挣断了脖颈。

在老鞭的眼里,马的眼睛要比人的眼睛美丽。之所以美丽,是因为马的眼睛纯净,纯净得没有一丝杂尘。而人的眼睛,只有孩子的眼睛才与马的眼睛相同。眼前的这匹金毛孤傲不驯,一直展示着它的高贵,保持着尊严,多难得的一匹好马。老鞭他空着手,继续朝着金毛走过去,他要在更近的距离欣赏这匹高贵的马,它的眼睛生着浓密的眼睫毛,眼睫毛的颜色是赭褐色的,像是公主的眼睛……他的那双小眼睛里面充满了亲和之意,他直直地看着它,像是看一个美丽的姑娘那样,它让他看得有些难为情,它甚至垂下了脑袋,甚至有些羞涩。

这些个时日,金毛头一回让人靠近。老鞭伸过手去,抚摸着它的脖颈,他的那双粗糙的手伸进了它那浓密的鬃毛,轻轻地为它梳理起来。许多天没有清洗,鬃毛已经粘到了一起。金毛轻轻地摇动着耳朵,也温柔地甩着尾巴。它用这轻微的动作,向老鞭传递着,它知晓了,它愿意他是它的主人。他抚摸着它的面颊,他夸奖它是一匹美丽高贵的马。

金毛也用面颊摩挲着他的脸,并且伸出舌头,舔他的脸颊……一股湿热的气息传递着它已经驯服于他的信号。

老鞭将金毛汗血马的缰绳递到了吳大帅的手中,他的使命结束了。吴大帅欣喜万分,他掩饰着内心的喜悦,他说他是军人,一生征战无数,他喜欢好马,他也不喜欢用鞭子调教战马。这一回,他遇见了不愿意驯服于他的金毛汗血马,他也见识过不少的驯马高手,可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位驯马的高人,竟然连鞭子也不用,就让金毛汗血马俯首帖耳地顺从了。

吴大帅要重赏老鞭。老鞭谢绝了,已经赏过他二百大洋了,举手之劳的事,用不着再赏了。不过,他想请大帅帮忙,他想在奉天串个亲戚,套挂车,给他跑跑脚。

吴俊升很爽快地答应了,派副官陪同,让他也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奉天花。

接下来的这一天,老鞭跑遍了奉天城大街小巷所有的绸缎庄,拉车牲口的腿都快要跑断了,就是没能找到香香嫁的那家绸缎庄。其实,就算找到了香香又能如何,香香嫁人了,他找人家做什么呢?

老鞭有点灰心丧气,他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克伦。奔波了几日,他感到有些疲惫,再走进家门,那股子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或许是太熟悉了,倒头便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他进入了梦的境地,最先出现的那个女人是香香,她笑得还是那样爽朗,像是拴在牲口脖子上的铜铃铛。她告诉老鞭,她并没有早早定下亲事,而是他跟吴老三提亲的时候,她爹才托人给她找了人家。她也没有嫁到奉天,婆家就在通辽乡下,是一个大户人家。爹说了,通辽比奉天近,他想去看闺女,就能去看闺女。再说,闺女回娘家也方便,想回来就回来了。生手是随后出现的,生手告诉老鞭,他想成家,可他一直也没能成家。他也想有个后人,后来他才发现,与他有沾染的那些个女人,没有一个怀上他孩子的。说他绝后,看来他真的是绝后。

蒙蒙眬眬,有人拍门。说是拍门,不如说是拱门。没有人知道老鞭从奉天回来了。他不知昏睡了多久,反正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来了,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了屋内。老鞭也懒得爬起身来。顶着杠子的门给拱开了,老鞭惊喜万分地跳了起来,原来是那匹金毛汗血马,是它把门给拱开了。想不到它会从奉天跑到克伦来,竟然还找到了老鞭的住处。老鞭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金毛,金毛的面颊也紧紧地贴着老鞭……

责任编辑 刘升盈

【作者简介】徐铎,1952年生人,中国作协会员,大连市作协副主席。出版发表各类体裁的文学作品五百余万字,长篇小说《大码头》获得辽宁省“五个一工程”奖,中篇小说《记忆红薯》获得辽宁文学奖,作品曾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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