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古出土野猪纹圆形金牌饰探析

2021-06-02 03:23李玉峰
西夏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铁芯波斯西夏

□李玉峰

《西夏文物》收录了1件圆形野猪纹金牌饰,椭圆形,最大直径4.4厘米,最小直径4.1厘米,重7.1克,打制。牌饰正面呈凸状,正中錾刻野猪纹,边缘錾刻麦穗纹。编者认为该牌饰1959年出土于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盟临河县(今巴彦淖尔市临河区)五星乡高油房古城遗址,将其定名为“野猪纹牌饰”,时代为西夏(见下图)。[1]758将其与西夏其他金器比较发现,无论是制作工艺还是表面纹饰均存在一定差异,那么此物是否真为出土于高油房古城的西夏遗物呢?

一、关于出土地的疑问

《西夏文物》(内蒙古编·第三册)中对收录的野猪纹金牌饰的相关信息记载为:“1959年,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盟临河县(今巴彦淖尔市临河区)五星乡高油房遗址出土。1973年,由内蒙古自治区文物工作队移交内蒙古博物馆(今内蒙古博物院),2010年,被定为二级文物。”[1]758经查阅相关资料后发现,巴彦淖尔高油房遗址并未刊布发掘简报。不过,参与发掘工作的陆思贤、郑隆所撰《内蒙古临河县高油房出土的西夏金器》[2]65-68一文最早对高油房遗址出土金器做了整理,文中并未提及该件野猪纹金牌饰。虽然作者在文中说明是“择要”介绍,但该金牌饰器型完整、纹样清晰,不应被排除在“择要”之外,那么不被提及的最大可能性就是其并非出土于巴彦淖尔高油房遗址。

笔者的这一猜想在陆思贤先生执笔,内蒙古自治区博物馆、和林格尔县文化馆整理发表的《和林格尔县另皮窑村北魏墓出土的金器》一文中得到了印证。文中对1982年在和林格尔县三道营公社另皮窑村北魏墓葬遗址出土的一批金器做了介绍,该墓葬出土了2件圆形野猪纹金牌饰,1件完整,1件残缺。其中那件完整的野猪纹金牌饰“呈弧面圆饼状,圆面上锤凸一个野猪纹,有半浮雕的效果。野猪作立式信步状,俯首曲背,嘴角微张,伸舌,舌尖舔至鼻子上,似贪婪饱食之后,舔除嘴部余腥。额上作两竖立的小耳,身部作不规则的短弧线,表示猪毛,鬃毛山额至后脊略呈扇面形,用较粗糙的线刻表示,卷尾在臀部偏上,使整个野猪形态有安详自得的姿势。在野猪纹的外侧,作一圈旋纹,旋纹外边锤打平整,饰一周角纹边饰,作‘<<<<’形。边缘向下作弧面包卷。直径4.2、边厚0.3、通厚0.9厘米”[3]54。令人欣慰的是,文末恰好附录了该件野猪纹圆形金牌饰的图版。经对比,其与《西夏文物》中收录的那件野猪纹金牌饰在形制和纹饰上完全一致,仅在直径测量时存在0.1—0.2厘米的误差。

此外,《和林格尔县文物志》也详细记载了另皮窑村北魏墓葬遗址中出土金牌饰的情况:“野猪纹金圆饰牌,二件。呈弧面圆饼状,圆面上锤凸一个野猪纹,野猪作立式信步状,俯首曲背,安详自得之姿势,边缘向下做弧面包卷,内包铁芯,直径4.2、边厚0.3、通厚0.9厘米。另一件残留小部分……”[4]117

由此可知,《西夏文物》中收录的野猪纹金牌饰与另皮窑出土的野猪纹圆形金饰牌应为同一件文物,故可以判定其出土于内蒙古和林格尔县三道营另皮窑墓葬遗址。它可能是在文物移交或者收藏管理时被混入了高油房遗址出土的一批西夏金器之中。此后在西夏文物资料整理时被纳入《西夏文物》,导致部分学者将其视为西夏金器进行研究。这一错误的认知不利于我们对西夏金器的制作工艺、纹饰风格、文化内涵等方面真实状况的认识和开展进一步的研究工作。

二、关于制作工艺的探讨

从制作工艺上看,野猪纹金牌饰圆面上的野猪纹鼓度较大,层次分明,是标准的浮雕式。这种浮雕有两种制作方式,一是利用锤子和錾子在厚金片上进行锤打、錾刻而成。首先,用直口錾在圆形金片上錾刻出野猪的大体轮廓,然后用圆头锤锤出面积相对较大的野猪头、身躯、四肢、圆形外围,使之凸起。再在野猪纹凸起面一侧的轮廓上,用截面、口径各不相同的錾子,锤揲出野猪身上表示猪毛和背部表示鬃毛的短弧线,同时在圆形外围凸起面一侧,錾出一圈整齐的“<<<<”纹。二是利用“模冲”的方法,这种方法比较适用于形制、纹样要求精细的装饰品。即在锤揲野猪纹时,衬以事先预制好的硬模,使得金片在锤揲时按照底模成型,呈现出野猪纹。此外,从侧面看金牌饰,其边缘部分向背部做弧面包卷,其应是扣嵌或包裹在某硬质器物载体上。据《和林格尔县文物志》及相关考古发掘报告记载,此金牌饰“内包铁芯”[3]54[4]117,不过出土时铁芯已经遗失,形制不明。

上述制作工艺中的锤揲又称“打作”、“槌揲”。它是利用金银质地柔软、延展性强的特点,将金银锤打出各种形状。一般认为此工艺最早出现于公元前2000年的西亚、中东地区,广泛应用于金银器的成型制作。在我国商周时期也已经使用这种制作工艺,但只是简单地将金锤打成金箔、金片作为贴饰,如山东益都苏埠屯大墓以及河南辉县琉璃阁142号墓出土的金箔、金片,其大多是漆器和玉器上的贴饰。[5]69前述圆形野猪纹金牌饰中纹饰主体经锤揲而凸起,类似浮雕工艺被称为“锤成凸纹法”[6]5,这种制作工艺大约是在公元三至五世纪时,随着东西方文化交流,由波斯传入中国。山西省大同市西郊小站村花圪塔台北魏封和突墓葬出土的一件萨珊银盘[7]11-12就是最好的例证。该圆盘中间是一幅狩猎图,一位男子手持长矛与躲藏在芦苇丛中的野猪进行激烈搏斗。狩猎图的主体图案采用锤成凸纹法制作,图案整体高于银盘平面,立体感十足,其细部又采用錾刻技法进行加工,使得金属材质上的图案精巧而不呆板。

和林格尔另皮窑出土野猪纹金牌饰与萨珊银盘主体纹饰制作工艺基本一样,但能否说这种“锤成凸纹法”的工艺在北魏时期已经得到使用了呢?笔者认为的确存在这样的可能性。因为野猪纹圆形金牌饰内包铁芯,这种制作工艺在北魏时期十分常见。如内蒙古土默特左旗讨合气村出土1件北魏时期的马蹄形神兽纹金带饰,其边缘向下侧弧卷,包铁芯,包住铁芯的金边宽0.25厘米,铁芯底面平整;2件云纹饰牌,边缘向背面弧卷,宽0.2厘米,包住铁芯,铁芯因锈蚀已爆裂,在靠近方头处,有锈结的乳钉状凸起,还可看出原来是拱形钮的痕迹,高1厘米;4件火焰纹牌饰,边缘向底面弧卷,厚0.3或0.4厘米,内包铁芯,铁芯平面上有罗纹的痕迹[8]55,51。又如和林格尔县另皮窑村北魏墓葬中出土的2件形制相同的纠结纹金牌饰,其身躯部位为凹槽,应为镶嵌物脱落所致,背部原来也包铁芯;5颗钮形金饰,表面为素面金片,内包细扁长圆形的铁芯;4件野猪纹金带饰,圆头方底,似马蹄形,按大小又分两种,即长蹄形与扁蹄形,一大一小组成一套,主体纹饰凸出呈浮雕状,背部包铁芯[4]54。由此可见,野猪纹圆形金牌饰应是北魏时期本土制作而非舶来品。故可以说“锤成凸纹法”制作工艺在北魏时期已经在金银器加工中得到应用。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包铁芯主要是为了加强金银饰品的硬度,其工艺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利用事先制作完成的纹样模子分别灌铸出包金部分和铁芯部分,然后将两者进行套合,保留2—3毫米宽的金边将铁芯包住,如前述内蒙古土默特左旗讨合气村出土马蹄形神兽纹金带饰便是如此[9]56。第二种是先在模中浇铸出包金部分,待冷却凝固后再浇铸铁芯,在铁芯背后铸出钮,然后再锤揲镌刻细部纹饰,如另皮窑村出土马蹄形野猪纹金带饰[10]98。第三种是通过锤揲做好包金部分,然后直接扣嵌或包裹于尺寸合适的铁芯上(此处铁芯可以不与包金纹样相契合,仅尺寸合适以供扣嵌或包裹即可)。很显然,野猪纹圆形金牌饰属于第三种形式,它的包金部分是通过锤揲而成,至于包的铁芯是否与包金纹样完全契合,因铁芯已遗失,故不得而知。

通过对野猪纹圆形金牌饰制作工艺分析,可知其为北魏时期已经熟练掌握的锤成凸纹法且内部包铁芯的工艺制成。而这种工艺在目前为止出土西夏时期的金银器中鲜有见到,这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此物为北魏时期而非西夏时期。

三、野猪纹的纹样来源

鲜卑牌饰是较能突出其民族文化特点的遗物,其造型取材以动物纹样为主。但通过爬梳考古资料,发现出土的鲜卑牌饰中以神兽、鹿、马、羊居多,鲜有野猪纹及其相关造型的器物。甚至目前出土的北方草原类型动物纹牌饰中野猪纹也不多见,仅内蒙古伊克昭盟(今鄂尔多斯市)准格尔旗西沟畔出土过2件匈奴时期的虎豕咬斗纹牌饰[11]2。图案中野猪在上,老虎在下,虎前肢卧地,张口咬住野猪的后腿,野猪也不甘示弱地咬住虎的后腿,二者相互交织在一起,作扭噬状。野猪身体偏长,四肢纤细,奋力抗争,身上采用细、短、密、直的线条表示猪毛,与虎身采用粗、长、疏、曲的线条形成强烈对比,将虎强猪弱的特征很好地表现出来。此垂死挣扎的野猪与另皮窑北魏墓葬遗址中出土金带饰和圆形金牌饰上的野猪纹形象相差较远。此外,据考古资料显示,虽然新石器中晚期时代在我国各地,如长江流域、华北、东北地区均发现有人类崇拜野猪及对野猪獠牙特殊重视的遗迹[12]319-344,但像另皮窑这类形象的野猪纹,在中原地区常用的装饰素材中并不多见,那么此类野猪纹题材究竟从何而来?

其实,从前文提到过的北魏封和突墓葬出土萨珊银盘上就能找到答案:此类特征的野猪纹应是从中亚传入中国。早在青铜时代晚期和铁器时代早期,中亚就已经出现装饰在金银器上的此类形象野猪纹,如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1件可能具有宗教意义的贴金箔银斧上就装饰着一头野猪,其獠牙上卷,被一个双鹰头人身的形象抓住,野猪背部形成银斧的背部[13]52;俄罗斯图瓦共和国乌尤克盆地国王谷的阿尔赞2号墓出土的1件金项圈上錾刻浮雕式野猪纹,男性墓主人衣服上也缀满野猪纹金坠饰[14]52;哈萨克斯坦东部的齐列克塔5号墓出土金器饰品表面也有野猪纹装饰[15]52。野猪是凶悍的动物,它有长吻、獠牙、坚硬的鬃毛,发怒时背部鬃毛直立,是古代先民们重要的食物来源。同时,射杀凶猛的野猪能够体现猎者的英勇,因此这种野猪纹形象的装饰题材一直到波斯萨珊王朝时期还在沿用。目前所知萨珊王朝时期的许多银盘上装饰国王狩猎图案,猎取的对象除了狮子、山羊、鹿之外,最主要的就是野猪。射杀野猪除可以彰显王者英勇外,崇尚武功的萨珊人还十分崇拜这种凶猛的动物,在波斯人信奉的祅教教义里野猪被奉为神的化身。在祅教经典《阿维斯塔经》中,战神(胜利之神)弗瑞斯勒格纳的众多化身中就包括“精悍的猪”,“在战争中它确保义人得胜,置伪善者和背信弃义者于死命”[16]43,“尖齿利爪、凶猛好斗,发怒时令人望而却步,不敢近前;满脸斑点、无所畏惧,它做好战斗准备,可随时四面出击”[17]248。由此可见,野猪崇拜已经从狩猎文化逐渐融入战争文化,波斯人对野猪的崇拜以装饰图案形式展现出来,反映了波斯萨珊人对神祇的礼赞,野猪纹因此受到追捧。

那么,这种盛行于波斯的野猪纹图案是通过什么途径传播到中国的呢?据史料记载,波斯萨珊王朝自公元224年建立之后频繁与我国开展外交往来,是北朝时期与我国交往最多的国家之一。据统计《魏书·本纪》[18]可知,凡北魏一朝波斯遣使朝贡十次。然而,据《洛阳伽蓝记》记载:“永桥以南,圜丘以北,伊洛之间,夹御道,东有四夷馆:一曰金陵,二曰燕然,三曰扶桑,四曰崦嵫。道西有四夷里:一曰归正,二曰归德,三曰慕化,四曰慕义。……东夷来附者,处扶桑馆,赐宅慕化里;西夷来附者,处崦嵫馆,赐宅慕义里。自葱岭已西,至于大秦,百国千城,莫不款附。商胡贩客,日奔塞下,所谓尽天地之区已。乐中国土风而宅者,不可胜数。是以附化之民,万有余家。门巷修整,阊阖填列,青槐荫陌,绿柳垂庭。天下难得之货,咸悉在焉。”[19]131-132由此可知,北魏与波斯之间的交往极有可能不仅仅只有官方记载的那十次,民间商旅交往应该更加频繁。前文提到的山西大同北魏封和突墓葬出土锤揲国王狩猎野猪纹饰的波斯银盘,很可能就是通过朝贡或者民间贸易的方式来到中国,随后又通过赏赐、购求等方式为封和突所得。经比对,另皮窑出土金带饰上的野猪纹与封和突墓葬出土波斯银盘上的野猪纹十分相似,由此可以断定当时盛行于波斯萨珊王朝的野猪纹装饰图案随着东西方交流热潮传入了北魏。而作为北魏统治者的鲜卑人早年生活在鲜卑山一带,山林中常有野猪出没,是他们打猎的主要对象,因此对野猪并不陌生。后来他们在草原上游牧,骁勇好战,常以善战和勇猛为荣,因此很快接受了波斯人通过射杀凶猛野猪彰显英勇的审美观念和艺术风格。

和林格尔另皮窑出土北魏时期金牌饰上的野猪纹形象源于或深受波斯文化艺术影响应是无疑。但本文讨论的野猪纹圆形金牌饰与同墓出土的野猪纹金带饰、波斯萨珊王朝银盘上的野猪纹仔细比较还是存在一定的差异。金带饰和波斯银盘上的野猪纹,小尖耳竖起,嘴大张露出獠牙,做奔走战斗状,显得十分凶悍;而野猪纹圆形金牌饰上的野猪则俯首曲背,嘴角微张,伸舌,舌尖舔至鼻子上,做立式信步状,似贪婪饱食之后,舔除嘴部余腥,相对温顺许多。出现这两种不同形态的野猪纹,笔者认为和其社会经济变化有关。早期鲜卑人与许多北方游牧民族一样,畜牧、捕猎是日常生活必不可缺的一部分,他们信奉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故崇尚骁勇善战,人们文化风尚也明显受其影响,最终成为鲜卑民族性格的一部分,体现在装饰风格上就是以凶猛的动物形象为主。但随着鲜卑人不断征战南迁,生存环境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在中原文化的影响下,其生活方式由早期的游牧捕猎逐渐向农耕定居转变,这些变化使得鲜卑人逐渐开始喜欢温顺的动物,因此在装饰风格上我们看到了凶猛的野猪纹也有憨态可掬的一面。

四、结 语

金牌饰是草原民族较为常见的装饰之一。经本文考证,可知《西夏文物》中记载的西夏野猪纹圆形金牌饰应是出土于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和林格尔县另皮窑北魏墓葬遗址的器物,而非是巴彦淖尔盟临河县(今巴彦淖尔市临河区)五星乡高油房西夏古城遗址的金器。此金牌饰由波斯传入的锤成凸纹法和北魏盛行的内包铁芯工艺相结合制造而成,精巧别致。牌饰上的野猪纹形象随着中西方频繁的经济文化交流由波斯传入北魏。北魏统治者鲜卑人出身游牧、捕猎,以骁勇好斗为荣,这与波斯人崇尚武功、崇拜凶猛彪悍的野猪并以射杀它来彰显英勇的民族文化不谋而合,因此他们在艺术表达形式上产生了共鸣,鲜卑人很快接受了这种形象的纹样题材,于是北魏金器上逐渐流行起了野猪纹装饰。不过,随着北魏社会经济由早期的游牧捕猎逐渐变成定居农耕,同时受到传统汉文化的影响,圆形金牌饰上的野猪纹变得不再彪悍凶猛,而是憨态温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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